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妹妹……你、你好俊啊……」謝子遜目不轉睛地望著一身小生打扮的杜玉簪,忍不住連連讚道。
杜玉簪頭戴紅緞圓帽,身著寶藍色錦衣,腰問配上圓形古玉,貴氣十足,加上她天生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看上去儼然一個俊俏小生,一路上已不知接獲多少姑娘家青睞的眼神。
她睨了謝子遜一眼。「謝大哥,我今日做男子打扮,你再連連喊我『玉簪妹妹』,似乎有所不妥。」
聽到從未對他有好臉色的杜玉簪,尊稱自己一句「謝大哥」,謝子遜愣了一下,隨即高興地笑了。
「呵呵,玉簪妹妹所說極是……」
「嗯?」杜玉簪挑高一道眉,拉長了語氣。
「不、不。」謝子遜抱起拳,刻意彎身行禮,喜孜孜地道:「我是說玉公子,小生這廂有禮啦。」
瞧他的動作誇張,杜玉簪忍不住笑了,她發現謝子遜除了那公子哥的氣息,其實本質還不壞,對他的好感不禁升了一分。
兩人談笑間已經來到了杏花樓。
杜玉簪立在門口,仰望這久聞中的杏花樓,心裡有一絲複雜的感覺。
她的心隱隱地加速跳動頻率,原本打定了主意,要進杏花樓瞧瞧「他」是如何與那水依人姑娘歡好的堅定決心,在這一刻有了不確定。
她甚至萌起打退堂鼓的念頭。
她的神情緊張,呼吸急促,直到謝子遜開口喚她。「玉簪妹……呃,不,玉公子,你、你真的要進去?」
他實在不懂,為什麼他的玉簪妹妹,會興起到這勾欄院一遊的念頭,一般的姑娘家怎麼會有這驚世駭俗之舉?
不過,他的玉簪妹妹當然與時下的那些庸脂俗粉不同,要不然,他謝子遜怎麼會如此鍾情於她?
況且,他的玉簪妹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看,如今難得主動邀他出遊,他叩謝神恩都來不及,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更何況是他的行跡遍佈各角落,熟稔得有如他家院子的杏花樓,又如何能拒絕?
杜玉簪匆地回過神,沉吟了下,下定決定,牙一咬,豁出去地道:「走,咱們進去,我今天倒要看看那水依人,究竟是何模樣,可以讓個個王公貴族爭先恐後地獻慇勤!」
「但是水依人可不是一般人見得起……」
謝子遜的話尚未說完,即在杜玉簪一個眼神下給自動消音。
嗯,他爹好歹也是個翰林大學土,他謝子遜又是堂堂謝大人的獨生子,要是連這點能耐也沒有,豈不是在他心愛的玉簪妹妹失了威風?
不、不,他好不容易才梢梢獲得了玉簪妹妹的青睞,說什麼都不能在他心愛的玉簪妹妹面前丟了這個臉!
他偷偷地掂掂自己的錢袋,暗中慶幸今天出門前多備了些銀兩,於是他立即「重振雄風」,大聲嚷嚷:
「好,既然玉簪妹子這麼有興趣,咱們這就去見那水依人。」
為了展現他的男子氣概,謝子遜大搖大擺地進了杏花樓,一副花錢的闊大老爺模樣,門口的小廝與服侍的婢女,立即笑逐顏開地迎了上來。
「謝公子,您好久沒來啦……」
「噓、噓!」謝子遜臉色大變,忙使眼色。「別胡說八道。」
「是、是。」服侍的婢女依然笑容盈盈。「請謝公子上座。」
「嗯。」謝子遜與杜玉簪兩人隨著帶頭的婢女上了二樓,進入了一座包廂。
由包廂,可以居高臨下地俯瞰一樓大堂。
一路上,杜玉簪冷眼睨著這金碧輝煌的杏花樓,大堂裡酒客與花娘們的調笑聲不絕於耳,她不屑地輕嗤—聲:「俗!」
她就不懂,這種酒池肉林,有什麼地方吸引人的?不僅她大哥愛來,就連玄忻也是這裡的常客……
她下意識地梭巡四周,尋找某人的身影。
「喲……這位小公子真是俊得不像話……比我們這兒的姑娘還漂亮……呵呵……」一名穿金戴銀,身材微微發福的女人,搖著豐臀,往杜玉簪走來。
她正是杏花樓裡的當家,人稱方嬤嬤。
杜玉簪未答話,只是冷冷地望著來人。
「呵呵,這位公子面生得很,是頭一次來吧?可是京城人士?」方嬤嬤慇勤地招呼著。
謝子遜由包廂裡探出頭來,忙替她回答道:「方嬤嬤,這位小……呃……小公子是和我一道來的。」他差點說成「小姐」,連忙改口。
「喲,是謝公子您呀,瞧您也好一陣子沒來了……」
「噓噓!」謝子遜尷尬地-使眼色,恰巧瞥見杜玉簪朝他瞪來一記冷光,嚇得他心裡猛打了個顫。
「哼!」杜玉簪嗤哼一聲,將視線由他身上抽回,重新投入人群之中。
「這位小公子可真不愛說話啊……」
杜玉簪回過首,直截了當地道:「廢話少說,本公子今天來便是要見水依人,讓水依人出來見客。」
杜玉簪的態度始終高傲不善,讓方嬤嬤也漸漸收起了陪笑的嘴臉,「這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水依人姑娘今天身體不適,恐怕不適合出來見客。」
杜玉簪冷笑一聲。「怕所謂身體不適是假,要繳銀子才真吧?」說罷,她由懷裡掏出銀票,一出手就先丟了兩百兩。
沒想到方嬤嬤反手將之推回,「小公子誤會了,水依人姑娘今日真是身體不適,無法見客。」
「嫌少?」杜玉簪嗓音微微拔高,又掏出銀票兩百兩,合計四百兩,輕蔑地道:「四百兩請水依人姑娘出來見個客,該夠了吧?」
謝子遜在一旁見兩個女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弩張,緊張地在杜玉簪耳邊小聲地勸道:「玉簪妹妹,這水依人一向就不好見,咱們就別……」
「哼!」杜玉簪重哼一聲,並且狠狠地瞪去一眼,立即讓謝子遜噤了聲。
火氣一上來,杜玉簪毫不客氣地道:「也不過是靠外貌賺錢的花娘,那水依人架子倒擺得比官家小姐還大!」
「喲,這位公子,您說話可真毒,不曉得您府上何處?朝中我方嬤嬤也是有幾個朋友,就像軍機處的布衛伊大人。」
「哼?想拿朝中大官壓我?」杜玉簪不屑地哼道。
謝子遜一聽見布裡伊大人的名號,嚇得立即拉著杜玉簪。「咱們走吧、咱們走吧……」
杜玉簪甩開他的手,堅持道:「我今天就要見水依人!」
「很抱歉,水姑娘今日不見客!」
杜玉簪怒氣衝天,嚷道:「難道就連玄忻貝勒來了也不見?」
「呃?」
方嬤嬤與謝子遜兩人全愣了一下,謝子遜根本不曉得杜玉簪與玄忻兩人相識的事,只在心裡直覺奇怪。
「您……」方嬤嬤一雙打量的眼光緊瞅著杜玉簪,試探性地道:「您是貝勒爺的什麼人?」
杜玉簪嘴角微微揚起一抹勝利的淺笑,「玄忻貝勒這會兒可在水依人的閨房裡?要是在,就麻煩嬤嬤領我前去,自然就會知我和貝勒爺的關係如何。」
其實,杜玉簪心裡也直覺矛盾,她何必為了見上他與水依人一面,這麼地花費精神與氣力,甚至編上理由。
事實上,她與玄忻又有什麼關係?
她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無聊、荒唐透頂!
她的理智告訴她,如果她夠聰明,現在直接轉頭就走,以後他走他的陽關道,她走她的獨木橋,兩人再也沒有必要往來,但,心裡的另一股聲音又強烈地要她留下,去見他一面。
瞧對方說得自信,方嬤嬤一時間也困惑住。
她猜想,對方可能也是京城裡的名門公子之一,否則怎麼會是謝公子的朋友?尤其聽那口氣,似乎與玄忻貝勒爺挺熟識的,為免不得罪貴客,方嬤嬤在心裡作了打算。
她隨意編了個理由,一臉假笑道:「這樣吧,既然公子這麼有心,嬤嬤我呢,這就特地去替您瞧瞧水依人去,要是她的身子覺得好些呢,這就命她出來迎見公子,您說好不好?」
杜玉簪揮揮手,「快去吧!」
「這樣吧,讓方嬤嬤我呢先替您和謝公子張羅幾個姑娘,啊……紅芯、夏菊、小青、玲兒,見、客、啦!」
「來啦!」
「玉……呃……玉公子,那麼……啊……」謝子遜的話尚未說完,即讓方嬤嬤招來的群鶯們團團圍住。
「謝公子……謝公子……」
「謝公子和咱們喝一杯嘛……」
「就是……謝公子許久沒來了……人家紅芯可想著您吶……」
「胡說、胡說……什麼好久沒來了……玉公子在此,別胡說八道。」謝子遜臉色乍青乍白,疲於應付如惡虎撲豐的姑娘們,無暇分神照顧他的玉簪妹妹。
杜玉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男人身陷脂粉窩的醜態,令她作嘔,她實在沒有心情繼續看那幾名花娘朝謝子遜-獻慇勤的模樣,不禁輕哼一聲之後,便把頭轉向一邊。
「玉簪妹……」
「咳!」見謝子遜差點失言,杜玉簪重咳一聲。
「我、我……」
「唉喲,這位公子,您長得好俊吶,讓奴家陪您喝一杯……」
杜玉簪驚也似地跳開,一副敬謝不敏的模樣。
「喲,這小公子怕羞呢!」
「呵呵呵……」數名花娘笑成了一團。
就在杜玉簪差點落荒而逃之際,方嬤嬤令人下來領她至另一間上房。
「呼!」她深深地吐出一口大氣,比起外頭的喧嘩熱鬧,整間房裡只有她一人,顯得清爽許多。
她注意到這間雅房與上一間不同,少了金碧輝煌的裝簧,卻多了一份稚氣,房裡的擺設簡單卻又不顯寒傖,檜木八角桌上一隻香爐徐徐冒出淡淡的檀香味,香煙裊裊,置身其中,心情也不禁沉靜了下來。
在等待之時,她在房中四處走動,欣賞一下高掛牆上的畫軸。
大約過了一刻鐘,門扉讓人由外頭推開,一行看似主僕的三人,踏進了雅房。
其中為首的姑娘低著首,腳踏蓮步,舉止輕盈婀娜又不失莊重,後頭的兩名姑娘一名抱著琴,一名抱著琵琶。
「奴家水依人見過官人。」
說話的女子微微欠身,模樣嬌弱又多禮,教養渾厚,要不是她的自我介紹,杜玉簪沒辦法將她與外頭那些在酒客身上猛撒嬌的花娘們,聯想在一起。
「你、你是水依人?」她不敢置信,眼前這名看來舉止嫻雅、知書達禮的姑娘,竟是京城裡的花魁!
「回官人,奴家便是。」水依人嗓音清脆婉轉,她緩緩抬起頭來,薄施脂粉的臉蛋配上一雙水靈靈的眼瞳,顯得更加有靈氣。
杜玉簪心裡湧上一股十分強烈的衝擊,水依人的模樣與她所事先預料的完全不同!
她舉止端莊優雅,進退有禮;反觀自己,一身男裝,行事粗魯,相比之下,心裡居然有一分的慚愧。
兩名侍女已備好了酒席,也置好了琴具,水依人即請對方入座。
「官人今日可聽曲?」水依人柔聲問道。
杜玉簪凜著臉,心頭交織著複雜的情緒,胸口劇烈地起伏,這份打擊強烈地幾乎擊潰她自小至大的自信。
她揮揮手,「不聽曲,咱們就聊聊天。」
水依人向兩名侍婢使一個眼色,兩名侍婢立即領命退了下去。
「聽說公子與玄忻貝勒是熟識?」
杜玉簪沒回答她,反而道:「水姑娘氣質優雅出眾,難怪京城裡的王公貴族,莫不爭先寵愛,果然不負花魁之名。」
「公子過獎了。」水依人緩緩低頭,眼眸流露出淡淡愁色。
杜玉簪心情複雜地睨著她,許久才開口道:「姑娘得京城各家公子寵愛,為何眉宇間似略有愁思?」
「公子有所不知,奴家身為紅塵中人,這皮肉生涯,還不知何日是盡頭……」水依人輕輕歎了口氣,語多哀戚。
杜玉簪挑挑眉,心中突生一想法,胸口不由得泛起陣陣酸楚,不可遏抑。
「姑娘容貌風情均是人間絕色,又深得玄忻貝勒爺寵愛,改日若得讓貝勒爺贖身,要脫離這送往迎來的生活,又有何難處?」
不知怎地,每每想起玄忻那傢伙與水依人的關係,她的心口便老是緊窒酸澀得令她難受。
水依人搖搖頭,輕聲道:「貝勒爺是人中龍鳳,哪裡是奴家高攀得起?更何況……」她語氣停歇,眼光悠悠望向窗外。「貝勒爺心裡的確有位佳人,但卻不是奴家……」
杜玉簪全身神經倏地一緊……他、他早已有心上人?
水依人又道:「貝勒爺那樣的天之驕子,哪怕讓奴家在貝勒爺身邊當個丫鬟,奴家也是願意的,但貝勒爺卻未真正青睞過奴家,奴家又何敢希冀貝勒爺能為奴家贖身?」
一聽到玄忻並非鍾情於水依人,而是另有心上人,杜玉簪一愣,她呆呆地消化著水依人的話語,忽覺自己好蠢……
她喉頭忽然覺得好乾澀。「你、你確定?」
水依人嘴角揚起一抹淒淒苦笑。「這事貝勃爺雖未言明,但奴家在紅塵裡打滾多年,這一點小事,又怎麼會看走眼?」
杜玉簪只覺自己心頭全擰成一團。「知道是、是哪一家的姑娘?」
水依人疑惑地睨著她。「宮人不是與貝勒爺熟識?這事難道官人不知?」
「呃……」杜玉簪愣了愣,才故作瀟灑道:「唉呀,男人間哪裡會談論這種事……」她的心好難受……
再怎麼對感情之事遲頓,望著水依人那樣為情所困的模樣,此時此刻她也意識到自己似乎對他……對他……在不知不覺中,似乎也有了另一層心思……
不……不……這怎麼可以……
他是身份矜貴的貝勒爺,她雖家中富裕,卻也只是一個平民之女,況且……她曾向他發誓,絕對不嫁官家人……
看來,這場賭局……是她輸了……
水依人注意到杜玉簪發白的臉色,「公子身體不適?」
杜玉簪拉回了神智,望著水依人好半晌,似乎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公子?」水依人上前欲扶住她,卻被她一手推開。
「啊……」水依人差點讓她推倒在地。
杜玉簪臉色難看至極,心裡一陣迷茫,索性轉頭跑開。
她急忙地下樓梯,不意在樓梯間撞上一堵人牆。
「啊……」她的身子失了重心,差點由樓梯上摔下,所幸一隻有力的臂膀,適時地拉住她的右臂,止住了她下墜的身子。
「小心。」一道成穩且熟悉的男音在她耳際邊響起,她不禁抬首望去,迎上一雙狹長的眸子。
「呃……啊……」她睜大眼,發現扶住她的人,居然是她此刻最駭怕見到的玄忻,不禁倒抽口氣,臉色霎時泛白。
「是你?」認清對方的臉,玄忻眼眸閃過驚訝,語音上揚些許。
「放、放開我……你、你認錯人了……」杜玉簪驚慌地欲甩開他的手,但他卻死死地鉗住她一臂。
玄忻興味地打量著她一身男裝打扮。
「嘖嘖,這年頭流行起女扮男裝逛窯子了?」
「放開我!」心急之下,杜玉簪用盡了力氣甩開他的牽鉗,頭也不回地跑了開去。
「喂……等等,別走!」
杜玉簪心臟不住地狂跳,沒命似地往前急速奔跑,全然不理會玄忻在身後的叫喚,活似身後有什麼鬼怪在追趕她似地。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只覺得胸口裡不知被誰灑下了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緊緊困住。
她害怕讓他看出她真實的情緒,她害怕讓他看出她女扮男裝進杏花樓的動機,她害怕讓他看出……她有好多個害怕的理由……
心中似有一項她極不願意承認的事實,欲破繭而出,她不敢去面對……她駭怕極了,只能沒命地往前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