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萍,你媽媽怎麼樣了?」心妮張著一對美目問她。
「她……很嚴重,醫生說……是肝癌,要動手術。」葉萍忍著淚,環境塑造她早熟、堅強的性格。
「那你要怎麼辦?」同在歌舞團長大的兩人,有著不錯的情誼。
「團長剛給我一千元,要我趕快回去唱歌……」她深吸一口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心妮咬了咬玫瑰色的唇瓣,現出了和她美麗不相襯的陰沉。「他就只會把你當搖錢樹,才不會管別人的死活!」
葉萍黯然了。她又何嘗不知道,但是,團長也算仁至義盡了,其它人根本是撒手不管。
「阿萍,我是來向你告別的。」心妮的眼裡熠熠發光。「今天晚上我就要到台北去參加選美比賽了。」
「選美比賽?」
「對,而且是總決賽,只要得名,就有獎金一百萬,而且還可以簽約拍戲。」她得意地一笑,青春、美麗盡現眸中。
心妮十四歲,雖然兩人同年齡,但心妮出落得亭亭玉立,出塵的美麗,讓她不論到哪裡都成為男人注目的焦點。她非常清楚自己的美貌,並善用這樣的美貌;而葉萍皮膚比她黑些,濃黑眉毛下的一對眼睛,又犀利又直接,生動的五官看起來生氣蓬勃、熱力四射,兩人形成強烈的對比。
「心妮,你比電視上的女孩子都漂亮多了,你一定會得獎。」葉萍真誠地為她高興。
心妮自信地一笑。「我一定要贏,我受夠這裡了,我再也不想待在這個垃圾堆了,我要演戲、我要當明星、我要賺大錢,別人可以,我也可以!」
她握緊拳頭,聲音越見憤恨。這世界原就沒有善待她,她要擁有更好、更上流的生活。
葉萍知道心妮從小就好強,溫柔、甜美的外表下偏激又有些極端,她的歌聲和舞蹈都不如葉萍,但美麗的外表讓她成為歌舞團裡最顯眼的人,年紀雖輕,但已有不少的男人繞著她打轉。
「你有沒有跟阿剛說,他會擔心的。」
葉萍、董心妮、阮剛都在歌舞團中長大,葉萍早就知道阮剛對心妮特殊的感情。
心妮滿不在乎地說:「等我得名了再說。」
只有她心裡明白,她要離開這裡,她要展翅高飛,這裡的一切,她都要切斷。
透過窗戶看著心妮離開,窕窈的身影走向一個陽光的方向。
而她呢?母親的病把她推入另一個絕望的深淵,一個只能想望陽光的地方。
她無意識地走著,穿過一層又一層的病房,一路走到最高層,這時她才注意到這裡不是病房,而是裝飾豪華、寬敞的空間,她彷彿踏入了一個不該到的地方。她張望著,一間半掩的房間內傳出一個低沉的聲音,這聲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從半掩的門看進去,一個坐在屋裡正中央的年輕男人吸引住她的視線,她從沒看過這麼特別又出色的男人,很明顯的,他居於領導者的地位。
男性化的臉龐上,顯出深刻、明顯的五官,帶有外國人混血的特徵,濃黑的眉、深黝的黑眸、挺直的鼻樑,還有顯得無情的薄唇,彷彿可以看到他的身邊一團冰藍色的氛圍。
「總裁,上次『天藝』介紹來的那個女孩子怎麼樣?」身邊的人說話的語氣有著明顯的小心翼翼。
「洋娃娃一個。」他沒有提高音調,但讓人聽了心神一凜。
「不然……那個徐董帶來的侄女?」
「我不是開慈善機構,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往這裡帶。」年輕男人臉色沉了幾分。
眾人皆靜若寒蟬,不敢再覷他一眼。
龍韶天沉思良久後道:「告訴傑生,那個徐靜還不錯,這一季先給她五百萬的行銷費用;至於林導演要拍的那一部武俠劇先播一千萬給他,我要看他拍的毛片,再決定要不要再續拍。至於我要的人,要他們再找,不管花多少錢,都要找到我滿意的人。」
「是,龍總。」
五百萬?一千萬?
這天文數字從他的嘴裡吐出來竟是這麼平淡、這麼無足輕重。
他……能救母親吧!他會願意花幾十萬元救一條生命吧!
想也不想的,她衝了進去,撲通一聲,她直挺挺地跪到他的面前,無視於眾人的驚訝。
「我求你,救救我媽媽。」她張著一對黝黑、明亮的大眼,無懼地望向他。
「你從哪裡來的,快走!」身邊的隨從很有效率地走出兩個人要架著她走。
「我不走。」她俯伏在地,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龍韶天,知道他才是那個掌控大局的人。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坐著,不用開口,這樣的他已經夠震懾人了。
「她生病了,生了很重的病,我求你……救救我媽媽,我求求你……拜託、拜託……」她顫著聲音,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明亮的眼裡寫滿勇氣,自始至終,她的視線沒有離開過他。
兩個穿黑西裝的隨從正要用蠻力架她走時,接到主子的一瞥,兩人很有默契地又退到一邊。
龍韶天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俊美的五官是冷峻而難以親近的,像個高高在上的天神,俯視著她這卑微、渺小的蟻類。
「請你救我媽媽……求求你……我會報答你……」她咬著唇,對著地板重重地一磕頭,又一個磕頭,額頭碰撞大理石地板的聲音,清晰可聞。
眼淚再度充滿眼眶,但她倔強地不讓它掉下,想到病床上的母親,她又鼓足了勇氣,她的哀求恁是鐵石心腸的人,心裡也為之一酸。
然而龍韶天仍是一言不發,冷漠得像個冰塊,讓人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壓力。
「我為什麼要救你的母親?」在她連續磕了幾十個響頭後,他終於開口了。
為什麼?這確實是個殘酷的問題,他和她非親非故,憑什麼要他花錢救一個陌生人;即使只是對他不足掛齒的幾十萬。
「我會還你錢的。」
「你有什麼本事還我錢?」他微微揚起嘴角,卻滿是冰冷的譏諷。
「我會唱歌還會跳舞,我是歌舞團裡最賺錢的。」
「哦?」他的濃眉略挑了一下。「你唱唱看。」
她站起來,無視於額頭傳來的劇痛,背脊挺得筆直,知道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她嘹亮的歌聲響起,瞬間充塞整個大廳,聲音是那麼清澈、乾淨又具爆發力,極富生命力及感情。唱到忘情,她的身體隨著歌聲開始舞動,看得出舞姿沒有經過專業正統的訓練,但是具韻律感。在這裡,儼然是她個人的小型舞台,她自信昂揚;她唱歌,純真中帶著成熟滄桑;她跳舞,華麗眩目。當一曲結束時,整個大廳都安靜了,久久,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微喘著氣,大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我可以嗎?」
只有龍韶天還是無動於衷,冷漠地瞅著她,只是臉上多了一絲興味。「你叫什麼名字?」
「你又叫什麼名字?」她直率地反問。
他眼裡的興味更濃了。「你可以叫我龍,你叫什麼名字?」
「葉萍。」
「我會找醫生治療你的母親,但你得答應一件事。」
興奮使她的臉展開了今天的第一個笑容。「好,什麼事?」
「你別答應得太快,說不定你會後悔。」
「只要能救我媽媽,我絕對不會後悔。」
「好。」他說。「那你得簽約成為我公司的歌手。」
簽約?很陌生的名詞,但為了救母親,就是要她的命,她也不會拒絕。
她一咬牙。「好。」
他嘴角揚起了一個弧度,兩對黑眸相視著,他的冷峻、她的熱力激起了不一樣的溫度。
他遵守承諾,在當天就把她的母親蔡金鳳轉到台北的醫院,住進最好的病房,請了最權威的醫生,也盡快安排在最短的時間內動手術。
醫生一臉沉重地面對她。「你母親……很嚴重,病情耽誤太久了,你……要有心理準備。」
她嗚咽出聲,小小的肩膀抖個不停。
任誰都看得出來蔡金鳳生命的氣息就像風中的殘燭,但誰也不知道,事情發生的這麼快,在住院的當天晚上,在一陣急救後,醫生搖了搖頭,葉萍幾乎崩潰。
雪白的床單上,蔡金鳳兩眼憂慮地看著坐在床邊的葉萍。
她放不下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放不下啊!不忍心阿萍從此孤單一人,漫漫的人生道路,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倚靠的人、沒有一個可以噓寒問暖的人,她還這麼小。
她可憐的、苦命的女兒啊!
「媽……你別擔心我。」葉萍顫著聲,知道母親眼裡一切的憂慮。「我會很好的,我會照顧自己,我還和經紀公司簽約了。我……我會沒事,我會堅強……我……」
葉金鳳悲憫地看著她,乾瘦的手吃力地抬起,喃喃地念著:「算命的人說你這一輩子很苦,不過,會遇到貴人,你這生就像浮萍一樣的命,所以我給你取名叫葉萍,唉……以後就不要再叫這個名字了,查某囡仔,還是安定點好啊!」
「媽……媽,你……你別嚇我……」
「你有時候太死心眼了……做人……不要太認真……笑也是過日子……哭也是過日子……還是……咳……還是笑卡好啦……知道嘸?」
她眼睛的瞳孔漸漸地放大,失去焦距,聲音也越來越無力,手慢慢地、慢慢地滑落下去……
「媽……媽……」葉萍驚恐地撫著母親的臉,直到確認母親再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媽……媽……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她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從這一刻開始,她成為孤女,世上唯一的親人已經離她遠去了,永生永世再也沒有機會見面。母親再也不能對她笑、對她說話了……
她再一次撲倒在母親的身上,說什麼也不相信,母親的身體還溫熱著,怎麼會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媽……」她放聲大哭,十四歲的她被迫提早成熟。
在後台,董心妮雙手輕顫絞著裙擺,不甘心地咬著唇,精緻的化妝把她妝點得美麗動人,一襲粉紅色的晚禮服襯托青春飛揚的她,有著不凡的美貌。
從梳妝鏡看到剛剛結束比賽的各個候選人,興奮的光彩全寫在她們的臉上,不停地低語著,身邊圍繞的是她們的親友及準備和她們簽約洽談的經紀人。
心妮僵硬地卸下身上的飾物,不甘心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好恨啊!
今晚,她好不容易擠進前十六名的決賽,台下有成千上萬的觀眾,攝影機一台挨著一台,現場轉播這場全國矚目的選美大賽。當她知道自己可以進入最後一輪的決賽時,她激動得全身發抖,從觀眾的歡呼聲、還有評審的眼光裡,她知道自己非常地出色。
音樂揚起,全場觀眾都沸騰了,會場氣氛到達最高潮,全部的候選人都揣著不安的心情,興奮、激動全寫在臉上,此刻已經到了最重要的時刻,萬中選一的灰姑娘就要產生了。
當主持人念著:「本屆新秀選美大賽,第三名是……」
心妮保持著最甜美的笑容,一顆心幾乎快迸到喉嚨口。
第一名……第一名……我要第一名……
「第三名 林曉凡」
她知道她,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彈得一手好琴。
「第二名 王心茹」
噢,她是個英語流利的大學生,一頭長髮很漂亮,漂亮得可以拍洗髮精廣告。
第一名……
「第一名 林倩儀」
世界霎時間在她面前崩潰,舞台搖晃、破了一個大洞,她一人無助地往下墜……
接下來是一片混亂,鎂光燈大作,人聲鼎沸,現場鬧烘烘的像在辦喜宴。
三位幸運兒誕生了,后冠閃閃發光,在燈光的照耀下璀璨奪目,亮眼得扎人眼睛,四周鎂光燈拚命地閃爍不停。
為什麼他們在笑?為什麼他們可以笑得那麼開心?
心妮勉強地笑著,一顆心卻恍如墜入冰窖,她茫然得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身邊嘈雜了起來,氣氛跟著升溫,就像要開鍋的水餃。
「林小姐,恭喜你得到第一名,你拿到TVB電視台的合約,你有什麼感想?」
耳邊的話語像針似的扎痛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從鏡子的反射中看到第一名的林倩儀,她渾身的興奮光彩彷彿都可以照亮夜空。
自己呢?想到野台戲前粗俗的觀眾、嘈雜的音樂、-髒的環境,鼻間彷彿嗅到垃圾堆腐敗的味道……
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如墜萬丈深淵。
不!絕不。
但是,還有什麼辦法?
晶瑩的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
「很不甘心吧!」一個男聲響起。
她轉眼看到一個中年男人,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有個鮪魚肚,一對精明的眼睛正在對她上下打量著。
「你是誰?」
「別人給我很多難聽的名字,但我給自己的名字是星探。」
「星探。」她喃喃低語。
「小妹妹,你剛剛表演的很好。」
她一咬牙,眼眶都紅了。「那為什麼我沒有得名?」
「你不可能會得名的。」
「我唱的比她們好,我比她們都漂亮。」她恨恨地說。
他哈哈大笑,臉上的肉笑得一顫一顫的。「你比她們再好十倍,也不可能得名的。」
「為什麼……」
「得名的名單早就內定了,你沒有任何機會,比賽只是一個形式而已。」
內定?我表演得再好也沒有機會?她的雙唇微顫,在眼裡打轉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
「歡迎你來到人吃人的世界,這裡是一個建在沙漠裡富麗堂皇的皇宮,離開了,就一輩子都找不到出路的地方。」
她站起身,微揚起下巴,柔美的臉上有著絕然的神色,在燈光下的眼睛湛亮有神。「我從老鼠窩裡來的,什麼地方都比那裡好。」
「老鼠窩裡倒出了一顆鑽石。」他低笑幾聲。「跟著我,你還有機會。」
「你會讓我紅嗎?」
「小妹妹,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我會讓你賺錢的。」她直視著他說。
他仰頭哈哈大笑。「好,那我要看看我今天是不是能找到一棵搖錢樹。」
「你不會後悔的!」
「好,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斬斷過去,從現在開始,你是一個全新的人。」
「好。」她一咬牙,一雙美目幽幽閃著光,是對未來的憧憬。
那一夜後,她再也沒有回到歌舞團。
葉萍也在那一夜消失了,同一個夜裡,兩個女孩各自奔向不同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