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千若也知道自己醉了,過去她只有「小酌恰情」的經驗,這下忽然-這麼猛,不醉才怪。
「什麼知難而退……我不退……你跟我回蒲園,走……」
她站不穩,整個身子倒往一邊,差點又摔了出去。幸好蒲司揚反應快,一把抱住她。
「連站都站不好,你是不是打算用爬的回蒲園?」
「那你就背我回去嘛……」
「你太胖,背不動。」他故意說的缺德。
「胖?」她反應慢半拍,先是皺眉,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身材,彷彿在思考什麼深奧的問題。「會嗎?我媽老說我太瘦耶……對了,我之前忙著幫周伯伯辦理喪事,還瘦了兩公斤呢……為……為什麼又變胖啊……」
依偎在他臂彎中的身子,有著女性特有的柔美曲線,原本白皙的皮膚因酒精撥酵而泛紅,而且……由於兩人身高的落差,競意外形成了視線切人點,他清楚看見領口之內,有一道若隱若現的溝影……
微醺的她,有抹自然流露的風情,很嫵媚……他的目光幾乎無法從她潤紅唇辦-開,他只消傾個身,便可輕易嘗到那雙唇的美好滋味。
「你擔心變胖,就不擔心被我吃了?」他扶她去沙發坐著休息。
雖未付諸行動,但他確有一股想吻她的念頭。
「好啊,等你吃完,我們一起回蒲園喔……」她夢囈似的胡言亂語。
她順勢躺進他懷中,厚厚暖暖的,真舒服。嗯,不錯,她喜歡這枕頭。
蒲司揚忽然有點佩服她,都醉得七葷八素了,還不忘找他回蒲園這事。
「先是幫忙辦喪事,然後陪著人家來這裡,現在又為人來碰我這釘子。我猜你應該是失業,閒得發慌,才急需找些事排遺時間。」
「我哪有失業?人家明明在休年假嘛!」她不滿的哇哇叫。
噘著嘟嚷的紅唇,嬌憨中帶有一抹嫵媚,格外誘人。
他情不自禁地撫了撫她粉頰,發覺她肌膚觸感柔嫩。
「啊!」她忽然驚叫,坐直了起來。「你答應跟我回蒲園的,對不對?」她像發現了什麼天大的事。
他不禁苦笑。「你對姓週一家人這麼有使命感,該不是欠他們錢沒還吧?」
「是啊,就欠了他們嘛……」怪了,頭怎會愈來愈暈,她胡亂搓揉著太陽穴。「要不是千佩,紹宇也不會死……」
蒲司揚暗暗蹙眉。還記得一臉愁容的桂嫂,拿著登載周紹宇死訊的報紙來找他,他當時確實大吃一驚,只不過沒表現出來。或許也正因為他反應冷漠,使得桂嫂連去探視蒲月雲,都不敢事先告訴他。而桂嫂也是在走了一趟台中,才知蒲月雲如此憔悴,不放心之餘,百般懇求他答應讓蒲月雲回蒲園調養身子。打從他十五歲來到蒲園,桂嫂一直都很照顧他,當她幾乎跪地的苦苦哀求他,他能說不嗎?
「千……千佩她好蠢……」醉醺醺的梁干若還在自言自語。「就為賭個什麼爛皮包,竟……竟然叫紹宇去跳水……」
原已不想再提,這下卻輕易說出來,酒醉的她似乎連心防也跟著鬆動,她變得多話,卻不知自己正在說些什麼。
「紹宇救不活,千佩哭……雲姨哭……媽媽哭……大家都哭了。後來……千佩不見了……」梁千若彷彿在唸經,聲音呆板空洞。「爸爸好氣,一直找、一直找……我也氣了……千佩也好氣我,她說我只會罵人……」
「你為周家做這麼多事,就是代千佩贖罪?」千佩應是她妹妹吧。蒲司揚從她凌亂陳述中,大致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我應該做的……」她說的愈來愈含糊。
「我爸也說……我們能幫多少算多少,不然會良心不安……」睡意太沉太濃,梁千若快撐不住了。
「你回去……去見周伯伯,好不好?讓……讓我安心,好不好?幫幫我 ……好不……」
來不及說出最後一個「好」字,她已被睡魔征服。
蒲司揚緩緩抬起她下巴,纖長的睫毛悄然垂落,微啟的唇辦輕吐著規律的氣息,她像個孩子般沉沉睡去。
「真是個傻瓜……」他傾身,情不自禁地在她髮鬢印下一吻。
雙臂漸收漸緊,他將她牢牢擁在懷中,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純真睡臉,原本冷漠的黑眸競不知不覺地浮現溫柔。
妻子沉睡的臉龐平靜安詳,周永維握著她的手,輕輕在她身旁說話。
離開在即,他能做的也不多了,接下來就是與司揚見面。
司揚終於肯見他,而他卻侷促了起來,只因他總會忍不住想起當年——當年的周永維,一心衝刺事業,對於叛逆期的蒲司揚,真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可他又無法控制自己瘋狂投入工作的衝動,只要一想起月雲的父親蒲老爺輕視的眼神,哪怕拚了命,他也得闖出一番事業。
「一個打零工的,沒家世、沒背景,能有什麼出息?你若是執意跟這個窮光蛋走,這輩子都別再給我踏進蒲園一步!」
蒲老爺這句話他永遠忘不了,也成了他打拚奮鬥的動力。他要證明給蒲老爺看,就算沒家世背景,只要肯努力,一樣可以成就事業。
他做到了。
工廠每天有接不完的訂單,滿滿的生產線、白花花的鈔票,這是他最順遂的時候。
可他也已經嘗到走下坡的滋味了。偶爾情緒低落,他總會不禁想:事業的挫敗、紹宇的死,是否正是他當年傷害司揚的報應?要不是他將全副力氣放在事業上,他就有較多的時間來關心司揚了。孩子的心態有異,只要及時調整,便不至於偏差,可他們匆略了這一點。
紹宇在十歲前,體弱多病,蒲月雲的費心照料看在蒲司揚眼中,很不是滋味,但他終究是個孩子,他因吃醋而做出許多反常的行為,做父母的能理解,卻沒認真看待,只覺得等他再大一點,這些問題都將會解決。
然而,事實卻不如預期。周永維因工作量大增,愈來愈忙碌,蒲司揚也變得愈來愈叛逆,蒲月雲向來軟弱,已經上了中學的蒲司揚,不再是蒲月雲管得住的,但孩子在外惹事又怎能不管?
偏偏管教孩子需要的是耐心與時間,而周永維的耐心與時間又大多用在工作上,每每他回家已精疲力竭,又聽見蒲司揚在外打架的消息——那是他第一次動手打蒲司揚,一個巴掌打掉了他們之間的父子之情。
從此以後,司揚更是變本加厲,經常徹夜不歸。
就在他和月雲為司揚苦惱不已時,警局來了一通電話,讓他早已緊繃多時的神經瞬間斷裂。
你家孩子殺了人!員警是這麼告訴他的。
周永維氣壞了,他完全不聽蒲司揚解釋,要警方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他絕無異議。
就在他讓憤怒給沖昏頭時,有個人將蒲司揚從拘留所裡帶出來,並查明事實,還給蒲司揚清白——這人正是蒲老爺。
始終為著後繼無人所苦的蒲老爺,早在當初便想將蒲司揚留在蒲園,最後是因蒲月雲堅持要帶著蒲司揚一起離開而作罷。
「當年我要留,你們偏要帶走,我現在倒想問問,你們倆到底會不會教孩子?好好的一個孩子弄成這樣!」蒲老爺怒沖沖的責備。
「我問司揚他有沒有份,他說沒有,我就信他,花點小錢疏通疏通,這一查,不就全都明朗了嗎?
你瞧瞧這孩子,清秀乾淨、聰明俐落的,哪像殺人犯了?我蒲某人的孫子再怎麼壞,也絕不會壞到去殺人!」
周永維和蒲月雲連為自己辯駁的力量都沒有。
蒲司揚冰冷的眼睛定定注視著他們,似乎正在嘲笑他們寧可相信警察的片面之詞,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孩子。
這一切的一切,猶如密實大綱,將周永維圍困,令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孩子你帶走吧!」他終於咬牙說出。「我們教不了,也管不動他,這孩子的將來任由你安排。」他輕易說出了放棄。
他感覺蒲司揚注視著他的那雙眼睛,已經從冰冷漸漸變成了一潭死水。
往事已遠。如今,總算是到了重新面對面的時候。
周永維坐著,蒲司揚倚窗而立,從蒲司揚的冷漠看得出他有意保持距離,周永維也不會天真地以為一次交談,就可換回蒲司揚的諒解或接受。
「司揚,你近來可好?」周永維說得艱澀。「我聽桂嫂說了,這些年來,你很認真地在經營蒲氏,我想你外公地下有知,一定也能感到安慰的。」
蒲司揚面無表情,顯然對他的稱讚並不領情。
周永維尷尬的又說:「當然了,你這麼努力,會有今天的成績也是應該的。」
他的恭維聽在蒲司揚耳裡,比廢話更不如。
那年他來到蒲園,外公為他安排一連串的訓練,全是為了日後使他成為一位優秀的接班人。不論他願意與否,都得如此,這正是大人們對他的安排,不是嗎?
蒲司揚忽然露出一抹陰沉笑容。「坐上蒲氏總裁的位子使我身價暴漲,相較你投入畢生心血,如今卻只能苦苦撐著的事業,我真該感謝你當年放棄了我。」
對於他嘲諷的口氣,周永維感覺自己交握的十指已漸漸發涼。他知道蒲司揚指的是那件事——一件令他後悔到現在的往事。
「司楊,我有些話……」
「別說。」他冷冷制止。「我今天之所以站在這裡,是履行我對千若的承諾,不是特地來跟你敘舊的。」
他很清楚周永維想說什麼,這也就是他遲遲不願見他的原因。
周永維知道他不想提,也就不再多言。
「司揚,深圳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處理,我等一下就會離開蒲園。我請求你別為難你媽,她有多麼憔悴你已經看到了,她真的很需要靜養。」
「你怕我欺負她?」他冷哼。
「不是這樣的。」周永維難堪。「我只想請你……」
他想說「請你多陪陪你媽媽』,可是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口。
「何必窮緊張?」他嘲弄。「我甚至不介意把整座蒲園讓給她,反正我多的是去處。你們有權選擇來,我也有權選擇去留,就像我找不出任何理由待在這裡,充當周紹宇的替身。」
周永維急忙澄清。「你媽是一時迷糊,只要等她心情平復……」
「平復又怎樣?對我發揮母愛?」司揚不屑地譏笑。「我不再是孩子了,父母對我來說可有可無。」
父母在他心目中真是一文不值嗎?周永維已喪失反駁的勇氣了。
頭……頭好痛啊!
梁千若難受極了,她一面抱頭呻吟,一面吃力的睜開眼皮。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燈飾、陌生的大床……這是什麼地方?梁干若一驚,猛然坐起。
她迅速環顧昏暗的四周,原本混沌的腦袋也逐漸清晰。「誰送我回蒲園的?」她柳眉輕擰。「蒲司揚嗎?」
牆上掛鐘指著六的位置——她愣住,現在是早上六點鐘?
「糟!周伯伯該不會離開蒲園了吧?」她旋即跳下床衝向浴室。
「白癡,喝什麼酒嘛!是你自己說要去幫忙找人,搞到最後卻連人家有沒回來都不知道。」她忍不住自責,愈想愈後悔。
刷牙洗臉、沐浴更衣,幾乎同一時間完成,沒想到緊張除了可讓手腳俐落外,還能把宿醉給逼退。
梳理完畢,粱干若急急下樓。
大廳裡一片空蕩蕩,她對這座大莊園仍很生疏,一時不知何去何從。
「干若?」正巧經過的桂嫂看見了她。「怎不多睡一會兒?還是換了床睡不好?」
她含笑搖頭。「我睡得很好,反正醒了就早點起床。」
「你的氣色不錯,看來我可以放心了。」
「謝謝桂嫂的關心,我沒什麼了……」梁千若有點糗,她知道桂嫂指的是昨晚-醉的事。「我昨晚沒給你們添麻煩吧?」
「少爺帶你回蒲園時,你已經睡了,哪有什麼麻不麻煩?」
果然是蒲司揚!她趕緊接著問:「周伯伯呢?」
「他剛剛才走。」
「那他有沒見到司揚?」梁干若可急了。「他們見面了嗎?還是司揚送我回來又走了?他……」
「你別急,先生和少爺談過話之後才走的。」
梁干若面露喜色。「桂嫂,那你知不知道他們……他們有沒有什麼……我是說他們應該還好吧?」
「少爺和先生關在書房談話,我也不清楚。」桂嫂搖頭。「表面上看起來是沒有什麼……唉,男人就是這樣,有什麼話只會擺在心裡不說出來……希望是我多心了」
粱於若忽然收起笑臉,望著桂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你是不是想說什麼?桂嫂看出她的猶豫。
「我總覺得司揚對雲姨他們似乎充滿了恨意……可能我用詞嚴重了點,
「這……」桂嫂表情很怪。
「周伯伯說雲姨的父親希望能有子嗣繼承家產,便在司揚十五歲那年將他送回蒲園,好為將來做準備,但事情似乎並不那麼單純,對不?」她在度過狀況連連的一日後,已開始有了懷疑。
「周伯伯之所以不說,可是有口難言?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更不忍心向周伯伯追問了。」
但若不將事情弄明白,她心裡也很彆扭。「桂嫂,你能告訴我嗎?」
桂嫂望了望她。
既然周永維帶她一道前來,想必是對她有相當的信任;況且盛怒中的少爺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返蒲園,也全都是她的功勞……這名年輕女孩也許能為一場籠罩多年的陰霾,帶來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