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之後——
裴灝真的離去了。
花了幾乎大半天的時間,他在街上漫無目的的游逛走在偏僻、陰暗的小巷裡,他可以不用去擔心身份被人認出的危險,雖然他從來也沒有在意過。
歌手對他而言只是一個工作。他只做他喜歡的、做他想要的,何時在意過別人對他眼光?
可是為了那個將自己埋藏在幽暗蛋殼內的天使——雖然他的行徑跟惡魔沒有兩樣,讓一向自傲又自負的他居然破了戒,讓裴灝第一次注意起身邊的人,第一次有這麼強烈的欲望想去探索他的一切。
該死的!他能不能別再想他了。
他明明是這麼的討厭他,他干什麼要老是自討沒趣?
算了,不想他了,還是想點實際的:
例如,他今晚的落腳處。
事實上,他並不想回家。因為他其實並不喜歡那個“家”如果真要叫那個地方為家的話。
畢竟那裡對他而言就像是一個牢房,緊緊封鎖住他的思想與行動,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人設定好了。
與其說他是一個人,不如說是一個傀儡沒有心、沒有靈魂的傀儡;只能靠著主人的牽引來行動,這是他所鄙棄的。
所以他才會選擇一個他老頭最討厭的職業,照他老頭的說法,那叫作“賣唱的歌手”。等級跟賣笑的妓女沒什麼差別,看在他的眼底都是一樣的低賤、一樣的難登大雅之堂。
因此他是絕對不可能再回去那個牢籠,就像一個習慣了自由的小鳥,怎麼可能再次乖順地飛回那個陰暗的鳥籠?
走著、走著,他發現自己來到一個以前曾經交往過的女子家附近,她叫什麼他早就沒有任何的記憶;他的生活一直是荒淫混亂的,他和許多的女人交往過,卻從來沒有付出過真心。
所以才會這麼孤單嗎?
或許吧……他給了自己一個模擬兩可的答案。
依著過去的記憶,他來到那名女子的門前,然後按下了電鈴——
門開了,女子似乎很驚喜看到他的出現,殷勤地招待著他。可是他卻仍是對這名女子一點印象都沒有,即使如此他還是接受了女子的好意。
他忽然很想抱一個女人,感受那柔軟身軀所帶來的快感,希望能借此遺忘那不知何時深烙在他心底的那抹幽影——
那孤獨的天使。
* * *
當他再次蘇醒的時候,已是正午。
裴灝翻了個身,光裸的背脊與柔軟床墊間的摩擦讓他想起昨夜的一切。
昨夜,他寄宿在前女友的家裡。
而現在,他還在這裡。
貪戀著床鋪的溫暖,裴灝不想移動,仿佛自從被冷夜袂綁架後,他已經有好久都沒有這樣休息了。那個家伙每次都讓他睡沙發,睡得他頭痛、背痛、腳痛,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可是比起這柔軟的床鋪,他竟然比較想念那小子家裡的沙發……
敢情他是被那小子虐待上癮了嗎?
真是可笑!
“哈哈哈哈……”用手掩住了臉,裴灝忍不住大笑出聲。
只是在那看似爽朗的笑聲中,似乎還帶著某種莫名的傷心。
“你醒了啊!”溫柔的女聲穿過空氣,隱約隨著一陣幽然濃馥的芳香移動至他休息的床鋪前。
“嗯。”裴潮隨口應了一句。
“早安。”
女子俯下身給了他一個早安吻,柔軟的唇瓣才剛碰觸就被他狠狠覆住,然後霸道地索取口中的芬芳。
果然是女子的氣味……
他緊抱著女子,讓她惹火的身材隔著單薄的衣料與他相貼,濃烈的香水味、纖細的骨架、無瑕的肌膚……眼前的女子很容易就能夠引起男人的欲望,任誰都想一親芳澤。
可是比起眼前的女子,他似乎更加想念冷夜袂。
裴灝意外自己竟想念著冷夜袂的一切,緊摟著懷中的冶艷美女,他的心思卻仍是不由自主地飄向冷夜袂。
如果說眼前的女人是玫瑰,火辣熱情、散發著無限的魅力;那冷夜袂肯定就是罌粟了,擁有美麗的外表卻也隱藏著致命的毒性,讓人無可自拔地對他上癮,然後再也離不開。
他究竟是怎麼了?
“一大早就這麼色,討厭!”女子嬌嗔了聲,卻沒推開他。
而裴灝只是笑。
“對了,你大概會在我這兒住多久?一天還是兩天?”整了整自己凌亂的儀容,女子問道。
住多久?
裴灝本能地想要回答“住到那小子不生氣了為止”,可是才想開口,他卻隨即將話給香回肚子裡去。
他是中邪了嗎?
好端端的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居然開口、閉口都是那個小子,明明美女在抱。卻滿腦子都只有那個小子該死的身影……
天啊!他到底是怎麼了?
“住到你不願意收留我為止。”裴灝換了一種說法,哄女人是他一向最引以自豪的優點之一。
“只要你不想走,我都會留你。”女子微笑。
“是嗎?那我先謝謝你了。”
“還有一件事。”女子走到窗前,撥開窗簾。
“什麼?”他坐起身,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你認不認識樓下的那個男孩子?他從昨晚你來了之後就一直坐在那裡沒走,我原先以為他是來找人的,可是今天早上一看才發現他還在那裡。”指了指外面的馬路,女子轉頭問他。
男孩?
該不會是……
裴灝隨即套上褲子,靠在她的身邊向下看。
果然看到了她所說的男孩——
是他。
“怎麼樣?你認識他嗎?”女子似乎發覺到他的臉色有變,好奇地詢問。
認識,他當然認識,那個男孩子就是冷夜袂!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他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線索,這小子究竟是怎麼找到他的?
“如果你認識他的話,要不要給他送件衣服下去?昨晚好像有下一點雨,他在那裡坐了一整夜,想必一定被雨淋濕……”
“他在那裡坐了一整夜?”裴灝打斷她的話。
“是啊,從你到我這裡來之後一直到現在。”女子根本不清楚他的怒氣是從何而來,只能無辜地回答。
“那你怎麼不叫醒我?”
“我以為你不認識他,所以就沒叫你。”
“該死的!”裴灝低咒二聲,隨手抄起一條薄被就急忙地沖下樓去。
女子看著他的舉動,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她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這次她肯定還是留不住這個狂妄男人的心,因為這個男孩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否則他不會在抱著她的時候口中還不自覺喚著他的名字——夜袂、夜袂……
* * *
千萬不要走,千萬不要走……
裴灝氣喘吁吁地奔下樓,心裡直想著這一句話。
夜袂……千萬不要走!
等等他、等等他……
可是當他來到那個地方的時候,看見的只有滿地的泥濘,跟早已空無一人的馬路,哪裡有冷夜袂的身影?
他失望了,終於徹底失望了。
“夜袂——”仿佛是凝聚了全身的力氣,裴灝將心底最深沉的想念化為痛心的怒吼。
“干嘛?”
聽見了他幾乎震天的吼聲,冷夜袂冷漠地從角落走了出來。
他還在。
裴灝發覺自己一顆心瞬間安定,在他出現的那一刻。
他甚至以為,自己就這樣錯過他了!
“你還沒走?”裴灝皺眉。
看見他固然高興,可是他還是不認同他的作法,如果他一直沒有出現,他難道打算一直這樣坐下去嗎?
人又不是機器,尤其瞧他這樣弱不禁風的模樣實在教人擔心。
“廢話。”
夜袂不理會他的橫眉豎目,一個人懶洋洋地又坐回老位子,甩了甩發稍上的水珠,那模樣活像只落水的小狗。
“你等我多久了?”
“不太久。”冷夜袂的態度還是惡劣,似乎仍在為昨夜的事不高興。
好一個不太久!依他的保守估計,少說也有十幾個小時。
“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走近他的身邊,裴灝將手中的薄被拋向他。
經過了濕潤的水氣洗禮,冷夜袂的黑框鏡片被逐漸泛起的白霧遮蔽了視線,他索性取下眼鏡,反正他本來就沒有近視。
“我跟蹤你,只是你沒發現而已。”
從裴灝離開他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跟在裴灝的後面,他沒有刻意隱藏腳步聲,也沒有像個見不得人的小偷似的躲躲藏藏,可不知道怎麼回事,裴灝就是沒有發現他的跟蹤。
真是的!該說他太遲鈍,還是心不在焉?
“你……不生氣了?”見他始終不動手擦拭身上經過一夜雨水洗禮所留下來的痕跡,裴灝干脆自己動手幫他。
“才怪。”冷夜袂冷哼了一聲。
其實他根本就不想出來找他,只是礙於工作不得不這麼做而已。
“對不起。”
“什麼?”他聽錯了嗎?
“我說昨天的事,我很抱歉。”裴灝將薄被包裡在他的身上,然後用手掌慢慢地為他摩擦生熱。
“喔。”難得一向高傲的他也會道歉,這倒是奇聞。
“我不是故意要去知道你那麼多事,我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是我的不對……我希望你能夠原諒我。”
“如果我說不要呢?”
“我會逼你,一直到你同意為止。”
“很霸道。”冷夜袂挑眉。
“那你的回答呢?”
冷夜袂不語,他並不想跟他有太多的牽扯,工作上的接觸是無可避免的,可是逾越了工作的范圍,侵入了他的生活就是他所排斥的,畢竟他已經習慣一個人、習慣了孤獨。
薄被忽然蓋上他的頭,遮住他的視線。
“你這是干什麼?”
“沒干什麼。”裴灝假借替他擦拭濕發為名,行協迫之實。
天知道他究竟是在擦 ,還是在擦桌子?
那力道之大差點把他的頭皮給扯下來,痛都痛死了!
“好啦、好啦,我原諒你就是。”不這麼說,只怕他會死在裴灝幾乎狠心地蹂躪之下。
“你說的?”他稍微放輕了力道。
“嗯。”
“我們會是朋友吧?”蹲在他的面前,裴灝忽然很正經地詢問。
夜袂看了他一眼。
朋友?
他會需要這種東西嗎?
不過為了盡快擺脫他,他也就順口回答——
“嗯。”
“謝謝。”裴灝在他還來不及反應時,迅速親了他一記。
“喂!你太超過了。”夜袂惡心地抹著嘴,如果這是他所說的朋友,那他寧願一輩子恨他。
裴灝只是微笑。
至少還是朋友。
至少還是……
* * *
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到冷夜袂的學校來吧!
隨便用一頂棒球帽遮住臉,裴灝第一次體會到朋友比陌生人多了哪些福利,至少來接他放學的時候有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下午四點。
應該是學校的放學時間,站在校門口的裴灝在來來往往的學生群中尋找那個纖美的身影。
下一秒,他是看到了冷夜袂。
可是,他也看到了一個今他幾乎惱火的畫面——
冷夜袂跟一個女孩子有說有笑的走在一起,這樣說當然有點牽強,應該說是那個女孩子自己湊在他的身邊,強迫冷夜袂跟她說話的。
即使知道事實是如此,可是裴灝就是怎麼都無法阻止心底急速竄升的酸意。
他居然在嫉妒那個女孩……
真是可笑!
這怎麼可能呢?
他可是個男的,怎麼會喜歡上一個……男的!?
裴灝緩緩朝他走過去,壓低的棒球帽難以遮掩他幾近爆發的火氣——
“是你啊!”冷夜袂發現了他的身影,跟身邊的女孩隨意的道別之後就朝他走過去。
“不高興看到我嗎?”比起他不悅的臉孔,裴灝看來似乎更加氣憤。
“還好啦!”冷夜袂稍微扭動僵硬的肩膀,將手中沉重的背包丟到他的手上,自己則落得輕松。
裴灝不滿地把包包重新丟回他的頭上,痛得他哇哇叫。
“你干嘛啊?”冷夜袂氣得差點扯起他的領子,奈何四周充滿了下課的人潮,所以他還是只能忍氣吞聲。
“她是誰?”
“誰?”
“就是那個女的。”他指向已經離去的那名女孩。
“學妹。”冷夜袂一臉無趣地從他前面離去。
“哦……學妹就可以這樣嗎?”裴灝忽然抓住離去的他,學那名女孩剛才的動作,在他的臉上烙下一個吻。
“喝!”冷夜袂迅速跳開,用手背抹著臉頰。
他以為他是在做什麼啊?
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有多麼顯眼啊!雖然說,他已經多少做了些偽裝,但說實話,這樣哪裡能夠掩人的耳目?要知道他本來就顯眼,再加上這些舉動,他們已經不知道引起多少的注意。
“你這是干什麼啦!”
“哼!”裴灝心情不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自從認識他之後,他似乎常常被他的舉動給牽著鼻子走,有的時候甚至連他自己也無法克制。
他不願說服自己,說這就是愛。
畢竟這份愛實在是太不正常了,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他也不願意相信自己會愛上一個跟自己同性別的人。所以,他寧願告訴自己,這只是對一個朋友的感情。
真的,只是對一個朋友的感情而已……
“走吧。”他抬手招了一輛計程車。
“去哪裡?”他晚上還要打工耶!
“你別問,到了你就知道。”裴灝不由分說的拖著他坐進車內,並告訴司機他們的目的地。
“我晚上還要——”
“先別管那些行不行啊?”他又惱火了。
他能不能先把賺錢的事放到一旁?真不曉得他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那麼多精力,除了上課,一個禮拜七天,他幾乎有六天都要上班,而且他工作的范圍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廣。
星期一,他在夜市擺攤,星期二、星期三在餐廳打工,星期四在加油站,星期五去孤兒院,星期六則是視情況而定。他在外面打工的時間往往比在家裡的時間還長,這點常讓他懷疑,他怎麼有那麼多的體力去應付這麼多的工作、學業?
說真的!
就他一個旁人的立場來看冷夜袂的生活,都不免為他心疼。
“行,那你必須負責我今天的工資。”冷夜袂點點頭,一副勢利的模樣。
“好啦、好啦,你這個死要錢的小鬼。”
揉了揉他柔順的黑發,裴灝忍不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