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街道上的人群來來往往,熙熙攘攘。
康韶櫻若有所思地走在其中,偶爾不小心地與路人擦撞,又心不在焉地隨便道個歉。
今年的秋天特別冷。空氣蕭瑟得讓人解不開糾結的眉心,天空更是灰蒙得猶如她的心情寫照。
照理說,康韶櫻是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了。她順利地把助教的工作辭去,以鐘點助理的身份進駐研究小組。雖然薪水很少,但明年的博士班新生名單裡幾乎已列上了她的名字。不止如此,研究小組裡的學長學姐都是一時精英,她光是在旁記錄他們的討論內容,就已獲益良多。
一切都很好……康韶櫻-而哀怨歎息。只是,月下老人跟邱彼特到底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讓她喜歡上一個萬分確定不會對她有感覺的男人?
難不成這就是命犯孤寡的詛咒?她注定不能談一場美好的戀愛?
來到衛紳冬的工作室後,不出意料的,他仍是一臉笑意,制式化的溫柔相待。
「工作一天一定很辛苦,先喝杯熱茶吧,衣服就在樣品間裡,你待會去試試吧。」
她微頓了下,接過茶杯,點點頭。
溫熱的茶水嘗來有些甜……想來是衛紳冬幫她放了蜂蜜。
還是這樣細緻的心思啊,哪怕她只是偶爾提及喝茶喜歡加蜂蜜……他就是可以牢牢記住。
可惜這份體貼只是他掩飾自我的假面具。那令人深深迷戀的溫柔,只是一種培養出來的態度,一種習慣的姿態。
在他俊美陰柔的外表、斯文溫和的舉止下,藏著比鐵石還堅硬的自我防禦,阻隔著所有妄想靠近、探究的傻瓜。
比方說像她一樣的人。
好奇怪,她還是頭一回像這樣:愈是跟一個人相處得久、瞭解得愈多,就愈是發覺對方是如此遙不可及。
換好了衣服後,康韶櫻佇立鏡前,等待衛大師的講評。一身粉紅絲綢的她,雪白的皮膚看來更顯細緻。黑髮如雲,紅唇皓齒,優雅中又帶著一絲嬌憨可愛。
「效果不錯。」韶櫻有一六八,穿上這專為身材修長的人設計的名牌禮服,幾乎是完美……「至於你的頭髮……」
他慣性地一邊撥著她的頭髮,一邊思索適當的造型。
就在他苦思對策之際,康韶櫻忽然歎了一口氣。
「有什麼不對嗎?」衛紳冬問道。
「沒什麼。」她能說什麼?她該說什麼?
靜默片刻,衛紳冬忽然開口:「韶櫻,上回……對不起。」他太差勁了。
聞言,康韶櫻抬起眼,微有錯愕,又感到釋然。
兩人的視線在鏡中交會,默默加深了凝望,就像是最初見面時那樣,專注得接近沉迷,似是著了魔般……
康韶櫻本能地回過頭,纖細的臂膀輕柔地攬住他。
再也無法抗拒了……衛紳冬投降似的低吟一聲,放任自己擁住她,彷彿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想這麼做了.
兩人額抵著額,康韶櫻閉上眼睛,屏住了氣息,感覺他的手指拂開她的長髮,輕掠過裸露的雪白背脊來到頸肩,像要確認她跳得飛快的脈搏般,細細撫觸。隨之而上,描繪著她的唇……
他們沒有真正接吻,但這試探摸索的遊戲,卻比接吻更刺激。登時,她整個人像是燒起來似的,火燙髮暈。
而從不斷貼緊的身軀傳來的熱度告訴了她,他也一樣激動。
衛紳冬氣息轉急,鼻尖廝磨著她的……
就在情緒推至最高點時,他卻忽然推開了她。
「抱歉。」衛紳冬呼吸不穩的沙啞嘶語。
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康韶櫻的滿腔熱情全告熄滅。
衛紳冬似是後悔莫及般,緊閉著雙眼,眉頭也打了好幾個結。「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她才不需要他的道歉!康韶櫻冷下臉,「為什麼要把我推開?」
難道又是為了那個人?又是為了過去?
「我真的很抱歉。」
這算什麼?「別跟我道歉!」她怒喝。
「剛剛是我不對……」
「跟剛剛的事情沒關係!」康韶櫻擰緊了兩道秀眉,激切的情緒充滿胸臆。「我真的不懂,過去的事情有必要這樣緊緊惦記嗎?以前的女朋友真有這麼好,讓你忘也忘不了?」
話才剛飆出口,她便知道事情已經無法挽回。
她已經把自己,也把阿紳逼上了極限。
有好一會,康韶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緊繃的喘息聲。
衛紳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何必淨在這問題上兜圈子?你不覺得你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反正他們是天差地遠。
反正他們是不可能的。
「我不認為我在浪費時間,」她固執地斜下嘴角,「我只是想更接近你。」
「為什麼?」
「因為……」
因為我愛上了你。
這句話就在她嘴邊,卻又說不出口,只能任它溜回心底,就像塊大石頭似的,沉沉地壓迫著,直到她無法呼吸……
「我不是你非瞭解不可的課題。」衛紳冬冷淡地說著,「現在的你,只需要抓緊向上爬的機會就夠了,不是嗎?」
康韶櫻聽了,一陣苦澀隨即湧上喉際,梗得發疼,連眼眶也忍不住紅了。
這算是迂迴的拒絕,是不是?
他確實不是她非瞭解不可的課題,但卻是她怎樣也過不了的難關。
為什麼阿紳就是不明白……她把自尊放在角落,一次又一次的衝撞,只是想要打開他的心門?
就算會遍體鱗傷,她也要往前。即使明知不可能,她還是要試,就像妄想填海的精衛鳥……
這是宿命。悲哀、卻又無法逃避的命中注定。
有什麼辦法?誰叫她就是愛上了這個死胡同般的男人。
「剛剛一時忘情抱住了你,是我不對。但,韶櫻……我們只是假的情侶,我從現在開始會一直提醒我自己,而你也千萬不要忘記了,好嗎?」
隨他這句柔切低語飄入耳中,康韶櫻的眼淚也跟著撲簌簌墜下,如隕落的星。
「我當然不會忘記!」她急急背過身,抬手抹去頰邊的淚水,故作開朗的笑了,儘管聲音有些沙啞,「怎麼?我演得太逼真,把你嚇到了?其實我這幾天因為老是找不到我妹妹,心裡多少有些焦慮……你也曉得,我們院長希望能藉由我跟日本伊集院搭上線,他們不僅在國際上享有知名度,資源財力也都屬一屬二……」
「好了,韶櫻,」衛紳冬截斷了她的滔滔不絕,「我知道了。」
不用再說了。
少頃,她用力地吐了一大口氣,「你放心吧,我絕不會假戲真作的。」
就算她確實假戲真作了,也跟他沒有關係。
這是她單方面的感情,她一個人的問題。她大可找個抽屜把這片心意丟進去,再牢牢鎖上。
絕不會造成任何人的困擾的,絕不會。
「韶櫻,你沒事吧?」
「我很好啊,」她輕快得十分刻意,「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不是嗎?」
「是,我相信是的。」衛紳冬目光灼灼地凝睇著她的背影,莫測高深。
「等到一切結束,提醒我一定要請你吃頓好的。」也只能如此了。除了感謝之外,其它的感情對阿紳而言,都是多餘的。
「就等明天了。」
「嗯,」她眨眨淚眼,牽起了笑容,「就等明天了……」
明天……不論如何,明天永遠存在。
但是他們之間,在這場戲落幕之後,還有明天嗎?
結束試衣後,衛紳冬送走了康韶櫻,沉默佇立門邊許久。
他是不是太過分了?
明知道她傷心得掉下了眼淚,他還是沒有緩下態度,甚至沒有安慰她。
用力吐了口氣,衛紳冬想要減輕心頭異樣的沉重,卻是徒勞無功。
關於過往,他向來不願多談。即便是多年的朋友,也是如此。
他知道她十分好奇。況且這些日子來左聽右聞,也應該有了相當的瞭解。但,還是那句老話。
跟她沒有關係。
韶櫻沒有必要為了這種事費心思,她只需要為自己的理想努力,就夠了。
也許她認為自己陷入了類似戀愛的情緒中,相信自己愛上了他,但其實這只是一種錯覺。這虛虛實實的關係本來就容易讓入迷惑,韶櫻會感到混淆,也是理所當然。
就連他也是如此,不是嗎?
他很喜歡有她作伴的時光……非常喜歡。
跟韶櫻在一起是件愉快的事:她真誠自然、溫暖、毫無心機,讓人不由自主地跟著放鬆。
她熱愛純理論的大堆頭書,裡頭密密麻麻的文字令人望之生畏,卻可以讓她廢寢忘食;但這不代表她其它類型的書就不喜歡了。事實證明,她也可以津津有味的讀著彩妝專刊,一本接著一本。
無法否認,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書蟲。每回靠近她的時候,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書卷扉頁間特有的香氣。
她耿直好強、認真老實,即使大膽地編出了這個臨時男友的騙局;為了追求夢想,硬著頭皮地苦撐,可事實上,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比誠實來得更舒服痛快。
然而,韶櫻最適合的也是實話,說謊絕不是她擅長的項目。每次看著她拚命強掰的樣子,教人不能不替她捏一把冷汗。
她既是聰明絕頂,也是糊塗傻氣;她奮發向上,積極努力,有勇氣面對阻礙,卻沒有心機與人鬥爭。有時候膽大包天,有時又保守畏縮。對於人生,她有著自己的一套邏輯,勇於堅持己見,但又老是讓人放不下心,忍不住要一直看著她、保護她。
「韶櫻……」
衛紳冬無聲地輕喃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或許,她是攪亂了他的心思,這個奇特的小女子,雖然只是短暫交集,但和她在一起的時時刻刻都令他難忘……同時也讓他明白,韶櫻值得更好的,比他好上百倍、千倍的人……
驀地,一種接近心痛的感覺在胸口迅速蔓延。
……無論如何,事情都將告一段落了。
在明天的宴會結束之後,他這一個月的病假也要結束了。
一切都將恢復正常。
而他們也將像迎接朝陽的合影般,在彼此的生活中,逐漸消失。
深秋時節,冷氣團發威,逼得人們不得不早早披上大衣。
儘管今天晚上有重要的宴會要參加,但康韶櫻仍是堅持把工作做完才肯離開。
無獨有偶的,衛紳冬也正為了洽談即將展開的工作分身乏術。
實在走不開的兩人,約定宴會開始前一小時再碰面。
就在她好不容易把工作告一段落,準備趕去和他會合之時,行經系辦,卻發現秘書一個人搬運整理滿坑滿谷的新教具,忙得滿頭大汗。
兩人不可避免的打了照面,秘書微愣,立即掉過頭忙她的事。
康韶櫻知道自己該趕緊離開,但……
「怎麼不叫學生幫你呢?」
秘書也是有些歲數的人了,一個人做這些粗活,身體哪受得了?記得她還曾經因為脊椎骨刺開刀的……
「我不像你,」秘書冷哼,手裡的工作不曾停歇,「隨手一招就有一票學生肯為你跑腿賣命。」康韶櫻算是歷屆助教中最受學生歡迎的一個。
她頓了會兒,愣愣看著秘書忙進忙出,咬牙搬起一個又一個沉重的器具。
雖說天下沒有為敵人磨刀的蠢事,但是,見人有難卻袖手旁觀,也不是她會做的事。
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康韶櫻彎身搬起教具。
「康韶櫻?」秘書一怔,「你這是幹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如此,幫了秘書,對她而言又有什麼好處?她的於心不忍,會不會只是一種愚昧的婦人之仁?
但——「你不想讓背傷復發吧?」她搬著東西走進了系辦。
秘書臉一沉,「用不著你貓哭耗子假慈悲!」
「我只是不想讓你有借口欺壓下禮拜一報到的新助教,如此而已。」康韶櫻用力放下教具,義正辭嚴。
雙方對視,僵持了一會兒。
「哼!」秘書用力轉身,逕自到外頭搬起東西,對康韶櫻自告奮勇的舉動,雖沒有道謝,也不再多說什麼。
很快地,在兩人的合作下,教具很快地全搬進了一旁的器材室。
總算大功告成了。喘吁吁的康韶櫻,抬手看表。
槽了!
「你快走吧,」正在登錄教具編號的秘書面無表情地說道,「不是要跟院長他們參加什麼宴會的嗎?」
秘書……
雖然她平時的言行總是很惹人厭,但,也許她其實並不壞。
「秘書,」憑著一股衝動,康韶櫻說道:「我相信即使不用其它方法,只要你的外甥夠用功……他還是可以考上博士班的。」自身的努力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康韶櫻飛快地點了下頭,抓起裝著禮服的防塵袋,大步離去。
睨著早已不見人影的系辦門口,秘書一張臉乍青還紫,扭曲得厲害。
「……要她多事!」秘書氣不過的追了出去。
就在此時,人還在走廊上的康韶櫻,手機忽然響起。
她抓起手機就道歉,「喂,阿紳嗎?對不起——」
「誰是阿紳啊?」一個熟悉的女音遙遙傳來。「男朋友?」
「你——康時蘭?」居然是妹妹打來的!「你在哪?!」康韶櫻錯愕的驚喊出聲,在屋頂挑高的系館走廊上,有著極大的回聲效果。
「我在成田機場,等會兒就回去了。記得來接我。」
「我沒空!」她忙得很。
「怎麼,有了男友就不顧妹妹了?」遙遠的那頭,康時蘭懶懶嗤笑。
「你胡說什麼!」這混帳東西,之前拚命找她,一通電話也不肯回,等她大小姐要人接機伺候時,倒是想起自己有個姊姊了。
「媽媽說你交了個『以結婚為前提』的男友,」嘿嘿!「真的假的啊?康韶櫻……」
「假的!他是假的!我用來騙人的,滿意了吧?」康韶櫻大喊,有些惱火的口氣似真似假,「你有辦法叫媽媽今晚別去打牌,到機場接你,我管不了了!」
語罷,她用力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快步殺出系館。
在餘音繚繞的系館走廊深處,秘書若有所思的佇立著。
眼見時間緊迫,康韶櫻搭上出租車直奔與衛紳冬相約的場所——他朋友在東區的髮型工作室。
「對不起……」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早已等候多時的衛紳冬沒浪費時間多說一個字,抓了人就往椅子上塞。像是在動手術的外科大夫,朝旁邊手一伸,同樣也是造型師的友人馬上遞上各式工具——一下是扁梳,一下是電熱棒,一下又是發蠟……當然,臉上的功夫更是不少。
「看見沒?手要像他這樣,這才叫打粉底。」同行友人忙著為在旁觀摩的小助理們解釋衛大師的高超動作,「打得愈勻稱,愈自然輕透,整個妝就等於成功了一大半……」
兩三下,發揮了百分百實力的衛紳冬就已完工。
「大功告成了!」眾人讚歎,忘形鼓掌。
精心打扮的康韶櫻,披著波浪長髮,柔美脫俗,如出水芙蓉,不染一絲凡塵。那一雙澄澈大眼,拜隱形眼鏡之賜,找回了焦點,正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同樣也是盛裝打扮的衛紳冬……
他微微一笑,目光溫存纏綿。
「走吧,」他朝她伸出了手,「我的灰姑娘,跟著『神仙教父』一塊去參加宴會吧。」
康韶櫻微怔,霍然咧出笑容,眼角閃著淚光。
他還記得那個玩笑話……
毫不遲疑地,她勾住了他的臂膀。「走吧,我的『神仙教父』,快帶我去痛快地玩一場。」
「韶櫻,」衛紳冬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音量,輕輕但-:「希望你會在宴會上碰到真正的王子……」
康韶櫻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把他的手勾得更緊一些。
雖然阿紳還是不明白,但一切都已無所謂了。
就像她當初所說的一樣,她不要什麼高貴的王子……
她只要這個幫她畫眉毛的神仙教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