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好重……
挽袖柔聲嬌吟,微微偏過頭去閃躲照在自己臉上的光芒。
紗帳被人收攏在床邊,無法掩蔽由半開的窗外透進來的刺眼陽光,只能任由日光在身上照出光影,躺靠在床上的挽袖禁不住熾熱陽光的照射,忍不住蹙起秀眉,藉以表示她的不滿與難過。
「挽袖。」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那一聲呼喚,明明就在她的耳畔不遠處,不過傳到她耳裡的時候,似乎又在離她好遠好遠的地方,那道嗓音微弱,聽起來有些模糊不清,彷彿隨時都會在空氣中蒸發消失。
她討厭這樣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那樣無依無靠的漂泊讓她覺得莫名恐懼,陷入一片沉悶的寧靜之中,如此難解的悶塞竟讓她心慌。
其實,她還是害怕一個人的。
突如其來襲向她的寂寥幾乎淹沒了她,無依的感覺像一把染毒的利刃狠狠地刺穿她的心口,稱作「孤寂」的猛烈毒物在她的身軀四肢逐漸擴散蔓延,帶領她走入封閉的黑暗空間,帶領她走向深刻的死亡路徑。
孤獨,遠比死亡更教人恐懼。她曾經體驗過。
「別離開我,我不想孤獨一個人……我不想啊……」她驚喊著,臉頰邊還殘留著淚水。
一隻大掌準確地握住了她揮舞的小手,給了她溫暖。
「別怕,我不會離開你的,挽袖。」
「嗚嗚……」她低泣著,抽抽噎噎的哭聲讓人心酸。
看來,她還留存那夜的記憶。本以為她會遺忘的,看來是因為他的再次出現,才又讓她想起的吧!看著熟睡中的人兒,司徒傲的眼神失去平時冷寒的嚴厲,冰潭化為一泓溫柔泉水,滋潤著她不安迷惘的心。
他該怎麼做才能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
當以往的記憶消逝,留存於心底的還剩下些什麼?
當他的挽袖娃娃早已沒有了他的記憶,還是……他的挽袖娃娃嗎?
???
「小姐,你多少吃點東西吧。」
啪!
挽袖隨意一揚手,翻倒了侍女紅妝手中的熱湯,盛著湯的碗盅摔碎在地,滾燙的湯品撒潑在地上,猶冒著一陣一陣溫熱的白煙。
「小姐……」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吧!」躺靠在床邊,挽袖蒼白的美顏教人瞧不出情緒波動。
紅妝為難地站在一旁扭絞著手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是小姐都不吃東西,身體會受不了的!更何況、更何況要是小姐不願意吃東西,教奴婢拿什麼跟爺交代?」
「你這是拿他來壓我?」挽袖的嗓音虛弱,毫無生氣。
從被司徒傲劫親至今已經三天了,雖然在這段期間裡,司徒傲幾乎鮮少出現在她面前,也沒有對她做出什麼逾越禮數的行為,可就算是如此,對於她來說仍是磨滅不去的侮辱與傷害。
她好恨,好恨!為什麼他要破壞她的幸福?明明幸福就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明明她就要幸福了。
「不是、不是!奴婢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算了,你下去吧。」挽袖曲起膝蓋,將臉枕在兩膝之間。
「你還是不肯吃任何東西嗎?何不告訴我你這樣做究竟是在折磨我,還是在折磨你自己?」低沉的動人嗓音從門邊傳來,只見一個俊魅的身影倚在門邊,身上的黑衣隨風飄揚。
是他!
從空氣中飄來的氣味,她已判斷出來。
「我有可能折磨你嗎?」將臉蛋整個深埋在雙膝之間,挽袖拒絕抬起頭,她不願意讓他看見自己的怯懦與軟弱。
走進房內,司徒傲不期然地瞧見地上一片的殘碎,「傷害你自己,就等於在折磨我,挽袖娃娃。」
挽袖頓了頓,旋即負氣地低吼:「別用這個名字叫我。」
司徒傲看著她的反應,掩不住心底的失落。
他知道挽袖將小時候的記憶,全部都封鎖在記憶最深處,那是在她心底深處最不願意想起的回憶,雖然當他又出現在她的面前時,挽袖確實對他有了一些反應,可是那只是極短暫的,並不可靠。
司徒做不免有些擔心,現在的自己到底有沒有可能讓挽袖再一次愛上他?啊!他親愛的挽袖娃娃。
「你到底想怎樣?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並不想怎樣,我只是重新奪回屬於我的東西而已。」
「我不是你的,永遠都不是!我是挽袖,我是傅天狂的女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屬於你的。」
司徒傲坐定在床邊,輕撫著她披散的長髮。
「別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挽袖娃娃。」
「我……」
他招手喚著一旁站著的紅妝,不理會她的抗辯說:「去替小姐再盛一碗湯來,順便把這裡的東西收拾一下。」
「不用了,我吃不下。」挽袖不領情。
「你吃不下也可以。」司徒傲無所謂地聳聳肩,緩笑看著她的背影,「如果你不想吃東西的話,那麼我就一天殺一個服侍你的人,一天不吃殺一個、十天不吃殺十個,直到你肯開口吃東西為止。」
挽袖完全沒料到他竟會用這個來威脅她,「你怎麼可以!」
「你一定會知道我敢不敢這麼做的,挽袖娃娃。」他揚起的邪魅笑容裡,隱隱藏著些許的嗜血神情,不容置疑。
從他微瞇的詭魅眼瞳裡,挽袖知道他絕對敢這麼做。
挽袖不禁開始痛恨起自己的無能、軟弱,其實她大可以不予理會,任由他去殺一個人、十個人、甚至是一百個人,那都與她無關,偏偏司徒傲就像是抓住了她的痛腳似的,認定她絕對不會如此狠心。
沒錯!她確實不會。
她沒有理由將自身的過錯,加諸在其他無辜的人身上。
司徒傲從她細微的反應判斷出她的決定,於是他向早已臉色發白的紅妝揮了揮手,示意她出去拿點吃的東西進來,而他則取來置於鏡台邊的梳子,仔細地替她梳理散發。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把臉埋起來嗎?」
司徒傲頗為訝異手中傳來的觸感,她的頭發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柔細滑順,美麗的色澤及帶有微香的長髮如同上好黑緞般讓人愛不釋手。
「請你……請你放了我,好嗎?」挽袖難得聽話地將頭抬起,古典精緻的麗顏帶著祈求,是令他難以拒絕的期待。「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種話呢?」他一徑梳理著她的頭髮,無視她殷殷的冀望。
「我想回去,回去我的家。」她扯住了他的衣領,淚水已經在眼眶中打轉。「求你放了我吧!我一定會感激你一輩子的,我保證,只要你願意讓我回去……」
司徒傲不語,俊美的容顏低垂。
要他放了她……不可能!可是,他如何能夠拒絕挽袖的請求,他如何能夠!已經多少年了,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將挽袖重新帶回自己的身邊,如今他的願望實現,卻是建立在挽袖的傷心上,教他於心何忍?
其實他早就知道讓挽袖回復記憶的可能性等於零,不只是挽袖自己不願想起,更是因為他不願見到挽袖傷心的模樣;但失去了那一段的記憶,他與挽袖間情感的維繫將是如此的脆弱不堪。
他能夠忍受看到挽袖為他而難過落淚嗎?而且,他能夠忍受讓挽袖離開嗎?兩個互相對等的問題,無論犧牲何方都得不到圓滿的解答。
司徒傲陷入矛盾無解的難題中,無法抉擇。
「求求你……」
挽袖令人心疼的淚顏在他的眼前,狠狠揪痛他的心。
如果真的要做出決定,即使那會讓挽袖傷心、落淚,司徒傲仍是私心地堅持要留下她,他相信終有一天挽袖一定會看見他的真心,會重新屬於他。他一直相信會有這麼一天的。只是那一天,真的會到來嗎?
「不可能,我不可能放了你。」他終究還是說出了傷她心的答案。
挽袖閉上眼,用力揮開置於她發上的手。
「答應我,請你至少答應我一件事。」緊蹙柳眉,挽袖對他已經是痛心惡絕,「我不想再見到你,請你離開好嗎?」
若是平常,挽袖絕對不會說出這種傷人的話。
可是此時她已經心力交瘁,無心去分辨這究竟會不會令他傷心、教他難過。
「如果這是你的期望,我答應你。」司徒傲悄悄地退開了她身邊,遲緩猶豫的腳步走過碗盤碎屑未清乾淨的地方,幾塊尖銳碎片刺穿他的軟鞋,尖銳的痛楚比不上他心中的隱隱作痛。
「快走!快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挽袖用力地摔著枕頭,哀戚的哭泣聲不斷。
轉身退至門外,司徒傲輕輕地將門掩上。
貼著門板,他彷彿還可以聽見房內挽袖的低泣聲在耳際繚繞,是那樣的失落、那樣的哀傷……
他緊握著手中的梳子,直到手中的血宛若眼淚一般緩緩落下。
???
奔香樓
「看來,你的挽袖娃娃拒絕了你。」淡漠的笑語出自海漠的口中。
奔香樓內,一對同樣出色、冷漠的俊秀男子端坐其中,與四周華麗高貴裝飾相斥的冷絕氣氛在兩人間流轉。
「你就不能少說幾句嗎?我已經夠煩了,不需要你時時提醒我。」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司徒傲的臉色絕對稱不上好看。
海漠冷眼看著他,一點同情也不願施捨。
他太瞭解司徒傲了,就是因為太過於瞭解,所以他清楚知道這傢伙對挽袖所付出的情感究竟有多麼深刻。
其實以四方之王的身份,司徒傲豈會到如今依然孑然一身;除了挽袖,其他的庸脂俗粉他均不屑一顧,為了這事司徒老夫人不知有多生氣,直至嚥氣時依然念念不忘其孫的婚姻大事,而司徒傲就是無法忘懷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和它的主人。
海漠無法對他付出同情與施捨,因為對於司徒傲來說,強烈的自尊讓他無法忍受失敗,同情、施捨反而會對他造成再一次的傷害。
「你打算怎麼辦?難道就這樣放了她?」
「不,我不會讓她從我身邊逃走。」司徒傲狠狠地灌進一口烈酒,希望能夠借由酒來沖淡想念、沖淡腦中時時刻刻浮現的哀傷臉孔。
「我就知道,以你老愛鑽牛角尖的硬脾氣總有一天會為自己、為他人帶來傷害的。」
「閉嘴!」司徒傲撫著發痛的頭低吼。
海漠有時真的懷疑自己是怎麼能忍受他惡劣的個性這麼的久。「我是好心提醒你,到時候出事了,就別怪我沒說。」
「出事?還會出什麼事?」
一把搶過司徒傲手中的酒杯,海漠阻止他再繼續猛灌自己下去,照他這樣不要命的喝法,肯定不出三杯他就會不支倒地,他可一點也不想帶著一個醉醺醺的酒鬼回家。
「很高興你還有精神去注意別的。」海漠冷笑。
「別跟我打哈哈。」他粗魯地拎起海漠的領子,邪魅的眼瞳危險地瞇起。
「看來你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揮開了他的手,海漠整了整衣襟,「北方傅家已經因為你這次的劫親舉動氣瘋了,若非顧忌咱們東方與西方兩家的勢力,傅天狂那傢伙早就不顧一切地打過來了。」
「既然他不敢攻過來,我又何須畏懼。」或者該說就算是傅天狂攻過來了,他也不會害怕。
「你還是必須稍加防範,因為我無法肯定傅天狂會不會做出什麼難以預料的事,為了奪回挽袖,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挽袖是我的。」司徒傲原已稍平息的怒氣,瞬間又被海漠的一番話觸怒。
「我當然知道挽袖是你的。」海漠搖了搖頭,極少見他如此容易就動怒。「可是別忘了,她可是你從人家的婚禮上搶來的,怎麼樣都名不正、言不順,加上流言又傳得特別快,只怕不消幾天你的挽袖就會成為大街小巷人人談論的人物,你確定這樣一個小姑娘能夠忍受毒辣的批評嗎?」
是啊!
經海漠一番提醒,司徒傲才猛然想起人言可畏。
他自己或許對那些輩短流長毫不在乎,可是挽袖畢竟是個姑娘家,一經那些三姑六婆的渲染謠傳,再難聽的話都會傳出來。
「還不只這些呢!」他突然覺得,司徒傲惹上的麻煩還真不少。「據我得到的消息,說傅天狂因為你的舉動在性格上有了相當巨大的轉變,看來是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難保他不會有所行動,你還是得小心。」
也就是說,傅天狂隨時都有可能會對他們不利。
「你有什麼辦法嗎?」
「還能怎麼辦,只好結合西方、東方的權力試著阻止。」海漠的手指在桌上畫來畫去,似乎在盤算著些什麼。「不過,我覺得這樣的效果不大。」
司徒傲自己也很清楚。
「不能試著聯絡南方白家嗎?」
「我有想過,可是白家的人說他們的少主不在無法決定任何事,所以就回絕了我們的要求。」
四方雖然看似一體,但實際上卻無法藉著權力牽制任何一方。
就算他有把握單憑司徒家的能力就可以獨自面對傅天狂的挑釁,但這所要冒的風險也是超乎想像中的大,所以若是他想要掌握局勢,就必須借助除了北方、東方之外的其他兩方勢力的幫助。
「若要說最好的方法,還是你把挽袖還回去最妥當。」這是海漠多方盤算後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傲,念在我是你朋友的份上聽我一句,如果你真的沒把握讓挽袖重新愛上你,還是放她走吧!不然,就是你必須狠心一點讓她想起那段回憶,否則有她在,我們毫無勝算。」
「那是不可能的。」
海漠歎了口氣。
「其實早可預料到你的決定,我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他何嘗不瞭解司徒傲的苦悶,只是他仍祈求著事情能有轉圈的餘地。
「除此之外呢?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海漠聳聳肩,俊逸的臉上淨是無奈。
「好好考慮一下,這不單關係到你和挽袖的未來,而且更是與四方的未來息息相關,不可輕易兒戲。」
司徒傲當然知道。
只是要讓挽袖重新愛上他,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