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森 第五章
    雲丞風一邊留意外面的車況,一邊在心中數數。

    今天他EQ超低的,偏偏讓它跌落到谷底的正是身旁這個禍首。

    整天公事不順心,早上被總經理刮了一頓——因為總經理覺得他被董事長一派給拉過去了。他費了好一番心思解釋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以消除頂頭上司的疑慮。中午除了請最愛纏著他的女性客戶用餐外,又加請下午茶,誰知竟會看到意想不到的人。

    在他見到柳茱敏和一個陌生斯文的男子走進茶藝館時,還一度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到確定沒看錯人時,他才覺得自己的肚子被人重重踹了一下。

    第一個閃進他腦袋的想法是——怎麼會?

    第二個想法是——她背著他偷人!?

    只是,她跑到台北來?那兒子呢?兒子的現況如何?

    本來想立刻起身去探問,但正和客戶談到最關鍵之處,他不想打斷,於是只得忍耐著,他用三分心思聽著那個講話十句中有七句是廢話的女人嘰哩哇啦,用七分的注意力留意柳茱敏和那男子的互動。

    他們似乎交談得頗為愉快,他看見了對他總板著一張木臉的茱敏,不時綻放甜美親和的微笑;他看得到坐在茱敏面前的男子臉上輕鬆的笑容,還有專注傾聽的神情,以及不時的點頭微笑表示贊同。然後他記起自己與茱敏也有過同樣的時光,大學在系學會共事時,他們有著休戚與共、互動良好的夥伴關係。

    他可以信任她為他打點所有的一切,遇到事情,也習慣徵詢她的想法做參考……

    突然,他覺得光火,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一直盯著那男子,想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能讓茱敏親自跑到台北來跟他對談呢?

    前方紅燈亮起,他減速停下,手指輕點方向盤,一直部積著的悶氣,終於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不會跟我商量任何事,你想到哪就到哪,我也未曾干涉過你,但是,你到台北來,甚至還帶著兒子一起上來,你覺得知會我一聲,會很困難嗎?」

    茱敏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是上來跟出版社談事情的,一談完就會離開,沒打算在這邊耽擱太久,只是台北的天氣出乎我意料的惡劣,我怕崇祺受寒,再加上你人也在上班,所以才會麻煩你爸媽照顧……對這樣麻煩別人,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所以我不想加重你的心理負擔。」她可以不解釋,但突然覺得有這個必要。

    是這樣嗎?難道她不知道這樣做,反而讓他心頭壓力更沉重,她凡事想得周到,是不會「麻煩」到別人,但……

    突然間,他覺得好累、好累!都三年了!這樣的狀況還要持續多久?

    他們的人生,似乎都在那一刻成了一灘死水……

    「茱敏,我們該怎麼辦?」他很輕、很輕地開口問道,心裡頭有個感覺,彷彿他正走在一座又細又長的獨木橋上,只要一陣強風吹來,那橋就會斷掉,而他整個人會跌落至深不見底的深淵中。

    他的話頓時讓她怒氣全消,接著湧上一股莫名的酸意。

    怎能問她呢?他們都深陷泥沼,誰也幫不了誰,誰也救不了誰!

    她深吸口氣,開口說出她依然認為是最好的、唯一的解脫之道。

    「你還是可以輕易地擺脫這一切,我從沒指望——」

    啪!橋斷了!

    他開始猛踩油門,加快速度,一輛車子超過一輛。

    茱敏臉色大變,她抓緊車頂的把手。「你在幹嘛?為什麼要開那麼快——小心!」

    丞風望著前面,冷笑道:「你不是說要『擺脫』嗎?我們現在就來『徹底擺脫』!」他繼續加快油門。

    當他闖過一個剛由黃燈轉紅燈的十字路口時,茱敏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

    「你瘋了!快把車子停住!」

    身後傳來一片緊急煞車聲,雨水使道路濕滑不已,輪胎打滑的摩擦聲驚得人心決要蹦出胸口!

    「瘋?沒錯!我早瘋了!你以為你說的話一點殺傷力都沒有嗎?『離婚』、『不用你負責』?這幾句話你說的很容易,可你有沒想過,這些話快把我給逼瘋了!我算什麼?這一切的一切到底算什麼?」他臉上的神情狂亂得嚇人,茱敏則已經完已前進,他卻沒有減速的打算,還是想闖過去!眼看即將——

    她尖叫一聲,用手抱住頭。

    「不要啊——」

    尖銳的煞車聲響起,車子打滑了幾下,然後是——

    靜——

    丞風大口大口地喘息,兩眼直視前方。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不顧一切的闖過去……

    手鬆開方向盤卻依然顫抖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紅燈轉綠,車後的喇叭聲響起,要他別擋在路口,他這才再度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慢慢向前開了一點,然後左轉駛進一條人煙稀少的巷弄中,好巧不巧地停在一間教堂前。

    丞風癱坐在座位上,緩緩地轉過頭看茱敏,她的手指依舊抱著頭,身軀微微發顫……

    她是真的被嚇到了。

    他舉起手想碰觸她,可又頹然垂下。目光注視前方,原先狂亂的神色,如今只是一片死寂。

    突然,強烈的吸氣聲從他身旁傳來。

    「你混蛋!」

    茱敏解開安全帶,發狂似地捶打著他。「你以為你在幹嘛?你在做什麼?」

    他不躲亦不回手,任由她打著。

    「你他媽的混蛋!你怎能這樣?」她一直打、一直罵,直到力弱聲竭,然後她癱在座位上,掩面哭了出來。

    他應該感覺到痛,因為她打人的力道不輕,可他麻木了,一股不熟悉的熱辣跑進他眼中,他別過瞼,用輕得幾不可聞的聲音開口說道:「茱敏,你告訴我,我還要為那一夜接受懲罰多久?就算是死刑,也有訂下槍決的日子。」他費力吞下喉嚨的酸澀,哽咽地說道。「我們還要受苦多久?求求你,給我一個時間,求求你……」

    茱敏抬起頭,眸中仍含著淚,狂亂地大喊:「我不知道!它該多久就多久!你不要問我!我比你更想知道!」說完後,她拉開車門跑了出去。

    大雨兜頭落下,她盲目地往前跑,沒幾步便因一個顛躓,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撲倒。

    痛!身體的疼痛和心痛,內外交加,她是勉強爬了起來,卻無法站起,只能坐在地上。

    刻意遺忘和忽視的傷口被這樣毫無預警地撕開,她才知道自己的憤怒和恨意雖隱藏在結癡的疤痕下面,但卻是那麼的深刻強烈。

    「那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丞風也走出車外,他蹲在她的身旁,輕輕地問道。

    她深深一震,然後望進他的眼。

    淚水和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但她仍可以清楚地從他眼中看到——

    絕望、沮喪、挫敗、悔恨、矛盾……而這些都令她感同身受。

    受苦的人,不是只有她……

    在滂沱大雨中,他們淚眼相看,動也不動,任雨打濕了他們的發、他們的衣、他們的身、他們的心……

    驀地,一把雨傘出現在他們頭頂,為他們擋住了雨,他倆緩緩抬起頭,看見一個外國神父,撐著傘,一臉關心地俯望著他們。

    「你們沒事吧?」

    他用極標準的北京話問道。

    兩人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狼狽。茱敏低頭不語,丞風只有代為回答。

    「沒事……」

    茱敏手撐著地面想爬起來,但腳痛讓她無法順利站起來,丞風伸手欲扶住她,她沒馬上接受,看了他的手一會兒,才緩緩搭上去。丞風扶住她的腰,協助她站穩,直到這時,才發現兩人全身已淋濕了。

    「你們快進來!別一直淋雨了,瞧你們兩個全濕透了。」

    「不用了,神父,我們回車上去……」

    丞風欲扶著茱敏轉回車上,孰料,神父卻穩穩抓住了他的手臂,不讓他離去。

    「別客氣!我那邊有乾毛巾和熱茶,你們先將身體暖和一下再走,而且這位小姐腳受傷了,不趕緊上個藥,會有麻煩。」

    神父所提供的正是他們此刻所需要的,他們互看了一眼,茱敏默默點個頭,算同意了,兩人這才一跛一跛地隨神父進了教堂。

    才剛走進教堂,冷冽的空氣隨即襲向他們,丞風小心地扶著茱敏到前方的椅子坐下。神父要他們等他一會兒後,便走進後面的內室。

    不知是不是有開空調?教堂內的空氣有股冷涼的氣息,令人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再加上他們的衣服全都濕透,感覺也就更冷了,茱敏用手臂環住身子,整個人不由自主地打顫。

    「你還好吧?」

    感覺到她的顫抖。「很冷嗎?」他底聲問道。

    「嗯。」

    他的衣服也濕了,所以無法脫下給她保暖,他遲疑了一下,向她移動了一些,看能不能用自己的體熱溫暖她,但,她卻像被針扎到一般,往旁拉開了距離,他閉了閉眼睛,停住不動,不想再拿自己的熱臉貼冷屁股。

    幸好,神父很快就拿來了乾毛巾和衣物。「你們先脫下來,我這兒有烘乾機,可以幫你們把衣服弄乾。」

    他們感激地接過衣物,然後各自到一旁的廁所更換。

    茱敏見貼身衣物猶未濕透,就沒脫下,直接將神父拿來的淡黃色連身洋裝套上,雖大了點,但以目前的狀況而言,也沒什麼好講究了。

    換下黏身的濕衣,感覺乾爽多了。她掬水洗了把臉,然後再將頭髮擦乾。她低頭檢視腳傷,雖然穿著長褲,多了一層防護,可跌下的力道不輕,膝蓋還是磨破了皮,滲出血絲,她扯下幾張衛生紙,打濕後,開始清理傷口。腳踝的部分則有些腫起來,幸好她穿的是便鞋,還不致太難受,但走起路來,仍會隱隱作疼。

    當她一切都弄好走出來時,就見到雲丞風已經在和神父閒聊了。

    他已脫下酉裝,換上大號T恤和及膝的短褲,模樣看起來有點可笑,但在這樣的狀況下,誰也沒有想笑的心請。

    「這裡有烘衣機,我先把這些衣服拿去烘乾,你們在這裡等一下。」熱心的神父接過她的濕衣服後,又朝內室走去。

    「我來幫你擦藥。」丞風拿著神父交給他的醫藥箱走向她。

    「不用」這兩字差點就直接脫口而出,可她發現目前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拒絕他了,所以只有由他扶著她到長椅坐下。

    「傷到哪兒了?」

    「膝蓋……」她凝視著他,他就半跪在她面前,將醫藥箱打開。不知怎地,面對他這樣接近的姿勢,她突然感到羞窘和不安,得竭力克制想跳開的衝動。

    丞風找到他要的藥品後,抬起頭準備檢查她的傷口,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她換了一件連身洋裝,如果要看她的傷口,勢必得先掀開她的裙子才成。

    他抬眼看她。「可以嗎?」

    她遲疑了一下,才點點頭,然後自己動手拉高裙子,露山受傷的膝蓋。

    看到那白皙勻稱的小腿,他突然想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見到茱敏穿裙子的模樣,她總是將自己包裹在寬大的T恤、和寬鬆的牛仔褲中。他注視此刻露出的小腿和膝蓋,皮膚白皙、線條優美……

    他真不懂,她為什麼不願意將自己美好的部分展現出來呢?

    正如她的心,總不輕易讓人懂得。

    他過久的注視,令她不安地動了動。「你到底——」

    「你的傷口清洗過了?」他拿出棉花棒沾上碘酒。

    「剛才用水擦了一下,嘶——」碘酒的刺激令她反射性縮了一下。

    他靠近傷口輕吹,將那刺的感吹掉。「忍耐一下。」

    他的吹氣,令她的肌膚起了疙瘩,他察覺到她的異狀,不禁抬起頭問:「冷嗎?」

    她別過臉,不敢和他的視線相交。他們靠得太近了,近得讓她渾身不自在。「……有點。」但願聲音沒有洩漏出她的不安。

    「你是教徒嗎?」他一邊撕開OK繃,一邊問道,試著想緩和氣氛。

    「不是,你呢?」

    「我也不是,這是我第一次講來教堂。」他將她的傷口處理好後,站了起來。

    是嗎?她也是,但,很諷刺的,他們卻是在這樣的狀況下闖進來,像是闖進另一個世界。

    這是一間中型的教堂,大約可容納五十個人。在基督神像背後是一大片彩色玻璃,光線從那透進時,會營造出絢爛美麗的效果。

    而置身在其中,似也能被這神聖的氣氛所感染。

    隨著與丞風拉開距離,原先喘不過氣的感覺消弭了不少,但在鬆口氣之餘,另一波疲累和記憶也於此時襲上。

    方纔所經歷的情感起伏太劇烈了,令人難以負荷,但——

    死亡可以解決一切嗎?我們還要受苦多久?

    這幾句話卻不停地在她腦中迴響。

    為什麼他們都會有受苦的感覺?明明生活都已經步上了軌道,他們也盡量讓自己好過一點了,不是嗎?

    她轉向他,他亦有所感的抬眼看向她,兩人的視線遠遠交會著。

    為什麼?——她想問。

    為什麼?——他想問。

    但誰也沒先開口,似乎怕一出聲,便會一發不可收拾,一如方纔的失控,幾欲將人逼至絕境。

    當神父端了一壺熱茶走進這冷凝的空間時,她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來!喝些熱茶暖暖身子,你們的衣服大概再十分鐘就會烘乾了。」

    「謝謝!」兩人同時致意。

    喝下一口熱紅茶,漸漸感覺到身心都開始暖和起來,茱敏緊緊捧著杯子,一口接著一口啜飲,慢慢從中獲得氣力。

    「神父,你中文怎麼講得這麼好?」丞風開口問道。

    「我以前在北京學中文。」神父笑道。

    「來台灣多久了?」

    「有兩年嘍!」提到這個話題,神父像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在台灣與北京的所見所聞,比較兩岸中國人的不同之處。

    仔細看這神父,發現他挺年輕的,年紀應該只有長他們幾歲,但眼神卻充滿了平和與睿智,想到他倆方纔的窘境被他盡收眼中,就不免覺得尷尬,但神父並沒有詢問他們發生什麼事,也沒提要如何幫助他們,反而東拉西扯,讓他們放鬆下來。

    「……其實這是很有趣的現象,長達數十年,生活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體制下,人的心理、文化、思想都有不同的呈現,跟兩邊的人談話很有意思,不過我得承認,在傳道上,台灣這邊還是比較容易溝通——」內室的電話鈴聲響起,神父投給他們歉然的一眼。「不好意思,我先去接個電話。」

    隨著神父袍子的——聲淡去,教堂內再度恢復了靜寂。

    他與她,各坐在一張長椅上,中間只隔了個走道,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又豈止這麼短?

    茱敏抬頭看著耶穌基督神像,即使被釘在十字架上,她的表情依然慈悲。

    為什麼會受苦?為什麼神要為世人背上十字架呢?

    她有開口問神的衝動,想知道他們的命運為什麼會被這樣安排?

    他們又該怎麼走,才能停止那一夜所造成的痛苦呢?

    她雙手握緊,片刻後,鼓起勇氣望向丞風,此刻他也是一臉迷惘地看著神像。

    他的困惑和無奈,並不亞於她呀!

    看著他俊逸的側面,心突有所感,這麼多年了,他們都沒有好好正視過彼此,他們不再搜尋記憶中的面容,因為那些記憶已成為負擔……

    此刻他與她就像是陌生人,是那麼的熟悉又是那麼的遙遠。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飛揚,宣告要有個不凡人生的年輕小伙子,如今的他,雖未滿三十,卻已比同齡的男子更多了一份成熟與落寞,大學時代那有如陽光般明朗的氣息已不復見,思及此,她的心不覺一刺。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她恨他?!

    她不恨他?!

    這兩種情緒她都有,矛盾得不能再矛盾了……

    丞風終於意識到她的凝視,轉過頭迎向她。

    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嚴肅,關於他們的未來,她是否已經有了答案?是否就要宣判了呢?

    他不禁雙拳緊握,屏息以待。如果從她的口中,依然吐出要他永永遠遠離開她與孩子,他也不得不依從……

    「我……」她深吸口氣才開口。「一直以為讓你自由,由我一個人承擔這份選擇是最好的辦法,所以當我對你說『離婚』、『不要管我們』時,我是真心的,即使那意味著,我依舊會恨你,會把所有的過錯理所當然的歸咎到你身上……」

    把話說出口後,她不禁若有所悟,也許就是因為帶著這種「仇恨」的想法,所以她才會始終放不開而作繭自縛了。

    丞風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我不懂你所定義的『自由』,三年來,我依了你所希望的方式過日子,但從沒感覺到自由過……茱敏,即使今天我們正式離婚、分開,我都不會得到自由,你可以笑我是自找罪受,但我的良心讓我永遠無法輕易放開,更無法完全不管我的兒子,我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那你想怎樣呢?」她的方法既然不好,那他可有自己的辦法?「該怎麼做對我們才是好的?正確的?」

    她閉上眼睛,緩緩地說道:「你要我訂下刑期,你要我說,我已經原諒你,這樣你才能解脫嗎?」

    丞風頹然不語。天!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想怎樣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了,所以才會如此沮喪、無力、痛恨……

    只是她說對了一點,那的確是他要的。

    他慢慢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她仰頭看著他,然後——

    她睜大眼睛。「你……」

    雲丞風在她面前慢慢跪下來與她平視,她手掩著唇,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垂著頭,低聲說:「……你願意原諒我嗎?因為那一夜——」他的嗓音變得沙啞。

    一聲嗚咽抑不住的從她喉頭竄出,熱淚迅速盈眶,心好酸、好疼呀!

    他曾向她道歉許多次,但從沒像這一次如此深刻地打進她的心中。

    那一夜……

    她眼淚掉得更凶,咬住手背,想阻止哭聲逸出,但沒用,悲淒的哭聲從她靈魂深處竄出,她無法自主地哭泣,全身不住地顫抖著。

    雲丞風也哭了,他低垂著頭跪在她的面前。太久了……壓抑得太久了,只想在此時盡洩而出。

    一切都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能嗎?她能原諒他嗎?打從心底,真正、徹底的放掉那怨恨嗎?

    她睜開朦朧的雙眼,望著跪在她面前請求原諒的他,她究竟還要恨他什麼?還要恨他多久?

    他亦在此時抬起頭,淚水在他臉上漫流,他們淚眼朦朧地相互注視著。

    或許是他先伸出手,也或許是她先伸出的,他們的手在空中交會,然後緊緊握著,兩人的頭靠著緊握的雙手,許多記憶。情感和矛盾,只有他倆能懂,而這重重的鎖鏈,也得由他倆才能打得開……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的哭聲漸漸止住,儘管哭到頭痛、眼痛、喉嚨干痛,可腦中卻是一片清明,她已經做出了決定和選擇。

    在心底深處,她或許是清楚的,只是理智上無法承認自己所帶給別人的是傷害,尤其是對他,她可以對別人寬容,為何對他卻無法……

    「好!我願意原諒你,真心真意的。」她聲音嗄啞,輕輕說道。

    過了好一會兒,丞風緩緩抬起頭,紅著眼睛望著依舊低垂著頭的她,費力地吞了口口水。「你……願意?」臉上交織著不敢置信和期待的神情。

    「對!」她抬起頭,望進他的眼。「……也希望你能原諒我。」

    「原諒你?」

    她點點頭。「為了過去那樣對你——」他伸出手指堵住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下去。

    「我瞭解,我不會怪你的……」他更加緊握住她的手,然後,他輕輕地把頭靠在她的手上。「謝謝你、謝謝你……」

    見到他這個模樣,原本止住的淚水,又再度滴了下來。

    就像是算計好時間似的,去接電話許久未出來的神父,臉上帶著燦爛的笑顏對著他們說:「你們的衣服都干了,可以拿回去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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