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蘊棠拖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
夏依繃著臉站起身,瞪了他一眼。「借過。」橫在前頭的長腿實在很礙眼,礙眼得讓她想踢一腳。
看著她氣鼓鼓的雙頰,杜蘊棠露出一貫的笑容。「誰惹你了?你看起來火氣不小。」
就是你!她挑起眉,臉色不善。
「是我嗎?」答案很明顯了,她的橫眉豎眼全擺給他一個人看,他無奈又無辜地笑道:「一個被判刑的人,總有權利知道他犯了什麼錯吧!」
聞言,她的杏眼一瞪,瞪向他這個罪魁禍首。「我不想再被人指責我妄想麻雀變鳳凰了。」可惡!她為什麼要白白受這股窩囊氣?這幾天她愈想愈氣、愈想愈咬牙切齒,她才是最倒媚最無辜的受害者,不僅被拉小手,還被吃豆腐,為什麼就沒有人將矛頭指向他?竟然統統連成一氣地用鼻孔瞪她,她到底是招誰惹誰了?!
「就因為這樣?」他鬆開了眉,臉色柔和許多,這小狐狸敢情是受委屈了。
「被人用目光凌遲、用鼻孔瞪的人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說風涼話。」她氣,氣他的不經心。
「你什麼時候開始會在意別人的目光了?」他挑起眉。
「從認識你開始!」她氣極地想撲過去打他。 「都是你害的,每個人都說是我巴上你,哼!你有什麼好,我為什麼要巴上你!」她愈講愈氣,愈講心愈苦,愈講眼睛愈酸。
「不要揉眼睛。」他拿開她揉著眼睛的手,溫柔地拂過她的頰。
「你管!不准過來。」她避開了他的手,退了一大步。
「從今天開始,你不准靠近我。」她站在遠遠的一端,隔空喊話。
「如果我不願意呢!」他環起胸,臉雖然在笑,但那雙眼卻凶凶的。
沒預料到他會如此回答,夏依愣了下。「那……那我就躲著你,讓你無法靠近。」
「不准!」他突地冷喝,兩隻眼睛快噴出火了。
她瑟縮了下。他對她好凶……嘴一肩,眼淚快飄出來了,她不但被別人冷嘲熱諷,連他也欺負她,這世界愈來愈沒有天理了。
「不准你腦中再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怪念頭,什麼麻雀變鳳凰!你不是麻雀也不是鳳凰,你是一隻小狐狸,一隻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的小狐狸。」他不准她用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逃開他。
「過來。」他朝她伸出手。
夏依猶豫地望著他,不知該進該退,原先被人冷嘲熱諷的憤怒,因為他的一番話,慢慢地冷靜下來,難道這一切真是她反應過度!
「你再不過來,我就要過去了。」杜蘊棠走向她,牢牢地握住她的手。
她先看看自己被握住的手,再抬起頭,望進他的眼。「你好像很喜歡牽我的手。」
「是啊,我要牢牢地、緊緊地抓住你,免得你又莫名其妙的想逃開。」換言之,他再也不準備放手了。
「還說,都是你——」
一記結結實實的吻封住了叨念的小口,醫務室內的浪漫風暴,開始無聲地蔓延……***
晚上九點,夏依騎著向江大媽借來的摩托車,後頭捆著她這個月的戰績——三大箱手工塑膠花,準備去交貨。
她這個月的營收比上個月下滑四分之一,達成率只有百分之七十五,檢討原因:被搶——她的手受傷變得不靈活;下月營收預期:將恢復以往水準——四大箱。
夏依停下車等綠燈亮起,腦袋不停運轉,統計著八月份自家的財務報表,結果出爐後,安全帽下的臉蛋一片嚴肅凝重,活像家大公司的老闆正面對著營收衰退的財報,檢討思索著企業未來的目標。
綠燈亮起,夏依重新上路,一輛汽車突然從旁疾駛而過,嚇得她手把直晃,摩托車像一條笨蛇歪七扭八的爬行,而這時又不偏不倚壓上了一塊石頭——
「砰!」結果就是車倒、人叫、塑膠花像脫掉的蛇皮散在馬路上。
可惡!夏依忍著痛拖出自己被摩托車壓到的腳,不忘橫眉豎眼地瞪著絕塵而去的車屁股,奉上幾句五字箴言。
罵完之後,將摩托車扶正,一身狼狽髒亂的她開始哀怨地拴著散落一地的塑膠花,第一朵咒那輛車遇到警察臨檢,第二朵咒那輛車被開罰單,第三朵咒那輛車輪胎破掉,第四朵咒那輛車被劃……
「我幫你撿。」一道女聲從她的頭頂傳來。
她仰起頭,望進一張五官細緻的臉龐,在暈黃的月光下,全身罩著一層溫柔的薄光,像幅美麗的畫,吸附著她的視線。
女子蹲下身,真的開始幫她撿著塑膠花,夏依怔怔地望著女子美麗的臉龐,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是她!那日在公司大樓外和杜蘊棠互視而笑的女子。
沒想到自己竟會在這種笨拙的情況下與那女子相遇,夏依看著女子優雅的動作,恬靜的氣質,雙眼慢慢地黯淡下來。
「語歡,好了嗎?」
聽到後頭傳來的熟悉男聲,夏依臉色一凜,手微微地抖動了下,頭壓得低低的,深怕被人瞧見她狼狽的模樣。
「好了。」女子回道,將最後一朵塑膠花放進紙箱內。
「謝謝你。」夏依的聲音格外暗啞。
女子對她微微一笑後,回到等在一旁的車子上。
等到車子的引擎聲遠去,夏依才敢抬頭,呆呆地望著那輛墨綠色的車消失在夜幕裡。
她不由自主地捏緊手裡的塑膠花,想起他的吻,想起心裡曾浮過的甜意,如今只剩下一片澀味。
為什麼要逃避!為什麼不敢見他!是怕被他拿來互相比較嗎?!
她就像手裡握著的這朵廉價塑膠花,而那名女子則是一朵散發幽香的優雅水仙。
優劣立現。
她的心像被狠狠地端了一腳,難以喘息,她咬緊了下唇,無以名狀的情緒又開始不斷地翻攪、翻攪,翻攪…… ***
「好熱!」穆美一下遊覽車,就領略到艷陽火辣辣的威力。
夏依跟下車,眉頭也因戶外的高溫而輕蹙。
「下次能不能建議部室旅遊的地點,改在五星級的大飯店,大家一塊喝個下午茶不也挺好,省得在外頭活受罪。」穆美撐開洋傘遮住頂上的一片艷陽天。
「夏依,你的傘呢?」她擦著汗,看著夏依曝曬在陽光下,雙頰被曬得紅通通的。
「沒帶。」懶懶地應了一聲,夏依深呼吸了下,讓胸口充滿綠綠的草味。好舒服哦,每天悶在小房子裡,都快忘記綠草的味道了。
「那防曬油呢?擦了沒?」
得到的答案,還是搖頭。
「太陽這麼大,你回去台北後,准成小黑人一枚。」穆美口中雖叨念著,但仍將傘移到兩人的頭上,資源共享。
跟著同事三三兩兩的腳步進人農場,經理交代十二點在大廳集合後,就放牛吃草,各走各的。
「夏依,等等我,你要去哪?」穆美看著夏依一個人走向大塊青草地。
「去看牛。」
「牛有什麼好看的?」穆美跟著她,愈走高人群愈遠。
「來農場不看牛,難道看人啊!」夏依白了她一眼。 不遠處,柵欄內圍著一群又一群黑白相間的乳牛,或坐或站,大大的嘴慢條斯理地嚼著草,理所當然地消磨時間,長長的眼睫毛傲慢地垂下,看也不看個頭小小的人類。
「哇,我的布鞋毀了。」一路踩著溫濕的青草,穆美的布鞋加了好幾條土灰色的條紋。
「穆美,不要叫了,你會嚇到牛。」夏依捂著耳朵,沒好氣地說道。昨夜失眠的她,一早在遊覽車上或睡或醒,精神還是不濟得很。
「你最近好像都睡眠不足,每天看你頂著兩個熊貓眼來公司。」今天更誇張了,車上有人大唱卡拉OK,她還能閉眼假寐,實在令人佩服、佩服。
「沒辦法,上個月我的塑膠花進度嚴重落後,這個月當然得補回來。」忙碌,可以讓一個人忘掉很多事。
她走到一棵濃密的大樹下,迎著風,看著頂上的白雲閒閒地飄過,她舒服地半瞇起眼,背靠著樹幹,突然覺得好睏,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哎,你別睡著了,待會兒中暑就糟了。」
「不會的。」她索性坐下來,閉上眼補眠。
「要睡,回大廳去睡,或回遊覽車去睡,那兒有冷氣。」
「這裡有風、有樹蔭蔽日,連牛都不會中暑了,我怎可能中暑?」她又打了個呵欠。
「你不是說要看牛嗎!」穆美還在作最後的努力。
「等我睡飽後再說……」說話的人已進入睡眠狀態。
實在拿她沒辦法,穆美歎了口氣,有時候真覺停夏依就像只頑固的牛,怎麼勸也勸不聽。
她從包包裡拿出防蚊液,仔細地幫夏依噴上一圈。「你就睡吧,等十二點的時候,我再來挖你吃飯。」
「夏依,你的口水流下來了。」
夏依嘟嚷一聲,拂開了臉頰上擾人的東西。
「你再睡,我就要吻醒你了。」偷啄了她的唇,他滿眼笑意。
迷迷糊糊地張開眼,一張男性的俊雅臉龐登時出現在眼前。
夏依一驚,下意識地想後退,頭不偏不倚地撞向後頭的樹幹……
「噢,好痛!」她捂著後腦勺,迷糊的腦袋被撞得清醒了起來。
杜蘊棠立刻緊張地拿開她的手,大手輕撫著她的後腦。「會不會覺得噁心想吐?」
「不會。」她搖搖頭,藉機脫離他的手,神情不甚自然。
「不要再這麼莽撞了。」他蹲下身,坐在她旁邊。
他靠得好近,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很輕,夏依全身的血液一股腦往臉上衝。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悄悄地挪開一公分,再一公分,拉開兩人的距離。
「我在附近打高爾夫球,想起李經理提及你們今天部室旅遊,就順便過來看看。」他唇線輕抿,頭向後靠在樹上,臉部的表情柔和,似乎很享受這悠閒的時光。
「還真巧。」她撇撇嘴,李經理可以改行當線民了。
「今年中秋,準備回南部嗎?」他屈起一膝,手擱在膝頭上,偏著頭看她,有股自然天成的瀟灑帥氣。
「當然。」她點點頭,手無意識地拔著地上的草。
「我載你回去。」他伸手替她拿開頭頂上的樹葉。 「不用了!」她迅速地抬起頭,迎進他眼裡的溫柔,心一驚,又低下了頭。
「你怎麼了?」他發現她的異狀,她似乎不敢看著他,為什麼?
「沒有,我肚子餓了。」她霍地站起身,再次逃開他的目光。
杜蘊棠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
「你不餓嗎?」她突然轉過身面對他,嘴角帶著格外輕快的笑意。「我餓得快可以吃下一頭牛了。」
「嘩……」遠遠傳來了牛叫聲,似乎在抗議著夏依所說的話。
夏依敲了自己一記。「牛大哥在抗議了!」她圈起手,向柵欄內的牛只大聲喊道。「牛大哥們,不要介意,我隨便說說的。」心中鬱積的悶氣似乎在這一聲聲的嘶喊中,吐出了不少……
他雙眼一直鎖著她,她愈是表現得若無其事,他的眉就蹙得愈緊,她鐵定有事瞞他。
「吃飯了。」
夏依被他嚇了一跳,他什麼時候走到她身旁的?完美的五官還整個貼近她。
「好,吃飯。」她不自覺地嚥了下口水,他的目光異常地熾熱,甚至比天上的大太陽還炙人。
杜蘊棠握住她的手,可不到兩秒就被甩了開。
他手環著胸,一副等著她解釋的模樣,果然,這小狐狸有事瞞他,只是她的技術太拙劣,他隨意一試,就揪出了她的狐狸尾巴。
夏依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道:「牽著手……很熱。」
他的臉沉了下來。「說真話。」她的若無其事分明就是欲蓋彌彰,試圖掩飾某些事。
她全身微微一顫。他識破了嗎?她已經盡全力的掩飾了……真的,這一次連穆美都沒有發覺她的異樣,為什麼他會看得出來?
「我……」她懊惱地說了一個字,便再也說不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就是想躲他,躲得遠遠的。
上一次別人的閒言閒語,只是讓她氣個幾天,但這一次,再次遇見那水仙般的女子後,她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跌落到很深很深的谷底,怎麼爬也爬不出來。
一股明顯的異樣情緒在心頭盤桓,明顯地讓她不想面對他,甚至想退縮……
「我可以不問你怎麼了,但是,你得將現在腦袋裡所有的莫名其妙,全部給我消除乾淨。」他吐了口氣,揉了揉眉間,優雅的臉龐上透著一絲的倦累。
他說服自己不再追問,不再逼她,給她一些時間來適應兩人的關係。
「你看起來很累。」她偷瞄了他一眼,胸口因他臉上的倦意而抽疼了下。
「你在關心我嗎?」他勾起了笑,又拿一雙溫柔的眼挑勾她。
「才沒有!」她別過臉,不理他的訕笑,奇怪!她幹嘛管他累不累!
「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我將會很忙,甚至無法和你見面,你不能每次都靠我解決心裡的魔障,你得試著趕走它。」他扳過她的身子,黑眸鎖著她的臉龐。
他知道她對他還未全然的交心,甚至還會想退縮,但這光靠他一個人的努力是不夠的,她不能只被動地站在原地胡思亂想,讓他一個人應付愛情的每一道轉彎,這條漫漫愛情路必須兩人一同攜手走過。
再加上他這陣子得忙著公司轉型的計劃,不確定的時代中,企業面臨了重大變革,他得竭盡心力勸服另一批人接受新的經營理念,偏偏其中落差極大,雖然有父親支持他,但反對的聲浪一直居高不下。
他將會有一段時間無法顧及到她,她能自己主動走向他嗎?他只能苦笑,不敢奢望。
我心裡哪有什麼魔障?夏依嘟嚷了聲,但一對上他認真的眼、聽到他將會很忙,甚至無法見面時,心裡卻變得悶悶的,像被掏空了卻又紊亂不已。
她到底怎麼了,竟然感到惆悵?不是早就想躲開他了嗎?這下正合她意,他也沒時間管她了,但為何她就是高興不起來,整個人像被扔進更深、更看不見底的深淵裡,她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