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倚欄杆 第六章
    「不知道是不是要遵守什麼特別的禮儀?」君懷憂微皺著眉,面對一派悠閒的君離塵。

    這一刻,他們正同坐在一輛寬敞的馬車上,朝皇城方向前進。

    一切源於昨天傍晚時分,這君離塵突然拿了兩身衣服過來,笑瞇瞇地宣佈要帶他們父子二人進宮參加皇帝十五歲的生辰大宴。

    當然,君離塵是不容拒絕的。

    於是,只能按時地坐上這輛大得有點誇張的馬車,前呼後擁地趕往皇城裡去。

    「禮儀?」君離塵放下了手中的文卷,漫不經心地回答:「沒什麼需要太過注意的,和平時一樣就行了。大哥是世家子弟出身,風采本就不凡,隨意一些反倒更顯灑脫。」

    「是這樣嗎?」君懷憂喃喃自語。

    他望見車窗外高聳的朱紅宮牆,一股沒來由的沉重壓到了心上。

    君離塵一定是別有所圖的,但他究竟在計劃些什麼呢?自己又有什麼值得他加以利用呢?

    果然沒有做錯,把君懷憂留下來果然是對的。光是一個倚窗仰望的測影,就足以讓人驚歎於他的風姿。偏偏又像是天邊皎月一般,讓人想要仰望追逐,卻又無從下手。這個舉手投足間光華滿溢的形貌,試問有多少人能夠絲毫不為之動容?「

    這樣的人,會是多麼讓人樂於親近啊!

    這樣的大哥,怎麼能夠這樣輕易地放過了啊?

    君懷憂轉過頭來,正對上君離塵烏黑發亮的眼睛,不由怔了一怔。

    這君離塵的眼睛,又深又暗,看著看著,整個人都感覺快被吸進去了。

    那不就是何曼常說的什麼……魔性之美……

    ……真是漂亮……

    「這位是右丞相,韓赤葉韓大人。」君離塵笑著為他介紹:「韓大人年輕有為,六年的時間,就從吏部侍郎躍升為右相,實在是才華出眾,我朝之棟樑。」

    「君大人謬讚了,我不過就是有點官運而已,君大人才是人中龍鳳,不世奇才啊!」那人坦然一笑:「這位一定就是君懷憂君公子了,那一夜在聚華鏤匆匆一面,我心裡可是一直都在遺憾著呢!今夜得以重聚,實在讓我得償所望了。」

    「韓大人太客氣了。」君懷憂看著眼前這個氣質清朗的男子,心裡倒是很有些好感。這右丞相讓人感覺如沐春風,身上是一種完全正面的氣質。

    「君公子那晚喝醉了,一定沒什麼太深的印象。我們只當大家是初次見面,你既然是君大人的兄長,以後稱呼我作赤葉就好。」

    「這……」君懷憂轉頭看了看君離塵:「韓大人是當朝丞相,我怎麼可以……」

    「既然如此,大哥也不要太生份了。韓大人生性友善,能與他為友,實是生平一大樂事。」君離塵也笑著對他說。

    雖然表面看不太出……

    不過,總覺得……這兩個人……不太友好……

    「離塵,你可看見清遙了嗎?」一個轉身,怎麼連一向沈穩的兒子也不見了?

    「小孩子麼,興許是獨自跑到花園裡去玩了。」韓赤葉回答了他:「懷憂兄不用擔心,我會吩咐值夜的侍衛們,要是看見了他,就帶他回來。」

    兒子一向穩重聰明,君懷憂也不是真的那麼擔心,聞言笑著道了謝。

    「唉──!」韓赤葉突然歎了口氣:「貴府上可真是得天獨厚啊!不但有君大人這樣的顯貴,懷憂兄也是一方士紳,兩位的品貌更是一樣出類拔萃,好生讓人羨慕。」

    這些話要是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幾乎稱得上很肉麻。但從這韓赤葉嘴裡講出來還能帶著真誠的味道,聽了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韓大人過獎了。」君懷憂笑著說:「我們君家只是微有薄產,更是鄉野草民。倒是離塵人才出眾,多虧有他,今天我才能登堂入室,見識這金壁輝煌的宮殿,更能和韓大人你稱兄道弟。眾位皆是一時直選,稱羨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雖然君懷憂還算揮灑自如,應付得體。不過,他已經開始覺得,這稱得上被百官環伺的一晚,可是絕不會好過到哪裡去的。

    好一場虛偽的表演。

    稍後,望著月光下寧靜的湖泊,他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濁氣。

    好不容易,才終於從那群阿諛奉承的官員中間逃脫出來,找個清靜的角落坐下歇歇。

    冷風一吹,酒意也去了幾分。

    他稍稍扯開綁得太緊的髮髻,讓發痛的頭皮透透氣。

    那群人敬酒的速度實在令人覺得害怕,要不是韓赤葉幫他回絕了一大部分,只怕現在他已經死於酒精中毒了。

    倒是君離塵自始至終笑而不語,好像存心想讓那群人把他灌醉的樣子。

    感覺臉上燒得厲害,他伸手從湖裡掬了一些清水,輕輕拍著臉頰。

    「懷憂兄。」

    他一抬頭,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含笑站立在一旁的韓赤葉。

    「韓大人。」他站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在下不勝酒力,再喝下去恐怕就要醉了。」

    這時候,韓赤葉突然一震,看著他,說了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正當君懷憂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卻有另一個聲音接了下去。

    「韓大人這是喝醉了吧!」君離塵神出鬼沒地從他身後那片竹林裡走了出來,笑著說:「把我大哥比作佳人,也太好笑了吧!」

    「啊!」韓赤葉眼珠一轉,隨之恢復了常態:「你看我!擋酒擋得眼都花了。怪只怪月色朦朧,懷憂兄又恍似謫仙。頭昏之下,連讚美都口拙詞窮,才會說得不倫不類的。懷憂兄,你可千萬不要見怪啊!」

    君懷憂連忙搖頭,說著不會不會之類的詞句。

    只要這君離塵一出現,每每都會讓他神經緊張。

    「我看大家都有了醉意,不如就此散了吧!可不要誤了明日的早朝。」

    「是啊!我這就回去說說,君大人和懷憂兄也早些回府休息吧!」韓赤葉道別後,往回走了。

    湖邊現在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清遙……」

    「我讓人去找了,找著了會直接送回去的。」

    「那我們……」

    「我們回去吧!大哥。」君離塵笑著。

    不知為什麼,君懷憂的心突然一緊。

    興許是醉了,興許是光線太過柔和的關係,君離塵的笑容看起來十分蒼白而孤單。像他這樣高高在上,看似永遠無法擊倒的強者,更是自己兄弟一樣的人流露出這種神態,讓君懷憂覺得有些難過。就算明白他的孤單並不是源於自己,他也一樣覺得難過。

    下意識地,他做了一個足以讓自己為之後悔很多年的動作。

    他一把抱住了君離塵。

    是那種緊緊的,足以讓君離塵震驚的擁抱。

    兩個人的身高只有些微的差異,君離塵甚至還要高一些,他卻極其自然地把君離塵擁抱到了懷裡。

    「別難過,離塵。」就像以前大姐哄著自己的模樣,他輕聲說著:「我還沒有跟你講過對不起吧!對不起離塵,你一個人在外面受苦了。」

    懷中的君離塵身形一僵,他也察覺到了,非但沒有就此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

    「還有就是。」他笑著說:「我為你感到驕傲。」

    他還記得大姐總說,不論是什麼人,都不會願意孤獨地存在,在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會渴望著得到承認,得到嘉許。

    他知道君離塵並不是真心的接納他,也知道君離塵可能根本不在意和君家那薄弱的血緣關係。但這幾句,他想說,也必須要說。

    因為他現在是「君懷憂」,成為君懷憂,也就意味著同時成為了君離塵的大哥。他不知道真正的君懷憂會怎麼做,但現在的他就想這麼做。

    道歉,以及讚美。

    不論已經遲到了多久,總是應該說出來的。

    也不論……對方會不會接受……

    「大哥。」許久之後,他終於聽見君離塵異常冷淡的聲音:「你喝醉了。」

    「不。」他也聽見自己異常明亮的聲音:「我很清醒。」

    「你喝醉了。」君離塵堅持著。

    「我沒有。」

    「醉了!」

    「沒有!」

    「醉了!」

    「沒有!」說完,他笑了,笑得很是開心:「我沒有醉。所以,別像小孩子一樣和我爭執了。」

    君離塵不再出聲。

    「我們回家去吧!離塵。」他笑著說,帶了點撒嬌的意味:「吹了一會兒冷風,我的頭有點痛呢!」

    回府的時候,他躺在寬敞的馬車裡,躺在不知是白狐狸還是白老虎之類的毛皮做成的毯子上,躺在君離塵的膝蓋上。

    他頭痛的時候,一向喜歡躺著,墊高自己的頭。可是這裡沒什麼可供他墊的,他就自動自發地躺到了君離塵的膝蓋上。

    這頭痛,還真是要命。一會兒隱隱約約,一會兒針刺刀砍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在裡面的終究不是原本的靈魂,身體還是會加以排斥。

    他極力忍住,但還是痛得發出細細的呻吟。

    隔著衣物,君離塵身上溫熱的氣息讓他感覺好了不少。

    等到最痛的時候終於過去,他睜開眼睛,看見君離塵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他自動把那種目光解讀為關心,於是解釋:「我有時會犯這頭痛的毛病,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

    「在家裡的時候,憐秋總會幫我用熱敷。」看他沒什麼反應,君懷憂還是不以為意地自說自話:「憐秋你還記得嗎?你離開家的時候,她應該還抱在手上呢!可如今都快十九了。我最近太寵著她了,她吵著要學打理店舖的事。明珠就不一樣了,乖乖巧巧的,我打算這趟回去以後,讓人去隔壁的曲家說說親事,她和曲家的老三兩情相悅也已經許多年了。對了,還有莫舞,他就快要……」

    絮絮叨叨的,君懷憂說著一些瑣碎的小事。

    君離塵只是看著他,臉上沒有太過明顯的表情。

    「離塵。」君懷憂突然停了下來,仰望著君離塵:「你是不是不喜歡聽這些?」

    「沒有的事。」君離塵依舊是那一句:「大哥,我看你是有些醉了。」

    「唉──!」君懷憂扶著頭坐了起來,朝他笑了:「大概吧!也許我是真的醉了。不過我還是知道的,我們已經到了。」

    車已經停下,輔國左相府邸的匾額正對著車窗。

    君懷憂向外望了望那在黑暗裡依舊閃閃發亮的金色匾額,又回頭看了看身邊沉默了一路的君離塵。

    「權力是什麼呢?」他問得很輕很輕:「是你掌握了它,還是它控制了你?」

    知道君離塵不可能回答,他問了,就下車離開了。

    君離塵跟下來的時候,只看見他挺拔修長的背影正消失在重重門帷之後。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不期然地,想起了韓赤葉在千歲湖邊,對這人所念的詩句來。

    君懷憂……

    君懷憂支著下顎,聽君清遙嘮嘮叨叨在耳邊說他昨晚認識的那個朋友,大半的心思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了。

    「爹,你有沒有在聽啊?」當他第一百次把頭轉到另一個方向以後,覺得被嚴重忽略的君清遙發出抗議。

    「沒有。」他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你剛才為什麼要問我?」

    「因為你想讓我問啊!」全身發出「問我,關心我」的電波,他又不是傻子,怎麼會感覺不到?

    「那你就應該好好聽我講啊!」

    「我聽不進去啦!」他揮揮手,連敷衍都不太願意:「找別人說去吧!」

    「我能找誰說啊?」這個地方,還有誰可以跟他說話的?那些個木頭樁子一樣的僕人們嗎?

    「你二叔啊!」父親好心地為兒子提供了一個不錯的人選。

    「我不要!」反對得很大聲:「那樣我寧願放在肚子裡爛掉。」

    「那不太好吧!」他腦子裡出現君清遙肚子上有個大洞的樣子:「太難看了!」

    「爹!」君清遙一個驚嚇,伸手過來。

    「幹嗎?」

    「沒有發燒啊!怎麼會盡說胡話呢?」

    「沒有啊!不過,我昨晚倒是頭痛了一陣。」

    「頭痛?」君清遙拔高了喉嚨。

    「幹什麼?」他被嚇了好大一跳,下顎差點撞到桌面上。

    「那你還不快點躺下來?我這就去找熱水。」

    「已經不痛了。」 一時忘了清遙很容易緊張:「不過就痛了一盞茶的時間吧!」

    「是嗎?不是要痛上近三個時辰的嗎?」臨走之前,素姨千叮萬囑要他一定注意父親這種不定時會犯的頭痛。

    他只見過一次,父親那種痛到讓全家人仰馬翻的狀況,讓他印象深刻。所以父親一喊頭痛,他就格外緊張。

    「對啊!這次甚至痛得不太厲害。」和往常那種痛法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怎麼會呢?」遍訪名醫以後,對這種無緣無故,不時來訪的病因已經放棄了追查的君家人。只能盡力想辦法減輕他的痛苦,但一直以來收效甚微。這還是第一次聽見「痛得不太厲害」的說法,怎麼也要問個清楚的。

    「是啊!我就是一直在想啊!」他托著頭:「這麼快就不痛了還真是有點不習慣。」

    「我是在問原因!」君清遙耐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問:「為、什、麼、會、不、太、痛、呢?」

    「我怎麼知道?」君懷憂看了看他:「它從來就沒有通知我什麼時候會痛,更不會告訴我為什麼這次不太痛。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原因?」

    問了也是白問!

    「說不定以後這毛病慢慢就會好了吧!」君清遙張大了眼睛看著他。

    「希望吧!」君懷憂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在想著:「下回找個人來試試好了。」

    枕在別人的腿上,會有醫療的效用嗎?難道可以使用人類的磁場?

    「試什麼?」

    「沒什麼。」清遙太小了,磁場一定不強,還是不要用他來試。「你剛才講到哪裡了?然後呢?」

    「然後啊!我們……」君清遙畢竟還是個孩子,注意力立刻被轉移掉了。

    要是只有君離塵的磁場有用怎麼辦?

    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不會……那麼巧吧……

    「右丞相?」他愣愣地反問?

    「正是,馬車正在門外候著。」總管恭敬地回答:「右丞相府上就在城南,說請您務必要賞光。」

    「是嗎?」他看了看手中燙金的請柬,滿肚子的問號。

    韓赤葉請他賞花?

    好可疑的名目。

    「離塵呢?」他問。

    「大人剛剛進宮去了,是太后傳召。」

    「喔!」他也不在,這麼巧?

    去還是不去呢?

    「等離塵回來以後,跟他說一聲,我午後就回來。」最終,他還是決定去看看,看看那個韓赤葉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小的知道了。」

    帶著疑惑,他上了韓家的馬車。

    另一個轉角,停著另一輛馬車,君離塵正坐在那輛車裡。

    直到他撩起車簾,看見韓家的車子載著君懷憂走遠了,這才開口吩咐:「去宮裡吧!」

    馬車緩緩地離開了。

    君離塵看著車門上隨著節奏左右搖擺的流蘇,臉上露出了笑意。

    韓赤葉,你總算是有動作了。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狡猾,還是我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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