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麼鬼啊!
冷夜袂穿過蜿蜒曲折的小巷來到這個破爛、老舊的咖啡店前,第五十次咒罵那沒信用的鬼天氣。
氣象上明明說今天的降雨機率是百分之十,偏偏老天就是要捨棄那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特地選在他下課、準備上工的一刻降下傾盆大雨。害得剛踏出校門還來不及換下的制服已經慘遭雨水的蹂躪,純白的襯衫早已呈現養眼的透明貼身,將他本就纖細高挑的優雅身段大方展露。
真是的……
他向來討厭下雨,一向懶惰的他從來不喜歡攜帶雨具在身上,撐雨傘覺得不方便,穿雨衣又覺得太麻煩;所以每到了這種下雨時節他就特別淒慘,除了淋成落湯雞之外,還是只能淋成落湯雞。
看著霧氣瀰漫的落地玻璃中的自己,他忍不住低咒一聲後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推開沉重的木製門扉進入店裡。
叮噹!
鈴鐺在他推門時瞬間撞擊到門扉的一端,發出了相當悅耳的聲響,聽起來彷彿像是迎客的親切招呼聲。
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沒有一刻不斯文俊逸的優雅老闆——
「你來啦,夜袂。」
老闆仍舊帶著一貫淺淡的微笑招呼他,那張俊魅的臉孔上始終是俊美而優雅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乾脆問候我死了沒有?」冷夜袂取下架在挺俏鼻樑上的黑框眼鏡,拉開吧檯角落邊的高腳椅坐下。
替他拿來了一條溫暖乾淨的毛巾,老闆似乎是早已預料到他的出現,在他坐上椅子的一刻將已經為他沖泡好的熱牛奶遞向他,斯文的臉上仍是揚著雲淡風輕的笑意。
「你死了沒?」
「就快了、就快了!天知道,這幾天沒日沒夜的打工生活簡直快要操死我了……嘖嘖嘖,好燙啊這牛奶。」輕吐著被牛奶燙紅的舌尖,冷夜袂隨手拿起乾淨的毛巾,胡亂抹著自己一頭利落瀟灑的短髮。
「小心點喝。」老闆忍不住蹙起俊朗的眉峰警告他。
冷夜袂不甚在意的擺擺手,那不經心的姿態瀟灑自在,有著隨性的灑脫卻又帶著些許的漠然不羈。這就是典型的冷夜袂,宛如一隻展翅翱翔的蒼鷹,永遠是這麼隨性自我卻令人牽掛。
不過,也是因為如此才讓老闆想要把他招入「天堂」工作。
第一次看到冷夜袂是在三年前的某個夜市裡,那時候的他一身輕便的上衣、牛仔褲在熱鬧嘈雜的夜市中擺攤,擺的是他自己製作的手工藝術品,賣的卻是他那令人怦然心動的純真笑容。
來往的人群看見他的笑容都忍不住在他的攤子前停下腳步,而冷夜袂也總是很盡責的招待客人。只是在那樣客套禮貌的笑容背後,老闆看見的是冷夜袂自然散發的冷傲疏離,雖然與夜市裡的熱鬧緊密結合,卻仍保有著一定程度的疏遠,教人無法捉摸。
就是這樣的冷、這樣的傲讓老闆對他起了高度的興趣,而冷夜袂也在老闆的多次勸說之下終於決定替「天堂」工作。
「對了,其他人呢?怎麼都沒看到?」
冷夜袂隨意張望四周,卻發現午後的咖啡廳裡除了少數幾名安靜的客人之外,並沒有看到自己熟悉的夥伴。
冷夜袂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正是替「天堂」工作的其他人。
而所謂的天堂——簡單來說就是一個提供「幸福」的組織。
通常是由委託人提出一些希望達成的願望,願望的種類不限大小、不分多寡、不計較難度,然後再經由他們來幫忙實現;借由替人完成願望的工作,向委託人收取相當的佣金。
當然,委託人的選擇全看老闆的喜好。
不過由於老闆挑客人的標準向來都很嚴格,只要是他看不順眼的客人,無論多麼有錢,老闆都不會接下委託。可是一旦接下了任務的請托,不管是多麼困難的工作也必須完成。
這是天堂的遊戲規則,能遵守的人才有生存的資格。
基本上現在替天堂工作的人總共有四名,除了冷夜袂之外還有三個人,平時在沒有工作的時間都會聚集在這家咖啡店裡,所以這家位於陰暗巷裡的咖啡店名稱就叫作——天堂。
「他們都去工作了,就剩下你一個。」
「喔?」
「不過,我想你也很快就會有任務了。」老闆低沉柔雅的嗓音平靜如同一泓冰冷深潭,彷彿不著邊際般幽遠。
「是嗎?」冷夜袂只是微笑,不甚在意的揮了揮手。
鈴——鈴——
電話鈴聲突然的響起,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老闆伸手接起了電話,和電話另一頭的對話大概持續了五分鐘之久,從話筒裡傳來的嗓音模模糊糊的,教旁人聽不清對方所言的內容,只見老闆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緩緩掛上電話。
「恭喜你,有工作上門了。」
「什麼樣的性質?」
「騙人,你最拿手的。」老闆悠然輕笑,那低柔的笑語微微鼓動著他的耳膜。
「嗯……」
「有興趣嗎?」隨手抽出一張用銀線綁縛而成的紙張,老闆輕扯銀線讓紙張裡的內容盡數呈現在他的眼前。
紙上清楚列出三項條件——
第一、不得動用武力。
第二、一切須保密,不得讓當事人知道。
第三、任務行使期間,執行者不允許中途放棄。
「無聊太久也是很悶的。」隨手拿起筆在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冷夜袂優雅漂亮的嘴角漾開似真似幻的絕美弧度。
漫不經心的淺淡微笑,表相的優雅笑容出自禮貌本能,卻無法觸動人心,疏離地將真實的自己包裹在一個堅硬的假面具之下,隱藏起真心拒絕讓他人探知,這是冷夜袂一向的習慣。
「那麼,就先預祝你成功。」
收起契約的同時,老闆從抽屜裡取出一片嬌嫩可愛的小葉片,輕輕地置放在他攤開的手掌上。
四片葉的傳說——
一片葉子是信仰,
兩片葉子是希望,
三片葉子是愛情,
而四片葉子是幸運。
那麼,你已經準備好接受幸福的降臨了嗎?
* * *
耳機裡緩緩傳來一陣陣強烈得幾乎震破耳膜的音樂聲:
隨著前奏之後流瀉出的是一個充滿情感、深情激烈的低沉歌聲,這是一首典型的抒情歌曲,有著動聽易記的曲調,歌詞也是灑狗血似的糾纏痛苦,惟一不同的是這位歌手的歌聲。
這歌聲幾乎未經任何的修飾,沒有一點繁複困難的技巧轉折,有的只是穿透人心的激烈,簡單而直接的感動;彷彿心中的某部分在那樣的歌聲裡融化、沸騰了,然後沉醉在歌手深刻的柔情裡。
在一夜之間,這首動人的情歌紅了,唱這首情歌的人也紅了。
雖然裴灝自己一點也不享受這樣的幸運。
「笑、笑、笑……裴灝,你好歹也笑一笑嘛!」
年輕前衛的攝影師幾乎要跪在地上,請求沙發上的人為他此刻的矬樣綻放一點笑容,就當是憐憫他辛苦哀求這麼久的份上,現在只要他能夠露出一個笑容,只要一個笑容就行了。
「不要。」沙發上的人很乾脆的拒絕了,絲毫不留一點轉圈的餘地。
天知道,他有多討厭那些照相機的閃光燈。
一天到晚間來門去,閃得他眼睛都痛了!
「你不笑,要我怎麼照相呢?」攝影師幾乎要討饒了,可是眼前的人還是一點軟化的跡象都沒有。
「那你就別照了,現在就帶著你的照相機離開我家。」他的逐客令下得絲毫不留情,完全不讓人有猶豫的機會。
難怪人家都說成名的人大牌,現在看來似乎真是如此。
瞧他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裴灝。
二十三歲,是目前人氣直竄的暢銷男歌手。
沒錯!
他是有成名的本錢和有耍大牌的權利。
剛毅有型的臉龐上嵌鑲著完美出色的五官,幽黑狹厲的漂亮冰眸,時而閃現深沉的詭譎神采,不容忽視的王者氣勢,氣度攝人卻又有種不在意的泰然自若,黑得發亮的長髮緊束,組合出他貴族般的絕代風華。
他的俊美優雅確實令人難以招架,猶如善於偷心的帝王。
然而他神秘的背景,卻也成為令人亟欲探究的焦點。
他從不主動提及自己的家世,眾人只知道他來自一個富有的家庭,至於多富有並沒有人清楚。大家只曉得他有一個權力很大的老爸,至於多有權力也沒人知道:關於他的一切都只是傳言,也因此更顯現他的神秘。
如果要說他紅嘛,倒也真是紅得一點道理都沒有。
從半年前出道至今,他不上電視、不打廣告、不宣傳、不打歌……他的工作純純粹粹就只有唱歌。然而,在這樣逆向操作模式下,讓他卻在一夜之間成名了,他的唱片銷售量大賣,歌迷成堆成堆的追。
這樣的結果讓許多原先不看好他的人,只能趴在地上尋找摔得碎爛的眼鏡碎片,讓每個人在剎那間認識了這個神話。
所有的人都很滿意這個結果,只有裴灝一個人不高興。
他一點都不高興。
廢話!半夜三點被人從被窩裡挖起來,只是隨口交代一句:「我們來替你照相。」
之後便大大方方的侵佔他的家、霸佔他的時間,現在又要他擺一堆亂七八糟的動作,裝出一堆虛偽得可以的笑容。
請問,這樣的他會高興到哪裡去?
本來就討厭受人矚目的感覺,唱歌純粹只是個娛樂,他壓根兒沒想過要當成工作。畢竟就算他不事生產、只事消費,家裡的經濟情況也好得足以讓他吃個二、三十年沒有問題。
要說他糜爛,可以;要說他敗家,也可以。因為他就是有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資格既糜爛又敗家,這是他無法選擇的天生優勢。
天知道,堂堂「裴氏財閥」二公子的他可不是空有這個名號的。
「裴二公子,又鬧什麼脾氣?」輕擺著柳腰,他美艷的經紀人嬌笑頻頻的款款走來。
「你最好現在就叫他們離開,否則我——」
「否則你就把我們趕出去?你今天已經說很多次了,換一句來聽聽看吧!」不怕他的火氣蔓延,嚴虹湘可樂得試驗他耐性的底限,反正他這個人說話老是毒辣又帶刺的,她早就習慣了。
「虹湘,我不是開玩笑的。」
「裴灝,我也不是開玩笑的,如果你今天沒有辦法把這組宣傳照解決掉,我是絕對不會放人的,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嚴虹湘雖是個女子,但氣勢上卻絲毫不輸他。
「有沒有搞錯?這裡是我家——」
「你在工作,這裡是你的工作場所,所以請你至少專業一點。」
「虹湘——」
「裴灝,我知道你很難過,也很討厭這種拋頭露面的宣傳工作,可是誰要你是個公眾人物,所以只有乖乖認命的份。」
怎麼會有女人這麼悍?
「我有時候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阿姨。」
「親愛的侄子,我當然是你的阿姨。不然,現在你手邊的工作會比現在還多上三倍。」
他認輸了!跟他親愛的阿姨吵架,輸的一定是他。
早八百年前,他就該放棄跟這個狡猾的阿姨作對的。
嚴虹湘,裴灝母系親屬中的一員,現年三十八歲,獨立掌管一家國際唱片公司。事業有成的她同時也能兼顧家庭,而且賺錢絕對不會忘記賺到自家人的頭上來,手腕強硬、作風大膽,跟他那個總是柔順的娘簡直是大異其道。
「就算是你要我工作好了,為什麼要特地把地點拉到我家呢?」
「你以為我還不瞭解你嗎?你這傢伙一點責任感也沒有,平常的通告敲好了你就給我逃,從來不守信、不守約,一點中國人的傳統美德也沒有,你難道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
聽嚴虹湘這麼一說,裴灝驚覺自己似乎真的常常故意忘記一些通告,或惡意不記得工作的地點;難怪她老是形容自己是一個隨心所欲、任性妄為、放蕩不羈、自私自利又愛偷懶的人。
當然,這些他可一點也不承認!
「可是,你也不用特別挑在午夜嘛!」
「不挑在這種時候,你以為我找得到你嗎?」
裴家三個小孩就屬他最難馴服,野得像匹脫韁野馬。
這是嚴虹湘長久觀察後,才得來的心得結果。
「這麼不信任我?」
「因為你一點也不值得信任。」
「阿姨——」
「工作。」纖纖手指朝前一指,他只有乖乖聽話的份。
「好啦、好啦。」
「小鬼,早這麼做不就好了?」嚴虹湘滿意地拍了拍他俊秀清雅的臉頰,很高興自己再次制伏他。
裴灝認命的揮了揮手,棄械投降。
「我想不管你再怎麼荼毒下屬,應該不會連最基本的生理行為都不允許吧!」
裴灝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企圖騙取親愛阿姨的同情心。
「去吧。」不管對他再怎麼嚴厲,嚴虹湘本質上還是疼愛他的。
從小到大,他惟獨對這個強悍的阿姨一點辦法也沒有。
或許真是應驗了老祖宗所流傳下來,一物克一物的千古不變定律,生性放蕩不羈的裴灝,遇上了嚴謹的嚴虹湘就注定束手無策,誰教她老早就摸清了他的底細,活該克得他服服帖帖的。
可是,他真的會這麼沒用嗎?
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十分鐘後——
「嚴姐,他怎麼這麼久都還沒有出來?會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助理小陳好心提醒。
「也對,你去廁所看看。」她就不信這小子能夠耍出什麼花招。
不久之後,只見助理小陳慌慌張張地從廁所門邊撞出來。
「嚴姐……他、他跑掉了!」
「怎麼可能?」
「真的、真的……他、他從浴室的陽台跑了,裡面早就一個人都沒有了。」
該死的!嚴虹湘氣得直跺腳。
她真是太大意了!忘了老祖宗博大精深的智慧裡居然還有「尿遁」這一招。讓這小子給逃了,現在他一出去肯定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有十天、半個月是絕對不會有任何消息的。
唉……
看來,下回她真的該買條狗鏈回來才能拴住他!
* * *
攤平的報紙上幾則觸目驚心的標題躍進他的眼簾——
首先是——花心丈夫捉姦在床、糟糠妻痛心執刀滅親。
真是可怕啊!
再來是——飛機墜落失事山邊,七死三重傷。
天災、人禍啊!
這個好像就比較有趣了——偶像歌手裴灝遠行度假,歌迷盼早歸。
呵呵……度假,是嗎?
黑色鏡框後的澄澈眼眸迅速掃過那一則報導,冷夜袂清楚在工作開始之前最重要的是資料的搜集,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尤其是他這次的工作內容又不幸的與這個姓裴名灝糜爛偶像歌手扯上了邊。
「唉……」
忍住想放聲大叫的衝動,冷夜袂懶洋洋的躺靠在窗台上,享受著西斜的落日餘暉灑滿全身,順便舒展一下自己工作多日的疲憊身軀,關節因為折動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不絕於耳。
其實,老闆這次並沒有把工作的內容十分詳細的告訴他,只是大概敘述了一下有關他這次工作的方向。
他這次的任務很簡單,嚴格說來是一點難度都沒有,再說白話一點就是——徹底讓這個叫作裴灝的人身敗名裂,從此再也無法唱歌。
所謂的「無法唱歌」當然不是指什麼殺人啦、割喉啦之類的殘忍行徑,畢竟在他跟老闆訂下的契約裡已明明白白寫著這一項——絕不無故傷人,這也是他一直遵守的教條,所以非必要他是絕對不會輕易動手的。
由於老闆一向不會透露委託人的家世背景、姓名電話給他們這些任務執行者知道,據說是因為怕人前去尋仇,所以這些資料一直都列為機密。不過根據老闆的隱約描述,這次的委託人是個男人,而且似乎還是個上了年紀的中年男子。
嗯!很簡單、真簡單、非常簡單,一點挑戰性都沒有。
起身站在落地鏡面前,冷夜袂深邃的黑眸眨也不眨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從燦亮玻璃反射而來的俊美臉孔裡瞧不出任何一絲浮動的心情,透窗而過的耀眼光芒在他周邊描繪出神聖金黃輪廓,無法逼視的強光令人難以睜開眼睛。
緩緩取下架在高挺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冷夜袂漂亮的嘴角悄悄泛起一抹絕艷無比的燦美笑容。
失去了眼鏡的掩蓋,他似乎更能看清自己……
脆弱的天使收起殘破的污穢羽翼,靜靜地佇立。
無瑕的容顏是熟悉且美麗的,纖長結實的身軀包裡在輕便的衣裝下,透明白皙的月牙般膚色隱隱散發出溫潤光澤,而那一雙狂烈燃燒如火焰的晶瑩眼眸,卻從未有過改變。
那是一對帶著強烈情感的美麗瞳眸,純然野性、明亮的深邃眸子裡是與他柔順外表衝突的強硬、狂野,彷彿可以在那樣清澈見底的瞳孔中窺視深處翻滾的血淚、觀見自己僵直的身影。
這是冷夜袂想隱藏的,那樣的眼神太真實、太邪魅、太容易引人墮落了,不過也是他最有利的武器。
不屬於任何人的天使,尋求墮落之道的狂天使……他擁有最受天神寵愛的美麗容顏,卻背負一對黑色的殘翅,受盡地獄烈焰的灼身、看盡世間無絕的黑暗,這樣的他依舊無悔地揚著動人的微笑,引誘人們墜入……污穢卻甜美的地獄。
那麼,他的遊戲就要開始了。
準備好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