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焰癱坐在書房的大椅上,只手捂著隱隱犯疼的太陽穴。
「少爺。」福總管進了書房,輕喊了一聲。
樊焰這才抬眼望向福總管。
「將月瓊姑娘安排好了?」
「少爺放心,已經將月瓊姑娘安排在薺香院裡。」
「那就好。」
「少爺,」福總管一臉為難地支吾了半天。「這個……」
他實在很擔心少爺對這月瓊姑娘舊情難忘,想問個清楚,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有事?」
「呃……這個……嗯……您知道的,這個鴛鴦在水裡游呀游呀,總是一對兒的,那個文人畫裡的鴛鴦,也沒有三隻的……」
「有什麼事你就直說了吧。」樊焰當然瞭解福總管又要兜著圈說話了。
「少爺,您對那個月瓊姑娘……嗯……呃……」
「我只是單純的想幫助她。」樊焰突地道了一句。
「呃?」
「自從半年前離開樊府後,她便被林祥遺棄,流離失所、三餐不繼,我只是暫時幫助她罷了。」
「沒別的?」福總管試探性地問道。
他沉吟了半刻,福總管耐心地等待著主子的回答。
「沒了。」
「呼……」福總管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大氣,一手支在一旁的架子上。「那就好、那好就……」
「沒事你就先下去吧,順便替我去瞧瞧雪兒。」
警報解除,福總管話也變多了,一副倚老賣老的口吻道:
「少爺,這說到少夫人,不是我在說,也難怪她會生氣,雖說這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但您也才新婚不久,就把舊情人給帶了回來,尤其依咱們這少夫人的性子,您剛才在大廳上,是不是對她太凶了點?」
一想起方才雪兒潑辣的模樣,樊焰的太陽穴便隱隱犯疼。
「我正大光明地幫助月瓊,不就證明我並非打算納妾,雪兒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實在不懂,他正大光明地帶月瓊進府,不就表示他胸懷坦蕩?
還虧他為了能早點見她一面,連著幾日趕路回來,這點心意,為什麼她就是不懂?反而要在一些小事上計較?
「可是問題就在於少爺您也未免太『正大光明』了,舊情人突然出現在面前,少夫人怎麼會相信,少爺您並沒有打算納妾?」
樊焰深深吸了口氣,他只要一閉上眼,心裡就會浮現起雪脈方才傷心透頂的模樣,那模樣已在他心版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記。
「少爺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少夫人吧-.」
樊焰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靠坐在椅背上。
「少爺?」
一想起方才雪兒在大廳上當著大家的面,讓他下不了台,他心中便隱隱燃起怒火。
原以為她只是比一般的大家閨秀「特殊」些罷了,沒想到這脾氣居然硬到當著下人的面和他對峙。
福總管當然看得出樊焰此時的彆扭是何原因,於是出聲安撫道:「少爺,少夫人雖脾氣不小,但這不正明白地顯露出,她對少爺的愛意有多深?」
一句話猛地理清了樊焰腦海裡翻湧的思緒。
福總管又長吁短歎地道:「不像有人呀,捺不住寂寞……」
「夠了。」樊焰當然清楚福總管口中的「有人」是指誰。
雪兒,他的雪兒,她是在乎他的,就如同他在乎她一般地深。
他的雪兒呀……
福總管見主子似乎內心正面臨轉折關卡,於是又趕緊下了一記猛藥。
「少爺,小的敢說,您不在府裡的這段時間,這府裡上上下下,恐怕沒人比少夫人還要期盼您的歸期了。」
「好吧,我親自去看看她。」沉吟了片刻,樊焰沙啞地道。
***
宋雪脈回到房裡一掩上門,淚珠兒便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她腦海裡不斷地、交錯地湧現出方才樊焰與月瓊相擁的畫面,和過去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一想起過去樊焰曾經給過自己的甜言蜜語與保證,心口便揪疼成團。
我會好好待你的……
放心,我樊焰這輩子只會有你這個妻,不會再有別人……
相信我……我會好好待你的……
嗚……樊焰,你怎麼忍心傷害我?
傷心不已的宋雪脈猛地坐起,臉上淚痕還未抹淨,便急忙取出文房四寶,研開墨後便在紙上落下字款……春花、夏荷、秋菊、冬梅:
萬分後悔不足以形容我此刻心境,一時受了情愛的迷惑而將「休妻計劃」束之高閣,原本擬定待姑爺給了休書後,便立即回返,現姑爺似有納妾之意,正是我回返雲霞山居之時……
甫進門的樊焰見到她正伏在桌上振筆疾書,於是靜靜地踱到她身後,將紙上的內容一字不漏地看進眼底。
休妻計劃?
「雪兒……」
樊焰沙啞壓抑的聲音引起了宋雪脈的注意,她猛一回頭,瞧見樊焰就在她的身後,已經來不及將信紙藏起。
「你什麼時候進來的?」
樊焰眸光氤氳地凝著她,啞著聲問:「告訴我,這信上寫的.……什麼是『休妻計劃』?」
「我……」
「你原本打算讓我休了你?」
宋雪脈無語地望著他,眼眸鎖著不甘與悲愴,不需言語,樊焰已在她的表情讀出了答案。
樊焰頓時心如刀割,胸口狠狠一陣緊縮,嗓音因壓抑心痛而哽嘎暗痖。「你要回去?」
宋雪脈原本心底滑過一抹心虛,但一想到方纔他與月瓊相偎的畫面,解釋的話雖已到了嘴邊,仍是讓她給硬嚥了回去。
「我是要回去。」她刻意忽略他臉上沉痛的表情,強迫自己別過臉不去看他。
「你原本就計劃好了?」樊焰又問。
成親以來的甜蜜回憶像走馬燈一般,片片段段地在腦海裡湧現。
她若是真的原本就計劃好要離開他,那不就表示過去的一切,她不過都是逢場作戲?
「這有什麼要緊?」宋雪脈一副並不在乎的口吻,沒讓他發現,她的心其實痛得直淌血。
「為什麼?」他不懂,為什麼她要這麼計劃?「意思是說,過去的一切都非發自你的真心?」
「不要再談過去!」她忿忿地吼了一聲,瞪著他的眼眸裡淨是悲慼與憤然。
他和月瓊不就好得很,他又有什麼資格責問她?
「好,至少告訴我,既然你早已打算讓我休妻,為什麼還要主動與我同眠,讓我毀了你的清白?」樊焰的嗓音沙啞而痛楚。
不知怎麼地,一股驕傲讓宋雪脈迷了心智,毫不考慮的便說出了違心之論。
「是,我是主動地接近你,如果不接近你,你頂多是把我這個妻子晾在那兒,我要何時才能如願的拿到休書?」
「你……」樊焰啞口無言,無法言喻的心痛揪住胸口。
這抹疼……甚至比當初月瓊離開他時更要難受!
她憤然地扭頭瞪住他。
「你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損失的?三妻四妾還不是一個接一個的娶?」
「我沒有要立妾……」
樊焰深深地注視著宋雪脈。
他那專注而深摯的眼光,像條無形的鞭,猛地抽向宋雪脈的心坎。
兩顆受傷的心,在彼此的身體裡隱藏著情緒,她高傲嬌蠻地不肯表露出受傷的情緒,彷彿那就是認輸一般。
而他卻是不願因為自己對她的愛,而造成了她的負擔,他可以忍下他受的傷痛,只是他無法隱藏對她那與日俱增的愛意。
瞪著樊焰那張傷心欲絕的面容,宋雪脈只覺心底一陣揪痛,他那無法諒解的眼神像火鞭抽痛了她的心。
她感覺得到樊焰悲哀般的憤怒,其實她好想奔到他懷裡請求他諒解,但一想到月瓊,她整顆心都涼了。
「那月瓊算什麼?」她悲慼地啞道。
「我說過,我只是在尋回林祥之前先照顧她……」
「胡說,我看到的明明就不是這樣。」
「你不相信我?」他不知道他還能說些什麼。
沉重的疲累感深深地攫住樊焰那顆受創的心,除了沉痛,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剩下什麼感覺。
深吸口氣,眼眸半瞇,他踱到桌邊提起毛筆沾了些許墨汁。
他要幹什麼?
宋雪脈望著他的動作,還來不及問出心中的疑惑,便已在紙上讀出了他的字跡,見到「休書」二字,她的腦袋忽地轟隆大響。
休書?他竟然當面寫休書給她!?
「你!」
樊焰每落下一筆,心口就抽痛一次,飛快地寫完休書之後,他遞給她。
「拿去吧,這是你要的休書。」
遞給她休書之際,他的手是顫抖的,心頭更像是讓人緊緊掐住一般,臉色漸漸刷白。
這輩子頭一次嘗到如此強烈的痛心,就連與月瓊的分離,也不曾帶給他如此震撼的心碎。
原以為與月瓊分離的那一次,已心痛的要了他的命,而這次與雪兒的分別,卻像是連他的靈魂也要一併帶走。
麻麻的痛楚漫天襲地而來,如張巨大的密網,網住了他的靈魂與所有情緒,他想開口要她別走,但……他又不想自私地囚住她。
因為愛她……深深的愛意令他不忍心為了成全自己的愛情,而犧牲了她想要的自由。
天……老天爺為什麼要對他這麼殘忍?
上一回月瓊的離開傷透了他的心……而這次雪兒卻更狠心地連他的魂魄也一起帶走。
他不禁猜想,若失去了雪兒,他的靈魂是否會跟隨著她離去,飄離的魂魄因貪戀著她,而永遠不會再回來自己這副身軀了?
但宋雪脈不知樊焰此刻痛苦、矛盾、膠著……的複雜情緒,她只知道他給了她一張休書……
他不要她了!
「你、你要休了我?」瞪著他遞到面前來的休書,她的腦中一陣轟然巨響,呼吸和心跳幾乎一併停擺。
「這不是你要的?」深吸口氣,瞇起眼,樊焰沉痛地啞著嗓子道。
「我……」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心頭好亂、好亂,原本一心想拿到的休書此刻就在面前,她卻一點高興的心情都沒有,相反地,她心痛得幾乎活不下去。
她震顫地望著他,心早就痛得不知該如何哭泣。
「既然和我在一起這麼不快樂,那你就選擇你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吧。」
他原本就不是個會強留人的人,當初月瓊背著他和林祥互通款曲,他也是大方地讓兩人離開,但這次,他真的好想開口要她留下……
「好……很好……」頓時,所有的思緒在她腦海裡漸漸渙散,她不知道除了心痛,她還能有什麼感覺?
他不留她,一點挽留之意都沒有……他怎麼可以這麼狠心!?
連解釋、哀求的心力都沒有了,淚水再也流不出來,她冷冷地睨著他,將此刻決裂的心境狠狠嵌入心底深處。
「理由呢?」這是她最後在乎的一件事了。
「嫉妒。」他沉沉地道。
他的話像冰刀,輕易地將她的心切割成兩半,天生傲骨的個性令她無法在此時示弱,她反而抬起下顎傲然地睨著他。
「謝謝你的休書,我終於自由了。」
短短的幾個字卻像無數根細針同時插入他的心坎,饒是他的身子硬如堅石,仍輕易地被她這句話擊得潰不成軍。
「其實你不必費這麼大的勁來計劃這事,你只要直接開口告訴我,我就會如你的願。」樊焰啞著嗓道。
「就像當初對待月瓊那般?」她痛心地問道。
方才會說出違心之論,原本只是想試探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究竟如何,有沒有比當時月瓊在他心目中的份量還大?
他當時選擇了讓月瓊離開,如果此刻他開口留下她,那麼就表示她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比月瓊還重……
但他沒有……他只給了她一封休書……
「你還真是大方。」她冷冷地嗤笑道。
「這是你要的,不是嗎?」
宋雪脈只覺心口空洞,外頭儘管天氣炎熱,她卻感受不到周圍的一絲溫度。
「請你出去吧,我會盡快離開這裡。」
***
樊焰氣沖沖地踏出房門,福總管正好迎了上來。
「少爺……」
「什麼都不要說了。」樊焰先一步截去福總管的話。
福總管在瞥見樊焰臉上那抹顯而易見的傷悲與憤慨交錯的表情時,心裡陡地一驚,不死心地跟了上去。
「少爺,您沒和少夫人和談?」
「和談?我休了她。」
「什、麼?」福總管一聽,差點嚇掉了老命。
「這是她要的……」說話的同時,樊焰忽然仰頭大笑,那笑聲並未透著愉悅,反而充滿了痛苦。
「天啊,這怎麼行?」福總管驚愕地險些昏厥。
「她高興就好。」
「不成、不成!」福總管氣急敗壞地拉住主子。「少爺,您快去將少夫人那封休書給拿回來。」
「來不及了。」樊焰望著福總管,神情痛苦,一臉的沮喪絕望。
「少爺……」
「我傷了她……她傷了我……來不及了……」
沒有轉圈的餘地,也沒有退縮的權利了,縱使他現在立刻去撕了那只休書,兩人之間的裂縫已永遠無法再彌補。
***
隔天,天色才濛濛亮,宋雪脈就已悄悄地離開了樊府,離開了這個傷心地。
當樊焰得知她竟連行前都不肯見他一面,他像失了心般狂笑不止。
他將自己關在房裡連喝了三日悶酒。
這房裡還留有雪兒的味道,只消一閉上眼,他就能感覺到雪兒似乎仍在眼前,並未離開他。
見樊焰三日未出房門,月瓊忍不住推開房門。
門才稍稍拉開了一條縫,裡頭醉酒的男人立刻咆哮道:「是誰?除了雪兒,誰都不准進來。」
月瓊心頭一緊,滑過一抹受傷的感覺。
猶豫了片刻,她還是硬著頭皮推開門進去,沒想到竟見到樊焰隨意坐在床前,雙手抱著頭,髮絲、衣著凌亂的模樣。
「焰……」
樊焰抬頭睨向聲源,眼眸中鎖著沮喪,一臉的鬍髭,模樣狼狽頹廢,彷彿一頭受了傷的雄獅。
月瓊見狀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想過會見到樊焰這副潦倒德性,心頭一緊,奔上前去欲奪下他手上的酒壺。
「你別再喝了。」
樊焰順勢攫住月瓊伸過來的手腕,迷濛地望著她。「雪兒?是你嗎?是不是你回來了?」
「不,我是月瓊,不是雪兒……」
見他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失心喪志,不甘、悲傷的情緒一併襲上月瓊心頭。
樊焰像是稍稍尋回了些神智,定神一看,認清了面前果然是月瓊的臉,失望道:「是你,月瓊。」
樊焰眉宇間的落寞全看在月瓊眼底,心頭一酸,淚珠兒全滾了下來。
她撲到樊焰懷裡,泣道:「焰,是我,是你心愛的月瓊,雪兒已經走了,你忘了她重新接受我,好不好?」
「月瓊?」月瓊突然的表白令樊焰怔了怔,下一刻,他猛地推開她。「不,月瓊,不可能的。」
月瓊不甘心地與他拉拉扯扯。
「為什麼不可能?焰,你還愛著我吧?否則你不會給雪兒休書。」
「你錯了,月瓊。」樊焰抓住月瓊胡亂揮舞的手腕,狹眸裡盛滿了無盡的淒楚。「我給雪兒休書,是因為她想要,不是因為你。」
「呃?」
「我讓她離開,正如我當時讓你離開一般。」
「不!」月瓊激動地尖聲嚷道:「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時不開口留下我?如果你開口,或許我就不會離開你了……嗚……」
「如果你真心愛我,林祥便不會有機可乘,這和我開不開口留你,並沒有關係。」
「難道……」月瓊眼裡淨是哀求。「你真的不要我了?」
我要看到你快樂地成親,否則我會良心不安的,我要看到你有了相扶一生的伴侶,就像我一般,找到了幸福的歸宿……
深深吸了口氣,所有的回憶幾乎在同一瞬間捲進樊焰的腦海裡,思緒交錯盤旋,月瓊曾經帶給他的痛苦,不知何時已在雪兒的笑臉下逐漸遠離。
「當時是你選擇了離開。」他堅定地道。
「嗚……焰……」月瓊聲嘶力竭。「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將我帶回樊府,給了我希望又給了我失望,樊焰……你好狠……」
「月瓊!」樊焰反手抓住她,大吼了一聲,手勁之大連指尖都陷入她的臂肉裡。「記不記得你和林祥離開前,曾經告訴我什麼?」
「嗚……」月瓊狂亂地搖頭哭泣,什麼都聽不下去。
「你要我給你祝福,你要我去尋找相扶一生的伴侶,我現在找到了。」樊焰一字一句清楚地道。
月瓊只覺一顆心掉入萬丈深淵之後,再碎裂成無數且難以拾回的碎片,她忽然憶起曾經說過的話……
對不起,樊焰,是我對不起你,愛情來得太突然,讓人招架不住……
我不是故意要背叛你,我只是不由自主地跟著我的心……
你不在的時候,我好孤單,他對我很溫柔、很溫柔……
「愛情來得太突然,讓人招架不住……是嗎?」她淒淒地澀道。
樊焰瞅著她汪汪淚眼,堅定地道:「是的。」
此刻,樊焰心想,他似乎能稍稍瞭解月瓊當時選擇林祥的感受。他當時的確忙於商賈,甚少有時間陪伴她,心頭的那抹空虛的確會使人軟弱。
「所以你現在也只是跟著你的心?」
「是的。」樊焰再一次堅定道。
聞言,月瓊已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也喚不回他的心了。
「她……對你很溫柔?」她苦澀地問道。
樊焰愣了一下,雪兒直爽的個性、稍嫌粗魯的舉止、如花兒綻放般的燦爛笑臉,無不在他的心頭烙下深刻的烙印。
雪兒直來直往的外表與「溫柔」二字,根本扯不上邊,但他卻能輕易地碰觸到、感受到雪兒內心裡的溫柔特質。
「是的,她很溫柔。」
樊焰的坦白讓月瓊心如刀割,怔愣了半晌,月瓊幽幽開口道:「我……是我的錯,我……我不怪你。」
「謝謝。」
「不用謝,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月瓊……」
「什麼都不要說了。」月瓊沉痛地歎了口氣,幽幽道:「如果,你不想和我犯同樣的錯誤,不想再造成任何遺憾,就快點去將雪兒給找回來。」
「可是……我也傷了她……」
「女人,有時候是心口不一的,她若不肯回頭,至少你已經試過了……」
無法再挽回他的心,月瓊心想,那麼就給他祝福吧。
***
宋雪脈帶著休書回到了她生長的雪院裡,房裡的擺設與四周的景物和她離開時,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她的心境卻有了巨大的改變。
她無聊地坐在小亭裡,觀賞著逐漸西沉的夕陽,沒注意到春花與秋菊已來到身旁。
「小姐,您午膳沒吃什麼,我們給您熬了碗肉粥……」
春花還沒說完,宋雪脈即道:「我不餓。」
秋菊見主子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禁擔憂道:「小姐,您這樣不吃不喝怎麼成?」
「唉,小姐,您別再為姑爺傷神了,哼,他居然真讓您帶了休書回來!」秋菊氣憤道。
春花忙使了個眼色,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宋雪脈臉色微變,但也沒說什麼,只淡淡道:「你們兩個不用擔心,我不是故意不吃,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小姐,您病了?」
「沒什麼,只是有些反胃,人懶懶的,沒什麼食慾……呃……」才說著,一股噁心湧上喉頭,她不禁捂著胸口乾嘔了半天。
「天,這還得了?」春花忙上前替她拍背順氣,一邊對著秋菊道:「快去請大夫來瞧瞧。」
「不用了,我沒事,扶我回房休息休息就好。」
「小姐……」
「別說了,扶我回房吧。」
***
服侍主子回房後,四人還是請了大夫來替主子看看,沒想到竟然發現了一項天大的消息。
一時拿不定主意的四人於是相偕躲到了院裡一角,展開四人的秘密集會。
「怎麼辦?小姐有了身孕,這該怎麼向小姐說啊?」
「唉呀,被人休了才有身孕,這下子事情可棘手了。」
「是啊,也難怪小姐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鬱鬱寡歡,說不上兩句話,現在又有了身孕,該怎麼跟老爺說啊?」
「是啊,這可怎麼辦才好?」春花一臉擔憂地道。
春花、夏荷、秋菊、冬梅四人你一句、我一句,像熱鍋上的螞蟻,著急地商量著眼前棘手的問題。
冬梅瞠大了眼,緊接著道:「你們不曉得,前兩日,我邀小姐擲骰子,你們猜,怎麼著?」
春花三人皆搖頭。
冬梅表情誇張地道:「天啊,真是天要下紅雨了,小姐她居然只是懶懶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沒、興、趣!」
「啊?」其餘三人一聽,也甚覺不可思議。
「天啊,看來這次事情真是大條了。」夏荷憂心地道。
「老爺為了小姐被休回來的事也是傷透了心,這下子要是知道小姐又有了身孕,不氣昏了才怪。」春花跟著又道。
「要不要直接和小姐說,她有了姑爺的骨肉?」秋菊蹙著眉問道。
「千萬別!」夏荷忙搖頭道:「要是這時候讓小姐知道她有了姑爺的骨肉,依小姐的性子可能會要脅我們四人,不准將此事說出去,然後自己偷偷地喝藥打掉胎兒。」
「天!」秋菊捂著受驚的胸口,不住地喘著大氣。
「沒想到咱們當時一個混帳主意,最後竟然成真了。」冬梅總覺得自己虧欠小姐,若當時她們和阿林沒替小姐出這什麼休妻的餿主意,或許事情也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田地。
「唉……」眾人連聲齊歎。
「這樣吧,小姐平時雖有些嬌蠻,但對咱們還是挺照顧的。」春花對眾人道。
「嗯。」其餘三人均頗有同感。
「我們其中派出一人去問問那個薄倖的姑爺,我們家小姐究竟哪一點對不起他?他究竟要拿小姐肚子裡的骨肉怎麼辦?」
「但這事千萬別讓小姐知道……」
春花的話還沒說完,阿林就從另一頭急匆匆地朝四人奔來。
「阿林,我們正要去找你。」
「有事等會再說……呼……」阿林喘著氣,一手指著大廳的方向。
「別急,有事慢慢說。」
「慢不得、慢不得,咱們有客人來了……呼……」
「哪裡的客人?」秋菊問道。
「咱們四姑爺,這會兒正和老爺說著話呢!」
「啊?」四人均是一驚。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春花四人相覷一眼,默契十足地齊聲道:「咱們快去!」
***
躺在床榻上的宋雪脈並沒有立刻入睡,四名貼身婢女的前腳才踏出房門,她的淚水便立刻奪眶而出。
她將自己埋在錦被裡,壓抑的哭聲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她不想讓其他人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只消一閉上眼,她腦海裡浮現的都是樊焰的影子,綿綿不絕的思念在她體內化成了龐大的力量,她非得極力壓抑,才能稍稍制止自己想奔去見他的衝動。
但,她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找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她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他、不去思念他。
悶在被裡哭了半天,直到快透不氣來時,她才將頭探出了被外,以她的角度剛好望見窗外景色。
天色已漸漸暗沉,窗外的天空灰霧濛濛,恰如她此刻郁晦的心情。
他現在在做什麼?
和月瓊一起嗎?
他過得好嗎?
他快樂嗎?
他……想她嗎?
她不斷地在心裡重複自問著這些問題,每每一念及此,彷彿冥冥中有股力量,將她全身力氣由她的軀殼中抽離般。
思緒翻轉間,一聲細細的開門聲將她飄離的思緒抽回,她心想,大概是她其中一位婢女吧。
她趕緊將臉上的淚痕抹去,在腳步聲到達她的床頭前,趕緊假裝入睡,以免被人發現她偷偷地掉著眼淚。
樊焰靜靜地站在她的床頭,審視著她無瑕的睡容,胸口湧起一陣失而復得的激盪情緒。
方纔他已求得岳丈的諒解,讓他單獨見雪兒一面,幾日不見,她看起來似乎削瘦了不少。
「雪兒。」
呃?宋雪脈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猛地睜開眼,瞪視著佇立在她床前的男人。
「是我。」
「你……」好不容易找回了聲音,她卻驚愕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我來了。」
稍稍平復了受驚的情緒,宋雪脈戒備地瞪著他,儘管心中雀躍不已,但她仍是極力忍下想奔到他懷裡的衝動。
「你來幹什麼?」她沒好氣地問道。
「來接我的娘子回府。」
「你的娘子?」她嗤笑道:「是下堂妻吧?」
「雪兒,我想了很久,都是我不好,你原諒我好嗎?」
壓抑許久的思念化成了串串淚珠,即使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別哭,但淚珠兒就是不爭氣地一顆顆往下掉。
見她掉淚,樊焰心疼極了。
他坐上床沿,伸手為她拭去不停滾落的淚滴。
但宋雪脈卻不領情地別開臉,倔強地道:「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
「真不要再見我?」熾熱的深情早已燃亮了他一雙狹眸,來見她之前,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月瓊和他說了不少女人的心理,他也領會了不少女人千折百轉的心事,這次說什麼他再也不輕易放手。
「我方纔已經見過宋老爺,取得他的諒解之後,你讓他老人家保管的休書,已經當著他面被我給撕毀了。」
「呃?」
「意思就是,你仍然是我的妻。」說話的同時,他傾身往她的方向靠去。
一股強勢的氣魄猛朝她壓近,她的身子征愣地往後移了一些。
四周的空氣似乎正流洩著某種曖昧的氣氛。
他逼近她的身旁,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縮顫動。
樊焰攫住她一隻臂膀,沉聲道:「雪兒,別逃,這床就這麼狹小,你要逃到哪裡去?」
「你、你放開我……」一股熱潮由他的掌心透過他所觸碰的肌膚,隱隱傳到她微顫的心口。
這人怎麼這麼無禮、霸道?
這是她的房間耶,他居然反客為主地霸佔了她床的大部分空間?
「不,我不放,我再也不放!」失去她一次就已夠讓他心痛得快要死去,他無法再忍受一次失去她的滋味。
樊焰情不自禁地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恣意汲取著她身上獨有且令人心安的香味。
被他一把擁入懷裡,宋雪脈心頭一緊,狂猛襲來的思念像張大網擄獲了她的魂魄,手掌心突生一股酸麻直到她的心口問。
「雪兒……雪兒,……」
「不,你怎麼可以……放開我……」不甘就這麼輕易地在他柔情的擁抱裡被征服,粉拳一下一下地輕落在他的胸膛上。
「雪兒……」樊焰不理會她的反抗,將她的頭往自己的胸口按下。
除了感受到他的體溫正熨燙著她泛濕的臉頰外,熟悉的心跳聲穩穩地由他的胸腔內傳來。
她受了極大的撼動,扭動的身子不知不覺地緩了下來,原本捶打在他胸膛上的拳頭,不知不覺地變成搭在他的肩頭上,她忍不住嚶嚶啜泣了起來。
在樊焰那熟悉的擁抱下,她原本激動的情緒奇異地被撫平了,甚至心中漾滿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雪兒,我好想你……」
聽到這甜滋滋的話由他嘴裡說了出來,宋雪脈心中激動萬分,胸口熱血奔騰,眼眶濕熱迷濛,淚珠兒掉得更凶了。
「嗚……樊焰……」忍不住胸口激盪的情緒,她終於卸下了外表堅強的偽裝,反手摟住他,嚶嚶哭泣著。
「和我回去,我發誓此生會好好地照顧你,和肚子裡的骨肉……」
「什麼?」宋雪脈瞠大了眸子,迷惑地望住他。
什麼骨肉?他在說些什麼呀?
這時,樊焰才突地想起,春花她們四人方才向他說起此事時,已事先告訴他,他的雪兒還不知道她就要為人母了。
「雪兒,你就要當娘了。」
「呃?」
樊焰將手掌輕輕地置放在她的小腹上,臉上有著無與倫比的驕傲。
「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肚子裡已經有了樊家的骨血。」他溫柔地輕聲道。
「我、我怎麼自己都不知道?」
「是方才大夫來看過,春花她們才知道的。」
「啊?」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美眸。
「意識到自己就要升格做娘,心中頓時激起許多複雜的情緒,有些惶恐、有些不安、有些期待、有些喜悅,更有些無法形容出的奇妙感覺……
臉頰浮上兩朵酡紅迷暈,一股滿足感霎時填滿了她的心。
「怎麼?不哭了?」
「要你管!」她嬌嗔地嘟起小嘴,總算破涕為笑。
「雪兒,我可愛的小雪兒……」樊焰愛憐地再一次擁她入懷。
這一次,宋雪脈絲毫沒有反抗,溫柔地倚到丈夫的胸懷上。
宋雪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抬首望向他,不安地問道:「你要我和你回去樊府,那月瓊呢?」
「幅總管已經尋到林祥,他已經來將月瓊帶走。」
「可是那人不是對月瓊不好?」一聽到月瓊可能再次遭受林祥的惡意遺棄,儘管兩人也算是情敵的身份,她仍是下意識地擔心月瓊。
樊焰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點我也想過,但是每個犯錯的人,都需要寬恕與第二次的機會,林祥表現出悔過之意,也誠懇地祈求了月瓊的原諒,而月瓊也願意跟著他離開,我還能說什麼?」
「那、那只能祝福她了。」她蹙著眉,訥訥道。
「是呀。」樊焰輕輕地在妻子的額上落下一吻。「那麼你呢?願不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宋雪脈凝著美眸瞅著他。「我……我也不好,沒事搞什麼休妻計劃……」
「那我們一人一次,互不相欠了?」
「嗯。」宋雪脈點點頭,兩人算是正式和談了。
炙熱的吻點落在她飽滿的唇瓣上,兩人均沒發現不遠處那未合的窗欞上,有十幾隻眼擠來擠去地偷看著房裡頭的情形。
「別擠啦!現在裡頭情況怎麼樣了?」秋菊壓低聲音道。
「呵呵,看來小倆口是和好了。」宋原德沒事也來插上一腳。
「啊,老爺,恭喜恭喜,小姐要添丁了,您要做爺爺了哩。」阿林嘻皮笑臉地討好道。
「呵呵,是啊、是啊……」宋原德樂不可支,直笑個不停。「唉……總算是一家團圓羅。」
「好了、好了,都別偷看了。」春花偷偷地將窗戶由外合上,還給裡頭熱情方熾的小倆口一個獨處的空間。
眾人失望的噓聲此起彼落。
「唉……」
「唉什麼?有本事就去找個人來拜堂啊。」春花一手叉著腰,兩眉倒豎地瞪著眾人。
「呵呵,是呀!」靈光乍現,宋原德忽然想到什麼似地大叫一聲。「呵,我又有一個主意了。」
「噓……老爺,小聲點。」
冬梅提醒著老爺子,否則一旦驚擾到房裡正在恩愛的小倆口,壞了人家好事,那可就不好了。
「什麼事呀?老爺?」秋菊問道。
宋原德望著眾人,賊笑兩聲。
「嘿嘿嘿,嫁了雪脈,再嫁了雨脈,接下來……呵呵……老爺子我要來嫁婢女!」
「啊?」眾人一聽,均是一驚。
「哇!」夏荷首先驚叫出聲。
「太、太、太好了!」秋菊眸光晶燦地望著老爺,近乎懇求的口吻央求道:「老爺說話要算數喔,不能忘了……」
「噓,太大聲了,咱們邊走邊說。」
宋原德做了一個要大伙噤聲的手勢,主僕數人一路上嘻嘻笑笑地離開了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