銀弓追月 第八章
    諾亞國際學園大學部附屬醫院

    高約十五層樓,由四棟相同的建築物圍成一「口」

    字形的醫院,基本上是一個獨立的部門,學園所下的任何指示,在這兒不一定行得通。

    岡野美雪的病房位於十棟樓,據說她的症狀與前四位跳樓自殺的學生一樣,完全一問三不知,但儀器檢測卻顯示她們的腦波是正常的,她們並未因腦震盪而失去所有的記憶,卻獨獨忘了跳樓前後的記憶,在醫學上,稱這種症狀為「暫時性失億症」或是「強迫性失憶症」,意指經過過度的驚嚇或刺激人體自動做出的自衛反應。

    風透過白色的窗簾送入病房,太陽的光芒也跟著溜進來,坐於病床上的岡野美雪,及站在床尾身著白袍的霧澤棹皆被光影所籠罩,身影似乎變得透光,像兩座晶透的水晶雕像。

    病房內靜得只有霧澤棹翻閱醫生診治資料的聲音。

    「霧澤老師。」及川裡織推開病房的門,見著沫浴在光影中的霧澤棹時有瞬間的呆滯,爾後她出聲叫喚,拿著插有紅色玫瑰花的花瓶闖入這個闃靜的空間。

    霧澤棹聽聞她的叫喚而回過神,「及川老師,你可真是勤勞,每天都來探望岡野。」

    這是醫院的護士告訴他的,她還告訴了他很多「有趣」的消息,一會兒回去跟小舞說說,說不定她也會有相同的感受。

    「哪裡。」及川裡織露出個笑容,將花瓶放好,坐上床沿,望著眼神呆凝的岡野美雪,指尖輕拂上她的頰,「這是什麼也做不好的我唯一能做的事。令我訝異的是霧澤老師的前來。」

    「怎麼說?」霧澤棹望著她拍拍岡野美雪的臉頰,岡野美雪如夢初醒似地眨眨眼,失去光彩的瞳眸開始有了情緒的展現。

    「我以為你不會前來探望她呢。」及川裡織背對著他,語間的笑意盎然,有壓抑不住的輕快。

    「她也是我的學生呀!」霧澤棹也上前彎身看著岡野美雪,墨綠眸微微瞇起,「岡野同學,你還記得我嗎?」

    岡野美雪來回望著他們,準確的喊出兩人的名字,「及川老師,霧澤老師。」

    「嗯,太好了,岡野同學,你總算叫得出我們的名字了。」及川裡織握住她的手,微笑道。

    岡野美雪低頭看看及川裡織握住的手再抬頭看她,緩緩地給她一個笑容。

    像是觸動某個記憶鍵節,霧澤棹若有所思的凝視著岡野美雪和及川裡織,耳邊聽著她們的對話。

    「手可以抬嗎?」

    岡野美雪點點頭。

    「頭還疼嗎?」

    岡野美雪搖搖頭。

    「及川老師。」霧澤棹打斷她們的對話。

    「嗯?」及川裡織回頭笑望他。

    「我看叫醫生過來看看她好了。」

    「不用了,我瞧岡野似乎很累,還是先讓她休息一下比較好。」及川裡織溫柔的拒絕他的提議。

    「是嗎?」霧澤棹敏銳的注意到及川裡織才說完,岡野美雪就昏昏欲睡,一臉疲累的模樣。

    原來如此。他微微一笑,想不到她的手法竟是如此高明。

    「也好,就這麼決定吧。」

    「咦?」及川裡織因他的反應而低低地驚呼一聲。

    「怎麼了?」霧澤棹的笑容未改,一如往常大家所見的那位親切的霧澤老師。

    「霧澤老師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呀!」及川裡織就像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一樣興奮。

    「什麼表倩?」他不解的揚揚眉。

    「記得霧澤老師剛來的時候,雖然不論對方是誰都會展露笑容,但是我覺得霧澤老師並不是真心的在笑,心裡好像藏了一籮筐的心事,我很高興只有我一個人看出來了。

    可是你最近的表情一直在變化,大概是因為青柳同學的緣故吧。我很羨慕青柳同學的能力。」及川裡織笑容未改,祝福的語氣微微扭曲變調。

    「有嗎?我倒是沒什麼自覺。」霧澤棹無所謂的聳聳肩,撩撩及肩揭發,推推銀框眼鏡,偏頭望向窗外的藍天,天空的顏色就像每當舞羽不以為然時那雙冰藍眼眸暗下的眸色。

    對他而言,小舞才是唯一,同樣的話要從小舞口中說出才能讓他有所感應。

    他臉部線條因想起舞羽而緩和,及川裡織將這些變化全看在眼裡。

    敲門聲打斷他的冥思,他還來不及上前開門,門已被人推開。

    「霧澤老師?!」一群女學生見到他紛紛發出驚呼。

    「你們是來探望岡野同學的嗎?」霧澤棹下意識在人群中尋找舞羽的身影,找著時,眸光倏地柔和下來。

    舞羽微垂睫羽,唇角的笑意只有霧澤棹一人看到。

    「是啊!」她們走進病房,原本有些嘈雜的談話聲,在見到及川裡織時收斂不少。

    「及川老師也在啊!」

    「是啊,我想岡野同學會很高興你們來探望她的。」

    及川裡織站起身,瞥見霧澤棹和舞羽眉目傳情,沒有多說什麼。

    「你們坐吧。」

    「不……不用了。」

    「及川老師真是勤勞,每天都來探望岡野同學。」

    舞羽笑著開口,吸引她的注意力。

    「沒什麼,這是我分內的工作。」及川裡織的笑容突然變得僵硬。

    「真好,要是我是岡野同學,我一定會很感激老師這麼照顧我的。」舞羽自行拉開椅子坐下,望著岡野美雪有些蒼白的容顏。

    「哪……哪裡……」及川裡織不自然的移動著身子,想要遠離舞羽一點。

    「及川老師,您就別再客氣了,溫柔又體貼的及川老師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呢!」舞羽的笑容愈發燦爛,及川裡織的臉色就愈發難看。

    「謝謝。呃……我等一下有課要上,先走了,你們慢慢聊。」及川裡織一說完,起身衝出病房,一直屏住的呼吸才舒緩。

    「及川老師?」病房的門再次打開,霧澤棹探頭出來看見她靠在牆上,臉色不怎麼好,遂禮貌地輕喚。

    「霧澤老師。」及川裡織連忙穩下紊亂的呼吸,自初見面開始,她就覺得舞羽很可怕,不好相處也不知該如何同她相處。

    直至方纔她才想起舞羽像誰。舞羽太像那個從小到大她最畏懼的大姊了,難怪她一見到舞羽就忍不住想遠離。

    尤其在知道她是霧澤棹的未婚妻後,她更難與舞羽相處了。

    「一道走吧.我一會兒也有課。」霧澤棹揚揚手中的磁片道。

    「好。」及川裡織點點頭,跟上他的腳步。她偷偷看著霧澤棹溫和的側影,不明白更不能理解為何舞羽捉得住他。「哇!青柳同學好厲害喔!竟然可以將及川老師嚇成那樣。」

    「對呀、對呀,及川老師有時候溫柔得過火,反而讓人不敢親近。」

    「喔?」舞羽的視線看向安田紗耶香,後者頷首。

    「難道你們都不喜歡及川老師?」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其實還好,只是有時候會覺得及川老師沒有存在感,好像透明人一樣,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我們還是比較喜歡霧澤老師……啊!」說話的女同學倏地住口,摀住嘴小心地望了眼舞羽。

    舞羽不解的看著她們,「怎麼了?」

    「青柳同學,我們說喜歡霧澤老師,你不會怎麼樣吧?」

    「不會啊!」反正霧澤棹心裡住的是她就好了,她管有誰喜歡他。

    「那就好。我們在岡野面前說這些話時,岡野都會一副老師是她一個人的樣子,對我們咆哮。」

    「就是啊!本來我們都還相處得不錯。」

    「就因為這樣我們才疏遠她。」

    「可是她也沒什麼影響,在宿舍裡還有及川和上田老師跟她很好。」

    「別這樣說,岡野怎麼說都是宿舍的一員,她發生這樣的事,別再說她的不是了,而且還是在她面前。」

    安田紗耶香制止話題偏離。

    經安田紗耶香這麼一說,她們才有所自覺的住口,一同看向病床上的岡野美雪,卻發現她一臉茫然,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好似完全沒發現身旁有人一樣。

    「岡野同學?」安田紗耶香出聲輕喚。

    岡野美雪反應遲緩的看向喚她的安田紗耶香,「安田同學。」

    舞羽雙眉微攏,岡野美雪的反應……

    「你好些了嗎?我帶宿舍的同學來探望你。」安田紗耶香拉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軟弱無力。

    「謝謝。」岡野美雪眼神沒有焦距的直視前方。

    「岡野同學,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嗎?」舞羽直截了當的問,岡野美雪的樣子很奇怪,就算是腦震盪也不可能會這樣。

    岡野美雪搖頭,「不記得。」

    「唉!跟去年那四名同學是一樣的,每個都這麼癡癡呆呆,好像在瞬間退化似的。」

    「別這樣說,她們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自殺已經很可憐了,又變成那樣更讓人同情。」

    「說不定是學園被人詛咒。」

    「什麼年代了還相信那種東西。」

    「不然怎麼會有五位同學自殺?」

    「如果我們當初多注意她們一點,或許她們就不會自殺了。」

    「話不是這麼說,是她們不肯跟我們深入交往,就算我們有心,她們也無意,不是嗎?」

    「說得也是。」

    「人本來就有千百種,我們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可以跟我們好好相處,不是嗎?」安田紗耶香發自內心的說。

    還在爭論的女同學皆因她的話而安靜下來。

    「安田同學,我們下午還有課,無走了。你要不要和我們一道走?」

    「也好。」安田紗耶香起身,見舞羽仍坐著,遂問:「青柳同學.要不要一道走?」

    「我想再待一會兒。」舞羽朝大家微笑,送她們離開。

    合上病房的門,舞羽仔細端詳岡野美雪。

    沒多久,有人悄然走進病房。

    「這會不會是催眠的結果?」她沒有回頭,逕自問道。

    「嗯,我也這麼猜想。」該在學園上課的霧澤棹走到她身後,雙手搭上她的肩。

    「有辦法解除嗎?」舞羽抬首望見他的下巴。

    「需要得知施術者的信號才行。」霧澤棹眸底閃過一道光芒,搭在她肩上的手一緊,「像聲音、影像,或者是一句話。」

    他也曾經做過這樣的事。

    舞羽小手覆上肩上的大手,背偎入身後的胸膛,「喂,找個時間出去約會如何?」

    霧澤棹低笑出聲,「這麼急?」

    「早點完成你我的約定,我也能早點結束我的事情,皆大歡喜不是嗎?」

    「然後呢?」

    「然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囉!」

    粉色櫻唇逸出爽朗的笑聲。

    「嗚……」霧澤棹巴上舞羽的背「哭訴」道:「原來小舞這麼無情……用過就丟、一點環保概念也沒有。」

    「沒有人教我啊!」舞羽摸摸他埋在她肩窩啃吻的頭,細膩的肌膚上留下他的印記。

    「我教呀!」霧澤棹扳過她的臉,在她唇角印上一吻。「首先你要學會的就是將我『人』盡其用。」

    「怎麼個用法?」她唇畔噙著淡淡的笑意,冰藍瞳眸也漾著柔柔的笑意,啄吻著他的唇角。

    「你已經出師了……」誘惑的低語,淺淺的親吻,交會的眼神,真摯的微笑……

    病床上的岡野美雪看著兩人親密的依偎,空洞的眼神突然起了變化,她尖叫一聲,出其不意的衝到他們面前意圖分開他們。

    舞羽來不及反應,霧澤棹即朝岡野美雪伸出手,眼眸相對之際,岡野美雪像消氣的氣球般癱坐回床上。

    「你現在身體很輕鬆,像飛在天空的小鳥一般。」

    霧澤棹有別以往的柔和嗓音此時聽來充滿誘惑力。

    沒想到他也會催眠術……等等,催眠……怎麼這麼熟悉的感覺?

    岡野美雪的表情放鬆,變得很輕鬆。

    「現在我要問你一些問題,你要誠實的回答。」霧澤棹攬著舞羽,她伸手抱住他的腰,因記憶中的相似片段而困惱。

    岡野美雪點點頭。

    「你最喜歡的人是誰?」

    岡野美雪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霧……霧澤老師。」

    「你真正喜歡的人是誰?」

    「真正喜歡……」岡野美雪被這四個字所迷惑,皺起眉頭。

    「是的,你真正喜歡的人,你由衷希望自己能為他做任何事的人。」

    岡野美雪微偏頭,不一會兒她痛苦的抱著頭,斷斷續續的說:「我……不能說……

    不能說……我……」

    霧澤棹輕歎口氣,再次將手伸向岡野美雪,「你現在覺得很累,很想睡覺,躺下睡覺吧。」

    岡野美雪依言照做,躺下合上眼。

    「聽到敲桌子的聲音,你就會完全忘記剛剛發生的事。」霧澤棹說完,敲了下桌子。

    岡野美雪立即睜開眼,恢復到未被他催眠前的模樣。

    「她被下的暗示很深,一定得施術者親自解除才行。」霧澤棹低頭見她爸白的臉色,緊張的問:「小舞,怎麼了?」

    「沒事。」舞羽搖搖頭,不知為何,她見到霧澤棹施催眠術時竟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真的嗎?」霧澤棹扶著她,不放心的問:「會不會是昨晚……」

    她真該多休息的。他拂過舞羽的頰,心疼地凝望她。男女情事對男性總是厚愛,即使多強悍的女性,在體力上終究是略弱於男性。

    「沒事啦!」她否認自己是因為他的緣故而疲累,促進他懷裡,他安定的氣息穩下她浮躁的心。

    她笑了笑,拉著霧澤棹離開病房,「我們得好好計劃一下才行。」

    「你真認為是她?」縱使嫌疑犯呼之放出,霧澤棹仍覺得怪異。

    「我調查過她的資料,她的背景很有趣。」舞羽說出利用上課時間侵入日本的社會局資料庫,查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資料。

    「是嗎?」霧澤棹皺起眉頭,「若是如此,她就極可能犯案。就算基因再好,心理調運不過來還是……」

    這個時代的基因改造工程被廣泛的運用在日本,政府有計劃的培育新人種,目的在使每個人都是全能全才,對於某一項技能突出的人並不重視,因而有了所謂的「基因歧視」問題。基因歧視就跟以前的種族歧視一樣,自認為優良的人對有缺陷的人的歧視,這是當前世界共同的問題,但在日本特別明顯。

    「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舞羽紅唇彎起一個弧度,詭計多端的冰藍眸子漾著冰冷笑意。「一個不懂得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人,不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小舞,不可以有這種想法。」有時候霧澤棹真的覺得她的想法很偏激。

    但不可諱言的,她的偏激拯救了他的絕望。

    「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不論家世如何,基因如何。」

    「但人的心是偏的啊!」霧澤棹手背拂過她的眉眼,墨綠眼瞳有著疼惜,他知道她心裡仍有小時候的陰影,因為沒有承繼母親的超能力而被追殺的事一直深深的刻在她心底。「所以才會有喜歡和討厭的人事物,也才會有這麼多的糾紛產生。」

    舞羽拍手捧著他的臉,忽綻放一朵笑靨,「或許吧,但我還是無法釋懷,為什麼有人因為這樣就得被犧牲呢?」

    「沒有人會被犧牲,至少不是你。」霧澤棹覆住貼在頰邊的手,緊握住,誠摯地許諾。

    「霧澤棹,你真是個爛好人。」她言不由衷的說,其實她比誰都明白霧澤棹不像他給人的感覺那般隨和親切。

    不過,對她而言,霧澤棹是好過頭了。

    「我是不是爛好人,你知道。」他拉著她的手,走出醫院。

    「人心隔肚皮,我哪知啊!」舞羽左手撩開黑髮,微笑道。

    「小舞,你不是右撇子嗎?」霧澤棹觀察她很久了,發現她不曾使用右手做一些較細緻的動作。

    舞羽狐疑的瞥他一眼,「我告訴過你我是右撇子嗎?」

    沒錯,十二歲以前她是右撇子,但十二歲之後她被迫成為左撇子。但他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就算他和津村家有關係也不可能會知道這事,更不可能問出口,除非當年他在場!

    「呃……沒什麼,我只是隨意猜猜。」霧澤棹不自然的揮揮手,尷尬的笑著。

    舞羽不動聲色的看了他好一會兒才道:「我的右手不能做細微的動作,像寫字,扣扳機之類的動作。」

    她取出筆實地示範,執筆的右手沒多久便開始顫抖。

    霧澤棹心痛的握住她的右手,難抑痛楚的問:「怎麼會?」

    「從十樓跳下逃生的代價。」舞羽輕輕的笑著,見他痛心的表情,讓她有些不自在。

    「痛嗎?」他仔細啄吻她的指尖,大手撫過她的髮際。

    「痛啊!痛死了。」舞羽故意喊痛,果然見他的表情更加悲慼,「心痛死了,因為有人只關心我的手,不關心我的人。」

    「小舞……」霧澤棹欖她入懷,將臉埋入她的頸窩,吸取她的馨香。

    舞羽拍拍他的背,知道他自責的心情。

    只是這般深切的自責,似乎不只是因他和津村家有關係而已。

    舞羽沒有多想,只將疑惑暗藏心中。

    「我們走吧。」霧澤棹未免她再次起疑,連忙笑道。

    「嗯。」微一頷首,舞羽將他的一切皆記錄進腦海,以供日後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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