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拎著兩大袋從南部家中A回來的「補給包」,宛秦站在樓梯口,抬頭往上望,好奇怪!平常慣走的樓梯怎麼好像突然變長了,一想到還要往上走三層,她忍不住呻吟。
這個呻吟有兩個涵義;一是,她的腿部肌肉自三天前那瘋狂的一夜後,仍殘留酸疼,使她一走路就極為不舒服,更遑論爬樓梯了。
二是,近屋情卻……自從與那人胡天胡地一整夜後,她已經不知該拿什麼面目去面對他了?
要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學宮雪花一般失憶、照舊過日子?還是要認真看待此事,然後引來他不以為然的訕笑?
可無論使用上述任何一種方法,她都無法再如從前一般釋懷、毫不在意……
那天中午,當她從他的身邊醒過來時,就知道自己完了,像失了魂般地凝視著他熟睡的容顏,她發現可以這樣一直看著他也不會厭倦,她甚至已經在想要不要弄早餐給他吃了……
一意識到自己居然開始建構某個藍圖時,她嚇壞了。
因為這不是對「性伴侶」的做法,這是對「情人」!
情人!可他們不是,她也不敢奢望是……強忍全身酸疼不適,輕手輕腳地從他身邊爬起,把散亂在地上的衣服穿起,像小偷般的走出他的房子;在關上門之前,她望著他,心中的不捨與酸疼讓她模糊了視線,她不知道該不該後悔有這一夜?因為她發洩的不是只有怒氣,還有更多超乎想像、壓抑許久的情感。
回到自己的屋子,清洗時看著身上點點塊塊殘留的痕跡……這些瘀青終會消失,可是記憶呢?感情呢?
不願多想,雖然白天沒排班,依她身體疲累的狀況,可以好好睡上一整天,但腦部頻繁的活動,令她即使想睡也睡不著,而且……晚上還有跟林偉賢的晚餐之約,喔!天呀!一思及此,她的頭更脹得像要爆開似的,她摸到電話,請幫她看白天店的小妹替她連絡林偉賢,取消約會……
豎耳傾聽著,隔壁依然無動靜,顯然他還沒起床,該不該叫他起床上班呢?他的鬧鐘昨夜忘了設定,所以今晨未發揮作用。
可她不想叫醒他,反正已經遲到定了!所以乾脆就讓他被上司狠狠刮一頓,她負氣地想道,何況她真不想面對清醒的他。
唉!有他在方圓十尺之內,她肯定無法靜下心思考,索性拎起了簡單行囊,回老家充電,相信從台灣北部晃蕩到台灣南部,絕對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讓她冷靜思考下一步該如何。
只是三天後,當她從台灣的那一頭回到這一頭時,她依舊毫無頭緒。
還是得回來工作,面對他……
認命歎口氣,抬腿開始爬樓梯,蹣跚地走到三樓後,她停下來略喘口氣,待在轉角處,正要踏出時,腳又縮了回來。
一路上已經做了無數狀況的假想,可一想到要再見到他,還是會覺得羞窘和不安,他——會怎樣看待她?他已經把她想成什麼樣子了?
閉上眼睛,連連深呼吸口氣,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半——一如她往常從租書店返家的時間,暗自祈禱他已經睡死了,要不就是到外面某個地方去狂歡,總之,就是不想那麼快和他碰面!
默禱一會兒,方跨步出去,可這個心願在她彎過走廊轉角後,匡當!破了!而且碎得很徹底。
沒想到他人就站在走廊外!只見他整個人斜倚在靠欄上,一襲緊身T恤,把結實的胸肌顯露出來,洗得泛白的牛仔褲,鬆垮地包裹住他有力的雙腿,嘴巴叼著煙,手中拿著一罐啤酒,渾身散發一股如野生動物般的氣息,令她有些目眩。
該死的男人,沒事擺出這麼性感的POSE作啥?拖著腳步慢慢走向他,心中仍不停的嘟嚷。
這男人這麼晚還站在外面,依她過去的經驗法則,有三種可能性:一是他屋裡有人,所以他出來透口氣;二則是無聊;三則是……堵她?!
該來的總是逃不掉。
輕吸一口氣,將紊亂的心跳平復下來,刻意看了他房子一眼。「一個人?」聲音夠冷靜。
他眼睛瞇了瞇,用力吸了口煙才緩緩吐出,並將煙丟下,用腳踩熄。
「你不是人嗎?」
可惡!明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卻故意這樣回答,她不作聲。
「想知道答案,為什麼不直接走進屋子瞧?」
抓緊手中袋子,微揚起下巴,直直越過他,走到自己的屋前,開門、進去、關門。
貼在門板一會兒,他沒叫她,所以是——無聊!
有些失落且自嘲的一笑,她在期待什麼呀?離開門板,打開了燈,將鞋子放進櫃中,開始她每次回到家的儀式。
習慣性地打開音響,讓輕柔的音樂流瀉,走進浴室飛快地沖了個澡,隔壁仍無動靜,還在外面嗎?猶豫在開與不開之間,手已經有自己意志地轉動門把,打開那道門,他——仍站在外頭,腳下煙蒂又多了幾根。
會抽煙和喝酒的男人,曾是她立誓要遠離的對象,誰知……暗暗歎息,皺起眉頭。「抽那麼多煙不好!」
他看了她一眼,繼續抽他的,他的沉默使空氣中充滿了某種詭異。
她試圖改變氣氛。「心情不好?」
靜——
他不想談?好!手指輕輕點著門板,在考量此刻身體和心理狀況後,決定放棄對牛彈琴。「……晚安。」
關上門之前,他開口了。「如果你打算玩連續失蹤數天的把戲,下回請盡早通知。」聲音冰冷凍人。
她愣了愣,通知?「有呀!我有留紙條告訴你我要回家。」
他眼睛瞇緊。「紙條在哪?」
「放在你的信箱……」看到他的表情。「你沒看到?!」她本來是不想留的,可在走出公寓後又忍不住折回去留紙條。
睜大眼睛聽他大聲罵出幾句極富色彩的話,不禁凝神細看他,這才發現,分隔三日,他看起來有些憂鬱,鬍渣子都冒出頭,心一緊,他……可是為她擔憂?可她很快地就把這樣的想法壓下,別傻了!別做這樣的期望,期望愈高,失落就會愈大!
他重重抽了一口煙。「我根本不用那個信箱!」
「那你的郵件——」
他冷哼。「我都讓人寄到公司,又不是會一直住這裡。」
聽到他說他不會一直住在這裡,她臉色霎地變得慘白,整個胃直往下落,有些驚惶地望向他,想知道他……已經打算搬走了嗎?
他沒注意到她的異樣,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這是什麼烏龍事?真是他媽的愈想愈氣,一想到這幾天為她——
第二回了!算了,不說了,太荒謬了!他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姑且不論這幾天是否因為她的不見令他心惶難安,平白多了幾根白髮,最教人、心驚的發現是,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那麼重要,而那正是他現在盡力想排除的,但……她是否真的在乎過他呢?她不說一聲就這樣離去,離開他……對她似乎不是難事,他望向她,兩人四目相接,互相探詢,想從彼此臉上表情探出個端倪。
但看不出來,在這一刻,他們都很擅於隱藏自己的心思。
「你有大哥大嗎?」
「沒有。」
「沒有?」他皺眉。「小姐,你到底是活在哪一個時代?」
「山頂洞人時代,怎樣?」她挑釁地仰起下巴。
他充滿威脅的逼近她,她勉強自己不往後跳進自己的屋子,雖然直覺他不會傷害到自己,可卻因為他的靠近,心跳頻率又不穩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因此而得到心臟病的?
他走到她面前,從口袋中掏出名片。「拿著,上面有我的聯絡電話和e-mail。」他慢慢地將名片放進她胸前的口袋,手指輕觸到她的乳峰,她不由自主地縮了一下。
他突然靠向她,鼻子嗅聞她的脖子,噴出的鼻息帶給她一陣酥癢。
「你換了另一種牌子的肥皂?」
天!連這個也注意到了?!「XX牌的……你也要用嗎?」從他身上亦傳來一股特殊的氣味,煙味和酒精味道沒有預期的濃重,淡淡混雜著,形成一股獨特的麝香,侵襲她的感官,他沒有真的碰觸她,可她卻覺得自己好像被他擁抱住。
他的唇輕輕碰她的耳垂。「你現在放的是什麼音樂?」
「……是馬友友的大提琴。」
大提琴雄厚的樂聲,如陳年美酒般,在靜謐的黑夜中,品來格外不同,一種濃稠、獨特的氛圍緩緩環繞著他倆,躁動不安的心也因此靜了下來;他輕輕把下巴擱在她肩頭,帶來尖銳的觸感,他力道拿捏得很好,既沒弄痛她,也無法讓她忽略他的存在。
她不敢動,身後是未關闔的門,身前則是這男人,往後跌可能會受傷加上腦震盪,往前跌,受傷的則是心。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會痛,所以……別動吧!就這樣動也不動、動也不動的。
她不動,他卻動了,一聲歎息鑽進她的耳朵,還來不及意會,他已緩緩抬起頭,鼻尖沿著她的脖子緩緩嗅聞上來,嘴唇輕輕觸碰她的耳垂,她閉上眼,全身輕輕顫抖。
耳畔如羽毛般的輕碰消失了,他的手捧起了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直望進他的,他的黑眸幽深如海,教人沈溺。
她為什麼能有這樣直率的眼眸?每每令他覺得自己被看透了、無所遁形。他手指在她臉頰上輕滑,她臉上的表情亦變了,被挑起的慾望和需要隱隱在她眼底閃爍,她是那樣單純直接,不像那些擅於玩戀愛遊戲的女人一樣玩著欲擒故縱,而這份直接是有磁力的,能與他的強烈呼應……
有個聲音叫他停止,但他仍情不自禁地低下頭,與她的鼻尖娑摩、輕撫。
記不得自己何時也懂得如此率真地表達過自己的需要?和過去常玩誘惑的把戲不同,玩家的信念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大膽顯露意圖,比任何藥物都來得催情,但那都是技巧,享受追求所帶來的樂趣與刺激,比進點得分還來得有意思。
過程不需像此刻這般不自覺地敞開自己,也不用不斷地探詢——第N個為什麼?為什麼會與她?為什麼會有這樣奇特而強烈的感受?數不清這幾天他下了多少決定,一碰到她,什麼都失靈,他深吸一口氣,鼻息中儘是她的氣味,想拉開距離,可卻又不自禁地啄吻著她柔軟的紅唇,輕啄已滿足不了他的渴求,深深探進她的芳唇,品嚐她的味道。
他誘人的吻令她不自覺地放開了身後握住門把的手,膝蓋發軟,她暈眩地想著,她就要往後倒了——可她沒倒,他的手掌早已穩穩扶住她的,掌中的熱力穿透她的肌膚,直到她的心中,她該不該抬起手環住他那結實的身軀?畢竟往前跌,總還是有個肉體擋著,不怕會摔疼,不是嗎?!
有些東西已是不可避免的了,既逃不了,那就讓它沈淪吧……當她舉起手想環住他時,他卻突然抽身了,若非及時扶住了門欄,她大概已癱倒在地。
出了什麼事?她一時仍回不了神,全身肌肉像失去了力量,她虛弱地倚靠著門欄,迷濛地望向他。
他背對著她,雙手緊緊撐著護欄,胸膛用力起伏著,大口、大口的喘氣。
該感激他嗎?在她決定陷下去前,他及時抽開,好阻止她犯下愚行嗎?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吧!理智踩了煞車,可情感卻不能說停就停,早在她自欺欺人,說一切都很好的同時,她就已經在期待一種比分享激情更永恆的關係了……
這幾天的分別,只加深了這份認知,雖然她還是選擇了忽略。
無來由地感到鼻酸,深吸口氣,她直起了身子,不管是否已經太遲,今晚,都必須把牌攤開,她已經有這樣的覺悟了。
「你……為什麼要退開?」她不相信,他對方纔那一刻會沒有感覺,在那一剎那,她可以確信彼此之間產生了「什麼」,要不他不會抽身。
他拿出煙,若非看見他點火的手在微微顫抖,無法順利點著煙,她還真以為只有自己在唱獨角戲。
他深深吐出一口煙,才轉過身。「你想要有更進一步的關係了嗎?」
她瞪著他,該承認嗎?讓他知道自己有多口是心非、讓他可以得意自己的魅力無限……「是的!」終究抑不住地脫日而出。
他又吸了一口煙。「可是我沒有。」
好奇怪,為什麼他的拒絕竟沒有想像中那樣難受?她本以為自己會心痛,可是沒有!她反而冷靜下來。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適合。」
「為什麼?」
「因為……」他瞪著她,為什麼她不能就此打住?「你不是我想要永久在一起的女人!」他強迫自己吐出殘忍的話語,即使後果是——結束!
她靜了一下,然後走到他面前,仰頭看著他。「沒試過,你怎麼知道?」
沒有任何的歇斯底里,只有一份不放棄的堅持,這就是「維他命女人」的特質嗎?他突然恨起她這份無與倫比的自信,不是每個人都同她一樣,可以那麼清楚自己的人生想要什麼;他與她不同,他從沒弄懂過!
他冷笑。「我知道,因為我清楚自己想要的女人是什麼。你或許想『要』我,但我卻不是非你不可。」這是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謊言。
她臉色慘白的往後退了幾步,他清楚知道,這回真的傷到她了——徹底的,而他對自己所為沒有任何慶幸和歡欣,有的只是對自己更深的厭惡和鄙棄。
教人窒息的沉默罩住他倆,屈辱的淚水已佔據了她的眼眶,掙扎著要掉出來,這回心真的痛了,很痛、很痛呀!
啊!現在該做什麼?從已空白的腦袋找到條理,在哪?對了!應該灑脫地、笑笑地,對他說:「既然這樣,就算了,拜拜!」
可當她照做時,她笑了,淚水也同時流下來,止都止不住,這些時日所累積的情緒和感情全在此時爆開,再也無法壓抑,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使她可以不用看到他的臉。「我……知道……了。」喉嚨像是有一塊石頭梗著,每一個字都得費力擠出來。「謝謝……你這麼……坦白,晚、晚安!」
她轉過身,挺直身軀,試圖有尊嚴地走回自己屋子去,關上門,然後——療傷。
可走沒幾步,便被一雙鐵臂緊緊箝住,下一秒則被粗暴地擁進他懷中。
「該死!你為什麼要挑在今天問我?我自己都弄不清……你非得要我承認嗎?好!我告訴你!跟你在一起時的感覺太恐怖了!我不知道方向在哪,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你,你把我弄得亂七八糟!」
她被他勒抱的幾乎喘不過氣來,腦袋則開始昏沈了起來,可讓她暈眩的原因不是因為缺氧,而是他的話。
他並非對她無動於衷呀!
這份領悟,令方才被他刺的千瘡百孔的心,癒合了一大半。
她吸吸鼻子。「……我對你也有相同的感受,可是我不想逃開,我真的想試試看。」
他沒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
「如果這種感覺只是一時的怎麼辦?我對長久關係一點都不在行。」他從她腦後悶悶地說道,過去的記憶深深困擾著他,他可以信任她嗎?
他的不安亦是她的不安。「……如果真會如此,我只希望分手時,你別像剛才一樣說出那麼殘忍的話,我們不惡言相向,我們可以送彼此十七朵玫瑰。」
〔十七朵玫瑰?」
「對!花語是——好聚好散。」她低聲說道。
他默默咀嚼著這幾個字,然後低頭看看懷中的女子,他該鬆手的,可不知怎地,他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樣,一點都不聽他使喚。
他本來已經決定擺脫這個泥沼,可一看到她的淚水,他就睜眼陷了進去——與她一道。可此刻,他卻沒有產生想像中的溺斃感或喘不過氣。
或許沈下去的感覺不會太糟?!
此時大提琴的CD播放完畢,自動換成下一片,流瀉的是與方才低沈醇厚的大提琴聲完全相反的小提琴樂聲,帶來一種溫柔、明亮的感覺。
「這是什麼樂曲?」他打破沉默問道。
「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
兩人靜靜傾聽一會兒。
「……給我時間考慮。」他說。
「……好。」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