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傷得了你?」半躺在上位白玉座上的男子撐著下顎,看著站在空曠大殿裡的美麗女子。「仙子,你不是在和我說笑吧!」
「山主明鑒,傷了我的,不是個普通的妖魔或者精怪。」那女子咬了咬下唇:「我已經盡力了,可是我不是他的對手,反倒被他吸取了近百年的修為。」
「喔?真有這樣的事?」男子站起了身子,衣袂飄飄地走下了白玉台階,直走到了那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忍不住暗自退後了一些,垂下了頭。
「仙子,你還記不記得我耗費心力,把你從異層界陣裡救出來的時候,你答應過我什麼?」他微笑著問。
「記得……必須服膺於山主,遵從山主的心意行事。」
「我還以為你是在天上待得太久了,總覺得自己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神仙!」他面色一變,異常陰沉地說:「掌燈,別忘了,你違反天規,早就不是什麼九天上的仙子。如果現在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我要你這廢物又有什麼用處?」
掌燈一個哆嗦,臉都白了。
「是掌燈沒用,請山主不要怪罪!」她急忙為自己辯解著:「不是我沒有盡力,實在是那東西邪門得很,我怕鬥不過他,枉自送了性命,才倉惶遁逃的。」
「掌燈!既然盡力了,你還這麼害怕做什麼?」他又揚起了笑容:「你告訴我,究竟是誰能讓你這麼狼狽的?」
「我原本以為只是個普通的鬼怪,所以也沒放在心上,就讓山主供我役使的小妖去……」掌燈源源本本地稟告著,不敢遺漏半點細節:「沒想到他看見我額上的刻印以後,突然放鬆了警覺,我才能趁機離開。」
「還有能吸取法力的本事?」他想了想:「你說說看,那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他的樣子起初和普通的幽魂沒什麼區別,可是他吸取了法力以後,就實體化了。」掌燈猶豫了一下以後才說:「要是說他長什麼模樣……雖然我沒有看得十分清楚,可是那人應該是長得很美的……不但很美,而且隱有傲然神氣,連上界諸仙也少有這樣的。」
「不是鬼魂?」他轉身走回了座上:「沒有妖氣也不是神仙?這倒是有趣了。只可惜我不會數算命運的本領,否則的話,不是簡單了許多?」
掌燈知道他喜怒無常,往往因為一句話就動了殺機,不敢隨便接他的話。
「掌燈,你在洛陽侯那裡也有五六年的時間了吧!」
「是。」
「嗯!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掌燈一怔。
「掌燈……曾經有人當著我的面,說我做了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他舉起自己的右手細細看著,像是那上面有什麼值得仔細研究的東西一樣。「你猜,我會怎麼處置這個人呢?」
正在猜測他看什麼的掌燈聞言直覺地答道:「殺了他嗎?」
「掌燈,你真是慈悲的仙子呢!」他笑出了聲,然後又突然斂去了笑容:「殺了?不是太簡單無趣了嗎?她說我要後悔,我就讓她先嘗嘗後悔的滋味。她最想要什麼,就永遠得不到什麼。要讓她後悔生生世世,這樣,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我當年說的話,你現在可明白了嗎?這就是你要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後果……
「掌燈,洛陽侯對你很好,是嗎?」他又問。
「是……」掌燈戰戰兢兢地答了:「他總是百般討好於我。」
「你看,凡人啊!」他仰起頭。
嘲諷的笑聲在空蕩的大殿裡撞擊出陣陣回聲。
***
洛陽侯府,有一處梅林。
蒼總是站在梅林裡,帶著滿心的迷茫。
白雪……梅花……
像是想起了什麼,轉眼又像是遺忘得更多……
天上飄飄揚揚地下起了雪。
他伸了幾次手,最後還是在枝頭上折下了一枝帶雪的梅花。
數萼初含雪……
他摸上了自己的心口,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逆風如解意……
「逆風……如解意……」他斷斷續續地念著。
***
「聽說侯爺的府上,有一處廣闊梅林,風景如畫。不知是否能有幸一遊呢?」
「這……」俞韜的臉上露出了為難:「只是幾株老梅,實在不敢拿來污了貴客的眼睛。青王若是想要賞梅,洛陽城東有梅林千頃,我們可以到那裡……」
「我只是隨口說說,如若主人不便,我也不敢強求。」貴客笑著說。
「這……只是……」只是因為那個鬼沒日沒夜地待在梅林裡瞎逛悠,把他洛陽侯的梅林當作了自己的領地。去是無妨,可要有個萬一……「只是因為……」
「我說算了。」貴客擺了擺手:「我雖然是想看梅花,不過主要還是為了拜訪侯爺和看望疏影這才微服而來的。」
「王爺實在太客氣了,其實沒有什麼不便的,我只是怕言過其實,王爺會覺得失望。」這人可得罪不起,再說大白天的,那個鬼也許不在梅林裡,看一眼就走,應該沒什麼問題!「得青王垂愛,這是我的榮幸,那我們這就過去吧!」
貴客含笑站起,跟著引路的俞韜往後院的梅林去了。
青石小徑,疏影橫斜……
「王爺,這就是我家的梅林。」俞韜環顧了一樣,看見沒什麼異樣,放下了心,高興地介紹著:「不知青王是否覺得……王爺!王爺!」
這青王是怎麼了?
「啊!我是沒想到,侯爺居然是如此風雅的人物。」青王像是回過了神,笑著說:「這梅林規模不小,照顧起來頗費心力吧!」
「王爺過獎了!」
兩人說著客套推崇的話,沿著小徑漸漸往梅林裡走去。
「青王,這雪下大了,我們還是回前廳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往裡走的只有青王一個人,俞韜可是滿心不願:「不如等雪停了再來……」
「噯!踏雪尋梅,這麼難得的雅事怎麼可以錯過了?」可惜,別人的興致高昂。
俞韜只能摸摸鼻子跟著走,暗暗禱告不要出什麼亂子了。
「……」
「侯爺,你可聽見了?」貴客停下了腳步,滿臉驚訝地問著俞韜:「像是有什麼聲音……」
「沒有!」俞韜用力搖頭。
「是人聲……是有什麼人在說話……」貴客側耳傾聽,辯明方向後直直走了過去。
「青王!」俞韜跺了跺腳,覺得要糟,只能快步跟上。
漫天細雪,滿目寒梅……
天地白茫一片之中,孤獨地站著一個人影。
白衣,白傘,長髮……
修長的白衣人影,撐著白色的綢傘,傘上畫著一枝墨色梅花,從傘沿下只看見長長的烏黑頭髮直拖到地面上,迤邐已極……
只看見背影,已經足以令人感歎,如斯高潔,恍若仙人……
如玉的手從白色的衣袖裡伸了出來,在身旁的梅樹上折了一枝梅花。
風裡傳來飄忽的聲音。
「逆風……如解意……」
逆風如解意……
手心猛地一痛,直扯痛了胸口。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恍如被炙傷的烙印,形狀異常美麗的傷痕佔據了手心,幾乎完全遮掩了掌上原本的紋路……
抬起眼睛,眼裡映入了一張高貴傲然的容顏……
一雙眼睛……
深得看不見底……
蒼淡然地看著,平時總在混亂的思緒這一刻這麼清明,讓他自己也覺得吃驚。
這雙眼睛,在哪裡看過呢?
就算見過的……也忘了吧!
忘了好多的事情呢……
淡然地走過了這個人的身邊,錯身時停了下來,看了看自己手裡的梅花,然後遞了過去。
「給你。」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
鬆開手,對方沒有接到,梅花落到了地上。
他低頭看看落到雪裡的梅花,沒有原因地歎了口氣。
低低長長,隱隱約約地歎了口氣。
「碎了……」梅花落到地上,摔碎了花瓣。
他再沒有看第二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爺!王爺!」俞韜站在一旁,驚訝地看見貴客臉色古怪地站在那裡看著地上的那枝梅花。
「不是他!不可能是他!」青王緩緩搖頭。
「不是誰?」俞韜一頭霧水地問,趁機又找借口解釋:「青王可是指剛才那人?那只是寄居在這裡的一個閒人,別看他貌似天人,可惜腦子不大正常,王爺不要理他就是了。」
「天人……對!那不是凡人的模樣……」
「啊!王爺!」俞韜沒有注意他在說些什麼,倒是看到令他心驚肉跳的事:「你的手怎麼了?」
順著青王垂放在身邊的指尖,鮮血一滴滴地掉落下來,鮮紅的血液在雪地上顯得觸目驚心。
手心結痂了近百年的傷口……裂開了……
***
「聽說,青王來了。」趙玉清靠在窗邊,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他是那個疏影的義兄,因為聽說她病了,專程來探望她的。青王在朝廷裡勢力很大,侯爺當然要好好招待他的。」
「青……」
「其實……侯爺也待我不薄了,寧願得罪青王,也把我這個無謂的擺設放在家裡。」趙玉清苦澀一笑:「大家都在等我病死吧!要是我死了,責任,道義……什麼都說得過了。這麼看來,我還是死了的好……」
毫無用處的人……沒有用處的情感……
眼淚被接住了。
趙玉清怔怔地看著在月色下晶瑩剔透的液體,然後抬頭看著那個總是接住她眼淚的人。
「眼淚……」蒼的另一隻手摸上了自己的面頰:「我沒有……」
「沒有好啊!沒有,就不會傷心。」
「可是……」那個聲音虛無空曠:「我想哭的……」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哭?」
「碎了……」他朝窗外伸出了手:「其實,我是想哭的……可是,沒有眼淚……」
左手的掌心,像是有著圖案的炙痕深深地嵌進了皮肉,猙獰地開裂著,卻沒有血……
沒有了淚,也沒有了血……
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還是這麼痛……
青鱗……
你為什麼要騙我呢?
我只是想要一個愛我的人,我只是不想這麼孤獨地活著。
你若不愛我,也不該騙我的。
青鱗……我只是要你送我一握月光,你又給了我什麼呢……
你可知道,我有多麼傷心,我有多麼傷心……
「夠了!」他用力閉上眼睛,長長的黑髮在半空中飛揚,漸漸變成了深深的綠,右手緊握成拳,發出了強烈的光芒。
好一會,光芒漸漸暗淡下來的時候,他的額頭已經滿是冷汗。
張開眼睛,深綠色的眼珠再也遮掩不住。
都是因為這凝聚了意念的刻印!
連魂飛魄散了也要讓我永永遠遠記得……
攤開手掌,裂開的皮肉重新凝結了起來,宛如新愈的傷口一般……
「我是青鱗!你的名字是蒼嗎?」
蒼回過了頭,看見了昨天看見的那個人。
那個沒有接住梅花的人……
眼睛是綠色的!
「你的頭髮眼睛……是綠色的……」他說:「真奇怪……」
青鱗微微瞇了下眼睛。
「你不是也很奇怪嗎?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忘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昨天,你為什麼要送梅花給我?」青鱗笑著說:「說起來,以前我也折過梅花給人,本來是開玩笑的,卻沒有想到那個人居然認認真真地收下了。所以,我每次想到折梅都會覺得很有趣!」
「嗯……」他把頭轉回去,一付不想多說的架勢。
「不過,他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折過梅花送給別人。」青鱗笑了笑:「我常想,他要是沒有那麼早死,也許我就不會覺得不甘心了。我贏了……卻總覺得這勝利是他施捨給我的。」
蒼看著眼前的梅花,什麼也沒有聽進去。
「真的很巧,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在一片梅林,我折梅花給他的時候,就是念了那首詩。」青鱗折了一枝梅花放在手裡:「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技依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蒼背對著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名字裡也有個蒼字。」青鱗歎了口氣,揉碎了枝頭的梅花:「昨天看見你的時候,我差一點以為你就是他呢!」
「青鱗……」
青鱗突然一怔,手裡的梅花飄落到了地上。
蒼轉過了身,臉上有著困惑。
「我不記得了……你認識我的嗎……」
青鱗搖頭。
「真的?我還以為……總有人認識我的……」蒼慢慢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自言自語:「不認識……不認識呢……」
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只可惜無情的風總不解人意……
「掌燈。」青鱗輕聲地喊道。
「山主。」掌燈的身影出現在一旁。
「你說……他到底是什麼呢?」
「啊?難道連山主也……」卻看見青鱗的笑容,立刻低下了頭:「掌燈不知……」
「真像……」青鱗像是想到了什麼,笑容隱去了。
「像什麼?」
「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卻又不是……」青鱗面無表情地說:「那個人,是個凡人,他說愛著我,我卻讓千鬼萬妖把他啃食殆盡。掌燈……你說,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總有些凡人……和別人不同……」許多年前,她也見過一個:「為了情,那麼決絕……我們比不上的……」
「掌燈。」他的聲音越發柔和起來。「你要記得,我最討厭別人說我比不上什麼……特別是凡人這一類的……」
掌燈再不敢說話。
「我們來看看吧!到底是誰做的……居然還有人知道……」
***
「你在問我?你是誰……」一片梅林中,有人茫然地問。
「我是青鱗啊!不是已經見過幾面了嗎?」青鱗好脾氣地回答。
「是嗎……」蒼毫不在意地說:「我不記得了……」
「你好像常常忘記東西。」
「是啊!」
「是為什麼呢?」
「不知道……」
青鱗站在他的身後,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
完全被忽視了……
「我能知道是誰把你封進畫裡的嗎?」他強壓下心裡的不滿,接著問:「那個使用上古鎖魂陣封你的人……是誰呢?」
這一點,十分重要。
上古鎖魂陣,居然還有人能用上古時的陣術。雖然做得不是十分完美,可這件事的本身就足夠讓人驚訝了。
這種陣術可不是人人能列的……
「陣?」蒼一臉木然地看著他:「什麼陣……」
「上古鎖魂陣。」
「不記得了……」
青鱗終於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微笑。
「你!」
「我……我什麼……」蒼轉過頭來看他:「你是誰啊?」
青鱗在還控制得住自己的時候轉身就走。
蒼站在原地,看著他走遠。
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看著掌心的炙痕。
傷痕……為了什麼受的傷……
為什麼這個傷,總也好不了呢?
「什麼傷……是做了鬼也好不了的呢?又為什麼……我總是在忘記,慢慢忘記……」
那個人是……青……
「好像叫做……」他下意識地說:「青……青鱗……」
青鱗……
「在哪裡聽過……」他閉起眼睛,風裡依稀傳來聲聲呼喚。
青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