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認知死亡,是在十一歲的時候。
死亡,在她的懷裡,具體的、血淋淋的,逐漸冰冷僵硬。
而桑芙然知道,她永遠、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
冰冷的城市裡下著大雨,空氣浮動著血的氣息,人群嘈雜、交頭接耳。
她獨自跪在街上,抱著渾身是血的商泉哥,淚水和著雨水從她頰上滑落到他的臉上,悄然、緩慢的沖刷著迅速蔓延的血水。
「芙然……我不喜歡這個世界。」他喘著氣,被鐵棒狠狠毆打的疼痛消失了,但他覺得內臟好像在身體裡崩裂,他想說話,可是湧出的鮮血一次次梗塞著他的喉頭。而他的表情卻好輕鬆,沒有憤怒、沒有痛苦,好淡好淡,像是在開玩笑。「我不喜歡……這個世界。」
他又說了一次,明亮的眼睛看著她驚慌、悲傷的稚嫩臉龐,眨了眨,想眨去雨水和眼裡的朦朧。
「商泉哥……你、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痛?」桑芙然不停抹著眼淚,聲音顫抖而破碎。
她聽見有人叫了救護車,可是為什麼還不來?商泉哥的身體愈來愈冰,血還是不停的流,她該怎麼辦才好?她好慌……
「芙然……不、不要像我一樣。」他的聲音變得瘖啞、微弱,連他自己都快要認不得了,真奇怪。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從幫派火拚中逃脫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拖著殘敗將死的身軀撐過幾條街,他只想看見世界上唯一掛念的人。
然後,他就可以死去了。
雖然他只活了十六年,好像還不太夠,可是,他真的好累。
十六年裡,他總是在逃。
逃開充滿疼痛的家、阿爸的拳頭、阿母的哭叫,逃開充滿挫折的學校、老師的惡言、同學的不屑。
沒有人肯好好看他一眼,除了她,鄰家的小女孩,他的小芙然。
當她看著他的時候,他覺得人生好平靜,世界裡還有溫柔的角落,願意眷顧他的痛苦和不幸。他一直、一直努力想等她長大哪!至少得大到足以讓他擁抱、教她親吻……他想著,莫名覺得好笑。因為這些都來不及了。
「芙然……」他輕輕喊著,想替她擦去淚水,卻一點也動彈不得。「你……」
他有好多話想說,好多好多,他想告訴她,要乖乖聽媽媽的話、不要學壞、要好好唸書、不要讓人家瞧不起;有一天交了男朋友、要看清楚不要被騙了;還有、還有……她要快快樂樂、要長命百歲、要找到愛她的人……
「你……要好好的……活著……」說不完的話只能濃縮成簡簡單單的一句,他笑了,真虛偽的說詞,不像他。血流得洶湧,身體好重,快結束了,他就要離開這個討厭的世界。
「知道嗎……好好……活著……」他勉強重複,想看清她哭泣的臉,卻怎麼也眨不開愈來愈朦朧的水氣。
冰冷的城市裡,雨聲喧嘩,時間在商泉十六年的生命裡永恆的靜止。
那一年,桑芙然十一歲,認識了死亡。
距離很近很近,就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