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霽套上了最外層的長衫,繫上了腰間的帶子,在檢視了身上的衣著之後,這才緩緩地回頭望向床榻上累透的人兒。
已是五更天了,窗外的天色已漸漸地泛上一抹淺白,望著床上凌亂的被褥,和管-兒那張如仙子般的睡容,他的心頭竟也跟著湧上一抹說不上口的情緒;若說世俗女子慣以胭脂來妝點自己,他想,這床榻上的管-兒,可真是所謂的天生麗質了。
而今又看她睡得如此地沈,竟連雞聲初鳴也不會眨眼一次,他冷漠不善言情的英俊臉孔,也淡淡地揚了一抹笑;昨日是她的初夜,而他又強要了她一整夜,也難怪她會如此地疲憊不堪了……他低身拉了被褥,試著蓋上她赤裸又顯得削瘦的身軀,卻不經意地瞧見了落在白色被單上的點點落紅,思緒不禁也跟著成了短暫的停格。
這女娃兒……他暗笑,竟如此純潔?置身於青樓之中,竟對男歡女愛之事一竅不通?也不知道這些年來,都讓宋大娘藏到哪兒去了……他並沒有允許自己多想,只是輕柔地為她蓋上了被單,毫不留戀地起身吹熄了一旁的燭火。
昏黃的房裡在瞬間又是一片陰暗,他仲手在懷中掏了張五百兩的銀票放在桌子上之後,轉身便朝門口的方向走去;一開門,就看見門外早已等候多時的徐伯。
徐伯一看見衛霽的身影,隨即揖個身說道:「王爺,馬車已經備好了……」
※※※
「超來了——起來了!都日上三竿了還睡什麼?」
宋大娘粗啞的聲音,毫不留情地吵醒了睡夢中的管-兒,她極勉強地睜開了一雙惺忪的大眼,就感覺一股酸痛不斷地在她身體的每一處角落隱隱作痛。
「大娘……」她還來不及開口,大娘一個伸手,也不管她是不是赤裸著身子,就這麼把她身上的被單全抽了起來。
宋大娘一下子抽走她身上的被子,-兒原本模糊不清的思緒,霎時又全恢復了理智,她跳坐了起來,急忙地縮起了身子,試圖以雙手遮掩自己一身的赤裸。「大娘,」她不太確定大娘為什麼要這麼做。「怎麼了……」
「哼!」就見宋大娘在見著白色被單上的落紅之後,一聲輕哼,又隨手將手中的被單扔了回去-
兒看見被單被丟了回來,急忙地伸手拉它來遮著自己的身子,只不過,腦子裡仍是不瞭解宋大娘這麼做有什麼目的,只能整個人縮在床角,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宋大娘。
宋大娘什麼話也沒說,轉身便走至桌前,拿起桌上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檢視了下,而後小心翼翼地折進了自己的懷裡,這才緩緩地開口:「算你運氣好,」她的語調裡滿是不屑。「初夜就這樣讓郡王爺給要了去。幸好郡王爺的出手闊氣,賞了這麼多的銀兩,也總算讓你對煙花樓有點交代。」
可是,對管-兒來說,這放在桌上的那張五百兩銀票,就像是在告訴她;她這一生的貞節,也就這麼廉價地給賤賣掉了……不知道為什麼,淚水莫名地盈上她的眼眶;她雖沒讀過什麼書,可也懂得一個女子貞節的重要性。她今日讓郡王爺這麼強要了初夜,難道說,她管-兒的一生,真的就必須這麼在這青樓度過?
「好了,好了。還在那兒發什麼呆?」宋大娘一點也不在乎她臉上異樣的神情,轉身又像在趕鴨子似地開口:「還不快給我起來梳妝打扮,趕快到外面替我去幫姊妹們招呼客人?」
「可是……」管-兒睜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她的初夜就這麼讓郡王爺給要了去,大娘非但一點憐憫也沒有,竟然還急著要她去招呼客人?這……「可是?什麼可是?!」
宋大娘一點也不給她任何置疑的餘地,彷彿剛剛收進懷裡的銀兩,早已不讓她當成那麼一回事似的。「叫你去招呼客人竟然還敢給我頂嘴?初夜都讓人要了去的丫頭,早已不值什麼銀兩,難不成還想在大娘我面前裝清高!」
「-兒不敢。」她低了頭,淚水竟也跟著莫名地落下了她細滑的臉頰,她只是難過於自己的貞操,但她自始至終也沒有裝模作樣、頂撞大娘的意思啊。
宋大娘早就料到她不敢反抗自己,一聲輕哼之後,便揚高了嗓門。「那還不快點下床給我打扮、打扮!」就是不知道這個野丫頭,為什麼不像其他丫頭們來得懂事,一天到晚就只懂得這麼氣她。「難道還想挨鞭子不成?」
「我……」-兒咬咬下唇,任著所有的委屈全都硬梗在喉間,遲疑了許久之後,這才終於鼓起了勇氣開口:「……如果這樣,-兒就不用陪姊姊們下去招呼客人。」
宋大娘一點也不讓旁人有說話的餘地。「誰也不准替這個丫頭說話!今兒個我再不好好地教訓她,以後就讓她騎到我的頭上來了!」說著,她又是一鞭落在管-兒的臂膀上。
血絲隨著鞭子落下的面積慢慢地散開,落在身上那股刺痛的感覺,好似在撕扯她的心,即使淚水早已積盈了滿眶,但管-兒卻始終緊咬著雙唇,連大氣也不敢哼一聲,硬是叫自己熬過這股痛。
是大娘自己說過,只要她熬得過這頓鞭,以後就不用陪姊妹們接客的,所以即使烈日照得令人目眩,那種撕裂的感覺不斷地加諸在她的身上,她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只要熬過去就可以了……「大娘……」一旁的阿漢也真的看不下去了,這大娘每使一鞭,就讓他莫名地看得心疼,這小-兒,平日就比別人要來得纖瘦嬌弱,真要讓宋大娘再這麼打下去,鐵定會鬧出人命的。「她已經知錯了,您就別再打了……」他伸手握上了宋大娘手中的鞭子,試圖平息她心頭的怒氣,卻沒想到宋大娘才稍稍做了點喘息,管-兒如絲般的聲音卻又在此刻箏起……「不……」即使到了這一刻,她依舊不肯低頭,反硬撐著自己的身子,抬頭望向眼前的宋大娘。「……-兒沒有錯,」她虛弱的語調讓人心疼。「……是大娘自個兒說……只要熬得過這頓鞭……-兒就不用接客了……」說著,她輕咳了一聲,竟是一灘血水。
「好!」她不知改過的個性只讓宋大娘更加地光火,她以鞭子甩開了一旁的阿漢,這又一高高地舉向半空。「你既然這麼有骨氣,大娘我今天就打死你!」說著,手中的鞭子才正準備揮下,一旁剛進門的喜兒竟在這個時候吶吶地開口。
「大……大娘。」
「我說過!誰都不准替這個野丫頭求情!」她說著,又往管-兒的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不……不是的,」喜兒顫抖地出聲。「是……是郡王爺派人來找您了……」
一聽到郡王爺的名號,宋大娘也不得不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舉鞭的手還懸在半空,一回頭,就見徐伯蒼老的身影,緩緩地出現在庭門之後。
「喲——徐伯,」一看見徐伯,她的態度隨即出現三百六十度的轉變,變臉的速度就像在翻書似的,她收起了手中的鞭子,很快地整理了下耳邊零零落落的髮絲,佯裝出一抹笑容,半陷媚地朝徐伯的方向走去。「怎麼勞駕您自個兒到煙花樓來呢?難不成是郡王爺忘了什麼東西,差使您來跟老嬤我拿嗎?」她宋大娘老歸老,可沒忘了徐伯是郡王府裡的老管家,這要是今天這樣的場面,讓他回去跟主子說了,那她煙花樓,以後就再也得不到郡王爺的光顧了。
徐伯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朝眼前的宋大娘很快地瞥了一眼之後,便將所有的視線集中在跪在庭中的管-兒。
只不過,光是看到那個畫面,就叫他老人家也不得不皺起了眉頭,他在心裡頭暗想,這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怎麼叫宋大娘打成了這般模樣?好險還沒傷及一張秀麗的臉,倘若真傷了臉,叫一個姑娘家以後怎麼出去見人?
「徐伯,」看徐伯的臉上稍有異樣,宋大娘隨即伸了手,試圖將他拉離這個庭院。「這老嬤我管教下面的丫頭,您看了可別見怪,咱們有什麼事,就到大廳去聊聊吧,別待在這兒……」
被拉的徐伯可一點也不為所動,仍站立在原地,望著跪在地上且搖搖欲墜的管-兒,好一會兒,才緩緩輕道:「我今兒個來,就是為了-兒姑娘的事。」
「為了她?」聽到這樣的話,就連宋大娘也不得不睜大了眼睛,這郡王爺回府,才不過昨夜的事,這……她不禁感到一陣口乾舌燥。「是……是不是-兒做了什麼事,惹郡王爺不高興了?老嬤我……」要真是這樣,她待會兒一定要加倍教訓管-兒!
「不是。」也不等她把話說完,徐伯便打斷了她所有剛擠上喉問的話。「郡王爺這次叫我來,是要我來跟你買下-兒姑娘。」
「買她?」
這更是讓她宋大娘感到不可思議了,這個氣得地快腦出血的野丫頭,郡王爺竟然想買她?
不過宋大娘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一聽到有人要買她的丫頭,她一張肥碩的臉也就不自主地高傲了幾分。
「哦,那是-兒將王爺侍候得好,所以郡王爺才會想要出價買下-兒做為侍寢是嗎?」她試探性地間了句。
「也不是。」徐伯想都不想地便答道。「王爺只說是書房缺個磨墨的侍女,想讓-兒姑娘去幹這個差活罷了。」
「磨墨的侍女?」宋大娘睜大了眼,但沒一會兒的時間,便搗上自己的嘴巴笑了起來。「這王公貴族啊,當然有許許多多的名堂,說是什麼房裡缺個磨墨的,可真要-兒做些什麼差活,咱們可都是心照不宣啊……」
見宋大娘這副嘴臉,徐伯不想再搭理,只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張五萬兩的銀票後,便又開口說道:「這五萬兩的銀票,就當是買下-兒姑娘了,還煩請大娘您為-兒姑娘開張賣身契。」
「五萬兩?」
看著徐伯手中的銀票,宋大娘可是一點也不滿意,這買的人既然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郡王爺,那她自然得好好地敲上一筆。「這買的人可是郡王爺耶,怎麼會只給老嬤我五萬兩就算了呢?這真要說了出去,只怕真讓人看了笑話。更何況……」她又回頭望了眼身後的管-兒。「我們家的-兒啊,可是老嬤我的心肝寶貝呢,就這麼五萬兩叫郡王爺給買了去,叫老嬤我以後怎麼捨得……」
她這話一出口,樓裡的男傭、女妓們,便全都不禁地噤聲。現今這個場面……都把人打去了半條命,說什麼不捨得,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徐伯沒有開口,也只是在心裡頭咕噥,不準備和她計較。
「老嬤你說得是,」徐伯低著頭,冷然的表情就像他主子般,讓人看不出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這郡王爺,的確是交代徐伯我過來煙花樓,讓老嬤你開個價的。只不過……」他的視線又回到此刻仍跪坐在地上的管-兒。「今兒個,-兒姑娘都讓你打成了這樣,別說只有我徐伯看到,這樓裡的大大小小,全都可以成為證人的啊。要是就這麼讓老嬤你隨便出個價,王爺又看見-兒姑娘這麼一身的傷,只怕徐伯我回去不好交代啊。所以……」他又瞧了眼手中的銀票。「這五萬兩,老嬤你還是收下吧。」
「你——」
被他這麼一說,宋大娘竟說不出話來了,徐伯這話的確是沒錯,今天郡王爺會差他徐伯過來買-兒,鐵定是希望看她毫髮無傷,而今-兒又讓她打成了這個樣子,真要去了郡王府,只怕真會氣著了王爺。
可是,現在叫她就這麼收下五萬兩的銀票……她努努嘴,她實在是收得心不甘情不願的。
「徐伯,」她又裝出一抹笑。「可別說老嬤我不肯收下這筆錢啊,咱們談歸談,都還沒有問過-兒的意見呢,就這麼一丁點兒錢,只怕咱們家的-兒也會不高興啊……」
「不……」還不待宋大娘再說下去,管-兒虛弱的聲音,卻在這個時候開口:「……我……願意陪徐伯到郡王府……」說著,她硬打起精神,也許這是她唯一能離開宋大娘的方法。只要離開煙花樓,她哪有不願意的?只要能讓她離開這裡,不用再叫她侍候那些客人,就算叫她當個砍柴的,她也願意……「你——」宋大娘睜大了一雙眼睛,狠狠地瞪向了跪在地上的管-兒,她跟徐伯的交易,什麼時候輪到她開口了?「既然這樣,」徐伯也不客氣地將手中的銀票硬塞到宋大娘的手裡。「那就煩請老嬤你為-兒姑娘開張賣身契吧!」
宋大娘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不情願地收下了徐伯手中的銀票說道:「那就隨我來吧。」
「是。」徐伯點個頭,這又回頭望向身後的管-兒。「那麼,-兒姑娘……」
「我自會差個人將她整理一番再送過去的。」她連回頭也懶得再看她一眼,只不過,看徐伯一直沒有跟上來,她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怎麼?」她宋大娘可是明眼人。「徐伯您該不是想差輛馬車過來接她吧?」可別忘了當今聖上說過,咱們娼家出入,可是坐不起馬車的。
話雖這麼說,可是真正在青樓裡為娼的人,又有幾個人真的這麼做過?再加上,-兒姑娘現在又傷得這麼重……徐伯遲疑了一會兒,這才緩緩地開口,「既然老嬤你都這麼說了,那就請你差個人照料一下-兒姑娘,送她到郡王爺那兒,徐伯我自然會在府裡等候。」
「知道啦。」宋大娘揮揮手,這便又不耐煩地朝廳裡的方向走去。
※※※
「去去去!快滾啊!」宋大娘一把將管-兒推出門外,管-兒立刻倒在地板上。
「別以為郡王爺買了你,你就學人擺起架子來,」宋大娘站在大門口,雙手交抱在胸前,半輕蔑地笑道:「講難聽一點,你去了之後可是一點名分也沒有。不但要替郡王爺暖床,擦地洗衣的工作還不是要照做?人家可是買你去當個侍女,不是收你去當個侍寢,」說著,她又是一聲輕哼。「要是真讓人趕出來了,我煙花樓可同樣不想收你。到時候別落到窮途末路,還指望我宋大娘會留你!」
「阿莽!」她這又回頭大吼了一聲。「還不過來幫我把門帶上?」她回頭又朝管-兒不屑地瞄了一眼,隨即厭惡地低唾。「要不讓這個穢氣衝進了我煙花樓裡,豈不讓我跟著染了一身氣?」說著,毫不留情地便指使著阿莽、阿漢隨後將整個大門「碎」地關上。
管-兒望著那一整面漆紅的大門,心頭不禁地湧上一抹黯然,她沒有任何怨言,努力站起身,準備尋找自己的方向。
她拉拉衣袖,試著遮掩住腕上的傷口,再抬頭瞧往這人來人往的大街時,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處?
方才出來的時候,她忘了問大娘郡王府怎麼走,而現在,她根本一點頭緒也沒有,只怕就這樣一個人在街上摸索,即使走到天黑,店家都要關門休息了,她還尋不著郡王府究竟在什麼地方。
想著,她又輕歎了一口氣,看來,這下,真的得找個人家問問了。
可是,她才剛舉步跨出了一小步,身上的傷口竟全都隱隱作痛了起來,她全身的傷,大娘只叫人拿水清洗一番罷了,並沒有上藥,而這粗衣布衫穿在身上,別說一身細白的肌膚會被擦得紅腫,一旦劃上了傷口,更是一陣咬牙的刺痛。
不過,她哪能抱怨什麼呢?是她自個兒要離開煙花樓到郡王府去當侍女的,如果連這一點點小苦她都吃不來,那以後哪還有什麼好日子過呢?
她一聲苦笑,還是決定硬咬著牙根,繼續著自己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