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斐實在百般不願再走回車上,但雨似乎有大起來的趨勢。
她想了想,咬著牙,轉回頭去。
但等她走到車子十步遠的距離,卻發現那女人正趴在翔文的身上。
依斐立刻將腳步縮回,像個貓科動物一般躡手躡腳地離開現場。直到跑了有二十公尺遠,依斐才終於停下腳步,拍拍自己的胸口,順了順氣。
她想到剛剛看到的那一幕,哇,那個姿勢……應該是接吻了吧!不只是接吻,還是那種很限制級的法式熱吻!
依斐的臉都紅了,可心中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不愉快。
那個記憶中在颱風夜窩在她懷裡哭的小弟弟,如今居然可以跟一個那麼成熟嫵媚的女人來個法式熱吻?!
相較於他,自己似乎還停留在國高中時期一樣。
但……除了這種「階級」被取代的挫折感之外,依斐覺得還多了點什麼。
究竟是什麼,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超級世界宇宙無敵的不愉快。
尹翔文,你完蛋了。
依斐心中不斷地大罵著這一句。
但老天爺沒有因為依斐的生氣,而使雨變小一點,反而更大了起來,於是依斐被雨淋得更不快樂。
天色漸暗,依斐都不知自己應該走到哪裡去好。
突然,她發現在河堤的不遠處,居然有個小型夜市。
因為突然下起了雨,各個攤販都張起了大花傘。在燈光和雨的共同照射反射下,出奇地亮麗,有一種淒美又熱鬧的感覺。
依斐被吸引而跑了過去。
她逛著小夜市,看到有一攤賣著紅紅綠綠的棉花糖,她突然想到小時候與翔文買棉花糖與彈珠汽水的事。
那時也是雨天,他們完全不管大人們的勸告,硬是跑到鎮上的夜市去。淋了全身雨,只為了買棉花糖,結果棉花糖不多久之後,就被一滴滴的雨給弄溶了。
那時的翔文,還是個流著鼻涕的小鬼,成天抓著她的衣角,在她身旁跟前跟後的。
她突然覺得肚子餓,想買一些來吃,卻赫然發現,自己剛剛匆促地下車,錢包也都放在那個背包裡。
此時,她充分體會到理財雜誌上常說的分散風險,現在她身上連一毛都沒有。
她發誓,她下次一定要穿有口袋的衣服,好歹會放個十塊二十塊在身上。
但現在,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漫步在花傘之間。
好餓……依斐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被燒烤攤吸引了過去。
她聞著燒烤攤散發出的誘人味道,覺得真是一種甜蜜的酷刑。
「天殺的尹翔文,你再不出現,我就殺了你。」她喃喃地說著。
就在此時,一隻大手從後面拍了她一下,她回過頭。
是尹翔文。
她立刻擁抱了翔文,幾乎感動地流下淚來。
「親愛的表弟,你總算回來了,我從來沒這麼想你過,想你想得好苦呀!」
翔文聽著依斐誇張的言語,笑了出來。「怎麼,你嫉妒了,那個女人的確比你漂亮很多啊!」
依斐鬆開了擁抱,扁了扁嘴。「你在說什麼呀,我在等我的包包……」她立刻繞到翔文的背後,空空如也。
「……我的包包呢?」
翔文楞了楞:「什麼包包?」
「我的包包呀,我的背包不是被你給拿下來,丟在後座?你沒有拿下來嗎?」
「我怎麼會知道你自己下車時沒把背包拿下來,我只拿了剛剛幫你拿的書……」翔文打開了自己的背包。「我把它們放在我的背包裡了……雷依斐,你還活著嗎?」
依斐已經嚇呆在當場,翔文努力地在她眼前揮手。
「雷依斐,你不要這樣好不好,錢我有,你要吃什麼就吃吧,我有錢。」
依斐恢復了神志,大罵了起來:「你有錢有屁用呀!我的小背包裡有手機、有悠遊卡、身份證、實習教師證,還有一堆信用卡呀!我不管,你現在馬上打電話給她,叫她把東西給拿回來!」
翔文臉色一變。「我不要!」
「不要?!」依斐瞪著他。「尹翔文,是你把我拉上車,東西也是你忘了拿的,難不成你想不負責任!」
翔文立刻反駁她:「咱們把話說清楚,沒錯,是我拉你上車的,但背包可是你自己忘的,況且,我好不容易才把她給請走,你叫我現在把她給弄回來,我做不到!」
「那我的書?我的錢?我的證件?我的信用卡?還有家裡的鑰匙怎麼辦呀?」依斐對著翔文大吼。
翔文也不甘示弱地說:「你拿的是參考書,我把我那套給你嘛,錢我有,證件再辦不就好了,鑰匙我也有一份呀……」翔文打開背包,開始掏起了鑰匙,卻赫然發現袋子裡沒有鑰匙。
翔文臉色大變。
依斐看他臉色不對,聲音顫抖地問:「你……你也沒帶鑰匙嗎?」
「……我忘在家裡了,我本來想今天會和你一起回家,就忘在門口鑰匙盒裡了。」
依斐頓時有些暈眩。「天將亡我也……我家那個門是一年前遭過小偷後,我爸重新安裝的,號稱小偷絕對打不開,連鎖匠也打不開,除非把鐵門給拆了,所以鎖匠還特別告訴我們,一定別把鑰匙弄丟了……」
「這麼重要的鑰匙,難道你沒備份嗎?或者有寄放在誰那裡的?」翔文似乎也有些急了。
「那鑰匙有四把呀,一把是我的,一把給你,爸媽拿走了一把,還有一把……」依斐突然噤了聲。
「還有一把在誰那裡?」翔文急切地問。
她遲疑許久,低著頭,小聲地說:「……我前男友那裡。」
翔文頓時無語,只看著依斐。
她感覺到翔文的視線,抬起頭看著他,他的眼光裡滿是責備和不滿。
她有些心虛,但仍逞強地說:「你幹嘛一直看著我呀?」
翔文氣悶,十分不爽地把眼神移開。
依斐看翔文沉默不語,更是尷尬,只好努力轉移話題。「總而言之,你趕快打電話給那個紅衣服女人,叫她把我的背包還來啦!」
翔文不悅地轉過頭來。「那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你『前』男友,把鑰匙給拿回來呢?」翔文特地在「前」那個字上狠狠地加重了語氣。
還好是個「前」字。
翔文心裡這麼想著,於是他理直氣壯地繼續說著:「你們都已經分手了,幹嘛還把鑰匙放在他那裡?你才應該拿回來吧!」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難不成你還舊情難忘?!」
「誰說的,只……只是居然是因為忘了背包這種事,就叫我去拿鑰匙,這麼丟臉的事,我做不出來,你叫我去跟他拿,不如叫我去死。」依斐十分堅持。
翔文立刻不甘示弱地頂了回去:「彼此彼此,我也不想為了這麼蠢的理由,就打電話給那個女人。」
兩人都撇開頭不看對方。
此時,一聲響亮的腹鳴在兩人之中響起。
翔文臉色緩和了下來,轉過頭看著依斐。「雷依斐,你肚子已經餓成這樣,我看我們先休戰,吃完飯再討論誰要去拿鑰匙吧!」
依斐的確是餓斃了,即使心裡百般不爽,但也知道吵架還是得要有力氣的。
翔文也不等她同意與否,直接就拉著依斐走進一個小麵攤。
「餛飩麵,不加蔥花,但香菜多一點,湯少一點,鹹一點,要辣。」翔文像連珠炮說完後才轉頭問依斐:「是這樣沒錯吧?」
依斐點點頭,心裡有些驚喜。「算你記性好,居然知道我吃麵的習慣。」
翔文笑了笑。
很快的,面端了上來,依斐實在是餓極了,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卻不小心噎到,咳了起來。
翔文立刻輕拍著依斐的背。「喂,你吃慢點好不好,一副衣索比亞難民的樣子。」
依斐嘴裡依舊含著面,轉頭瞪了他一眼。
過不久,她終於吃完了,滿足地喝著西瓜汁。
翔文看著她那一飽萬事足的表情,又不自禁地笑了出來。
依斐看著他,把西瓜汁放下。「尹翔文,我想了想,還是你來打電話給那個女人才行……」
依斐話還沒說完,翔文已經舉手作勢叫她別說。
「我們這樣吵下去,不會有結果的。」翔文放下果汁,認真地看著依斐。「雷依斐,我們兩個都不想打這個電話對不對?」
依斐點點頭。
「都希望對方來打這個電話,對不對?」
依斐繼續點著頭。
「那來個公平一點的方法吧!」
「什麼方法?」
「猜拳呀,最公平,最簡單的方法,輸的人打電話拿鑰匙。」
依斐啜著西瓜汁,想了一下,是啊,怎麼沒想到猜拳呢,這的確是最快解決事情的方法。
「好方法,一拳定勝負怎麼樣?」依斐立刻伸出了手。她心裡得意著,小時候她和翔文玩猜拳從來沒輸過呢!
「沒問題!」翔文也伸出了手,但心裡也在偷偷笑著。
他太瞭解依斐,她是一個超級直腸子,心裡想些什麼都會在臉上表現出來,尤其是猜拳的時候。
想出布時,依斐總會先閉一下眼,若想出石頭時,會抿一下唇,若想出剪刀,則會皺一下鼻子。
小時候他為了討依斐開心,總是適時讓依斐贏。
但這次,他怎麼會讓她呢?
果然,依斐抿了一下唇,才此出了石頭的樣子,翔文的大手掌就包了過來。
「一拳定勝負,你去打電話吧!」
依斐萬萬想不到自己居然就這樣輸了,心裡十分不平衡,心有不甘地說:「不行,猜一拳是不公平的,三勝二負。」
翔文也由著她,當然,不管比了幾次,依斐依舊慘敗。
「雷依斐,你就別死撐了,你輸定了!」
依斐氣得臉都綠了。「尹翔文,你出老千嗎?怎麼猜都是贏,我不服!」
「喂,雷依斐,我有我的方法,你別說這麼多廢話,快打電話!」翔文將手機從背包裡拿給她。
依斐心不甘情不願地張開了手,翔文重重地將手機交在她手上。
她看著手機許久,還是很遲疑。
「我的手機沒那麼先進,不能用念力遙控撥號。」翔文還在諷刺她。
依斐瞪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按了手機上的號碼,但才按完九個數字,她立刻就按了切斷鍵。
「翔文,一定要我打嗎?」她開始裝可憐。
翔文瞪著她。「雷依斐,願賭服輸,不要耍賴!」
依斐看著翔文,覺得他未免太過堅持。
翔文自己也發現他的堅持已經超過了某些尺度,但,他怎麼都不想那個男人和依斐還有任何關係。他堅持要強迫依斐,一定要把那個鑰匙拿回來。
依斐看翔文沒有轉圜的餘地,扁了扁嘴,還是鼓起勇氣,將十個數字按完。電話那頭接通了,響了起來。
隨著電話的聲響,依斐的心跳越來越快,等了許久,對方傳來的聲音卻是:「您好,對方目前無法接聽您的電話,如不留言請掛斷,如要快速留言……」話還沒說完,依斐就掛斷了。
翔文看著她。「又幹嘛?」
「沒人接。」
翔文看著她許久。「那他家的電話呢?」
「他家沒有電話,我都是用手機跟他聯絡的。」
翔文繼續看著她。「……雷依斐,他有你家鑰匙,你也有他家鑰匙吧?」
依斐看著翔文,遲疑了許久才說:「……都在同一串裡,和所有的鑰匙同一串……」
翔文又火了起來,對著依斐厲聲地說:「雷依斐,他上次都帶另一個女人出現了,你幹嘛還留著他的鑰匙,為什麼不扔了?!」
依斐更煩了。「現在不要討論這個問題啦!」
翔文沉了沉氣,突然一手就把依斐拉起來。「我們走!」
「幹嘛?去哪裡?」
「你有他家鑰匙,就一定知道他家住哪裡,我們直接去他家拿我們的鑰匙!」
依斐一聽大驚,就想把手抽開,無奈翔文的手像個鉗子,硬是不讓她溜掉。依斐甩不開翔文,氣得要死。
「尹翔文,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堅持要把鑰匙拿回來呀?!」
翔文楞了楞,有些不自在的說:「因為……因為你猜拳輸了,這是你該做的。而且……我其實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台灣的電話,我們沒有選擇了!」
依斐頓時氣結。
翔文也不讓依斐再多想,立刻召來計程車,一把就將她推上了車。
「請問……要到哪裡?」計程車司機禮貌的問著。
翔文看向依斐。「你幹嘛,快說他住哪裡呀?」
依斐氣嘟嘟的說:「往前走。」
「往前走,走到哪兒?」司機都還沒發話,翔文先罵了出來。
「尹翔文,你不要逼人太甚!」
翔文控制著自己的脾氣。「好,我不逼你,你自己想想,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
「不用你來教訓我。」
「那你就說呀!」
「……司機先生,麻煩往天母忠誠路。」依斐終於緩緩地開口。
司機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他最怕碰到吵架的情侶,他看了看後照鏡,後面這一對,簡直就是典型的鬥氣冤家,兩個人的臉別得之開,簡直就等於一百八十度了。
兩人一路上就這麼沉默不語。
依斐看著窗外的景色,她知道,越來越靠近那人的家了。
這段路,多麼的熟悉,卻又多麼的遙遠-
樹花已經謝得都差不多了,但燈光下的-樹依舊是燦爛迷人。
他的家就住在天母忠誠路上,遠遠地,她數著大樓的燈,他家居然是亮著的。
那他為什麼不接電話呢?
還是一看到是她打的電話,就把手機關了呢?
不……剛剛是用尹翔文的手機打的,他不會知道的。
那……為什麼呢?
依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渾然未覺翔文早已轉過頭,看著她的表情變化。
她有一張很忙碌的臉。
一下子生氣,一下子倉惶,一下子懷念,一下子不安,一下子似乎安下了心,但過一會又猶疑了起來。
這一切的表情,都是為了那個男人。
翔文越看越心酸,越心疼,越心有不甘。
他看到她的表情亮了起來,順著她的眼光,翔文知道他們到了。
「雷依斐,已經到了,對不對?」
依斐終於開了口:「對,司機先生,就是這兒,麻煩停車。」
翔文付了錢,依斐先下了車,翔文隨後。
依斐走了兩步卻又突然停了下來,抬頭看著那個樓層的燈光。
翔文順著依斐的眼光看去。「他在家吧!」
「應該在吧……」依斐小聲地回答了,但步伐卻依然沒有前進。
翔文看著依斐遲疑的背影,不曉得該說什麼好,於是伸出了雙手,按住了依斐的肩,溫柔但帶著點強制地推著她向前走。
「依斐,事情總要解決,現在的情形何嘗不是一個好理由,就去和他說清楚,把鑰匙拿回來,總比心一直懸著那裡好。」
依斐轉頭看著翔文。
「我會在,我陪著你。」翔文鼓勵地看著她。
終於像下了決心似地,依斐向前邁開了腳步。
他們來到諶志傑家門口了。依斐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電鈴。
她一直在心裡練習著要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志傑,要如何表現她的不在乎呢?
門開了。
依斐傻住了。
出來的是一個穿著睡衣,面容有些熟悉的可愛女孩。
是那天與志傑一起吃飯的女孩。
依斐如遭雷擊般呆楞在當場,久久都說不出話。
翔文也認出來了,但女孩似乎沒有認出他們。
「你們要找誰?」
翔文看依斐不說話,輕拍了拍她,依斐才如夢初醒,壓抑著快哭出來的情緒,顫著聲問著:「志傑……諶志傑在嗎?」
「志傑?他昨天飛美國了,要去看他爸媽,順便去看一下美國的學校……你們是他的大學同學嗎?」
「算……算是吧。」
「有什麼要緊事找他嗎?需不需要給你他美國的電話?」
「不……不用了,謝謝你。」
依斐僵著臉,轉身就走。翔文無言,只好跟著她。
但沒走多少步,女孩突然從背後叫住了她。
「你……你是雷依斐對不對?那天在麥當勞的,就是你對不對?」
依斐咬著唇許久,才回過頭,表情複雜,欲言又止,她不曉得還能說什麼。
「你究竟有什麼事找志傑?」女孩臉上露出有些擔憂與不快的表情。
「沒事,沒有什麼大事。」
女孩咬了咬牙說:「也許我這樣說很不應該,但是我還是要說,沒事的話,可否請你別再來找志傑呢?」
依斐張大了眼,楞楞地看著她。
女孩帶著哀怨的表情說:「志傑雖然跟你分手了,但心裡還是一直惦著你,你不願意跟他到美國,等於就是拋棄了他,但我不同,他去到天涯海角我都會跟著他的。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來找他,我好不容易才勸他在出國前把鑰匙用快遞寄給你,就是不希望你們還有什麼糾葛。所以,雷小姐,請你答應我,不要再來找他了!」
依斐許久之後,才顫著聲冒出一句:「我知道了。」
但女孩不放棄,一定要聽到一句肯定的答覆,於是逼問著:「這是說你答應了嗎?是答應的意思吧……」
翔文終於看不過去,拉起依斐的手。「依斐,別理她了,我們走。」
等不及電梯上來,他拉著依斐直往樓梯奔,依斐跟不太上翔文的腳步,走得有些跌跌撞撞。然而翔文並沒有發現,只是急切地想把她帶離那裡。
一直到奔出大樓外了,依斐終於受不了地開口:「尹翔文,你走慢一點好不好?我都快被你拖得跌倒了!」
翔文這才發現,終於停下腳步,放開了手,回頭看著因半跑步而紅了臉的依斐。
「雷依斐,你……」他很氣憤,卻不知該說什麼,雖然他在氣憤之中,夾雜著那麼一絲的喜,依斐和諶志傑終於完完全全地分手了,但他仍生氣依斐受到傷害,尤其是那個男人居然說成是依斐拋棄他的!
「現在怎麼辦?」依斐突然冒出了這一句。
翔文看著她,不太確定她問的是什麼。
「現在沒有鑰匙怎麼辦?諶志傑用快遞寄鑰匙,我不在家也收不到,所以現在連最後一個希望都沒有了。」
翔文楞了一下,這才想起會逼著依斐來到此處,目的就是為了那把鑰匙。
「……你認為怎麼辦?」
「我不知道。」依斐腦中有些空白。
雨在此時又大了起來,翔文拉著她到騎樓下躲雨。
「今晚總得先找個落腳的地方。」依斐看著細雨綿綿的天空,覺得老天爺好像故意找她麻煩。「沒辦法,只好去住旅館了。」
翔文楞了一下,他完全沒有這心理準備,十分猶豫。
依斐並沒有發現他的遲疑,只是繞到他的身後,將他放在後口袋的皮夾拿出來。
「我身上沒錢,你現在還剩多少?」
依斐拿出了一千元大鈔看著翔文。「就剩這樣?」
「雷依斐,現在很少人會帶一堆鈔票在身上了,大家都用信用卡了好不好,我的美國運通卡額度還滿高的。」
依斐想了想問道:「你的信用卡帳單改寄台灣了嗎?」
翔文不理解依斐為何問這個問題。「沒有,我都是在網路上直接看帳單,帳單明細表還是寄美國,他們直接從我的帳戶中扣除的。」
「那我們不能用信用卡。」
「為什麼?」翔文非常疑惑。
「開什麼玩笑,我們倆一起去住旅館的事,怎麼可以被小舅媽知道,我才不想在小舅媽面前丟臉。」
翔文張口結舌地看著依斐。「那我們只有一千元,要到哪裡去找兩人住只要一千元的房間?」
兩人沉默許久,雨繼續越下越大。
依斐突然眼睛二兄,赫然發現雨中有個住宿八百元的霓虹招牌在閃閃發亮。
「尹翔文,那裡,那裡有住宿只要八百元的房間。」
翔文順著她的手指看向招牌。
「……雷依斐,那裡是所謂的愛情賓館,難不成你想住那裡?」
「它有浴室吧?」
「……應該有……你真的要住那兒?」翔文不敢相信依斐居然要去住那裡,她真的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
「一樣是旅館,一樣可以躲雨,一樣可以洗澡那就好了,不要挑了!」伊斐拉著翔文的後背包,直直向前走。「就去住那裡!」
翔文不得不跟著依斐,心中有些忐忑。
雷依斐,出了什麼事你可不要怪我呀……
不……如果他真的克制不住自己,依斐可能會把他給殺了。
翔文現在覺得自己的每一個腳步都是走向地獄,甜蜜的地獄。
他們終於走進了賓館,依斐想上前去辦住宿登記,但翔文把她拉到一旁去。
「幹嘛?」依斐不解。
「我來就好了。」
「你說什麼,你還穿著學校制服,會被問東問西的!」
「那你去不是更完蛋,看起來不是更像援交?!你走開,我來應付就好了,我對這種地方比你熟。」
「……」依斐腦中突然閃過那美艷的紅衣女人趴在他身上的樣子。一時有些生氣:「好,你去、你去,反正你比較像個色鬼,對這種地方一定比我熟!」
「你什麼意思啊?」翔文火大地抗議。
「不要囉嗦了,快去啦!我想趕快上去洗澡。」
依斐把翔文推到了櫃檯。
櫃檯小姐只看了看翔文的制服,又曖昧地瞧了依斐一眼,很有職業道德的,沒有再問什麼,就遞給翔文一間房間的鑰匙。
依斐實在是受不了櫃檯小姐的眼光,忍不住地說:「小姐,我跟你說,他是我表弟,我們是避雨才到這裡,你不要誤會……」話還沒說完,就被翔文一把掩住嘴,一面拖上樓去。
「你幹嘛呀?」
「你幹嘛要跟她說這些,人家有問你嗎?」
「我看她一副懷疑的眼神,我當然要說清楚呀!」
「雷依斐,你這叫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知不知道!」
依斐想再辯解什麼,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到什麼話。只好扁起了嘴,生著悶氣。
兩人終於來到了房間門口。一打開房間,開了燈,依斐驚訝地張大了嘴。
裡頭是不帶現實感的粉紅色調裝潢,圓形的大床,上頭還有面大鏡子。
「這……這是什麼裝潢,上面裝鏡子幹什麼?」依斐訝異地問。
翻了翻白眼,翔文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叫她閉嘴。
依斐完全沒有察覺翔文的不自在繼續說著:「晚上睡覺時看著鏡子,會容易做惡夢吧!」
翔文實在受不了了,將背包丟了下來,瞪著依斐。「雷依斐,你別後悔。」
「後悔什麼?」
「我好歹是個男人。」
依斐聞言笑了出來。「又來這一句,我告訴你!在你是個男人之前,就先是我表弟了!」
「我不是你表弟。」翔文突然認真嚴肅了起來。
依斐看著翔文認真的眼神,心裡有些異樣的騷動。但她知道這話題再吵下去也沒什麼意義,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我……我先去洗澡好了。」
她打開了浴室的燈,一開燈才赫然發現,浴室的門是雕花的毛玻璃,裡頭的一切若隱若現。依斐楞住,再次張大了嘴。「這是什麼浴室啊?」
「這裡是愛情賓館,一切都是為了情趣而設計的。」翔文雙手環胸,涼涼地看著依斐有些驚惶失措的表情。
她立刻指著翔文,命令地說:「尹翔文,你現在給我站到門邊去,背對著浴室,如果你敢偷看,我要你的命!」
翔文大笑。「雷依斐,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我們是從小就玩在一起的,彼此的身體不知看到幾次了,你怕什麼呀?」
依斐衝了過來,一把揪起翔文的衣領,瞇起眼睛,語帶威脅地說:「我警告你,尹翔文,你若敢偷看,我會要你不得好死。」
翔文臉上還帶著笑,不過也不想再逗她,立刻舉起雙手做投降姿勢。「好,我不看。我發誓我不看可以了吧?」
「不行,發毒誓!」
「什麼毒誓?」
「你忘了,小時候我們玩幫派遊戲時,都說:如有背叛,三刀六眼什麼的。」
翔文實在拿她沒轍,舉起左手說:「是,我發誓,如果偷看雷依斐洗澡……」話未歇就被依斐打斷。
依斐看著他的左手。「尹翔文,人家發誓好像是用右手吧?」
翔文楞住。「有差嗎?」
「右手!」
「左手也可以吧?算了算了!兩隻手可以吧?」翔文乾脆兩手一起舉起來。「皇天在上,我若偷看雷依斐洗澡,我就頭上長瘡,腳上流膿,死無全屍,不得好死可以了吧?」
依斐看著他,總算鬆開了手。「好吧,就算相信你了。」
翔文看著依斐走進浴室的身影,有些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浴室燈亮了起來,依斐在脫衣服了。
翔文移開了目光,他其實不怕應了誓言,但不想不尊重依斐。他要,也要依斐心甘情願。
他知道他是能夠自製的,但……
他看著房間內的陳設,這種陳設他並不陌生,雖然他一向都到比較高級的飯店去,但卻萬萬沒想到會和依斐一起來這種地方。
這種房間,這種燈光,這種氣氛,加上依斐在浴室的水聲……
他歎了一口氣,這一夜真是無上的折磨。
他半躺在床邊一個半大不小的沙發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後。
水聲終於停了。
依斐穿著睡袍走了出來。那睡袍只用一條細帶子互相繫著,她那小巧卻仍豐腴的胸部和雪白的大腿若隱若現。
翔文轉頭看到依斐的樣子有些楞住,心跳失序地加快起來。「你……你為什麼穿這樣?」
依斐低頭看了看自己,滿臉疑問。「我衣服都濕了,得脫下來弄乾,我還特地拿到出風口,希望明天早上能幹,不然穿濕衣服去上課會抓狂的。」
翔文頓時氣結,她根本沒有感覺到他的不自在,逕自坐到了床邊。只見她胸前的肌膚和大腿露出更多,翔文覺得自己好像跌入了十八層地獄。
他閉上眼,長歎了一口氣,背過身子,將臉埋在沙發上。「雷依斐,你趕快睡,明天還得上課,從這裡到學校的距離不近,快睡吧!」
「你不洗澡?」
「不洗!」開什麼玩笑,要他進去洗澡,面對著依斐的衣服,他想他會瘋掉。
「髒鬼!」一個抱枕丟中他的頭,但他仍不為所動地繼續趴在沙發上,盡可能克制自己不轉頭看她。
依斐看著他的背影,覺得有些無趣,只好爬上床去。拉起棉被,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大堆不同角度的自己。
剛剛……在那個女孩的眼中,自己一定是狼狽不堪的吧!
依斐閉上了眼,不想再去想這些,但是,剛剛那女人的話,卻一再地在耳畔響起。
她搗住了雙耳,再張開眼,居然發現鏡中的自己滿臉是淚水。她抹去了臉上的淚痕,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想找人說話。
她翻過了身,看著右側沙發上的翔文。
「……翔文,你睡了嗎?」
「……睡著了。」翔文沒什麼好氣的說。
「你睡不著就陪我聊天吧!」
「……」翔文不想答。
「你不理我嗎?」依斐的聲音有些囁嚅。
翔文聽出她聲音中的哽咽,緩緩地撐起了身,轉頭看著床上的依斐。
依斐張著大眼,眼底閃著淚光。
翔文看著她許久,覺得自己若是走過去就會萬劫不復,可是,他管不了自己的雙腳。
他走到床邊,坐在床沿,用手指撫去依斐臉上的淚痕。
「別哭了。」
依斐這才驚覺自己剛剛看著翔文走來時,淚水依舊流個不停。她慌忙地想擦去淚水,但翔文手上的溫度,溫熱了依斐的臉頰,傳到了她的心中。
她雙手抓著翔文的大手,將自己的臉龐埋進翔文大大的手掌中。忍了許久的淚水,如決堤般地湧了出來。
翔文看著從他指間緩緩流出的淚,很心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用另一隻手,輕撫著她顫抖的肩。
依斐盡情的哭著,在哭聲漸歇之後,她擤著鼻子,但仍抓著翔文的手不肯放。
翔文看著她。「雷依斐,我的手不是衛生紙,麻煩你不要拿來擦鼻涕好不好?」雖然話語是責備的,但聲音卻是無比溫柔。
依斐抬眼看向他,但沒有放開他的手。翔文也沒有抽回被依斐拉著的手,只用另一隻手,抽了幾張衛生紙給她。
依斐放開翔文的手,將紙拿了過來,真的擤起鼻涕來。
翔文故作嫌惡的表情。「你的哭相也好看一點好不好?」語氣依然溫柔。
依斐瞪看著他,又一把將他的手掌拉了過來,貼在自己的臉龐上。
「還是你的手比較好用。」
翔文應該要抽回他的手,無奈,他的理性永遠管不了他的身體。他連一點力道都沒有,不但任著依斐抓著,甚至像撫弄著小貓一般,輕輕撫著她的臉頰。
依斐沒有拒絕,也像貓咪享受愛撫一般,閉著眼喃喃地說:「真奇怪,男人的手和女人的手大小為什麼差這麼多?」
翔文沒有回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依斐沒有張開眼,繼續抱著他的手,有如夢囈般地說:「你的手有雨水的味道……和他一樣……很暖和……」
翔文的心揪了一下,心裡有些惱怒,她竟還想著那個男人!
但依斐沒有發現翔文的思緒百轉,在他厚實的手心溫暖之下,她覺得眼皮漸沉。
翔文看著她睡去,輕輕地搖著她的肩。「雷依斐,你別這樣抓著我的手就睡著了……」雖說是要叫醒她,但幾乎只是低喃著。
他看著依斐睡在他的手心之中,不知該不該抽回自己的手。
他想,也不想。
最後,他還是沒有收回。
依斐已經沉沉睡去,嘴唇微張。
翔文愛憐地看著她,將幾絲垂在依斐臉上的髮絲撥開,她的臉上還有些許未干的淚痕。
小時候,在孩子群中,他一直是依斐保護的對象,他看著依斐的角度,不是仰頭看著,就是只能看著她的背影,而如今,她竟像根柔弱的小車,攀附在他的手心上。
他從未見過她哭成那樣。
他看著她許久,才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讓她伏在他的臂膀上。
依斐一向怕冷,很喜歡窩著什麼東西睡去,小時候的冬天,他常常被依斐拉去一起睡,當作暖手暖腳的暖爐。
他低下頭去,嗅聞著依斐的髮香,不自覺地,他吻了那如雲的髮絲。
他知道,自己對依斐的依戀,一如小時候,不,是更強烈了。
這十年的分離,究竟改變了什麼呢?他想不明白。
環著依斐,他心思逐漸迷離,終至沉睡。
畢竟,他也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