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八六年十月「轟!」的一聲,巨大的雷聲響起,森林的動物們因天氣的轉變而紛紛找地方藏起自己的身體。
「要下雨了。」一名老婦打開小屋的門觀望一下天氣,低聲喃喃。「我得快些準備好,等命定之人前來才行。」
自小就和姊姊一同夢見的命定之人,將在今天來臨,她將來此完成一段不可能的姻緣,拯救公爵一家人。這也是她為什麼活到今天的目的。
老婦唇角帶著心滿意足的微笑,終於等到今天了。
她輕吟著一段似詩非詩的文字:
柔光閃現,雷光乍見,異域女子,降臨;自主自由,沉穩內斂,一對佳偶,天成;波濤雲湧,共度難開,比翼雙飛,破解。
「轟!」的一聲,一記劃破烏雲的雷打在森林中行走的村民心上,加重了他們前進的步伐。
「喂……我們這麼隨便行事,那個巫婆會不會知道我們已經在她的地盤上了?」一名顫抖著聲音的村民握緊手中的鐵耙。
「別烏鴉嘴,我們可是來主持正義的,討伐女巫是一件為民除害的事,也不想想我們的牲畜在她的魔掌之下死了多少,再這麼下去,我們都沒得吃了!你不來算了,我跟民事官也是全英格蘭最偉大的獵巫人格修.華倫自己去也行,我就不相信女巫敢對華倫先生做出什麼事來!」一名村夫大聲斥喝著那一位膽小者。
此時,走在領路人後頭者──身著紅色繡金邊的短斗蓬,裡頭著一件上好手工制的白襯衫,看樣子是由東方來的絲製成,一件紅色同為絲質的背心,加上一件紅色的緊身褲跟半筒襪,腳穿上等皮革制擦得黑亮的鞋,頭戴正流行的假髮和一頂帽緣往上捲起的帽子,外加有拖尾巴的羽毛,容貌俊美,身形頎長的男子──聞言回頭朝剛剛說話的村民及被他斥責的人,微笑道:「女王會保佑我們不受女巫迷惑的。」
「是的。」兩人不再爭吵,惑於格修.華倫的笑容,跟著隊伍前進。
又一記雷打下,這次伴著雷聲,有個東西從天而降,正好掉在格修.華倫面前的一灘泥濘前,噴起的泥濘沾上格修的華衣,原本的光鮮不再,格修的臉上、身體、頭上,全身上下無一不被泥濘佔領,形成一副異常可笑卻又詭異的景象。
原本勇往直前的村民們在見著這個畫面時,全都往後退了一大步,神色驚惶的盯著這個剛剛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
格修抹掉臉上的泥濘,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受損的程度,不看還好,這一看,把他心中的火全都引了出來。他的衣服、假髮!該死!這是最新的款式,據說在踏進一六○○年時會大為流行,全英格蘭恐怕還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跟他比美的,可惡的東西!
他怒氣沖沖的踢了下那個「東西」,發現它的形狀很像人。
人?
他皺起眉,朝後頭勾勾手,馬上有個執火炬的人來到他身旁,為他照亮。
果然是個人,格修深呼吸一口氣,才要蹲下身去看清這個人的臉時,一支利箭已先他一步射在那個人身旁,阻去了格修欲一探究竟的路。
格修縮回差點被射到的手,不悅地望向箭的來處,只聞自林間深處有馬蹄聲傳出,不一會兒,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出現在他們面前。
跨著戰馬的是一名身著白色襯衫、黑色緊身褲、黑色長靴、黑髮藍眸的俊美男子,手中尚拿著無箭之弓,那支箭即是出自他的手。
「民事官格修.華倫,你越過你的轄區囉!」他略帶笑意的低沉嗓音有著譏諷。
「摩根.威爾,代諸頓公爵,賽倫伯爵。」格修認出眼前這名穿著隨意卻散發著不凡氣息的男人,是鄰地目前代理的領主兼民事官,賽倫伯爵,威爾家次子,日前才因其兄第十二任諾頓公爵羅倫,威爾意外死亡,而其子大衛.威爾年齡過小而自海上歸來代為管理領地事務的摩根.威爾。
格修僵硬的扯開一個微笑,有禮道:「伯爵大人,您似乎有些迷糊了,小人現在所在之地仍是我的瞎區。」
若非三年前的一場齟齬,使得這兩塊領地的人民交惡,他們也不會如此在意這一大群人超過領地界線與否。
摩根.威爾笑了,「你現在站的地方的確是你的轄區。」
「那爵爺您為什麼……」格修一聽,心中的不滿溢於言表,語氣也高昂急了些,但他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穩下語氣,「爵爺剛剛那一箭可是在說笑?」
「當然不是。」摩根偏頭一笑,左頰上的一道刀疤因而明顯,狂妄但冷酷的氣息在舉手投足間散發,讓人有種下一刻便會讓他手中的弓箭射死的錯覺。「剛剛你的手越入了我的轄區,身為民事官,為了轄區的安全,當然得有所行動。」
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是想侵略他的領地,去捉那位居於林間深處的女醫者,但他們稱為女巫的老嫗──梅兒碧。要不是他正好在這附近狩獵,三年前的慘劇豈不是又要發生一次?
時當歐洲大陸各國進行巫師追獵,英格蘭當然不能免俗的也跟著行動。不時興獵巫的諾頓郡跟時興獵巫的鄰郡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他們侵略領地處死了一名無辜的老婦人──梅莉,梅兒碧之姊,兩郡才交惡。那時,苦無確實證據定他們的罪而讓他們逍遙法外。
今天,他們又想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之下溜進他們的領地去處決梅兒碧,要是他視若無睹,城裡不就又少了一名可以治病的良醫?
可悲的是,諾頓郡上下全認為梅莉和梅兒碧是良醫,可他們這些人卻因牲畜死亡,而怪罪於她們身上,日積月累的恐懼一下子全爆發出來,乃至失去理性做出越郡殺入的行為。
格修聞言往旁一看,果然看見那塊三年前才設立的界碑,而那個害他衣服泡湯的罪魁禍首正好躺在諾頓郡那一方。
只是手超過界線,需要用箭來告知嗎?格修憤懣地想著,但他的臉上文風不動。
「爵爺,這個人適才從天而降,小人懷疑是巫師,請爵爺讓小人處理。」
「巫師」這個詞像炮彈炸開在這條森林小徑中,村民們一聽,無不往後再退一大步,目光驚懼的瞪著那人。一個人從天落下就已經夠讓他們害怕了,何況還是會害人和牲畜,跟撒旦交易的巫師。
摩根唇邊的笑容更加明顯,在心底冷笑,「那也該是由我來審理吧?」
言下之意,這個人掉在諾頓郡,就屬於諾頓郡的事,即使是巫師,也該是由諾頓郡的民事官乃至領主做主,而在諾頓郡,很不巧地,民事官和領主現在都是他本人。
格修讓摩根一句話堵得死死的,仍沾了些泥濘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深覺自己受到侮辱。
今天真倒霉!格修在心底咒罵,早知道就不要接受村民的請求越界捉女巫,要是沒接受,他現在可能還在酒店裡和身材豐美的女侍一起,而不是在這兒忍受一個貴族對他的羞辱。
「既然爵爺肯撥冗處理,小人靜待佳音。」格修握拳的關節泛白,聲音幾乎是顫抖的。
摩根.威爾,混帳貴族,有一天他要他嘗到比自己多十倍的屈辱,不禁想起三年前他殺梅莉之後,摩根哀傷的表情大快人心。這個無能的貴族和他的哥哥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說是他吊死梅莉的。從小他就對貴族沒有好感,尤其是諾頓公爵這兩兄弟,偏遍身為平民的自己一定得對他們卑躬屈膝,更令格修心生憎惡。他僵硬的朝摩根行個彎身禮便拂袖而去。
村民一見格修離去,看看摩根,再看看地上的人,有默契地紛紛過去。
記憶力再不好的村民對三年前的事仍是歷歷在目,現在他們原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想再來一次,當場被逮到,再加上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人……還是走為上策!
摩根待那些人走遠,才下馬上前察看那從頭到尾都沒動過沒出過聲音的人。他翻了她的身子,為此人的性別下了定論──是女的。
他檢視著她的身體,發現外表沒受什麼傷,卻昏迷不醒,可能是某個貴族的傭人,或是逃犯。摩根思量著該不該任其自生自滅。
天空又是一記悶雷打下,伴著很大的雨勢。
摩根抬頭望望霧濛濛的四周,歎口氣,彎身將眼下這名身份不明的女子抱起。
好輕,摩根依稀辨由此女子有一頭黑髮,身子輕盈,而唯一留在他腦海裡的是她胸前那條弦月狀的白玉項鏈。
他先將她置於馬背,自己再上馬。
「嗚……」一聲蚊蚋般的呻吟自她口中發出。
摩根聽出其中痛苦的成分居多,當下皺起眉頭,該不會傷到的不是皮肉,而是內臟吧!
思及至此,他不禁策馬疾奔,不希望延誤她治療的機會。
魏潔兒覺得全身被撞得痛死了!
那種痛超乎她所認知的,好像要把靈魂撞出身體外的撕裂感,讓她無力思考任何事。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始意識到有人在她耳邊說話,但說的話既小聲又模糊,她根本聽不清楚,更遑論聽懂。
「梅兒碧,她怎麼樣了?」摩根疑惑地望著屋內另一名背對著他,身著黑色長袍正在磨藥的老婦人。
老婦人磨藥的動作停了下,回頭看著身後的摩根及床上那名剛剛由摩根送來的女子,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爵爺,請安心,她不是普通的女子,能熬過這一劫的。」
摩根聞言皺起眉頭,「梅兒碧,你老是如此肆無忌憚,鄰郡的人才會認為你是女巫。」
「在信奉新教的英格蘭會出現捉女巫的活動,不是很諷刺嗎?」梅兒碧的笑容未改,不把摩根的警告當一回事。
「這是一種流行,就像衣服會流行,宗教大改革也是一種風行,捉拿女巫,當然也是流行的事物之一,即使是新教的英格蘭,仍然也有人會接受流行的事物,不是嗎?」
摩根口齒伶俐的回嘴,用眼角留意著床上病人的情況。
「爵爺說的是。」老婦人又回過頭去磨她的藥。
摩根輕歎口氣,明白這是梅兒碧不想深談的訊息。自三年前她姊姊讓鄰郡的人吊死,哥哥找不出確切事實,證明是鄰郡的人所為而無法為梅莉討回公道之後,她的行為言語都透露著無所謂。這樣讓從小就與她們姊妹相識的他及哥哥憂心,尤其是他自己,三年前他仍在海上跟隨著法蘭西斯.杜魯克爵士為女王效命,得知這個消息趕回來時,已經來不及。
「爵爺不必為老婦人擔心,爵爺該擔心的是床上的女子。」梅兒碧沒有回頭,用低沉但清晰的聲音說著。
「我又不認識她。」摩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是梅兒碧今天說的第二次有關床上女子的事。「只是正好經過,見格修.華倫想對她出手,才順便救她回來,可能是逃傭之類的人。」
他低下頭,正好見她不安的掙扎著,口裡發著不知所云的呻吟,摩根直覺握住她的手,輕柔地道:「沒事了,你並非獨自一人。」
柔和的撫慰讓潔兒倍感痛楚的感官消退一些。
潔兒勉強自己張眼,微張的眸子正好看見一雙不悅但擔憂的藍眸,好藍的眼睛!潔兒因無力再撐開眼睛而合上眼,再次昏睡。
摩根沒想到自己一低頭就看見這名女子睜眼,-那間,他無法思考,只覺得她有一雙很綠但無神的眼睛,見著她合眼睡去,才知她壓根兒沒醒,那只是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他鎖緊眉頭,不明白心中在她合眼的那一瞬間所起的變化為何。
「咒語會在你身上終結,你的命定之人已經出現了。」梅兒碧語露玄機。
「命定之人?」這個名詞聽起來好像是妻子之類的同義詞。摩根確定他不喜歡。
「我不想娶個妻子來煩我。」
雖然哥哥羅倫的妻子莉亞是個又勇敢又有知識的女子,但誰能保證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而且,威爾家已有繼承人,就是他們的兒子大衛,他何必去找個女人來當活動擺飾?
「命定之人會和您一起,生生世世,永永遠遠。」梅兒碧看得出摩根不想結婚,不過,既定的命運是不會改變的。「即使出現威脅生命的劫難也會安然度過。」
摩根不為所動的揚揚眉,握著床上女子的手因她不安的掙扎而更加大力地握住。
「有一天,您會明白梅兒碧所言。」梅兒碧端著已磨好的藥草起身來到床前,「命運會改變,人定勝天,只要心意夠堅強,會改變既定的命運。」
「什麼意思?」摩根有時候不太明白梅兒碧似是而非的話語。
「爵爺,您會幸福的。」梅兒碧朝摩根笑笑。「爵爺請迴避,我要替她敷藥。」
摩根連忙將她的手放入被窩中,起身到屋外去。
有涼涼的東西擦在它的身上。這是潔兒混亂的意識中唯一有的「感覺」。她的痛楚似乎因為這涼涼的東西而有所減輕……真想謝謝醫生,他幫她舒緩了痛苦……
「小姑娘,別害怕,安心地待在這兒吧!有一段你意想不到的奇遇等著你去走,別抗拒它,命運會指引你。」梅兒碧一邊替她擦藥,一邊自語。「啊,我這把老骨頭終於可以去見你了,姊姊。」
屋外的摩根無言地抬首望著落下綿綿細雨的天空,不經意想起許多往事。三年前他趕不及回來為梅莉報仇,三年後,他也是趕不及回來見羅倫最後一面,那些天也都是下著這樣的雨。
他救這名女子,是否是在彌補無力救回梅莉和無法見約翰最後一面的遺憾?摩根笑了笑,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那幾道深得無法癒合的傷痕可有痊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