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魔劫(下) 第七章
    「怎麼了?」熾翼驚訝地看著從沙發上猛然站起來的太淵。

    「有人闖入煩惱海。」太淵的臉上少有地佈滿了凝重。

    「是什麼人?」熾翼皺起了眉。 很少看見太淵露出這樣的表情,來的會是誰呢?

    「氣息強大雜亂,我怕這人來意不善。你法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就留在屋裡,別讓我分心了。」 熾翼雖然不太樂意,但還是點了點頭。

    太淵穿上外衣,開門走了出去。

    熾翼站在窗邊,遠遠地看著,還是不怎麼放心。

    是什麼人,會讓太淵這麼緊張?

    太淵慢慢走著,心裡的驚奇又擴大了好幾倍。

    這是什麼香氣? 像是夜霧中的一陣微風,又彷彿春日山林裡的一縷陽光。

    似聖潔,似誘惑,如真切,如虛幻。

    太淵心念一動,暗叫好險。 連他,也在一剎那之間,都不禁為了這絲香氣而動搖。

    這味道,竟然像是在什麼時候聞到過,卻又像是陌生得很……

    繞過了一片林木,再往前走就是池塘。

    香氣,從這裡開始散發……

    他不再猶豫,撥開樹叢走了過去。

    眼前的景象,讓他為之愕然。

    朵朵白蓮碩大無比,開滿了這座不小的池塘。

    在池子的中央,有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赤著腳站在水面上,靜靜地看著月光為自己製造出的倒影。

    「優缽羅。」太淵喃喃自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淵。」那人抬起了頭,半挽起的長髮烏黑亮麗,直披散到水面,分外奪目。 這件白衣,這種佛髻,甚至手腕與腳踝上的金飾,不正是優缽羅還侍奉佛前時的裝扮? 這真的是優缽羅,他所熟悉的入魔前的佛前淨善尊者!

    「你和我自從白蓮花台一別後,這還是第一次單獨見面吧!」那優缽羅舉手投足之間,輝映著月色浮動,比起轉世過後的白晝,多了幾分超然物外的聖潔。

    「這不可能,你明明……」太淵被弄糊塗了。

    「我來找你,是想求你件事。」他平和地在水面上踱起步來。

    「什麼事?」姑且先放下這已經亂成一團的前世今生,眼前這個以當年面貌出現的優缽羅表面平靜,但周圍的氣息狂亂不安,足以令人生疑。

    優缽羅細長的眉慢慢地皺了起來。 太淵不由得小小退了半步。

    在認識後的幾千年時間裡,他從來沒有見過優缽羅皺眉,杜絕了貪嗔癡枉的佛陀們,是不會皺眉的。

    「請你殺了我,太淵。」 就算有了心理準備,這個要求還是太令人震驚了。

    「什麼?」太淵當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請你立刻動手,殺了我的肉身。」優缽羅面向他,臉上一派端莊嚴肅。

    「為什麼?」太淵疑惑地問,直覺內情絕不簡單。

    「你不殺我,我會毀了這個人間。」優缽羅淡淡地說道,那種滿不在乎,就像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太淵的神情一瞬之間轉換了幾種,最後,他選擇微笑:「想死的話自己動手不是更好嗎?我可算不上一個好劊子手。」

    「不行,我是做不到的。」低垂著眉目,他就像一尊寺廟裡受著香火,憐憫眾生的神像:「我們曾經受過佛祖點化加持,無法傷害自身。能真正殺了他的,只有你手裡的『毀意』。」

    太淵的神色一凜,隱約想到了什麼。

    「反正我這肉身也拖不了多久了,但是如果你下不了這個手的話,我怕……會落得難以收拾的局面。」優缽羅轉動手腕,指間又開出一朵白蓮:「如果你下了手,你今天所做的,會是行善而非為惡。」

    太淵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被眼前的異樣阻止了。

    優缽羅手掌上的潔白蓮花,竟一瓣一瓣地染上了顏色,一霎那,竟然變成了一朵純黑色的花朵。

    「太淵,你的猶豫會鑄成大錯的。」他將花朵放到眼前,低歎了一聲:「這果然……是命運嗎?」

    「難道說……」太淵猛然地驚醒了:「你是……」

    「就像你所想到的。除非,你現在就殺了我。」他放下黑蓮,任由它在腳邊浮動:「我的心裡沒有善惡,沒有記憶,什麼也不會再有。優缽羅早就已經死了。」

    「這……怎麼可能……」

    「我曾經犯了罪,無法求得饒恕的罪。」優缽羅神態安詳:「所以,上天給了我最大的懲罰,我唯一想要永遠擁有的東西,卻永遠地失去了。」

    太淵突然間眸光一斂,殺機乍現。 優缽羅在說完這一句以後,臉上有了怨恨。那從沒有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神色,可怖得令人心驚。

    「太淵。」他側頭看了過來,勾起嘴角,笑容裡帶著七分惡意。

    如果一擊不中…… 太淵手一揚,頃刻間多了柄光華四溢的長劍在手。

    誅神,毀意。

    「對不起了,我不能冒這個險。」真要動手的這刻,太淵不禁有了一絲難過。 優缽羅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微微地動了動嘴唇。

    太淵瞇起眼,一劍疾刺……

    「不──!」一聲尖叫加入了進來。

    太淵一時大驚失色,可是劍勢太急,想收已經晚了。

    眼看著…… 「叮──!」 那聲音清麗高亢,宛似一聲龍吟。

    世上無人能攬其鋒的誅神劍,竟然被兩隻手指輕輕一彈,就這麼地止住了去勢。

    那手指結成了蓮花印,在冷冷的劍光前皓白如雪,宛如玉砌。

    太淵怔了一怔。

    「太淵,你在做什麼?」熾翼被護在了一個白色的懷抱之中,一臉不解地看著太淵:「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

    「不得不殺。」太淵皺起眉,他為了引偏劍氣,本身受了不輕的反挫。

    「你倒是常常挑些緊要關頭出現的嘛!」倒是伸手救了熾翼的人,言語裡毫不在意,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 「白晝你……」熾翼回過頭,然後不著痕跡地離開那個懷抱。

    那人的手一緊,攬住了他的腰。 「怎麼這麼見外啊!惜夜。」

    那一聲「惜夜」讓熾翼一愕,再度被他攬到了身邊、 那人托起他的下顎,笑得十分璀璨。 那張臉依舊是世間僅見的美麗,只是那種神情……不是聖潔,沒有平和,而是迷惑人心的引誘。

    那微笑,懶洋洋的,卻忍不住讓人心跳加速,連身後烏黑的長髮,似乎突然之間就有了自己的意識,隨著夜風,像最最輕薄的絲緞一樣在空中舞動起來。

    熾翼愣住了,不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太淵轉眼已經恢復了常態,卻是笑得有點勉強。

    「好久不見了,七公子。」

    「好久不見了。」太淵打了個哈哈。 「今日見你七公子風采依舊,身邊更有傾心相愛之人相伴,真是讓我眼紅啊!」那冰冷的手指輕撫過熾翼的面龐,鮮紅的嘴唇半抿,似笑非笑地勾起一種詭異的氣氛。

    「尊者你過譽了,我不過就是個俗人,怎麼敢當啊!」

    「尊者?」聲音裡的笑意更濃了:「你是在取笑我吧!我怎麼配得上這種稱呼呢?能配得上的,只有優缽羅這個名字。你叫我昆夜羅就行了。」

    「昆夜羅?」太淵輕輕念著,歎了口氣:「沒想到我們認識了這麼多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你的名字。」

    「你是誰?」熾翼掙扎起來,意識到這個人並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白晝。

    「七公子啊!你實在是太粗心了,怎麼忘了為我和赤皇大人做個介紹?我可是仰慕了他很久的。」

    「熾翼,這位昆夜羅……算是優缽羅的另一半神魂,你也知道他……曾經有一段特別的過去吧!」

    「另一半?」熾翼抬頭看著那人,分辨出和白晝無一絲相似的神情:「什麼另一半?我看這根本就是另一個人。」

    太淵一愕。 「不愧是鼎鼎大名的火族赤皇,只是打個照面,居然已經分辨出我和優缽羅是完全不一樣的。」倒是自稱昆夜羅的,笑得十分開懷:「反倒是七公子,你不過是因為當年看見我和如來辯禪,就一心把我當成優缽羅入魔以後的樣子。其實優缽羅不是昆夜羅,昆夜羅和優缽羅也不是一體的。」

    「什麼?」太淵愕然反問:「你不是優缽羅衍生的魂魄?」

    「哪裡有那麼複雜?」昆夜羅撫摸著自己的臉:「不過就是幾千年以前,為了有足夠的能力得到佛前尊者的地位,優缽羅打敗了我。我只能寄居在他的肉身裡,成為他力量中的一部分。但我,仍然是存在的。在這個肉身裡,容納著兩個不同的靈魂。」

    「那為什麼,連玉的那一世,直到他死,我也沒有看見你出現呢?」太淵冷靜地問他,並沒有因為這令人意外的消息而失去了冷靜。

    「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一次,優缽羅的力量以及我的意識一同被如來用他的法力結成咒縛,困在了眾生輪迴盤裡。」昆夜羅微側過頭,竟然像在歎息:「七情六慾,果然是十分可怕的東西,優缽羅這麼深厚的修行與堅定的禪心,居然在短短的三百年裡,就消磨殆盡了。」

    「那你昆夜羅,又是什麼人呢?」熾翼微仰著頭,帶著戒備。

    「問得好,赤皇大人。其實你現在看見的,與其說這是優缽羅的模樣,還不如說是我的。」他低著頭,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笑著說:「在多年以前,我的臉,我的頭髮,我的樣貌,和你眼睛裡看見的這個樣子,並沒有任何的分別。」

    「難道……」太淵驚訝地問:「你和優缽羅……」

    「我們的樣子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只除了,他的頭髮……是白銀一樣的色澤。」昆夜羅用手掠動自己烏黑的長髮:「你也想到了吧!我們根本就是一條籐蔓上的兩朵花,白色的優缽羅還有黑色的昆夜羅,我們,本來就是同根而生的兄弟。」

    太淵和熾翼同時大吃了一驚。 這個人,居然是優缽羅的兄弟。

    「不過,請不要誤會了,雖然我們生長在同一條枝蔓上,但是,我不是什麼世間善心孕育出來的東西。如來曾經稱呼我為『惡之花』,佛道的說法,人因迷惘而有惡。昆夜羅,就是人世間的迷惘孕育的花朵。」      「你想怎麼樣?」熾翼看著他:「我不管你是善是惡,我只想知道,優缽羅呢?既然你現在有了這個身體,那優缽羅去了哪裡呢?」

    「赤皇,你還不明白嗎?只有善死,惡方會生。現在,我擁有了這個軀體,那麼優缽羅當然已經死了。我沒有因為他死而消失,那就說明,他已經神魂俱滅,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了。」看見太淵張嘴,昆夜羅立刻打斷了他:「這一次,和當年他因為翔離心智混亂,靈魂暫時沉眠完全不同。就像死在誅神陣裡的上古神眾們一樣,優缽羅已經灰飛煙滅,永不超生了。」

    「怎麼會……」熾翼的神情混亂起來,太淵的臉色也開始有些難看。

    「他真是愛操心,自己都快消失的時候,還想到這個世上的眾生以後恐怕會被我糟踏了。拼著最後一口氣,也要把我一起毀了。」昆夜羅搖頭大笑:「真是太好笑了,不是嗎?」

    太淵和熾翼當然是笑不出來的。

    「你的法力遠遠超過當年的優缽羅,為什麼會是你寄居在他的體內?」太淵的神情極不自然,尖銳地問道。

    「這個麼……是秘密。」昆夜羅眨了眨眼睛。「不過,你們放心吧!我再怎麼無聊,也不會對這個千瘡百孔的世間有什麼興趣的。要做的事情那麼多,我也沒打算耗費我的時間和法力。」 說完,長眉一挑,順手把一直抓著的熾翼凌空拋了出去。

    太淵身形移動,已經穩穩地把熾翼接在懷裡。

    他那種一閃而逝的寬心,沒有逃過昆夜羅銳利的眼睛。

    「你變弱了,七公子。」昆夜羅低眉淺笑,太淵的心微微一驚。

    「不知道是哪裡讓你這麼覺得呢?」太淵把熾翼護到身後,表情沈穩地問道。

    「我和你,在三千五百年以前曾經匆匆地見過一面。那一次,你給我的印象可是十分地深刻。在場的滿天神佛,只怕沒有半個看得出你七公子是多麼可怕的人物。那種唯恐天地不亂的野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行為,多少令我覺得畏懼。」他又挑起了眼睫,笑得令人心寒:「可是現在的你,不過是個為了情愛。磨盡了雄心壯志的太淵。你吞併天地的野心呢?那種為了一己私慾,設計誅殺自己父親的狠毒去了哪裡?」

    「只是因為我發現,我真正需要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天地之主的地位。我想要的,並不是那種只要敢想,就有可能實現的東西。那時的我不過是一直陷在自己編織出的羅網之中,沉迷在一些毫不重要的枝節裡面。」察覺到熾翼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掌心,太淵微微一笑:「如果你認為我變得懦弱無用,我也不想和你爭辯。」

    「你有了弱點,已經無法立足不敗了。」

    「是嗎?」太淵眼中光芒閃動,在這一息之間不知轉了多少個念頭。

    「你們都是這個樣子,只要心裡有了情,就軟弱起來了,連你也不例外。否則,剛才以誅神為鋒,天下有誰能夠接得住你那一劍呢?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心裡真的把優缽羅視為了朋友,就算出劍也留了三分猶豫,又怎麼會被我一指就彈開了呢?」

    「也不必再說這些了,我現在最感興趣的倒是你。昆夜羅,在被困了幾千年後的現在,你又有什麼打算呢?」

    「這是天賜的機緣吧!優缽羅心神耗盡,我終於可以任意地主宰這個身體。我離開這個世界太久了,錯過了太多的故事,不是嗎?」

    太淵覺得心微微一沉,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一直在看著。包括那一場讓他方寸大亂,虛假的所謂愛情。這一切的一切,興許都要歸功於你啊!」昆夜羅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長髮,說不出地動人;「從表面上看,真是一段纏綿淒惻的情感呢!優缽羅的傷心,連我都為他覺得可憐,幾乎都要為他打抱不平了。不過再想想,這一切倒也挺有趣的,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愛上了一個錯誤的人,注定了他會這麼淒涼地獨自承擔一切的不幸。誰叫他居然相信能夠得到真正的愛情,這一切,是他自己的責任。」

    太淵用力地握住熾翼的手,知道他的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我想見一見那個人,面對面地見一見那個讓優缽羅身心俱死的男人。」昆夜羅抬頭遙望:「我真的太好奇了,這個像冰山一樣冷酷的人,究竟有什麼魅力能讓優缽羅死得這麼不好受?」

    「你想做什麼?」

    「別緊張啊!我當然不會蠢得挑釁這位法力莫測的人物。我只是想知道,優缽羅愛逾生命的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他為之痛苦千年的時光。你要知道,這一千年,時時刻刻必須忍受優缽羅癡情的我也不好受啊!」 不知在什麼時候,那件雪白的衣服,從下擺開始,慢慢地染上了顏色,然後,和那朵蓮花一樣,變成了完全的黑。

    昆夜羅朝兩人微微一笑,剎那之間消失無蹤,風裡,只留下了淡淡的花香。

    昆夜羅花的香氣。

    「太淵……」熾翼茫然地看著滿池的白蓮:「我們……該怎麼辦呢?」

    「什麼都不要做,優缽羅已經不在了,我們做任何的事都已經太晚。」太淵把他摟到自己的懷裡:「那個昆夜羅,只是個和他長相一樣的陌生人。我們不要再插手了,好嗎?」

    「他說,要去找寒華……」

    「昆夜羅不是個簡單的角色,我不知道他心裡有什麼打算。」

    「可是,這是真的嗎?為什麼我會覺得很不真實?白晝真的死了嗎?這麼突然地……」

    「總會有這麼一天的,何況你也看見了,昆夜羅和他是完全不同的。而且,他的法力,更不是優缽羅可以與之相比的。就算和我比較,恐怕也相差不遠。」太淵輕輕皺起眉頭。

    「白晝很傷心嗎?他說,有一千年那麼久了。」

    「熾翼,別這麼固執,一切都結束了。他獨自一人堅持了過來,我想就算傷心,他也沒有後悔……應該後悔的,絕不會是他。」

    「會嗎?會有人後悔嗎?」

    「會的。」太淵的眼神也有些冰冷起來:「可能不是現在,但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後悔……一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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