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住在深山中已不知道究竟有多久。
那一年的飛雪的冬天,他們打攪了我。
黃衣的男人叫如陌,他央求我救一個人的性命。
我是傳說中的妙手神醫,只要我想救的人就沒有救不活的,我看著男子眼睛,問他,為什麼呢?你要給我什麼來換一條性命?
男子點頭,輕道,是的,沒有比一條生命更重要的東西了,可我用一個和生命等價的寶物來交換,好不好?
是什麼寶物能和生命相比?我很好奇。
幸福的咒語。他說。
我笑了——幸福的咒語?的確是和生命同等重要。
然後,我看到了我的病人。
他蜷縮在一個紫衣人的懷裡,神態安詳的像在作一場永遠沒有結局的美夢。
他已經死了。我搖頭。
不,他還沒有死,他的身體還沒有冷。紫衣的人爭辯著。七天來,我不吃不睡不離開,一直用內力給他續著命,他還沒有死,我知道的。
要他活過來幹什麼?只有睡夢中才能滿足他,活過來要他面對現實,也只是折磨他啊。
他那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被他下垂的眼簾遮住了。他說,我明白,可我,還是,不要他死。
那個時候我真的想笑。
為什麼天下的人都要等到失去了後才知道珍惜?為什麼從來沒有人看到身邊的幸福?就這樣抱著一具還沒有冷透的屍體感慨過去的任性有什麼用!
真的在意,就不要等到後悔啊。
可我又不能不救,我想用一條生命交換一個咒語。
深山中的冬季漸漸過去了,第一枚綠色的青草悄悄鑽出頭來,我的病人卻沒有還有醒來。
在一個早晨,我家門口奇跡般的出現一片桃花。桃花盛開的日子裡,紫衣的人每天都要採一枝桃花插進淨瓶,放到我的病人的床頭。我曾聽他坐在我的病人身邊,低低的叨念,你不是想和我看春過小桃枝麼?你看,我給你種滿了桃花,如果你想要,我還可以為你種滿天險下一樣的梨花林。
那一年,桃花開的夭夭灼灼,連我都有了錯覺,我的病人就要在這樣一個桃花盛開的季節睜開他的眼睛了。可我忘了春天總是多雨,一場冷到刺骨的春雨後,欲語還休的桃花顯然是承受不了太多的悲哀和期待,早早凋零成春泥一地。
花落的那一天,我看到紫衣人坐在樹下,長長的黑髮如地錦般鋪開,他神色憂鬱,似乎碎落滿地不是花而是他的世界。
我心有不忍,輕輕安慰他,枝頭的最高處還有一朵含苞的桃花呢,明天,它就是最妖嬈的桃花。
他才抬起頭,努力的用沒有眼珠的眼睛望著高處,很久,他才淡淡的微笑了。他說,我看到了,的確還有一枚花苞呢。
我閉上了眼睛,似乎也看到了眼前這棵光光禿禿的古樹真的孕育出了一個花苞,然後它會盛開,結成甜蜜的果實。
那一天,我聽說了他們的名字。
他叫風箏,我的病人叫流水。
——一生都掙不脫心靈上束縛的風箏,和不怨不悔的東去流水。
我曾經問過他,要不要醫他的眼睛。他拒絕了,他說他沒有勇氣面對這個世界,他寧願什麼都看不到。
後來杏花開了,後來杏花落了,後來開的是海棠。
再後來,人間奼紫嫣紅的花都已經凋謝了。
我的病人才在一個繁星滿天的深夜姍姍醒來。
我的病人先是詫異的看了我一眼,隨即問我:「今天,是什麼日子?」
「七月十一。」
他就笑了,半年多以來圍繞在我家的陰悒和傷心都在那一刻化為虛有。他笑起來很好看,實際上,他本來就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他說:「今天,是我的生日。」
然後,他就吵著要吃長壽麵,麵條每一根必須有三尺長,嚼起來要觔斗十足。
我和另一個人顯然都是遠庖廚的君子,兩個人下了廚房,搗鼓了兩個多時辰才弄出一碗像麵條的東西,以至於,我聽到身邊的人不斷的罵著——死小孩。
最最可氣的是我的病人只吃了幾口就吐的一塌糊塗,我這才想起來,眼前的可是一個重傷半年的病號呢。
偷偷瞄了風箏一眼,我敢保證,當時他把病人的腦袋砍下來再把麵條灌下去的心都有。
我開始後悔救人了。
阿彌陀佛,希望不是害人呢。
最開始的日子,我的病人還很虛弱。
風箏就每天光顧他的身邊,照顧他起居。
那一天,我路過窗口,聽到他和他的對話。
——我是死過一次了,對不對?
——對。
——你說永不相見,可是我已經死過了,現在的我是轉生,所以,我還能夠跟著你對不對?
——我記得我說的是:但願來生永不相見。
——可是,可是,從前我在漢江會的時候,也差點死了。我現在是轉世的轉世。
風箏啞然失笑。
後來他和我談起來時,他說他當時是這樣回答那個孩子的——如陌對我說,一個人不會為另一個傷心欲絕,這個人就不能算是純粹的人。如陌他還說,他是不會死在我前面的,他決不要我傷心。可我又想明白這種傷心欲絕。所以我想跟在你身邊,哪怕日久生情也好,只要到最後能真心為一個人哭泣就好。
「他是怎麼說的?」我很好奇。
「他說——他決不會比我晚死。」
我歎了一口氣:「本來他的生命會很長的。可從前過分使用『西洲』讓他的身體的虧空了,這一次又傷了內臟,就算救了回來,他也不會活過十五年。」
他細細的咀嚼過我的話,許久才淡淡的說:「……十五年,也夠了。」
入秋後,黃衣的如陌曾經來過一次,那是我第二次看到他,他給風箏送了一個匣子就匆匆走了。
打開匣子,居然是一雙用寶石雕刻的眼睛——白玉的眼白,黑琉璃的瞳孔。珠寶本身的流光異彩,再加上雕工精緻,看起來竟和真的眼睛一樣活靈活現。
後來隱約聽說,他把「眼睛」戴上去見我的病人時,我的病人抱著他哭的昏天黑地。
我的病人要的幸福是和自己喜歡人在一起,風箏要的幸福是純粹,難道他從來都沒有發現,流水的愛情就是純粹?他一味追求並不存在的純粹,卻偏偏忽視了這個守在他身邊,全心全意愛他的小孩。
我的病人畢竟年輕,醒來半年後逐漸能夠下床運動了。直到有一天那個風箏指著我的鼻子,用笑話我的年老來逗他開心時,我才發現,我給自己惹了一個大麻煩。
對於麻煩,我的原則就是——惹不起,躲得起。
捲好鋪排卷,我留了一封信給那個叫風箏傢伙,字不多,十個——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然後,逃之夭夭,重新過上自在逍遙的生活。
三四年後的一個雪夜,我悄悄溜去看了他們一眼。
那個瞎眼人神秘的勾勾手指,我的病人就老老實實的走到他面前去。
之後……
……一個雪球進了我的病人的衣領。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自求多福吧。
歸程時,偶一抬首,回首滿天雪霧,雪裡已知春信至。
滿天飛雪後,必定又是一個初晴,春天的腳步也必將急了一些。
看著白茫茫的雪,我做了一個錯誤決定——把他們寫成一個故事,再在故事的結局問上一句:經歷百千劫難後,我親愛的讀者,你們可否也明白了幸福含義呢?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