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後,天氣人寒。但是很突兀,節令又這麼跳過春天,一下子就有了盛夏的燥熱。枝頭的新綠—夜間就繁茂蒼翠,街頭舉目所及、放眼所見穿著夏裝……看看日曆節氣,再看看週遭景物,說不出的感覺,總之就是怪!雖然如此,找與迪亞斯是活在屬於我們的戀愛季節。
我依然在深夜的空中與無數的聽眾訴情。白天則整理資料,預錄錄音播出的節日,較空閒時,則和我的默契搭檔小喬串串門子,說說混話。
回到我的小屋後,就是我和迪亞斯默默相守的小宇宙,誰也無法侵入涉足。
這種日子,是我這生中從未品味過的;我只祈望這種平淡的中福能持續到永遠,只是我的心總生怕這幸福會否遭天妒?
「你怎麼對著早餐發呆?」
「啊?」我抬起頭,迪亞斯晶瑩的金瞳正對著我,滿臉好笑。
「你說什麼?」我看著他古怪的神色,慎他一眼說:「你笑得好奇怪!取笑我什麼?」
迪亞斯微笑說:
「我怎麼捨得取笑你呢?我是看你似乎又要睡著了,好心提醒你,以免你掉到牛奶中。」
「還說你沒有取笑我!」我掄起拳頭揮了幾下。「我要和你決鬥。」
「我投降!」迪亞斯不戰而降,舉著雙手促狹地朝著我。
「好沒志氣啊!」我嘲笑他:「還沒開打你就投降了,羞羞羞!」
迪亞斯放下手,餵我喝了一口牛奶,笑著說道:
「我可不要冒險。萬一不小心傷到你,我不會原諒自己的。」
聽到他的話,我不禁眼眶發熱。他隨時都呵護著我,視此為天經地義,但是我卻無以為報……
「怎麼了?」他有些焦急地問。我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
「我沒事,你幾點得去拍照?
迪來斯看懸在牆上的鐘,跳了起來。
「糟糕!我要遲到了!「抓過薄外套、墨鏡,又在我唇上輕輕吻了下。「我走了。你去上班時要小心點!」
我抱抱他,回吻了他一下。「你自己也小心!」
他戴上墨鏡,向我揮揮手,開門走了出去。
我坐在餐桌前,微笑地想到他的吻,心中沁滿了甜蜜。
迪亞斯仍在當平面模特兒,,在世人眼中,他依舊是神秘的異國王子,人人都想一睹他墨鏡下的風采。但是除了我,准也不曾見識過……
我撫著唇,那個吻象蜜一樣的芳甜……
收回神魂,囫圇吞嚥下早點。沒有迪亞斯陪著,什麼吃來都索然無味!
我將屋內整了整,就騎上車去電台。
到了電台將車停妥,正要進入大樓,看到站在走廊上的人,我停了下來。
「宋同學,你好!」
宋學棋慢慢走過來,露出羞澀的笑。「商……別,早!」
我點點頭,雖然其實不早了,但我仍然回了聲:
「早。你怎麼不上樓?不去看總經理嗎?」
宋學祺搖搖頭,沒有開口地注視著我。
我陪他站了一會兒,才開口:
「宋同學,我得上去了——」
他一臉驚醒的樣子,赧紅著臉,然後將手中拿著的東西遞給我。
「我想你可能還沒吃早餐,所以……」
我並沒有伸手接,望著他懸宕在半空的手,我搖搖頭。再次覺得抱歉,卻又不得不然。
「對不起,我吃過了。」這聲對不起,含意深奧,只有我和他懂得。
他還是注視著我,慢慢收回手臂,露出個心酸的笑容。
「這只是朋友間的關心,你也不能接受?」
我再搖頭。我知道這是很殘酷的,但是我不能讓他抱著希望;即使像他說的,我還是不能冒險。我的心只給一個人,那唯一的一個……
因此,我怎能讓他存有絲微的幻想,而至蹉跎光陰?
「對不起!」
「真的沒有一點可能?我真的無法成為你感情停靠的最終港岸?」他激烈又黯淡地問。
我抬頭注視簷廊外低迷的天色,歉然地說:
「對不起!我已將心許給他了。他是我飄蕩許久才尋覓到的。這一生,我只情鍾於他——對不起!
我聲聲歉疚,換得了宋學棋的默不作聲。他的失意如此強烈,但我卻無法幫他。我真的是不能!
許久,我收回望天的眼光,回顧身側,他不知幾時離開了。我想,他從此後應是不會再來了。
這樣是最好的了。我不想有人因我而傷心失措,憔悴落寞。我寧願對他絕情讓他斷念,也不要他為我傷情!
我想,這樣是最好的了……
上了樓,辦公室一片忙碌之色,空中充斥一個焦躁侷促的聲音。我凝神細聽,那聲音隱約有梗塞之味。我聽著她斷斷續續地訴說她感情的困境,走向小喬。
「這不是新增的節目時段嗎?」
小喬抬起頭,見是我,露出招呼的笑。
「你來啦。你剛說什麼?」
「我說,這個節目不是新的嗎?我怎不知道有現場CALL IN?』
小喬撇撇嘴,很不引以為然的模樣。「還不是鄭文蕙的主意!什麼這是時下的趨勢,偏老總信她那套。其實又不是每個節目都適合現場CALL IN。像這個新節目根本就不是那類型,他還硬要這麼做。真是的,也不想想節目不是她在做的,她隨便提出個建議,結果是累死主持人和音控。真是!沒道德的女人!」
小喬說得義憤填膺,我拍拍他的肩膀。
「別生氣!為那種人生氣挺不值的。再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就等著看好了。」
小喬還是一臉憤慨。我又拍拍他,回到自己座位。
忙了一整天。日暮黃昏時,我吹著口哨收拾行裝。今天星期六,『午夜藍調』不開張。春宵花月夜正等著我和迪亞斯!
高高興興地對小喬告別後,我就搭電梯下樓的門,站在騎樓下吸了一口暢快的空氣正要開步走,看到一個婉約的身影佇立在夕陽斜暉下。是上次那位美麗的夫人。
那位夫人看到了我,微笑地走過來。
「您好!」我對她頷首為禮。她實在的典雅大方,難怪小喬對她悠然嚮往。
她停在我前方,輕柔地說:
「商小姐有空嗎?」
我看著她,覺得那股懷念的氣息越來越加強,不禁傻傻地盯著她。
「商小姐!」
「啊?」我回過神,朝她抱歉地笑笑。「對不起,因為我感覺對你有股親切感……希望你別介意!」
美夫人的臉上飄過一抹我不明原因的陰暗,然後很快地回復笑貌。
「不要緊,我也覺得與商小姐很投緣呢!不知商小姐能否陪我坐坐聊聊?」
「當然可以!」我急忙說。
於是我們又來到上回見面的那間不入流的咖啡店。入座點單後,我望向對面偶有沉思顏色的夫人,開口說:
「還沒請教您的大名。不知如何稱呼?」
「我姓白,叫宿雲,小朋友們都叫我白姨。如果商小姐不嫌棄,就這麼叫我好了。」
「那,我就這麼叫了。」我微笑說:「白姨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
白姨微搖著頭,柔語說:
「沒什麼事,只是想和商小姐隨便聊聊。自從外子過世後,日子就變得有點無聊。因此能結交到商小姐真是我的福氣!」
「哪裡!」我謙虛道,又說:「那白姨您的子女呢?都不在身邊嗎?」
白姨神色黯然,哀傷地說:
「我本來有個女孩的,但是……」
她未盡的語言讓我打住這話題。想來她應是傷心人吧!先生過世,女兒也離開人間。
「以後白姨若是覺得無聊,歡迎您來找我,我一定竭誠招待!」
「商小姐真是好心腸,令尊令堂一定很為你驕傲!」
我勉強地笑笑。事實是,她口中的令尊令堂從未一時刻存在過。我從來就是失親的孤兒,不曾感受過有人為我驕傲的感覺!
商小姐從事這工作多久時間了?我感覺你很純熟、十分有經驗呢!」
「白姨,您叫我商別就行了。」白姨笑著點點頭,我又繼續說:「這工作我差不多做兩年多,也挺久的了,當然該純熟嘍!」
白姨優雅地抿嘴笑笑。「我認為你實在太過謙虛了!」
我笑一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味苦而澀,又忘了加糖。我放下杯子,抬眼看到白姨專注而激切的目光,緊緊甚至稱得上是痛苦地鎖著我。那眼神……令我難受!於是我故意粗魯地放下舀糖的小銀匙,金屬碰撞陶磁的聲響似乎拉回了她的神思,因為她對我露齒笑笑,端起她的杯子微飲一口。
窗外最後一線微光消失了,路燈晃晃蒼白地流瀉滿地。不夜城展開序幕了。
我看看表,再看看窗外。不知迪亞斯回去了沒……
「你有事嗎?」
我轉頭看白姨。搖搖頭,然後又慢吞吞地點個頭。
白姨慈藹地說:
「你趕著去見人?有約會?」
我誠實地說:「有人等我回去!」「你結婚了?」白姨神色頗驚訝地問。
「沒有。」
白姨的驚訝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我解讀不出的深沉。一瞬間,她又微笑了。
「本來我想請你吃個飯,既然還有人等著你,那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下次吧!下次我請白姨您!」
看著她坐上那輛相同的墨綠色積架後,我轉回電台。我的車停在那兒。
走到停車處,低頭放東西時,身側忽然出現一團暗影,我讓了讓,想讓對方先過去,結果那團暗影還是停在原處。我抬起頭,是個挺魁梧的男人。在街燈映照下,我看得出他是個外國人。
「你是商別?」冰冰冷冷的語氣。
我下意識地點頭,實則還在消化他那句不太標準的中文,他卻猛地伸手扣住我的手腕。
「有人想見你!」這次是用英文了,卻還是聽來陌生冷冰的語調。
我愣了愣,然後用力地將背包甩向他,同時狠踢了他一腳,拔腿就跑。」
他約莫是被我的鞋尖踢痛了,我跑了幾公尺才聽到他吼著:
「快追,別讓她跑了!」
我更奮力地往前疾衝。天啊!不只他一個人!聽著身後雜沓的追逐聲吼叫聲,我越快速的穿過人群,不解這種只在影片中才會出現的場景怎會發生在現實中?更甚的是,發生在我身上!但是我可以確定的是,的確是發生了。
「快點報警啊!有瘋子在追我啊!」我對著閃過身邊的人大叫,結果是得到一個較寬廣的奔跑空間。沒有人停下來幫助我。
至少我知道了一點,人心的冷漠的確與影片中的描述一模一樣。
我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感覺自己的呼吸漸漸地困難,從我的口中開始傳出如風箱鼓動的聲音。
誰呀!誰來救救我?
四周的巷道漸次黑深。我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裡了?但是我知道,再一會兒,我就會束手投降了!
一個身影倏地竄現在我眼前。然後我的腰被一雙如鋼硬的手臂勒住。我臉向上,尖聲地喊:「放開我——我根本不——」
「別叫!是我!」
我定睛一看。那在黑暗中閃著晶瑩的瞳眸,迪亞斯!
「有人在追我!。我急促地說,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服。迪亞斯不語,帶我閃入最近的——條小巷,靜靜地隱入其中的防火巷。
黑暗中,那追趕的腳步聲聽得更是明顯。我倚在迪亞斯身上,淺快地呼吸,心臟的跳動聲仿如雷鳴那麼響……我將臉埋在迪亞斯懷裡,迪亞斯緊緊地擁著我,全身的肌肉繃得堅硬無比,警戒著外界的細微聲響。
似乎過了一世紀那麼久,黑暗才又恢復一貫的嘈鬧,熟悉而無害。
我們慢慢地走出隱身之所。然後我發現自己全身不停地顫動,我在發抖!腎上腺素完盡,我的恐懼就上場了。
迪亞斯也察覺到我的抖動。他彎身抱起我,走到明亮的街道招了一輛車。一路上,我都緊緊攀著他。
下車時,我虛軟的腿不爭氣地頹倒到地,迪亞斯又抱起我,將我抱進屋,直走到床邊,放下我。
「我倒杯水給你喝!」他俯身視吻我一下,然後走出房間。
我抱著枕頭,閉上眼,不明白怎會有那場追逐?他們是不是找錯人了?但是我確實是聽到他叫我商別啊?難道剛好有個倒霉鬼也和我——樣叫這個名字?
有雙手輕輕地扶起我。我睜開眼,迪亞斯擔憂溫柔的臉容出現在我眼前。
「來!喝口水壓壓驚!」
我接過杯子咕嚕咕嚕喝盡它。迪亞斯將杯子擱到床頭櫃,然後坐到我身邊擁住我。我將臉靠到他肩上,覺得溫暖而安全。
「你怎麼會剛好在那裡?」
「拍完照片時我忽然急切地想見你,所以我就順道去接你……」
我點點頭,依靠在他身上。
「你認識那些人嗎?」迪亞斯的手在我背脊上摩擦來回,嗓音低低地問。
我搖頭,不解地說:
「我當然不認識!我所知道的外國人只有艾麗莎博士和尼爾博士。除了他們,我再也不認得別的人了!」當我說到艾麗莎和尼爾博士的名字時我發誓我感到迪亞斯的身體傳來一陣撼動!但是他隨後的問題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他們是誰?」
「他們啊——」我變個姿勢,將身子轉個方向,背靠著迪亞斯溫暖的胸膛,枕著他的肩頭,舒服地歎了聲。接著說:「他們是一個動物保護的研究中心……」
「動物保護?」迪亞斯低嘎地冷哼這些話,滿是嘲諷意味。
「怎麼了?」我不明他這突如其來的譏誚。
「沒事,你繼續說。他們既是研究人員,你又是如何認識他們的?」
我扭扭身體,不太對勁,我又將方向換了換。這下我可以面對迪亞斯那雙美麗的瞳眸說話了。
「我有沒有說過我本來有一隻狼?」
「本來?意思是現在沒有了?」
「對!沒了。」我還是有些黯然。看到迪亞斯眼中的疑問,我解釋道:「不應該說沒了,而是它去尋找真正的自由了!」
「你很愛它?」迪亞斯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我。
「我很愛它!其實在你之前我最愛的是它!」
迪亞斯陷入沉默,然後有些玩笑地說:
「沒想到我的情敵是匹狼!為什麼你說它去尋找真的自由?難道它原本很不自由嗎?」
「我束縛住它。我原以為我能給它馭風般的自由,結果我卻是帶給它痛苦。」我的眼中泛出淚液。「所以最後它無法忍受,就走了!」
迪亞斯輕輕拭抹滑下我臉龐的淚,眼中盛滿了溫柔慰告,低語說:
「我相信它不會怪你!它必定在某處靜靜地守著你、保護你。所以你不可以再傷心了!否則,我想它一定也很難過!」
我點點頭,抬手將眼中的淚水揉掉,笑著說:
「我懂!而且莫迪亞斯要是知道有你在我身邊,它一定也會為我高興!」
「莫迪亞斯?」
「它的名字啊。其實你知道嗎?你們除了外貌,其餘的地方都好像。有時候我都誤以為你是莫迪亞斯的化身呢!
迪亞斯聽了我的話,沉默了下來。我忽然想到他從前說過的話……他不喜歡當任何人的替代。現在我又這麼說……我偷眼瞧他,他的視線穿過我,臉上糾結著掙扎的顏色。
「迪亞斯,你怎麼了?」我輕地聲喚他。他收攏心思,專注盯著我。
「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它……你不會厭惡我?」
我呆眼看他,然後笑了出來。「你在開玩笑!現代科技的確神奇,但我想遠還沒有厲害到這地步!你別說笑了。」
「如果我真的是呢?」迪亞斯堅持地問,眼光緊緊抓著我。
我扶著他的臉,收起臉上的笑,雙眼直視他美麗的眼瞳,認真地說:
「如果你是,我仍然愛你;而且我會謝謝上天讓我幸運地擁有這分真愛。我永遠、絕對不會厭惡你!」
迪亞斯聽完我的話,一把將我猛抱入懷,喃喃狂烈地說:
「有你這句話,我無論怎麼樣都沒關係。就算死也甘願!」
我也緊緊地纏繞著他。迪亞斯的話和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藏在暗處的焦慮,在此刻匯成一股強大的不安朝我席捲而來。我怕啊……
靜靜相擁片刻,我緩緩地說:
「迪亞斯,我們辭掉現在的工作,到別的地方好不好?」
迪亞斯沒有回答。我抬起頭看他,他意識到我的疑惑,對我笑笑。
「你不會捨不得?」
「只要有你,我什麼都能捨!」
迪亞斯俯顏輕觸我的唇。「你剛剛說到艾麗莎和尼爾博士對不對?」
我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但還是點點頭。
「他們來台灣了?」
我再點頭。迪亞斯沉思,眼中散出凌厲的鋒芒。
「你想去哪?」最後他說。
我瞪著迪亞斯背後的花白牆壁默想。「到東部山中好不好?我們可以自給自足,誰也不能打擾我們!」
迪亞斯金燦燦的眼眸直視著我,點點頭。我又蜷進他的懷裡。
窗外一片濃黑。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