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寧靜的生活
鄭諧的生活如願地恢復了寧靜。
他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與楊蔚琪相處和睦,與她的長輩以及同事見面,跟她認真討論婚事。
只是他的睡眠越來越差,總零零星星地做一些童年的夢,支離破碎的片段,醒來時悵然若失。
彷彿又回到他六歲的那一年。那一年他惡夢連連,家人帶他去看心理醫生,他緊咬著唇一言不發,醫生拿他沒辦法。後來父親為他請到一位武術教練,每日練功又累又倦,晚上沾到枕頭便睡著,就此治好了失眠。
鄭諧從會議室出來,回到辦公室就進了洗手間,他在裡面咳了一陣子,擦了半天的鼻涕,重新洗過了臉,出來時鼻尖和眼睛都有一點點紅。
助理已經在等他,見他那副樣子忍不住笑:「我認識你這麼多年,要你感冒一回就跟日食一樣罕見。」
鄭諧說:「有事?」他剛說了一句話,便又開始咳嗽,半天止不住,連外面的韋秘書都聽到了,急急地端了水進來。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藥,早晨的份他現在也沒吃,她也不敢作聲,又退了出去。
助理說:「這回的流行感冒有這麼嚴重嗎?別人一兩周就好了,你這都一個月了,不但不見好,反而越來越重。抽空去看醫生吧。」
鄭諧說:「沒事,再過幾天就好了。因為不經常感冒,所以才不容易好。」
「你這樣死撐著很影響別人的工作情緒。你沒見這些天一聽見你咳嗽時那些女士們一副心碎的模樣。」助理貧嘴了半天想起正事,「剛才你在會上說的那個計劃……你當真的?」
「我在公事上開過玩笑?」
助理說:「你說什麼我自然服從。不過,我私下裡說一句,你最近做什麼事都破釜沉舟似的決絕,一點後路也不給大家留,我都快要吃不消。你沒見剛才那幾個經理一副要哭了的樣子。」
鄭諧淡淡地問:「有嗎?」
「難道沒有嗎?」助理見鄭諧又開始擦鼻涕,歎氣說,「拜託你提前下班回家去休息吧,擤鼻涕擤多了的確會影響思維方式啊。」
剛才的會議開得有些長,鄭諧也覺得不舒服,似乎又有點發燒了。他點頭,說:「我一會兒就走。有緊急的事情你處理。」稍後他又補充,「上次與我們合作的孫董過海邊別墅的事。你跟他說,我讓一套給他。」
「你按現在的房價給他?你吃虧大了。」
「嗯,這樣不是正好。」
助理頓悟:「是啊是啊。咦,你當時買了兩套,不是說有一套要留給和和作嫁妝嗎?」
「不用了,她可能不回來了。就是回來,也不見得想跟我住得那麼近。」
「怎麼,和和跟你吵架了?」
「沒有。小女孩長大了。」
助理想了想:「真的要跟那個姓岑的走?」
鄭諧沒說話。
助理說:「太便宜那小子了吧。」
鄭諧說:「你現在很閒嗎?」
鄭諧處理完手邊的事準備回家。他有點頭暈,打電話讓小陳開車送他。經過韋之弦辦公桌時,她站起來送他。
鄭諧將一個盒子放在她桌上:「下午把這個給和和寄過去……提前的聖誕禮物或者新年禮物。」
韋之弦點頭,打開那個精緻的匣子,覺得很詫異。
她記得這個算盤造型的藍寶石墜子他買了好幾年了,本來就是要送給和和的,不知為何現在還在他這裡。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買這個時頗費了一番周折。
而且,這種東西快遞多不安全。他上周剛到和和所在的城市出差,行程也不趕,他也完全有機會親手交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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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鄭諧看報紙,楊蔚琪在做飯,間或過來跟他講幾句話。
鄭諧一直很安靜,偶爾咳幾下。
楊蔚琪遞水給他,摸摸他的額頭:「好像又發燒了。你從上回病了那次,就一直沒痊癒過,剛好一點點,又加重了。這樣一直下去不好吧。」
「小時候有一年也是,感冒了整整一個冬天,吃什麼藥都沒用。其實我很少感冒,很多年都沒這樣了。」他聞了一下那杯水,皺著眉推開,「我不要香油和醋。」
「喝了這個會止咳。你又不肯按時吃藥。」她像哄孩子一樣哄他。
鄭諧說:「你炒的菜是不是快糊了?」
她「啊」了一聲,匆匆跑進廚房。鄭諧趁機把那杯水倒掉了。
吃過飯後,鄭諧習慣性地出去走走,楊蔚琪陪著他。
外面有些冷,他們穿得都很單薄。鄭諧將手抄進口袋裡,楊蔚琪身上沒口袋,將手也插進他的口袋裡。
鄭諧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然後將她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裡。
楊蔚琪偎著他問:「再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你想怎樣過?」
「我不過生日。」鄭諧扭頭看了看楊蔚琪稍稍失望的臉色,放柔口氣說,「我爸一直強調生日是母親的苦日,最反對鋪張過生日,反而我媽在世時,我和我爸都會送禮物給她。至於這幾年……也就是每逢生日這天吃一碗豬腳面吧。」
「過生日吃豬腳面?有這種風俗?」
「沒有嗎?和和總說過生日一定要吃豬腳面,不然……」鄭諧打住說了一半的話。
楊蔚琪停了片刻,微笑著說:「你今年吃不上和和給你燉豬腳面了,會不太習慣吧?」
「你來煮吧。」鄭諧模模糊糊地說。
鄭諧所住的小區外是一處公園,這個時段正巧有民間藝術團體在作表演。在楊蔚琪的提議下,兩人一路步行過去。
鄭諧並不喜歡這種熱鬧,所以當楊蔚琪問他是否口渴時,他很主動地去買飲料。
鄭諧回去時經過一處叫作「貓咪樂園」的小園區。這裡是愛貓人的集聚地,裡面隨處可見貓形雕塑,經常有名貴品種的貓展,又販賣種種與貓有關的玩具和玩偶,還負責短期寄養。
他之所以能夠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筱和和一度想治好他的恐貓症,拖著他來進行愛貓教育,結果當然是他忍無可忍中途甩手就走了,氣得和和好幾天沒理他。
當有個抱著貓的女子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時,鄭諧突然頓住了腳步,忍不住回頭張望。
或許是錯覺,他竟然對那女子懷中的貓有種熟悉的感覺。
當鄭諧回頭時,那隻小貓恰恰也探著頭看他,喵了一聲。
貓的主人立時回頭,看著他,先是稍稍吃驚,然後朝他微微笑:「您好,鄭大哥。」
鄭諧認出那是與和和一起作蘇荏苒伴娘的那位朋友。
「你好,丁小姐。」他客氣地打招呼,然後又看向她懷中那隻小貓。
丁玎被他看得不自在,羞怯地笑笑說:「這是和和的小寶,這兩個月一直在我這兒。您認得它吧?」
「它的樣子好像變了不少。」
「是啊,它長大了一點,而且胖了許多。」
鄭諧展出一點笑顏,伸手去輕輕碰了碰貓小寶的耳朵,在它轉頭之前又迅速將手收了回來。「你帶它過來跟同伴玩嗎?」
「我要出差一周,想把它寄養在這兒幾天。」配合著丁玎的話,小寶淒淒切切地叫了一聲,一副可憐兮兮狀。
「那你忙,我先走了。」鄭諧與丁玎打過招呼要離開,剛轉身便聽到她的一聲驚呼。回頭看時,原來貓小寶從她懷裡跳了出來,撒歡地向前跑,她在後面急急地追。
小寶捉迷藏一樣繞了好幾個圈子,跑到離鄭諧很近的地方突然停住了,眼睛滴溜溜地望著他。它的代理主人氣喘吁吁地把它抱起來,更加不好意思地看著鄭諧:「小寶很頑皮。我昨天就帶它過來適應了一下環境,但它今天還這麼淘。大概它不喜歡這裡。」
「送到別的朋友那裡不好嗎?」
「荏苒這些天也不在家。其他的朋友……比起來,我覺得還是這裡專業一些,可以把小寶照顧得好一點。」丁玎一邊認真地說,一邊輕輕摸摸小寶的頭,希望它配合一下。但是它絲毫不配合地又哀號了一聲後,將腦袋縮進她懷裡,一副受到虐待的樣子,令丁玎尷尬不已。
「你只出差一周嗎?那把它交給我吧。」鄭諧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他也不知剛才腦子裡哪根弦壞掉了。
丁玎遲疑了一下,但很快露出高興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將貓小寶移交給他:「那麻煩您了,我一回來就把它接走。」
鄭諧接過貓的時候很鎮定,手很穩,臉色也沒變,雖然抱著貓的姿勢很奇怪。
丁玎向他揮手告別,離開時想,像鄭諧這樣連蛇都不怕的男人怎麼可能怕貓呢?她就知道,這肯定又是和和在編排他。
楊蔚琪一見鄭諧抱著貓回來就笑了:「你撿的還是買的?你抱它的樣子就像抱著一枚炸彈。」
鄭諧如蒙大赦般地將貓小寶塞進楊蔚琪懷中:「只是幫忙照看幾天。它叫小寶。」
「這隻小貓真大牌,竟然可以勞你大駕」楊蔚琪一邊笑一邊去摸貓小寶的頭,「你好,我叫楊蔚琪。」貓小寶很不賞臉地揮出一爪,險些抓到她的手。
楊蔚琪訕訕地笑了一下:「看來它不喜歡我。」
「不會的。它只是淘氣而且認生,這是和和的貓。」鄭諧一邊安慰她,一邊坦承貓小寶的身份。貓小寶很大牌地伸了個懶腰,愛理不搭地閉上眼睛。
「它跟她主人的脾氣一點也不像。」楊蔚琪無奈地說。
回家之前鄭諧想到應該給貓小寶買一些吃的用的。他在寵物用品超市裡與楊蔚琪研究每一樣貓食品,塞了滿滿一購物筐。貓小寶本來老實呆在購物筐裡,後來經過狗玩具貨架時,突然從筐裡跳出來,把一大包骨頭狀的磨牙棒叼起來。
鄭諧在楊蔚琪的笑聲裡,彎腰把那包磨刀棒塞進筐裡。
小寶很得意地繼續蹦蹦跳跳,看見感興趣的就去咬,鄭諧都照收不誤。
楊蔚琪忍俊不禁:「你以後如果作了父親,一定會把孩子寵得不成樣子。」她說完這話才想到了話背後的意思,臉上迅速泛起一層紅暈。
鄭諧彷彿沒察覺:「可能吧,我很久沒跟小孩子相處過了。你看這些應該夠了吧。」
「你不是說只照看它一周嗎?你買的東西足夠一個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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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諧生日那天,楊蔚琪果真早早地到了鄭諧家裡。
她按門鈴,聽到鄭諧說了一句:「就來。」過了片刻卻沒動靜,又聽他說,「你自己能開嗎?」
她按門鈴的頻率很特別,所以鄭諧總能從門鈴聲中知道是她。
她自己找出鑰匙開了門,一進門就見到可笑的場面。貓小寶咬著鄭諧的一隻拖鞋逃到角落裡,鄭諧正光著一隻腳與它對峙。
楊蔚琪笑得厲害:「小寶比我上回見它胖多了。」
鄭諧見她手中提著東西,便撇下貓,邊替她把東西接過來邊說:「這個傢伙麻煩得要命,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我這周付了鐘點工三倍的工資。」
貓小寶為了證明鄭諧說的都是真話,等他話音剛落,立即叫了一聲「喵」。
楊蔚琪在廚房裡邊整理東西邊說:「真的在家裡吃就行嗎?」
「不出去。外面太冷。」
「你是不是又沒吃藥?你感冒怎麼還沒好?」
「我幫你做什麼?」鄭諧轉換話題。
「不用,你幫忙我會緊張。去陪你的小寶同學玩吧。」
當楊蔚琪一邊解著圍裙一邊出來喊鄭諧吃飯時,見到剛才還抱怨著「麻煩傢伙」的鄭諧,坐在地上跟貓小寶在玩球。
他將一堆五顏六色的塑膠球一個個從地上滾過去,貓小寶再一個個用前爪推回來。
有時候鄭諧丟得比較高,試著讓它撲住。但貓小寶訓練無素,一個也沒撲到,反而被球打到頭,而且姿態不雅地摔到地上,爬起來後就朝著鄭諧呲牙咧嘴地叫。然後鄭諧就樂得不行。
楊蔚琪也笑出聲來:「看來這幾天你跟它相處愉快。」
「你剛才說它胖了,所以我幫它減肥。」
鄭諧把手裡的幾個球都扔給貓小寶。它眼見著自己接不著,又怕被砸到,喵了一聲就躲到沙發下面去了。
鄭諧從地上爬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洗手準備吃飯。
因為鄭諧家從小就沒什麼過生日的傳統,連生日禮物都不怎麼收,最近又感冒,吃得很素淡,所以楊蔚琪也按他的吩咐準備得非常簡單,只是煮豬腳面用了很長時間。
鄭諧一邊吃飯一邊說:「你這面煮的不錯。」
「像你以前吃過的味道?」
「嗯。你從哪兒學來的?和和總說這是她的獨家秘方。」
楊蔚琪頓了一會兒,說:「這就是和和抄給我的製作方法。」
鄭諧「唔」了一下,便不再講話,埋頭把那碗麵的湯湯水水都吃得點滴不剩,菜卻沒吃一口。
楊蔚琪把他的碗取走給他再盛一碗,鄭諧道謝,一時沒想出別的話來,似隨口無心地問了句:「你跟她經常聯絡?」
「我前天見過她,還請她幫了一些忙。」
鄭諧垂著眼簾問:「她回來了?」
「是我去她那邊出差,正好遇見她。」
「你沒跟我講過出差的事。」
「早晨出發的,當天下午就回來了。後來忘了跟你說。」
「知道了。」鄭諧不再多問。
後來楊蔚琪主動地開口解釋:「我們最近接了個案子,我到那邊的福利院去取證,結果遇見和和正在給幼齡班的孩子們上美工課。她已經做了一個多月的志願者了。後來我們聊了一會兒。」
「哦。」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孩子們特別喜歡她。她讓我代她向你問好。」
鄭諧沒說話,低頭捂嘴咳了半天,楊蔚琪不得不過來幫他拍後背。
一沉默下來,楊蔚琪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大概他的咳聲驚動了貓小寶,那傢伙在廚房門口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
鄭諧朝它勾勾手指,它便大搖大擺地踱了進來,鑽到桌子底下打了幾個滾,研究了一下楊蔚琪的拖鞋,最後蹲在鄭諧腳邊,隔了幾厘米的距離。
雖然這一周鄭諧對它空前的友好,但他不到萬不得已,很少去抱它,抱它時也全身僵硬。貓小寶是一隻聰明的貓,懂得看人眼色,所以儘管它很愛撒嬌,但是並不敢隨便往他懷裡撲,只努力地選擇其他可以吸引他注意力的方式。
鄭諧吃飯前在它的碗裡塞了不少好吃的,而且它似乎也吃飽喝足了。但當他夾了一口魚時,它又很沒出息地叫,眼巴巴地盯著餐桌。
下一刻,楊蔚琪目瞪口呆地看著鄭諧彎下身子,把那一筷子魚直接送到了那隻小貓的嘴邊,非常耐心地看著它一口口吃掉,最後還扯了一張餐紙幫它擦嘴角。
直到鄭諧坐直了身子,楊蔚琪驚訝的表情也沒恢復原狀。
鄭諧把伸出的筷子收回來,尷尬地笑一笑說:「我去換一雙。」又輕輕踢了貓小寶一下,示意它走開,貓小寶沒動。
楊蔚琪站起來:「我去找盤子給它盛一點,看來它喜歡我做的這道菜。你需要換筷子嗎?繼續用那雙吧。」
但她最後還是去幫鄭諧拿了新的筷子,又取來了貓小寶自己的盤子。她回來時見到貓小寶又跟鄭諧扭上了,正咬著鄭諧的褲角打滾,鄭諧甩著褲角想甩掉它,結果讓它玩得更歡了。
「看來你倆相處愉快。」楊蔚琪笑笑說。
「它下周就要走了。」
「你喜歡的話,為什麼不留下它。」
「我不怎麼喜歡貓,只是好奇罷了。」
鄭諧沒等楊蔚琪給貓小寶盛好魚,就提著貓的脖子,把它從自己的腿上扯下來,又遠遠地丟出去。
楊蔚琪驚叫了一聲,擔心貓小寶被他摔傷。但他的力道恰恰好,那傢伙四腳輕輕著地,不只沒有受傷,連受驚的跡象都沒有,好像已經很習慣這種遊戲。
楊蔚琪追出去把盛了魚的盤子給它,它理也不理,鑽到櫃子下面不肯出來。她只好把盤子擺到櫃子外面。
被貓小寶一鬧,這頓飯吃得更沉默。因為鄭諧嗓子沙啞,每說一句話都吃力,而楊蔚琪也不再好意思逗他講話。
她收拾好廚房說:「我不該聽你的話,沒有蛋糕的生日,一點點感覺都沒有。」
「我們家從來不過生日。這麼多年都習慣了。」
楊蔚琪說:「那可真糟,我最喜歡在生日的時候拚命地奢侈。等以後我也要留心。」
「我沒我爸那麼多講究,你儘管侈奢。對了,我有東西送你。」鄭諧起身去取來一個小小的盒子,坐到楊蔚琪身邊遞給她。
楊蔚琪打開來,是一枚十分奪目的藍鑽戒指,非常簡單而經典的款式,那顆切工與鑲工都十分完美的藍鑽佔據了她大半的指節。她一時愣住了。
鄭諧一邊替她戴上,一邊微微地笑著說,「我設想過要不要弄一些很奇怪的形式,比如藏在蛋糕裡,酒杯裡,但我擔心會硌到你的牙。我還試著訓練小寶把盒子銜過來,但它不合作。所以最終還是這樣無趣的方式,反正我一直都是這樣。」
楊蔚琪低了頭說:「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浪漫的人,你本來也不用為了我而去勉強做不喜歡的事。」
鄭諧說:「那你是願意嫁我的了?」
「我說過不願意嗎?」
「我前些天突然想起來,我們婚期都定了,而我卻好像沒有正式地求過婚。這算什麼呢?」
「其實你是覺得好笑吧,你連婚都不用正式地求,我就迫不及待要嫁你。」
「亂栽贓。我只是覺得對你不公平。還可以嗎?不喜歡的話,可以換一款。」
楊蔚琪仔細端詳一下手上的戒指:「當然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呢?」她半納悶半調笑地說,「今天明明是你的生日不是?為什麼卻一直是我在收禮物呢?」
「是嗎?還有誰搶我風頭?」鄭諧隨口問。
當他見到楊蔚琪從領口將鏈墜拖出來時,他一直掛在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斂去。
鑲著寶石珠子的算盤形鏈墜,楊蔚琪一共有兩枚,藍寶與紅寶石的。她經常換鏈墜,只是這兩枚她戴得次數最多。
而她這一回戴的,卻是綠色的。倘若不是她找到了替代品,那麼這個鏈墜本應該屬於另一個人,他替和和收藏了好幾年,前陣子終於把它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她。
鄭諧腦子亂了一下,聽得自己詞不達意地說:「恭喜你,終於收集齊了。」
楊蔚琪說:「很巧吧。我本來都打算放棄要找到另一位買家的,沒想到居然是和和。若不是我見到她的那天,我恰巧戴了那個墜子,引起她的注意,可能又會錯過了。」
鄭諧伸手去拿水喝。
「沒想到和和居然肯割愛。我要付錢給她,她堅持說這個就算提前送我的結婚禮物。那天她根本沒吐露口風,結果今天一早我卻收到了這個。她應該很喜歡這個墜子的,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她有心送你,你就收著吧。她以前似乎就對這些東西不太在意。」
「這東西不算便宜,應該是長輩送她的禮物。我打算回她一份禮,你週末有空陪我一起選一下嗎?」
「我讓韋秘書陪你去,她可能更清楚一點。」鄭諧的聲音比剛才更沙啞。
晚上楊蔚琪在鄭諧家裡留宿。她隔日清晨有事,所以早早地睡下。而鄭諧開著電腦,一邊瀏覽著網頁,同時玩著系統自帶的紙牌遊戲,一邊等一個郵件。
他喝了很多水,覺得鼻子和嗓子難受得很。楊蔚琪睡前盯著他吃了藥,又給他沖了香油蜂蜜和醋調和的水喝,也不管用,反而令他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這整個晚上都不太對勁,貓小寶,楊蔚琪,還有他自己。
楊蔚琪很晚的時候發現貓小寶不在自己的窩裡。他倆找遍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終於在一個跟垃圾放在一起的準備扔掉的空盒子裡找到呼呼大睡的它。
鄭諧出了一身冷汗。倘若明天它一直不醒,而鐘點工丟垃圾時不多看一眼,那它很可能就莫名失蹤了。
然後是楊蔚琪送他的奇怪的生日禮物。他拆了一層又一層,拆到最後只發現了一張塗鴉卡片,畫了生日蛋糕,寫了祝福語,中間空白一片,最後簽著她的名字。
楊蔚琪說:「我想了又想,你什麼都不缺,又什麼都不愛,送你任何東西都顯得我俗氣。所以我送你一個願望吧,只要我能夠做到,我一定會努力幫你達成。有效期一年。」
鄭諧說:「你看《神雕俠侶》走火入魔了吧?學楊過?」
「是啊,你不許笑。其實我剛剛才讀完這部書,熬了三個晚上,昨夜才看完,所以現在困得很。我昨夜為郭襄哭了一場,很丟臉吧。」
鄭諧又將那張卡片看了一遍。起初他覺得楊蔚琪這個舉動很小孩子氣,但是半小時後的現在,他覺得楊蔚琪的這個舉止十分詭異,跟她平時的作風一點也不像,倒像被和和附體了似的,令他想起和和小時候跟他嘔氣時的惡作劇。
和和以前被他訓,敢怒不敢言,便在硬卡紙上畫了形象猥瑣猙獰的卡通動物,狼啊獅子啊狐狸之類的,在下面寫上「大混蛋大壞蛋大蠢蛋」等等罵人的詞彙,偷偷地塞到他的書房裡。
想到和和,鄭諧的胃痛得更厲害,連頭都開始痛。
他捏著手機遲疑了很久,不知道如果撥過去該跟她講什麼,問她為什麼把他送她的東西轉贈?或者感謝她成全他的未婚妻的心願?責怪她不先與自己統一口徑?理由好像都很怪異。
朋友的來電將他解救出困境。朋友說:「收到了嗎?我發半小時了。」
鄭諧說:「沒。」
「你QQ號多少?我傳給你。大概文件太大了。」
「我從沒用過那東西,沒有QQ號。算了,你明天跟我秘書聯繫,讓她轉給我。現在我要去睡覺了。」
「不行,火星人,你得立即幫我確認一下,我今夜就敲定。明天太遲了。」
鄭諧一邊應著,一邊按著朋友的指導下載和安裝軟件,迅速註冊。
註冊不太順利,界面總顯示系統忙碌。他突然憶起和和大約兩年前送過他一個號碼。之所以他記得住,是因為那六位數號碼恰是他的生日,密碼則倒過來,和和為此很得意。
他當時根本沒上心,想來那號碼早該因為長期不登陸而作廢了。但是他試著輸入了一下,卻驚訝地發現,那號碼沒作廢,密碼也沒失效。
他立即打電話通知朋友,朋友說:「你牛,剛才還說沒用過QQ,現在就能變出六位數的號?強烈地鄙視你這種特權階級!」
很快搞定了朋友的問題,但鄭諧卻沒了睡意。他把這個不曾用過的軟件從頭到腳研究了一遍,很快就上手了。
他改成隱身方式,查看記錄與好友名單。聊天記錄是空白,而好友名單裡只有一個人,「呵呵地笑」,頭像是一隻貓的圖像。那貓他認得,正是和和幾個月前創作的那個形象,此時那圖案灰暗著。他點開簽名看,一串怪聲怪氣的象聲詞:哈哈嘿嘿呼呼嘻嘻吼吼……
看起來她最近心情還不錯,鄭諧忍不住彎了嘴角。
這號碼沒被註銷的功勞主要在於和和一直在定期地登陸,每次登陸後,她還會留一個郵件作記錄,差不多每兩個月一個。
第一個郵件裡她說:「我就知道你會浪費掉這個號碼,可憐我為了從別人手裡搶到它,替人家做了一個周的勞動力,免費畫了幾十張圖。以後再也不送你生日禮物了。」
後來幾個郵件大多是「X月X日X日筱和和到此一遊」,她心情好時會寫幾句當天的見聞,比如「今天薪水漲了,我去網上敗了那條琥珀手鏈,生活真美好」,心情不好時會罵人,寫一堆亂碼,在後面罵:「XXX和XXX,貝戈戈與春蟲蟲!」
鄭諧很奇怪自己居然立即看得懂那是「賤」與「蠢」的意思。和和被管教得很嚴,這基本是她最高的罵人水準。
也有特別一點的,去年的今天,和和發的郵件容量很大,裡面塞了幾十張被她PS惡搞過的他的照片,從1歲一直到29歲,她還在下面留言:「我敢說這裡面有幾張照片你自己都沒有,我很厲害吧。」
這樣的郵件顯示的都是「我自己的郵箱」發來的,看起來就像一個神經病在自言自語,他邊看邊覺得十分有趣。
她最新的一次登陸顯示是在一個半月以前,但是這一次沒留言。
此外郵箱裡還有一些她用別的郵箱發來的郵件,都是些搞笑的圖片與文字。他平時很少上網與看閒書,更不會看這些無聊的東西。此時一一地看過來,當讀完最後一個郵件時,發現已經過了凌晨。
他又看了一下好友欄裡唯一一個頭像,仍然灰著。正準備關掉電腦時,卻見屏幕右下角浮現出一條信息框,提示「『呵呵地笑』給您發來郵件」。鄭諧點開看,郵件只有一幅有燃著的蠟燭的動態生日蛋糕圖片,以及四個字:生日快樂!
鄭諧發了一會兒呆,關掉了那個頁面,連著軟件一起關掉。
過了幾秒鐘,他又重新登陸,點開與和和的對話頁面,寫上一句話:「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一秒,兩秒……足足過了十幾秒,那邊終於有了回應:「你是誰?」
鄭諧不知該怎麼回答了。
又過了半天,和和又發回留言:「哥,真的是你嗎?」
鄭諧覺得這種局面比談判僵局還要讓人尷尬。他輸了幾個字,刪掉,又重新輸入,再刪掉。
他很不適應這種交流方式。他與任何人交流,包括在國外的時候,只有兩種方式,或者電話,或者郵件。
他想了半天,最後還是重複了一遍他的第一句話:「很晚了,不要熬夜。」
「你怎麼也睡這麼晚?」和和沒等他回話,又加了一句,「謝謝你送我的禮物。然後……我又轉贈給嫂子了。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鄭諧發現自己語言障礙了。他又過了半天才勉強打了一句:「不介意。」
想想還缺了什麼,又加了一句:「謝謝你。」
和和發了圖片過來,卻只顯示了一個X。
他在屏幕外與屏幕內同時沉默著,最後與她告了別便關掉了電腦,去陽台抽了一支煙後,回到楊蔚琪身邊躺下。
楊蔚琪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說:「天亮了嗎?」
「沒,才兩點。吵醒你了?」
「你感冒了還這麼晚睡?」她湊近他的睡衣嗅了一下,「咳嗽那麼厲害還抽煙。你心情不好嗎?」
「沒事。你睡吧。」
鄭諧聽著身邊的呼吸聲更加輕微與平緩,顯然她又睡熟了,而他自己仍沒什麼睡意。
平時一旦過了下半夜還沒睡,他就會失眠,所以他總是盡量避免熬夜。
想到天亮後還有很多事要做,他輕輕地起身去吃了兩片安眠藥,勉勉強強地在天色漸亮前睡著了,醒來時連楊蔚琪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
終於你重新又過著自己的生活我也不願意洩露心裡的難過彷彿都在躲避些什麼誰也不敢輕易打破沉默
——《言不由衷》
鄭諧與楊蔚琪按部就班地準備婚事,訂婚紗,拍照片,準備結婚用品。大多是楊蔚琪在安排,鄭諧完全放權。
拍婚紗照那天恰好大雪初霽,拍外景時選在郊區的一處莊園,四處銀裝素裹,陽光從雲層透出,映得雪地銀光閃閃,美麗異常。
那日楊蔚琪只擔心鄭諧久久不愈的感冒加重,每拍完一組顧不上自己衣著單薄先給他披衣。鄭諧又特別配合,耐性十足,聽任攝影師擺佈,笑容姿態皆到位,幾位助理小弟小妹艷羨不已,暗稱這是自入行來見過的最合襯又最亮眼的一對,容貌好,氣質佳,更難得的是相敬如賓。連攝影師也大讚他倆十分入鏡
楊蔚琪翻著婚紗影集,偶爾歎息。
鄭諧問:「拍得不好嗎?我覺得還不錯。」其實他也只大致掃了幾眼。
「沒有,是拍得非常好,幾乎每一張都挑不出毛病來,完美得不真實。」照片拍得的確理想,幾百張照片,幾乎沒有廢片,每一張都能用。尤其是雪地外景那幾張,十分夢幻。
「你們女人真是奇怪,拍得不好不舒服,拍得好了又胡思亂想。」
「是啊,可能我有一點婚前恐懼吧。你沒有嗎?」
鄭諧頓了一下:「應該沒有吧。」
「哎,不看了。你要不要給我的婚紗和禮服一點參考意見?」楊蔚琪遞過一堆婚紗設計圖,「你覺得哪一款好看?」
鄭諧隨便一翻:「都好看。」
「拜託別這麼敷衍吧。」
鄭諧把那堆圖又快速翻了一遍,抽出一張:「這一款比較順眼。」
楊蔚琪接過看了看,笑起來:「真是巧,我也最喜歡這一款。和和還說,你肯定不會看上她的設計。」
「誰?」
「和和啊。上回我見到她時,她在給福利院大班孩子們畫插畫,全是穿著禮服的女子,畫得非常漂亮,我請她送我幾張複印件作參考,結果她非常認真地重新給我畫了一組服裝效果圖。」
鄭諧呆了片刻說:「不是要到巴黎去訂禮服?」
「熱愛祖國,抵製法貨。」楊蔚琪繼續翻著那堆圖,「名家設計看多了反而審美疲勞,我想換換風格。你看我自己設計的好不好看?」她又遞過一張。
「哦,也不錯。」
楊蔚琪哧哧地笑了幾聲:「違心。」
「巴黎的不買,那米蘭的婚紗是不是也不錯?改天我陪你去一趟吧。」
「怎麼突然變這麼積極了?你對這婚事籌備一直沒什麼興趣的。」
「算了,隨便你。」
當岑世要到Y城來開三天會時,和和搭了他的順風車回來取幾件東西。
她計劃春節過後就去C城。她想換換環境,在那邊工作一陣子,或者重新讀書。
本想在媽媽身邊多留一些日子,無奈仍是對A城的內陸氣候不適應。這幾個月她過得很艱難,流鼻血,咽炎發作,皮膚乾燥失水,還凍傷過一回……幾百公里的距離而已,她多少年也沒調整過來。
和和是很難適應改變的一個人,連鄰省三日游,都水土不服。
但跨了幾個省的C城也是沿海城市,她曾在那兒讀書,那裡有許多舊日的同學,岑世春節後也會結束在這個省的工作,重返那裡。所以和和認為她在那兒一定不會孤獨。而和和的媽媽沒阻止她的決定。
這一次她吸取教訓,一抵達就給鄭諧打了電話,結果被告知他正在外地出差,不過很快就回來了。
第二天,和和與岑世一起吃過晚飯後,陪他去商場買衣服。
「明天中午我哥哥請我們倆吃飯。」
岑世撫額:「不去行不?」
「等過了春節,我們去了C市,你就解放了。現在就好人做到底吧。」
「其實我挺喜歡被束縛的感覺的。」岑世嘻皮笑臉,「喂,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假戲真做嗎?」
「你不是又有新女友了?當我不知道呢。」
「噯,那是前女友。怎麼?吃醋啊?」
「呸,自作多情。」
岑世很挑剔,兩人轉了一小時一件衣服也沒買成。岑世沒話找話:「他今天已經回來了。」
「我知道,他回來後給我打過電話,本想把飯局定在今晚,我說與你有約,所以改明天了。」
「你竟然為了我放鄭公子的鴿子?我真是感到無與倫比的榮幸啊。」
「拜託別這麼自我陶醉。他今天剛出差回來,晚上應該與未婚妻好好團聚才是,我不要做電燈泡。」
「真是善解人意的小妹妹,我若是你哥哥,我也會疼愛死你的。」
「咦,你怎麼知道他今天回來了?」和和轉移話題。
「一言難盡。唉,一言難盡,不說也罷。」
岑世今天挺點兒背。他雖然不服鄭諧,但又很怵他,巴不得永遠都不要見他才好。但是他跟鄭諧總是很有緣,比如幾小時前。
岑世參加的年度會議選在一家觀景大飯店召開。開完會,飯才吃了一半,他跟一位同行在頂樓觀景區談點事情。
按說鄭諧向來行事低調,行蹤難測,應該很難遇見才是,結果就那麼短的時間裡,居然都能撞上他,岑世覺得今天應該買彩票。
要命的是,他那位同事是女的,而且就是和和提到的那一位,他的前女友。那時他們正拉拉扯扯,那女人咄咄逼人地低聲說:「岑世你說清楚,你到底什麼意思?」
岑世前些日子與她偶遇,兩人又有了一些牽扯,於是那女子又舊情復燃,而岑世不冷不熱欲擒故縱的姿態逼急了她。
那枚女強人語帶哽咽:「你不能這麼對我。」
他清了清嗓子,正想勸她幾句,突聽得有人十分客氣地說:「麻煩請借過。」原來他倆在牽扯間擋在出口處。
岑世說聲對不起,拉著那女子閃到一邊。眼下場面雖無不雅,但估計也妨礙客人登高觀景的心情。奇怪,剛才明明沒感覺到這兒有人。
只是,剛才那聲音,雖然有幾分沙啞,卻又帶著熟悉。
當他抬頭時,估計自己臉色有點發綠。那位請他借過的客人,居然是雖然面色蒼白氣色不佳但依然風度翩翩的鄭諧!鄭諧甚至在離開時對他倆說了句「多謝」。
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空手而歸多少有些不甘心。走到樓下時經過新裝潢的名品專區時,和和眼睛一亮,扯一扯岑世的袖子說:「不如我送你一件襯衣吧,上回說好要賠你的。」
一周前和和把整杯咖啡灑到了岑世的襯衣上。岑世咬著牙說那是他最貴的一件襯衣。
岑世說:「開玩笑也當真啊。」他看了一眼和和指的那個牌子,訝然說,「姑娘,你這幾年不簡單咧,居然認識這麼高級又低調的牌子了?這牌子剛剛進駐國內。」
「快挑,彆扭扭捏捏的。我好像還從沒送過你禮物呢。」
「等我什麼時候變得像你的鄭諧哥哥那麼高級,你再送我這牌子也不遲。我們換個牌子買。」
「不要算了,過時不候。」
「你這臉翻得跟比書都快。得,有便宜誰不佔啊,給你個機會。」
結果可真是冤家路窄,老天又一次證實岑世與鄭諧太有緣了。
那個專櫃很大,當和和與岑世挑著襯衣的顏色時,另一端楊蔚琪與鄭諧也提了兩個紙袋經過這裡。
楊蔚琪說:「今天全買了我的東西,你沒有什麼要買的嗎?」
「沒什麼喜歡的,也不缺什麼。」
她見到那個專櫃很高興:「你看,這裡果然有賣了。你喜歡這牌子對吧,我記得你櫃子裡有至少兩打這牌子的襯衣。」
「我出去唸書時買的第一件襯衣就是這個牌子,後來就穿習慣了。到也說不上多喜歡。」
楊蔚琪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你的人生樂趣真少。買條領帶好嗎?」
「隨便你。」
他被楊薇琪拖到領帶架前,問他哪條好看,他搖頭。她只好一條條地指給他看,鄭諧或者說「還行」,或者說「一般」,結果楊蔚琪把他說「還行」的那幾條全取了下來,對服務員說:「包起來吧。」
鄭諧忍不住笑了:「你是不是在學那部無聊電影。那些東西真害人。」
楊薇琪也笑:「好玩嘛,原來你也看了那部『無聊的片子』。」她在鄭諧遞上信用卡時拉他的手,「這個讓我來,算我送你的。」
「誰的錢不一樣,有必要分這麼清楚嗎?」
「當然不一樣。現在還不一樣呢。」楊蔚琪堅持。
當他們轉到專櫃另一端時,便與另一對兒狹路相逢了。
楊蔚琪看看鄭諧有點情緒波動但又隱忍著的臉色,又看了看和和,主動提議:「在這裡站著說話不太方便,我們去樓上喝杯茶好嗎?」
樓上是雅致的西式茶座。兩個男人沒什麼共同語言,勉強寒暄幾句後便相顧無言,只剩兩位女士在扯話題。兩位女士從周傑倫的演唱會一直聊到未成年保護法,因為兩位男士始終沒加入話題,她倆也漸漸停下來。
鄭諧開始咳嗽。和和問:「上個月我聽孫叔叔說你感冒了,這麼久了還不好?」
「沒什麼,快好了。」彷彿存心要與他作對似的,他的話音剛落,又止不住的掩唇猛咳一陣,坐在他身邊的楊蔚琪不得輕拍著他的後背替他順氣。鄭諧向席間說聲抱歉,起身離開。
和和從沒見他咳得這麼厲害過,見他起身,立即也站了起來,但隨即她又坐下了,因為她突然想到,既然他的未婚妻在這兒,自然輪不到她來關心他。
楊蔚琪善解人意地對她說:「我去前台問請他們調一杯止咳飲料。你給他送一包紙巾吧,他忘記帶了。」和和點頭,匆匆地出去。
和和從沒見他咳得這麼厲害過,見他起身,立即也站了起來,但隨即她又坐下了,因為她突然想到,既然他的未婚妻在這兒,自然輪不到她來關心他。
楊蔚琪善解人意地對她說:「我去前台問請他們調一杯止咳飲料。你給他送一包紙巾吧,他忘記帶了。」和和點頭,匆匆地出去。
她在走廊裡一株高大的棕櫚樹的旁邊找到鄭諧,他似乎正在等她。
和和低頭一步步挨過去:「你不要緊嗎?看了醫生沒?」
「春節後就走?與他一起?」
和和含糊地應了一下。
鄭諧抬頭看了一眼廊道裡的吊燈,又側頭看了看棕櫚樹的葉子,似在考慮要怎麼開口。他輕微地歎了一口氣,選擇了最直接的方式:「他不適合你。」
「你對他一直有偏見,他是個好人。」
「好人不見得是好男人。和和,我不希望看到你再次受傷害。」
「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和和,你不要任性。」
和和突然想哭。她那麼努力地逃開,他仍不肯鬆開繫在她身上的線。
「哥哥,你為什麼總把我想得那麼笨,那麼一無是處呢?我有判斷力,也有足夠的承受力。沒有你的庇護,我也一樣能活下去的。」她說這話時很有勇氣,卻沒敢抬頭。
鄭諧的唇抖了抖,半天沒說出話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的承受力也包括,明知他與別的女人攪和不清,卻裝作不知道?還是你根本不在乎?」
「這是我的事情,我會處理好。那是他的前女友。」和和底氣不足地說。
「和和,我比你更瞭解男人。他傷過別的女人,自然有可能也傷你。他傷過你一次,就有可能傷你第二次。為什麼女人都相信自己有可能是那個唯一,無論對方多花心?」
和和倏然抬頭看向他:「哥哥,你也傷過很多女人吧,連我都見證過她們的很多眼淚。還有,你教我因為一個男人的歷史就否定他的現在和以後,那麼哥哥你,你的歷史清白嗎?你的未婚妻也否定過你的過去嗎?」
鄭諧詞窮,他沒預料到和和會為了別的男人來頂撞她。
和和又說:「楊小姐如果聽到你剛才那番話,她會很難過吧。」
「和和,我是為你好。我不希望……」鄭諧艱難地尋找恰當的詞彙。
「我知道。從小到大,你為我做了很多。可是哥哥,我長大了,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你現在也有了更值得你照顧的人。我不是你親妹妹,你沒必要把我當成你的責任。如果是因為我爸爸……那更沒必要,那本來就是他的職責。這些年,你,還有你們家,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你的這種照顧,會不會令我承受不起,會不會讓我不安,成為我最大的負擔?」和和低聲說。
「你一直把我與你的關係看成一種負擔嗎?」鄭諧啞聲問。
「對。」和和顫了一下,「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不覺得嗎?因為你們對我太好,反而令我無法走開。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成為像你希望的那樣。你把我帶進一個不屬於我的圈子裡,我覺得很辛苦,也很自卑。我就像迷路時誤闖進一所房子,那裡舒服又漂亮,可那不是屬於我的地方,處處都與我格格不入。」她頓了一下,繼續說下去,「不管你多麼不喜歡岑世,但是我們才是同一種人,他瞭解我的想法,知道我本性是什麼樣子的。而你,你和楊蔚琪才是同一個世界的。你不需要對她作任何改造,她就已經是你希望的那個樣子了。所以,不要再管我了,求求你,好不好?」
「和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的存在是你最大的壓力,所以你才要逃開,就像你曾經努力逃開林阿姨一樣,對嗎?當初你執意要去C市唸書,畢業後不願接受我安排的工作,我認為適合你的男子你無條件的否定,都是出於這個原因嗎?」鄭諧一字一字地說。
「不是……」
「至於岑世,你也不見得多喜歡他,但是因為我不喜歡他,所以你願意跟他在一起,因為他可以幫你遠離我,對嗎?」
和和流下眼淚:「隨便你怎麼想,反正我快要離開了。」
鄭諧是一個人回來的。
楊蔚琪說:「咦,你沒見到和和嗎?」
「她到樓下去看芭比娃娃了。」
「我去找她,我也想去看看那些娃娃。」她說完這話,向兩位男士告辭離開。
鄭諧不動聲色地喝完自己面前已經冷掉的茶。
過了一會兒,岑世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到停車場等她們吧。」他抬頭招呼服務員,並伸手去拿帳單。
他取帳單時鄭諧正低頭看電話,他根本沒看清鄭諧是何時放下電話的,只知道還沒等他碰到帳單,鄭諧已經抬起頭來,按住他的手腕:「讓我來。」
從表面看來,鄭諧只是很輕地抓住他的手,可事實上,鄭諧扣在他手背上的手指很可能使上了全身的力氣,因為岑世覺得自己的手骨快要被捏碎了,甚至連血流都有被阻斷了的感覺,他有一隻手指正扼在自己的大動脈上。
服務員在一邊靜靜等候他倆爭執出結果,大約完全不明白平靜表相下,一位良民的無辜的手正面臨著骨折的危險
岑世乾笑兩聲,費力地鬆開了那張帳單,鄭諧同一時間鬆開了他的手,淡淡地說:「多謝。」
岑世說:「該感謝的是我,多謝你放過我的手,以及請我喝茶。」的168908dd3227b8
服務員走後,鄭諧冷冷地說:「你應該清楚為什麼。對她好一點,如果你敢再惹她傷心一次,你信不信,即使你回到C市,我也一樣讓你不好過。」
「我當然信。不過鄭先生,這種不入流的威脅手段,太有損您的格調,說出去會讓人笑話。多年前您威脅我的方式也比現在高雅許多。」
鄭諧把手機放回口袋,起身就走。
岑世在他身後笑著說:「你知不知道,鄭諧先生,自古以來,岳父大人們都是這麼威脅女婿的,但是後來,他們都會傷心地發現,女兒已經不是他的了。這個跟身份地位一點關係也沒有。」
鄭諧頭也不回。岑世笑得開懷,鬱悶一掃而光。
行駛的車子裡,副駕位上的和和整個人趴在車內的檯面上一動不動。
岑世推了推她:「喂,別睡著了。繫上安全帶。」
和和抬起頭來,作了幾個深呼吸,還是胸悶。她把窗開到最低,窗外呼呼的北風捲著稀稀零零的雪花飄進來,車台上的幾張紙被刮了起來。
岑世把她伸到窗外的腦袋掰回來。剛有一輛車貼著他們的車馳過,離和和的頭那麼近,他驚起一身冷汗。「幹嘛呢你,又不是小孩子,玩這種冒險把戲。」
和和面色慘白,說話也有氣無力:「都是你不好,去招惹你前女友就算了,為什麼還要被他看見?笨死了你。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你怎麼專門纏著前女友啊!」
「遷怒,這就是標準的遷怒。怎麼了?」
和和不說話。他亂猜:「勒令你限時甩了我?不讓你去C市?穿梆了?」
和和眼圈紅了:「都怪你太笨,害我說錯一堆話!」
「不會是你為了替我說話,把鄭公子給得罪了吧?哎,那不得把我美死?」
和和哭了起來:「我本來沒打算那麼說的。他一定會覺得我忘恩負義不識好歹,他現在一定討厭死我了!」
「筱姑娘,別這麼激動。等明天跟他道個歉不就得了。鄭公子那麼大人大量,又疼了你二十多年,怎麼可能跟你一般見識呢?」他見和和的淚一串又一串地滑落,沒有停止的跡象,深深地歎氣,遞上一包紙巾,「喂,我說,別不承認,你是不是因為他要結婚,所以觸景傷情了?」
和和一邊抹淚一邊說:「去你的!」
岑世繼續歎氣,把車停到路邊,拿紙巾幫她擦淚:「喜歡他就去說唄,那位小姐現在只是未婚妻,不是鄭夫人,你大概還來得及。」
和和抓下他的手用指甲狠狠地掐下去,岑世殺豬一般地叫了起來:「啊,我的手要廢了!」
和和聽他的叫聲不像摻假,立即鬆手。岑世開了燈,燈光照射下,他的左手瘀腫一片,有幾道青紫色的指痕。
和和驚訝得顧不得哭了:「這是怎麼弄的?」
「被鄭公子的九陰白骨爪抓的。以前聽人說他身懷絕技,我還不信,今兒算見識了。」
和和覺得不好意思,弱弱地說:「我來開車。等等,那邊有藥店……我去給你買瓶跌打藥。」
她一邊給岑世抹著藥,岑世一邊唸唸有詞:「筱姑娘,你覺得,我如果去告鄭公子人身傷害,索賠多少錢比較對得起他的身價和身份?」
和和停下手,鄭重其事地說:「岑公子,求求你,今晚能不能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了?還有,我真的從來沒想過你猜測的那個問題。從來沒有。你信不信?」
岑世斂了嘻嘻哈哈的表情:「我信。」他歎氣,又重複了一遍,「我真的相信。」
另一輛車裡,鄭諧一如既往地開快車,但是他今天開得不太穩。後面有一輛車違章超車,他一閃,差點擦到另一輛車。
楊蔚琪看他狀態不佳,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搭住他的手:「還好不發燒。可是你的手怎麼這麼冷?你好像有點抖,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
「明天吧,今天很晚了,我有點累,想早些睡。」鄭諧把車速減慢。
「也是,你今天剛回來。我本不該拖你出來買東西的。」
「沒關係。」
「明天中午……」
「飯局取消了。」
「為什麼?」
「沒什麼,今天都見過面了。」
楊蔚琪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你跟和和嘔氣了?」
鄭諧不出聲。
「你也很久沒見她了,何必一見面就跟她鬧彆扭。我去樓下找她時,她正在抹眼淚。」
「別提她,換個話題。」
「那你覺得,我若請和和來做我的伴娘,她會願意嗎?」
鄭諧直視著前方:「再換個話題。」
楊蔚琪輕輕地歎了口氣:「有時候我還真是挺同情你的。連生氣的時候都這麼壓抑的人,你的人生樂趣一定很少。」
他倆也一路無言。
到楊蔚琪家時,她終於打破沉默說:「剛才算我錯了好吧,你不要一直板著臉了,笑一笑。」
鄭諧衝著她勉強勾了勾唇角:「我心情不好,你別介意。」
「你居然也會承認自己心情不好?我還以為你的情緒一直是直線。」
他倆在車裡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楊蔚琪又說:「我最近也覺得很恍惚,總是想起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停車場?」鄭諧想了片刻回答。
「還有相親。就像一部小說的開頭。可是小說都是很曲折的,而我們這麼順利,順利得不可思議,就像做夢似的。」
「你最近加班太多,沒休息好,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可能吧。」
第二天楊蔚琪與一位雜誌專欄編輯有約。她一直為她們提供女性權益方面的法律咨詢服務,與那賀姓編輯私交也不錯。
「大週末的不陪你未婚夫,卻來跟我一起加班,你也敬業太過了吧。」
「我要出差一周,怕誤了你的專欄。」
賀編輯一聽她出差的地方,倒吸一口氣:「那個地兒,氣候糟,人難搞。而且你快結婚了,去那邊一趟能把你皮膚折騰得幾周也養不回來。你老闆一向挺照顧你的不是?」
「我自己要求的。那地方貼近自然,城市氣息少,有些事情可以想的更清楚些。」
「我聽說女人容易犯婚前恐懼症,原來你也不例外。」
楊蔚琪彎腰去撿落在地上的餐巾,領口裡的項鏈滑出來,露出掛在鏈子上的戒指。
「唔,好漂亮的鑽石。他一定很喜歡你。」
「你怎麼不說他愛我呢?或者說,他很有錢?」楊蔚琪輕聲地說。
「口誤口誤。」對方聳聳肩。
楊蔚琪輕輕地歎了口氣:「上次你說,男人都有紅白玫瑰情結。其實這兩天我在想,不是的。有些男人就像小王子,如果他心中已經有了一朵玫瑰花,那麼別的玫瑰,無論什麼顏色什麼品種,也不過是其他一萬朵玫瑰中的某一朵而已。」
「快要結婚的人了,別胡思亂想。你搞法律的人,不是最應該重視證據的嗎?鑽戒是定金,結婚證是產權,你一樣東西已經手,另一樣也馬上要得到,還在意別的做什麼?」
「大概我最近有點職業倦怠吧。」
「好啦。以前你說,你最欣賞的男人的三類品質,勇氣,責任,親情,鄭先生恰好都具備了。其實真沒幾個女人能像你這麼幸運地遇上自己最欣賞的那一型。」
「是啊,怎麼會這樣幸運。」
「我的好朋友說,對男人嘛,不要太較真,只要不是原則問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賀編輯說,「談正事談正事。你這個樣子,讓我這種沒行情的人情何以堪。」
鄭諧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但看在別人眼中卻是更加的規律而機械。白天他流水線作業一般開會談判簽合約,效率太高導致他經常無事可做,他一沒事做,下屬就心驚肉跳。他的感冒又一直好不徹底,咳嗽纏綿不愈,大多數的飯局也不參加,所以他更閒。
楊蔚琪出差去了一個很偏僻的地方,快一周了還沒有要回來的跡象。他想找她時卻總找不到人,但也習慣了。什麼事情都只要習慣了就好。
他與和和徹底談僵的那天晚上之後,就再沒與她聯繫過。
或許也算不上鬧僵,和和只是說了一些她以前從來沒說過的話而已,即使當時她和他都有點激動,但那些話的字裡行間,後來他回想一下,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
對於和和,他的確太自以為是了。就像他一直自詡為和和的保護神,結果可能給過她最大傷害的恰恰是他自己,而多年來他卻毫不知情。
他不傷心,他的心臟一向都很強壯。只是在他真正聽到和和說,他的存在對她而言是一種負累時,他還是覺得心臟空落落的,好像那裡被人剜掉一大塊。
其實,那地方本來就已經生出一顆腫瘤,儘管他視而不見,但一直在慢慢地滋長著,成為一處隱患,如今被生生地一刀切掉,反而好,很解脫。
晚上又有人約他去聚會。那群狐友每有聚會都喊他,但他三回裡總有兩回不去,已成常態,所以一旦應允,大家反而吃驚。
冬日聚會無非就是先打球再打牌。牌室一面牆上開著電視,靜了音,只有圖像閃忽。
鄭諧坐的位置恰好正對著電視,他一邊向外丟著牌,一邊瞅著螢光屏。就這麼一心二用地走著神,仍是連贏兩局,有人怒了:「沒天理了,關掉關掉。」
大家定睛一瞧那電視,雖然靜了音,節目下面卻有字幕的。那讓鄭諧邊打牌邊看得專注的節目,是一出情感談話類節目,兒女親情,家長裡短,此時一位優雅女子正抹著淚,控訴自己為男友多年來付出的感情被踐踏。
旁邊有人去摸鄭諧的額頭:「太可怕了,這人腦子燒壞了,現在居然開始看這種東西。」
鄭諧敏捷地躲開他的手。另有人說:「這是婚前恐懼症的另類表現。」
因為鄭諧已經很久沒跟他們小聚,大家索性把晚宴當作他的單身告別派對第一場,招呼了一大群人吃飯,還找了彈月琴唱小曲兒的姑娘和會變魔術的小伙兒助興。
鄭諧被灌了一些酒。因為他已戒酒多時,又病未痊癒,喝得還算節制,倒是那些人,個個東倒西歪。
席上有幾張不太熟的面孔,朋友的朋友,以前或許也見過,但不曾相交。當那群人紛紛趴的趴,溜的溜時,除了鄭諧,只有另一個他看著面生的年輕男子還直直地坐著。
剛才吃飯前有人介紹過,穆格,朋友的朋友。他的另一重身份是楊蔚琪的老闆。朋友給他介紹鄭諧時打趣說:「這是你員工家屬。」
此時他端起酒杯,朝鄭諧舉一下:「鄭先生,敬你與蔚琪白頭諧老。」語氣淡淡的不見熱情。
鄭諧沒加推辭,將杯中酒一口喝掉。
晚上鄭諧給楊蔚琪打電話。他發現為什麼覺得處處都不對勁了,原來她連續幾天晚上都沒給他打電話。
「工作不順利嗎?怎麼去這麼久?」
「還好吧。這裡環境挺好的,我權當放假。」
「窮鄉僻壤的,又是冬天,哪有什麼好玩的?」
「山上積雪,湖面結冰,非常漂亮。大家都在忙著準備過年,我跟大媽學做藝術饅頭,跟孩子們學從冰裡釣魚。」
「聽起來過得不錯,我以為你會吃苦頭。」
「還好,就是不太方便而已。你想念我嗎?」
「你何時回來?」
「再過兩三天。」楊蔚琪在電話那頭兒靜默了一會兒,「鄭諧,你愛我嗎?」
「你怎麼了?」
「沒事,就是有些無聊。你愛我嗎?」
「我很喜歡你。」幾秒鐘後,鄭諧在電話的另一頭回答。
僅僅過了兩天,鄭諧再次遇見楊蔚琪的老闆。
說起來也正常,他倆的交友圈子有很大重合,或許之前就見過面,只不曾有過真正交集。一旦認識了,便發現,原來兩人時常擦肩而過,就像當初他與楊蔚琪一樣。
那日鄭諧又被拉去湊份。哥們兒說:「阿諧這宅男,以後若結了婚,就更不摻和我們了。多一回算一回。」
鄭諧那哥們兒最近請穆格幫著打一個艱難的官司,所以時時把他請出來套近乎。
後來就把穆格灌高了。一群人中只有鄭諧與他順路,負責把他送回家。
穆格帶著醉態,跟那天的冷靜樣子不太一樣。他問:「蔚琪還沒回來嗎?」
「你是她老闆,怎會不掌握下屬的行蹤?」
「我只掌握她工作時的行蹤。她休假的安排不歸我管。」
鄭諧沉默。
穆格了然:「喔,你難道不知道她在休假?她的工作三天前就完成了。」他的語氣裡有一點興災樂禍。
「穆律師,做你們這一行的,是不是話都很多?」
「不一定,蔚琪的話就比較少,最近越來越少。你知道原因嗎?」
「如果工作本身需要說太多話,私底下可能就不會再想說太多了,因為累。」
穆格笑了兩聲:「他們都說,你從來不會流露任何情緒,看來傳言不真。」
「傳說你很喜歡管閒事,這個倒不假。」
為避開市內車流,鄭諧走一條繞城高速路,車少人稀。
他將車速漸漸加快,因開得平穩,一開始覺察不出,直到穆大律師向窗外一看,路邊反光燈連成流暢的一條光線,而路邊景物則完全看不著,再一瞥車速表,冷汗迅速佈滿全身:「鄭先生,超速駕駛不僅違法,更有違公民道德。」
鄭諧把油門踩得更大,車速直逼200,他甚至還保持著這種車速從容地彎腰替穆格拾起掉在車地毯上的打火機。他的聲音不緊不慢:「我想早些回家。」
「我更相信您是想縮短與我相處的時間。其實我不介意您讓我下車。」
鄭諧淡淡地問:「你確定?」車窗外是這條高速路的中間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他把車速又提高了一些。
於是穆格根本一句話都不敢說了,以免干擾到他的注意力。他心中一邊祈禱路警能夠盡早發現這條路段有看似鎮靜無比的亡命之徒在飆車,一邊慶幸幸虧此刻因為醉酒而頭暈目眩,否則不敢保證是否會像玩過山車一樣喊出來。他更後悔,不該借酒裝瘋挑釁這位傳說中從不變臉的貴公子。
大約只用了正常時間的一半,鄭諧就把穆格送到了家。穆格下車後扶住一棵樹,乾嘔了幾下,但什麼也沒吐出來,頭也沒回地朝鄭諧揚揚手:「謝了。不過你整了我一路,我也記住了。市內監控器多的是,小心被拍到,再見,不送。」
最後還是鄭諧把扶他上樓,替他開了門,把他一直送到臥室的床上,還替他倒了杯水。
穆格躺在床上一邊捂著頭一邊說:「你這個人,要我說,真是不討人喜歡。怎麼就會有人把你愛得死心塌地呢?」
「你喝醉了。」
「不過說到缺點,你好像也沒有。所以我不喜歡你的時候,又覺得很抱歉。」
「不用覺得抱歉,因為我也不喜歡你。」
「不過現在我發現我有點喜歡你了。」
「對不起,我對男人不感興趣。」
「你對女人也沒太多興趣吧。」
「你醉了。」
穆格捂著頭說:「我就看不慣你這種人。天生比別人擁有的多,什麼也不缺,所以什麼都不在意,從來不懂得珍惜。」
鄭諧涼涼地說:「請你相信我,我也因為這個很苦惱。」他說完這話,人已經到了臥室門外,「穆律師,下回如果心情不好,就別喝太多酒,很容易醉。另外,如果喝醉了,就盡量少說話。」
「鄭諧,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你曾經有過想要而得不到的東西嗎?」
鄭諧的回答是一聲很響的關門聲。
週末,鄭諧開著車去了楊蔚琪所在的那個小鄉村,幾百里地的路程,本來兩個小時就可到達,只是有些路段有些積雪,多費了一些時間。
他找到楊蔚琪時,她正在一家農戶家裡跟女主人學編織。這個村子是著名的編織品之鄉。
楊蔚琪見到他,表情有一點訝異,有一點歡喜,還有一些說不清楚的東西。
鄭諧說:「我接你回去。」
「我明天就要走。你沒必要來。」
「路不太遠。我本該早點過來。」
鄭諧本打算在這兒住一夜。但是楊蔚琪考慮到鄭諧在這種地方住不習慣,簡單收拾了一下,下午就和他一起離開返回了Y市。
他倆都開車,一前一後地走著,穿過鄉間公路,上了高速,待太陽快要西沉時,終於見到城市的路標。同時鄭諧接到楊蔚琪撥來的電話:「朋友介紹了一家極好的飯店,跟著我走,晚上請你吃飯。」她超車到鄭諧的前面。
飯店在郊區的海邊,一排漂亮的平房,後面是防護林,地上落滿松針。停車場就挨著那片小松林。
這片地剛剛劃入城市規劃。店裡是很正宗的漁家風味,裝修也淳樸,原木桌椅,粗棉桌布與門簾。憨直的老闆娘一邊親自上菜一邊說:「真正野生的,新鮮著呢。」
楊蔚琪往鄭諧碗裡夾菜:「你多吃一點。你看起來比我離開時更瘦了。」
「你最近修身養性嗎,這麼喜歡返璞歸真的地方。」
「離自然近一點,比較看得清內心。你看,這兒多好,我們可以邊吃飯邊聽海,還可以看夕陽。」
她說話時,那一輪巨大的火紅的圓球正慢慢沉入海水之中,天空被渲染成一幅彩色的綢緞。
「鄭諧,你喜歡夕陽嗎?」
「還好。」
「可是你剛才看得完全入神了。」
「我想起以前的一些事來。沒什麼,吃飯吧。」
天色彷彿在一剎那間全黑了,老闆娘進來送又一道菜時,發現屋裡一片昏暗,卻沒人開燈,笑著說:「小兩口要吃燭光晚餐嗎?我拿蠟燭來?」
「忘記了。請您幫忙開一下,多謝。」楊蔚琪說。
老闆娘開了燈,一邊念叨著「哎喲,年輕就是好,虧得你們這麼黑也吃得下去」一邊出去了。
楊蔚琪問:「你怎麼不問我,事情辦完了為什麼不回來?」
「你若想說自然就說了。」
「我以為你會因為這個跟我吵架。」
「你就那麼喜歡吵架嗎?在法庭上都吵不夠?」
「從沒跟你吵過,有一點遺憾。」的
「可是我不喜歡吵架。」鄭諧低頭喝湯。
楊蔚琪笑了一下:「鄭諧,你愛我嗎?」她似乎忘記前幾天曾在電話裡問過這個問題。
「你很值得人愛。」
「那你愛我嗎?」
鄭諧直視著她的眼睛,沒說話。
「你愛過,或者曾經愛過什麼人嗎?」她凝視他。
鄭諧垂下眼簾,用筷子撥弄著面前的菜:「是不是女人都喜歡糾結這種無聊的問題?」
「這種問題很無聊嗎?」
鄭諧不語。
楊蔚琪說:「這幾天,我躲開你,一直在想一些事情。過去的,現在的,還有未來的。我想的最多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的媽媽,現在的媽媽。我跟你講過對嗎?我的生母去世很早,所以媽媽把我接回家,對外稱我是她生的女兒,她對我也的確像親生的媽媽。除了最熟的人,沒有人知道我的出身。所有人都只當我是楊家二小姐,沒人拿我的庶出身份說事兒,至少當著我的面,從來沒有。在待遇上,更沒有。
「當我知曉我的身世時,我就懷疑過,她圖的到底是什麼?把我接回來,難道不是為了折磨我報復我?我小心地防了她許多年,也刻意遠離那個家。
「直到幾年前,她病重,我陪護她,我們真正敞開心扉談話。我沒想到她竟然會那樣想,她不認為楊先生與我的生母是罪人,反而認為是她阻礙了他們的幸福,所以她接我回家,善待我,成全楊先生,也讓自己心安。
「鄭諧,你相信世界上有這麼傻的女人嗎?小說裡,這種人被稱做『聖母』。她說雖然她得不到楊先生的愛,但至少她得到了楊先生的尊重。
「可我沒覺得楊先生有多尊重她。這些年,楊先生的女人也從沒缺少過。她得到的,只是一個地位和名聲罷了。」
鄭諧一言不發。
「我一直覺得,她真是傻。換做我,寧可玉碎,也不要瓦全。直到最近,我終於能夠體會她的心情。」
鄭諧低聲說:「我們回去再說。」
「你為什麼要那麼誠實呢?我一直告訴我自己,只要你說愛我,哪怕只是違心地說,我都可以騙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然後高高興興地嫁給你。為什麼你連這麼一個小小的謊都不肯說呢。」
「我很喜歡你。而且,我不會像你父親那樣。」
「你喜歡我,是因為我適合做你的妻子。如果有另一個人,像我一樣符合你的擇偶條件,你也同樣喜歡她,會考慮娶她。」
鄭諧拿過賬單:「較這種真有意思嗎?」
「鄭諧,你今天為什麼要來?」楊蔚琪輕歎,「你現在這樣真的最傷人。如果你要的只是婚姻,那就不要對我太好,我們各取所需。可是你害我愛上你,卻又不肯愛我,你讓我怎麼辦?」
「我們改天談。你累了,今天早點回去休息。」
「今天談完吧,改天我怕我沒了勇氣。這幾天,我反覆地想,直到今天早晨,我告訴自己,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愛情只不過是一塊婚姻的敲門磚,沒有也無妨,『得到』才是最實際的事。你不是楊先生,所以我不需要像我媽媽那樣委曲求全。我們會相處得非常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吵架,成為又一對模範夫妻。這樣有什麼不好呢?這就是幸福。
「可是你為什麼要出現在那裡呢?你一出現,站在陽光下,我的所有心理建設全都崩塌。鄭諧,因為我愛上你,所以我想要得更多,不只你的婚姻承諾,還有你的心。而且,正因為這樣,我寧願失去你,也不想成為你的障礙,讓你一輩子將就我,讓我一輩子都覺得誤了你。我寧可讓你覺得虧欠我,一輩子記得我。」
她停下來,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她終於鄭重地說:「我們分手吧。」
鄭諧沉默了很久:「我當初要娶你的動機,是出於真心,不是玩笑。你說得沒錯,我理想中的妻子,正是你這樣子的。」
「我知道。正因為你對我真心,所以我才動了心。但是現在,很多東西是改變了的吧?你連我都騙不過,又怎麼騙得了你自己?怪我太貪心,如果不是因為我想要更多,我本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如果在我剛發現的時候就轉身離開,我本不會陷得太深。還好,雖然已經有點遲,但總算還來得及。
「昨天晚上我看了一本小說,因為男主角選擇與次愛的女配角相濡以沫,而與相愛的女主角相忘於江湖。這結局應該是好的,但我難過了整夜,在我的觀念裡,最完美故事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
「鄭諧,我感激你信守對我的承諾,以及對我的好。正因為如此,所以我也選擇成全。至於其他的事,請你自己去解決。」她從頸中取出項鏈,將那枚鑽戒扯下來,輕輕放到鄭諧的面前,「面對你,我真正想要的,只不過是一份對等的感情。而你不巧給不了我。」
鄭諧默然不語,沉靜地看著她。
楊蔚琪換了輕鬆的口氣說:「能把話說出來真是好,終於解脫了。」
「把戒指拿回去,隨你處置,我送的東西,沒有收回的習慣。」
「好,我留下,就當做紀念。謝謝你,祝你好運,再見。」楊蔚琪沒有為難他,將那枚方鑽小心拈起,放進衣服口袋。
她站起來,俯身在鄭諧的鬢角處碰了一下,留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快步地離開。
她撐著那個微笑一直走到停車場,直到坐進車裡,終於撐不下去,淚水一串串滑落。
她坐在那兒無聲地流淚,直到有人敲她的車窗玻璃。抬頭看去,外面雖然模糊不清,但分明是鄭諧。
她抹了抹眼淚,把車窗落下來。
鄭諧說:「別自己開車。我送你回去。」
「鄭諧,趁我沒改主意之前,拜託你快點走吧。」
轉眼到了除夕夜。隆隆鞭炮聲被關在窗戶外,但透過玻璃窗,看得到窗外的火樹銀花。
每一年的除夕夜,都只有和和與媽媽兩個人,而不像其他家庭,一大口子人,熱鬧非凡。因為和和父母都是孤兒,沒有別的親戚。
媽媽的同事常常邀她們母女二人一同過年,尤其是鄭諧的媽媽在世時,更是每年都邀請。但是和和媽唯獨對這一點非常堅持,所以除夕之於和和而言,就是一個冷清而喧鬧的夜晚,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的意義。
吃過了飯,兩人各佔著沙發的半邊,和和媽腿上放了本書,和和則抱著筆記本電腦,間或交談幾句,偶爾抬眼看一眼春節晚會。
和和媽問:「今年怎麼沒買鞭炮和煙花?」
「經濟危機時期,國家號召厲行節約呀。媽媽您看,那家都放了半小時煙花了,我看免費的,還不污染大氣。」和和指著窗外說。
和和膽子很小,從來不敢放鞭炮和煙花。但是她喜歡看別人放煙花,而且總忍不住買。以前過年的時候,總是等著鄭諧到她們家來拜年時,順便幫她把那些煙花鞭炮都消化掉,年年如此。
和和打算過了初七就去C城,東西都打好了包。她聯繫了一份很輕鬆的本行工作,想在那裡一邊重新適應環境,一邊準備考本校的研究生。
和和媽說:「你雖然一直不在我身邊,但也一直沒缺少照顧。之前是倩柔,後來還有小諧。現在你又一個人,我總是不放心。」
「我對那邊很熟的,並且有很多以前的同學。」
「你向來不喜歡讀書,怎麼又想要回學校了?」
「年紀大了一些,想法就會變的。」
除夕夜除了鞭炮聲,還有手機短信的噪音,叮叮咚,一直響個不停。和和編好短信,打開通信簿,挑著名字一組組發出去。翻到鄭諧的名字時,她的手指頓住了。
那天晚上以後,她就再沒跟鄭諧聯繫過。她發過一個短信向他道歉,他也沒回,而她不敢給他打電話。
她一直覺得很懊悔。再怎麼想逃避,那晚她也不該說那樣的話。換做是她自己,如果這麼多年,很用心地去對待一個人,結果只賺到了那樣一席沒良心的話,她也會感到失落、氣憤又絕望,何況是鄭諧那樣高傲又敏感的人。
其實那真的不是她的真心話,但那種情境下,她只怕鄭諧戳穿她的謊言,更怕還有別的變故,一著急,那些話似乎不經大腦就說出去了,就像心中藏了一顆小小的魔豆種子,一旦給予它一點水分,它就不受控制地瘋長。話一出口,她就知道糟糕了,可惜已經覆水難收。
她當然沒臉去跟鄭諧說,那不是她的本意。而且話畢竟是她講的,她似乎無從解釋。
當鄭諧不回她短信,而她做盡了思想建設終於鼓足勇氣撥他的電話卻撥不通時,她意冷心灰地想,這樣也好,他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與其讓他覺得虧欠了自己,倒不如讓他對自己感到絕望,至少這樣她就不必提心吊膽,因為他的心理障礙,而使自己成為他與楊蔚琪婚姻的阻礙。
每次見到楊蔚琪,和和都覺得內疚,所以當她偶然得知楊蔚琪三個鏈墜只收集到兩個時,立即把自己剛得到的那一隻轉送給她,也顧不上鄭諧是否高興;當楊蔚琪表明喜歡她畫的禮服時,她熬了一整夜幫她畫圖。
但是,那一回意外明明是在她出現之前發生的,而且,鄭諧雖然算不上花花公子,可也不是什麼純情少男。
「我幹嗎這麼心虛,我真的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她咬著手指,很鬱悶地想。
半夜,和和躺在床上,聽著窗外不絕於耳的鞭炮聲,沒有睡意。手機短信到十二點半時終於消停了,她為了能睡個不受騷擾的覺,把手機關機。
過了一會兒,她又爬起來,重新開了機,但那個直撥給鄭諧的快捷鍵始終沒有勇氣按下去。然後她編寫短信,只有四個字:春節快樂,點了發送,又立即按了取消。
和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外面的噪音吵得她心亂如麻。
最後她光著腳下床,打開電腦,給鄭諧的那個只登錄過一次的賬號郵箱裡發郵件。她寫了改,改了又改,費時半天,最後只發過去一張圖片,是用鼠標畫的兩隻拱手作揖的謙卑的小貓,一隻上面寫了「春節快樂」,另一隻上面寫「對不起,我錯了」。
儘管鄭諧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得到這封郵件,或許他連看都不看就刪掉了,但是畢竟她的心意已經送出去,她自己可以稍稍安心了。
每年初一的下午,和和都去給鄭諧的爸爸拜年,因為他只有下午才有可能在家。她提前向鄭伯伯的秘書探聽了老人家的行蹤,踩著準確的時間過去了。
按她的經驗,鄭諧過年的時候很討厭在家裡待著,因為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以前每到這時候,一般都是他帶著她在街上轉,看電影,或者去遊樂場。今年,想必他會帶著楊蔚琪在街上逛。
她果然沒見到鄭諧,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掩不住的失落。
向來目光如炬的鄭爸爸並沒發現她神色有一點異常。老人大概為公事所累,神情很疲倦,但是見到她很高興。他與鄭諧一樣,無論她工作多少年,都只當她是小孩子,照例送她紅包,而且不得推拒。
告別時,老人家親自送她到門口,輕輕拍了拍和和的頭:「和和,你若是我的親女兒就好了。」他從不曾這樣失態過,和和驚詫莫名,鄭父似也發覺這話有歧義,更正了一下,「我跟你倩柔阿姨都喜歡像你這麼乖的女孩。」
他堅持要司機把她送回家。
司機老王話很多,和和以前坐他的車,他通常要說上一路,但是今天卻異常的沉默,連和和都有一點不適應:「王叔叔,您有心事?」
老王長歎一聲:「和和,在這些人裡,小諧那個傢伙大概也只會聽你一句勸。你給他打個電話,讓他給他爹賠個不是吧,別這麼僵著,老爺子都要被他氣出病來了。」
「他們怎麼了?」
「唉。」老王又使勁地歎氣,「這個孩子,從小就教人省心,是老爺子的驕傲,哪裡知道偏偏在這麼大的事兒上鬧妖蛾子啊。」
和和的心跳快了一拍:「他……鄭諧哥哥現在在哪兒?」
「沒回來呢,跟老爺子鬧了一場,連春節都不回來了。」
「發生什麼事兒了?」
「老爺子沒講,只是氣得罵人。我隱隱約約地聽著,似乎是那樁婚事吹了?和和,真的連你也不知道啊。」
和和的心慢慢地下沉,肩膀上彷彿壓了重物,她說不出話來。
這一直是她最害怕的一個結果。
興許是老王聽錯了,鄭諧是因為別的事跟鄭伯伯鬧翻的。她這樣猜想。
但她的自欺欺人沒維持多久,剛回家,媽媽就對她講:「我今天聽老孫說,鄭諧的婚事取消了。你知道這回事嗎?」
「我……我怎麼會知道呀。應該是……是誤傳吧,他倆都不是那種輕率的人,不會拿婚姻開玩笑的。」
「也許吧。」和和媽輕描淡寫,但和和覺得媽媽的眼神就像探照燈,烤得她有燒灼感。
和和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
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鄭諧的小影子。而當她逃離鄭諧以後,她就變成了蒲公英。
但是過了初一以後,就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地找她。甚至在她去福利院陪伴那些孤寡老人和棄兒時,他們也能找到那兒去。
來找她的有鄭諧的姑媽、堂姐、表姐、鄭諧爸爸的秘書,甚至還有鄭諧那個一心做學問總記不清和和年齡的姑父。
他們以關照即將要遠行的和和為名,送她禮物,送她祝福,問她是否需要幫助,但最終的目的都基本一樣:向她打探鄭諧的婚事告吹真相;希望她能勸說鄭諧回心轉意;更多的是希望她說服鄭諧與老爺子重歸於好。
總之她聽了很多關於這一樁婚事告吹的利害關係分析,關於鄭老爺子被氣到之後的身體狀況的描述,以及鄭諧這個打從娘胎出來就一路優秀到現在的孩子的人生終於有了這麼個污點的感慨。這些話聽得她心亂如麻。
「可是關我什麼事!我什麼都沒做!」她等到四下沒人的時候,對著牆壁大聲說,但心頭偏偏又沉甸甸的,惴惴不安。
如果退回兩三周前,或許她還可以勉為其難地硬著頭皮完成被交付的重任,但是現在,她實在是有心無力。鄭諧願不願聽到她的聲音都很難說。何況,按照她對鄭諧的瞭解,如果鄭諧不想聽一個人說話,以他強大的心理屏蔽能力,即使那個人天天圍在他的身邊,他也可以完全視那人為透明,那人無論說什麼話,他都可以完全聽不見。
和和覺得,鄭諧現在已經打算把她當透明人對待了。
她顛三倒四地想來想去,最後又潛入鄭諧的賬戶留郵件,她除夕夜那天給他的郵件他果然沒打開過。
和和在郵件裡小心謹慎地說,楊蔚琪是個好女子,請他一定要珍惜。又說,鄭老爺子最近身體不好,而且很想念他。她邊寫邊覺得自己實在是虛偽得不得了,但是心一橫還是發過去了。
正因為他不會看,所以她才發到這個郵箱裡。其一不會讓他更煩,其二總算她也對那些人有所交代了不是?總之她已經很努力地說服他了。
過了幾分鐘,她的手機短信響了,她心驚肉跳地去看,卻是楊蔚琪的,短信中向她拜年,並解釋說前幾天她去了國外,原來的號碼不能用,所以今天才看到她的賀年短信,並謝謝她。
和和把那條短信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想從中找出隱藏的含義,但是什麼也沒找到。
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距和和要離開的日子只剩三天了。
她本來就害怕環境的改變,以前連開學換教室換同學這樣的事之於她而言都是可怕的大事,所以在等待離開的這些日子,她一直都心煩意亂。
再加上被鄭諧的這檔事一鬧,這幾天來,她常常犯心慌,半夜被夢擾醒,疑神疑鬼地預感要有大事發生,所以吃不好,睡不香,整個人都憔悴了幾分。
岑世過來的那天,提前打了電話要和和去機場接他。他因為有一些交接沒做完,所以假期都沒過完就回來了。和和大致明白,他回來只是為了陪她一起走。說一點也不感激那是假的,有時候她甚至對自己說:如果岑世真的喜歡我,我就再信他一回吧。
只是每次這樣想的時候,心口都彷彿墜了塊大石頭。一旦放棄這個想法,呼吸重新又順暢。
岑世一見她就訝然:「這才幾天沒見,怎麼憔悴成這樣了?不會是想我想的吧?」
和和頂著黑眼圈說:「這叫節日綜合症好不好?」
岑世沒什麼行李,又直說餓,兩人直接在機場裡找了家餐廳。看著岑世一臉的疲憊,和和很主動地去給他點餐。
她怎麼也沒想到,竟在這裡遇見熟人。當她與岑世要離開時,有人從她身邊匆匆經過,又迅速回身:「和和?」
和和吃驚地抬頭看去,居然是許久不見的時霖!
時霖還是幾個月前那副溫文爾雅的樣子。他這次回國一周,去了幾處地方,馬上又就要離開了,正準備趕飛機。
時霖有一點惋惜:「我前天從Y市過來,因為在那邊時間緊,正遺憾沒在那邊見到你。如果早知道你在這裡就好了。」
和和告訴他,自己已經在這裡住了幾個月,而且自己再過兩天就要去C市了。
「那位就是你的男朋友?」
「嗯,是……一位朋友。」面對這位一直對她友善又和氣的大哥哥,和和沒勇氣承認,又不敢戳穿謊言。
時霖又向著岑世的方向看了一眼,抬手看看表:「我得走了,和和。你最近沒見著阿諧吧?」
「他……他還好吧。」和和首先想到的是他因為失婚而憔悴的樣子。
時霖歎了一下氣:「哪裡好得了?前天我看見他時,正躺在醫院裡,又吐血,又藥物反應。他這個年過得可真悲慘。」
他看見和和突然發白的臉色,方知她不瞭解實情,急忙安慰說:「只是做了個手術而已。怎麼,連你也不知道嗎?這小子還真把所有人都瞞住了,我也是去看望一位前輩時走錯了房間趕巧兒碰見他。」
和和的腦子裡彷彿正被人重重地敲著,不知如何與時霖告的別。待她回神時,已經坐在岑世的車上。岑世事先曾囑咐和和幫她把車開到機場來。
路上車水馬龍,和和卻覺得一片空茫,彷彿四周就是宇宙洪荒,路邊那些商舖的大門是未知的黑洞,而來來往往的車流與人流便是劃過的流星,充滿不可預知的危險。
她似乎聽到岑世問:「和和,你打算先去哪兒?」
她機械地重複:「我去哪兒?」的ba2fd310dcaa8781a9a652a31baf3c68
「送你回家,還是去別的地方?」岑世轉頭看她,「喂,這又是怎麼了?」他抽出一大疊面紙遞給她。
和和接過那堆面紙,發著愣,不知要做什麼。直到一滴又一滴的水落到那面紙上,又瞬間消失,只留下一圈濕濕的印子,她驚覺原來自己在哭,抹一把臉,滿手都是淚水。
「剛才那人是誰?跟你說什麼了?」
和和的情緒就像洪水找到了缺口,一下子崩潰,她大哭起來,哭得岑世不知所措,只好把車停到路邊,一邊遞紙巾,一邊無用地拍著她的後背。和和的哭聲越來越大,整個人抖成一團,就像小孩子一樣。
「鄭諧又怎麼了?」岑世本能地猜和和這樣哭又與那個討厭的傢伙有關。
他費了些時間才從和和斷斷續續的話中拼湊起她哭得如此傷心的原因。在剛才那一會兒時間裡,和和那本來並不擅長聯想的大腦,將最近的所有事件,像用線串起一顆顆散落的珠子一樣,把它們拼到了一起。
一向健康的鄭諧最近久治不愈的感冒發燒,消瘦的臉龐與疲倦的神情。
對承諾、面子與責任看得特別重的他,莫名其妙地斷了婚約。
向來最遵循家規禮法的他今年春節居然沒有回家。
吐血,藥物反應。
還有時霖先前那閃爍的眼神。
當這些事件在她腦子裡反覆回閃的時候,她彷彿看到兩個巨大的漢字,如同烏雲一樣壓了下來:絕症!
因為不想連累楊蔚琪,所以他選擇分手。
因為怕父親和家人擔心,所以他寧可讓人誤會,也不說明真相。
和和想到他一個人承受著這些委屈與壓力,更加悲從中來。
岑世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沒什麼說服力地勸著:「他還年輕,沒什麼不良習好,身體素質也不錯。別胡思亂想。」
他無奈看著車上一個個被淚水浸濕的紙團:「你想回去看他嗎?我今天有些事情要處理,明天我陪你回去一趟吧。」
和和嗚咽著:「我一個人回去,今天就走。」即使她做不了什麼,至少可以讓他不那麼孤獨。
「今天天氣不太好,晚上可能要下雪。」
和和翻著錢包,找到自己的身份證:「我馬上就走,麻煩你送我回機場。」
一小時後,和和已經坐上開往Y市的列車。
他們先去的機場,傳來的消息果然是Y市有暴雪,不能保證航班是否照常。
然後他們給火車站與汽車站打電話。現在還是春運高峰,一票難求。又因Y市暴雪,高速路關閉,長途車的車次也減少了幾班。
岑世努力地嚇退了和和想找一輛私車送她回去的念頭。最後他們在擁擠的火車候車室用三倍票價說服一位旅客轉讓出一張最早發車的火車票。
和和已經冷靜下來。岑世聽著她給她的媽媽撥電話,面不改色地編著聽起來很流暢的謊話,但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當列車緩緩開動時,他看見靠著車窗坐著的和和又抽出紙巾來擦眼睛。
因為天氣原因,火車晚點近一小時,到站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下車時果然大雪紛飛,幾乎看不清路,雪片砸到臉上生生地疼。
和和找到一輛出租車,報了醫院的地址。結果本來二十分鐘的路,卻整整走了四十分鐘。
鄭諧住的那層是特護病房,她費了很大周折才得知鄭諧已經出院了。
「他不是剛做了手術嗎?怎麼能這麼快出院?」和和驚訝。
「病人堅持,我們也沒辦法強留。」醫生攤攤手。
他連醫院都不肯住,是並不嚴重,還是他放棄了治療?和和的心中七上八下。
她道了謝,又找出租車直奔鄭諧家。
雪越積越厚,馬路上的車都在慢慢地爬行著。和和在車上撥鄭諧的電話,一遍遍,毫無例外地,始終顯示無法接通。她的心漸漸下沉,甚至對她要去的目的地已經不抱什麼期待。
鄭諧不在家。從樓下看,屋內黑著燈,她按了別人家的門鈴請人幫她打開單元門,然後她看到鄭諧家門旁的報箱裡塞了滿滿的報紙,值班人員每天收了報紙給他放入報箱,可見他很久沒回來住了。
雪仍在下,碩大的雪片撲面而來,刺骨地冷。在A市時,和和開著車去機場接岑世,連圍巾都沒帶。剛才急著趕路,一身汗,也沒覺得冷,此刻寒意一點點襲來,直透入骨髓,身上細密的汗珠也似乎凝成了冰,貼著她的身。
她想不出鄭諧會在哪裡。如果他有心不讓別人知道他病了,他的確有很多的地方可以躲開。可是她卻只知道鄭諧的兩處住所。與她對門的那一幢房子,鄭諧以前就很少去住,此時她更不敢指望他會出現在那裡。
但和和已經無處可去。而且因為他連家人都隱瞞了他生病的事實,和和甚至不敢給他的朋友打電話。她抱著明知毫無希望也仍然不得不試的念頭,苦苦地等到又一輛出租車,從城東又趕到了城西。
儘管早就知道鄭諧不可能在這裡,但當和和敲了五分鐘的門,卻沒有任何迴響時,她再次哭起來。
這一層樓只有兩戶,一邊是她的房子,另一邊是鄭諧的房子,這兩處她本來來去自如,可是現在,她連鑰匙都沒隨身帶著。偌大的一個城市,她隻身一人,曾經的親人不見了,曾經的家不能回,彷彿被全世界遺棄。
和和拍著鄭諧的門:「哥哥,你開門!你開門!我是和和!」她趴在門板上嗚嗚地哭著,直到驚動了樓下的鄰居。
樓下是一對老夫妻,老兩口探著一半身子偵察了半天,終於認出了她。
「和和呀,你回來了?沒帶鑰匙?快進屋裡來,走廊冷著呢。」
筱和和進了老人的家,洗了把臉,喝了幾口熱水,發現自己已經快要凍僵。
老太太說:「那位小姐猜得還挺準咧。她說如果這幾天你回來了,就讓我們聯繫她。」
和和先前凍得腦子也不靈活,正思索著老人這句話的含義,一邊老大爺已經顫顫地照著一張紙撥一個電話:「韋小姐呀,打擾你了,有點晚,但是和和她回來了呀。哦,請她接個電話……」
和和已經衝了過去,顧不得禮貌,一把搶過電話:「韋秘書嗎?對,是我。鄭……我哥哥他在哪兒?」
「你已經知道了嗎?今天很晚了,你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天帶你看他。」
「我在鄰居家,我沒帶鑰匙。他在哪裡?我現在就想見他。」
一小時後,韋之弦開著車來接她,見到她的樣子不免吃驚:「怎麼弄成這樣子了?」
和和流淚又被冷風吹,嘴角和臉上都凍出淺淺的傷痕,模樣狼狽至極。
老兩口在一邊補充:「這已經好多了,剛才那小樣子才可憐。」
韋之弦是帶著鄭諧的司機過來的:「這種路況,換我自己開,要開到天亮。」
和和說:「為什麼寧可讓那對老人家報信兒,也不打電話通知我?」
「你也知道鄭總有多固執,他說一句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們誰也不敢透漏半句。我猜想著你興許走之前會回來收拾一下,才給那老夫妻留了個話,省得你回來了一趟也見不著他。本也沒想到你真的能回來,不想就歪打正著了。」
「我找不到他,也不敢找別人。」
「別人都不知呢,他的電話關著機,別人問到我這兒來,也只說他出國度假了。」
到了目的地已近半夜,和和在一片冰天雪地裡幾乎認不出這個地方。
這是鄭諧媽媽在世時的老房子,帶著獨立小院的小別墅,式樣古老而簡樸。和和也在這裡度過了好幾年的歲月。後來鄭諧媽媽過世,兩人各自求學又回來,就再也沒住過這裡,後來舊城改造,這一帶變得面目全非,和和一直以為這裡已經被拆掉了,不想原來一直保留著。
這麼晚了,別墅還亮著燈。
韋之弦向和和介紹:「這位是王阿姨,自從上一位阿姨去世後,就一直是她在照看這幢房子。晚上有一位徐護理在照顧鄭總,白天李醫生和劉護士會過來。」
王阿姨說:「我知道和和小姐。我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娃。」後來和和知道,原來這位王阿姨,就是以前家中老保姆的親妹妹,曾經做過鄭諧的奶媽。
韋之弦問:「鄭先生今天晚上怎麼樣?」
「他覺得有點疼,還是對藥物有反應。晚上李醫生來過一次。今天的吊針都打完了。」
和和說:「讓我去看看他。」
「他剛剛睡著。」
「我要去看看他,只看一眼。」和和哀求。
和和在韋之弦與王阿姨的陪同下輕手輕腳地進了鄭諧的臥室,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鄭諧平時最不喜歡異味,無論消毒水味、汽油味還是香水味,他對所有的氣味過敏,所以他特別討厭醫院,討厭逛街,不喜歡濃妝的女人。
房間角落裡留了一盞夜燈,幽暗的光線。徐護理將床頭燈擰到最小的亮度,小心地調整角度,讓光線避開鄭諧的眼睛。
藉著那一點微光,和和看到鄭諧的半張面孔,膚色蠟黃,唇色蒼白。室內暖氣很足,他的被子只蓋到腋下,睡衣領口半敞著,隱約看得見突出的鎖骨,他比上回見面時瘦了許多。他的手交疊著放在胸口,膚色白皙的手背上,針孔與淤青的痕跡清晰。
韋之弦碰碰她的胳膊,示意他們應該離開了。
和和點點頭。鄭諧不喜歡有人靠他太近,以前他的房間很少有人能進去。如果他知道睡著時有這麼多人窺視,一定會不高興。
和和走開之前,又回到他床邊,把他露在外面的手輕輕放入被子裡。他的手冰冷。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低頭離開,聽到身後有一點響動,王阿姨已經急急地又跑回床邊:「沒事沒事,別緊張,是和和小姐過來看看你。」又輕輕叫,「和和小姐,你過來一下好嗎?」
和和緊張地一步步走過去,王阿姨開了燈,讓她暴露在燈光中。
鄭諧已經醒了,眼神有點空洞,慢慢地轉向她。
她俯低身子,輕輕地叫:「哥哥,哥哥。」
鄭諧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兩秒鐘,似在看她,又好像什麼都沒看。然後他又閉上眼睛。
在和和將要離開時,突然鄭諧咳了一下,徐護理立即上前用紙巾幫接住。和和回頭只一瞥,分明見到紙巾上一團血跡,觸目驚心。
她強忍住眼淚,以及撲回去的衝動。
和和晚上住在她以前的房間裡。她的房間沒怎麼變樣子,連新換的窗簾與床單,依稀也是與記憶中差不多的款式。
她睡不穩,一會兒夢見在沙漠裡被烈日暴曬,乾渴至極,一會兒又夢見在結冰的河上玩耍時掉進冰洞裡,徹骨的冷。
醒來時,昏昏沉沉,口乾舌燥,睜開眼睛看著似曾相識的天花板,聽到一個陌生的男子說:「醒了醒了。你們果真是兄妹,連生病都扎堆。好了,你可以放心了,也該回房間去了。」
和和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傢伙正回頭說話。她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在她的床腳的一米外,鄭諧坐在那裡,穿一身很厚的棉睡衣,戴著口罩。
她一個鯉魚打挺地坐了起來,叫道:「哥哥!」然後頭暈眼花,眼前發黑,被那醫生又按了回去:「躺下,別添亂子。」回頭不知對誰講,「給這姑娘弄點吃的來吧。」有人應了一聲。
和和又掙扎著起來想看看鄭諧,但是他已經站起來走了。他的背有一點點彎,不像往常站得那麼筆直,走得也慢
和和又叫:「哥哥。」他果然還在生她的氣,連看她都不願意。
那醫生說:「別理他。這孩子幾天沒吃飯,又天天打點滴,心情差透了,鬧情緒。」
那醫生看起來也就三十多,長了一張娃娃臉,居然叫鄭諧「孩子」。
這個大人向和和自我介紹:「我是××醫院的李兵,你哥的主治醫生,也是他的小學同學,這兩天還幫你看過病。本人今年三十二,身體健康,無不良嗜好,至今未婚。」
「我要去看看他。」和和沒心情理會他的幽默。
「這兩天你得離他遠著點。你這重感冒會傳染,如果把他給傳染上,那可就麻煩了。」
原來和和這一覺睡下去,整整睡了二十個小時。最初大家只當她累了,後來推也推不醒,一摸額頭,滾燙滾燙,這才慌了神。大概因她又冷又累,傷心又緊張,幾種元素一起作用,重感冒便來勢洶洶。
好在這幢房子完全不缺醫生。鄭諧不願去醫院,所以醫生早晚一趟準時前來,順便給和和驗血掛水,她的燒很快就退了。
當和和被允許靠近鄭諧以後,她天天守在他的床邊。
那幾天,鄭諧總是不太清醒,醒了睡,睡了醒,睜開眼睛看她一眼,又閉上,不說話。他手上因為天天掛著藥水,兩隻手全是針孔,清晰觸目。醒來時總是又咳又吐,紙裡攤著血絲。
和和看著,心彷彿被油煎著,呼吸都會痛。又不敢當著他的面流淚,強作歡笑。
給家裡撥電話時,她正努力編著理由,媽媽突然問:「是不是鄭諧病了?」
和和驚訝於媽媽的敏銳,支支吾吾詞不達意地說著不嚴重只是小病症之類的話。既然鄭諧有心要瞞著家裡,那她自然也有義務配合。
和和媽說:「你留在那兒照看他也好。」
和和覺得沒頭沒腦,又想不出所以然來。
表面上,鄭諧恢復得也很快,過了幾天可以開始吃一點東西,有時坐起來,甚至下床走一走,大多時間還是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或者睜眼望著天花板,什麼也不做,彷彿老僧入定。
「為什麼生病了也不告訴我?」鄭諧狀況好轉的第一天,和和問。
鄭諧倚著床頭,嘴抿成一條線,看她的樣子就像她是陌生人一樣。
「我不是真心要說那些話的,你不要生我的氣。」和和眼圈泛紅。
鄭諧還是沒做聲,在本子上用筆刷刷地寫:「你什麼時候走?」
這是他目前與人的交流方式。他的字歪歪斜斜軟弱無力,不見往日的清秀俊雅。
「我不走了,我留下來陪你。」
「不用。」鄭諧寫完這兩個字,把本子扔一邊,就自己躺下,拉上被子,自顧自地又閉眼睡覺。
隔天,岑世給和和打電話表示關心,和和躲在牆角應付了幾句,轉身時看見鄭諧已經醒了,正在看著她。待她轉身時,他又合上眼。
「岑世不是我的男朋友。你不喜歡的人,我怎麼可能堅持要跟他在一起?他只是陪我演戲給大家看,你不要生氣了。」和和低聲下氣地說。
鄭諧睜開眼睛,銳利的眼神在她臉上巡視了一下,那眼神讓和和的心縮了一下。
那種眼神所表達的語言就是「說謊精」。鄭諧最不喜歡別人說謊,以前也曾因為這個對她不理不睬好幾天。那時候,他也這樣看她,只消一眼,她就無地自容。
和和心虛地嗚咽起來:「我只是想讓你安心地結婚。」
鄭諧沒有表情,彷彿睡著。心裡沒底的和和扯著他的被角,絮絮叨叨地懺悔。她不想為自己開脫,她只希望鄭諧不要太生氣。
「你說過,你不會跟我一般見識,我做什麼你都能原諒。以前你說過的。那你現在幹嗎不理我?」她趴在他的被子上嗚嗚地哭。
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和和破涕為笑地抬頭,鄭諧的本子正塞在她的眼前,上面寫著:「肅靜。」
精神稍稍好些,鄭諧開始在家辦公,晚上也不需要人陪護了。韋之弦每天來一兩趟,帶來需要他簽字的文件,有時候他也倚著床用筆記本電腦看材料或者上網。
李醫生仍然每天來兩次,出門時經常碎碎念:「彆扭男人,沒有合作精神。」
和和送他出去時問,鄭諧是否能夠復原。李醫生板著臉說:「復原?我看他大限將至。」
和和因為這句話,在冷風裡呆呆地站了幾分鐘,直到王阿姨發現她沒穿外套把她扯回來。回屋時又打噴嚏,嚇壞了王阿姨,立即薑湯、感冒藥伺候,而盡職的護士則在她症狀消除前禁止她進鄭諧房間。
和和心裡難過,認為鄭諧自己心中一定更難過,獨立承受著那麼多壓力,所以也就更加能夠體諒並且容忍鄭諧把她當透明。
此時鄭諧一隻手上插著針頭,另一隻手敲鍵盤。和和則抱著一本小說,拖一把椅子靠著暖氣看得直犯困。
忽然聽見水聲,竟是鄭諧自己下床倒水,她急急丟下書跑去幫忙,鄭諧一躲閃,水全灑到他的睡褲上。她紅著臉去替他找來新的睡褲,站在那兒幫忙也不是,不幫也不是,鄭諧指指門外,又揮揮手,像趕蒼蠅一樣將她趕出去。
後來和和就有了經驗,待鄭諧再下床時,立即站起來,隔著一尺距離問:「你需要什麼?我來我來。」
鄭諧這回連筆都沒用,彎腰順手在電腦打開網頁的搜索框裡用一隻手敲:「洗手間。」和和又窘半天。
這一處市中心的桃源出奇的安靜。近一周來,除了醫生、護士、鐘點工外,居然無人探病。他屬下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所以當終於有一位客人到來時,和和很驚異。
那天鄭諧氣色很好,又繼續當她是透明,她覺得很無趣,主動要求與鐘點工李姨一起出去買菜。
回家時見到門口有似曾相識的陌生車輛。進屋後,王阿姨指指樓上:「小諧少爺那兒有客人,韋秘書帶來的。」她看起來很高興,「肯見人了,說明他心情好多了。」
「誰呀?」和和直覺這客人自己認識。
「楊小姐。」
「哪個楊……」和和話說了一半,樓上鄭諧的房門突然打開。
「就是小諧少爺以前那……咦?」王阿姨發現和和不見了。
鄭諧在睡衣外加了厚外套,親自將楊蔚琪送到門口。
楊蔚琪說:「回去吧,小心感冒。」
「沒關係。很久沒呼吸戶外空氣了。」鄭諧的聲音又低又啞,完全不像他。
「好好養病,雖然只是小手術,但也傷元氣。以後你要注意身體。」
「你也多保重。」
和和一猜到是楊蔚琪來了,立即就逃掉了。但她選錯了躲避的方向,跑到了院子裡,結果他們也到了院子裡,她躲閃不及,最後貓在一株矮灌木的後面,正好掩住她。
她只是不想與楊蔚琪打照面,免得尷尬。「唉,我幹嗎這麼心虛?」和和又一次自怨自憐地想,然後她聽到鄭諧竟然能夠開口講話了,卻整天在她面前不發一言,頓時氣憤異常。
鄭諧轉身回屋時,朝灌木叢方向看了一眼。和和又縮了縮。她正在為剛偷聽到的內容又羞又惱,蹲在那兒一動不動,希望鄭諧繼續無視她,快點進屋。
但是鄭諧好像故意為難她一樣,盯著院中一株梅花欣賞了十幾秒,直到和和蹲得腳都麻了,他突然輕聲說了一句:「你不怕蛇?」他的聲音嘶嘶啞啞的,詭異無比。
和和反射性地「啊」了一聲迅速彈起來後方知上了當。寒冬季節,哪來的蛇?
鄭諧早在她跳起來時就頭也不回地抬腿走掉了。
和和氣呼呼地追上去,但鄭諧腿長,縱然是一名已經很多天沒吃過正餐的病人,她一路小跑也沒追得上,反而在客廳裡被王阿姨攔住:「和和小姐,你剛才哪兒去了?哎,頭髮上怎麼弄了那麼多枯葉子?別動別動,我給你拿下來。」
和和問:「他……哥哥得的什麼病?有多嚴重?」
王阿姨詫異地說:「啊,你一直不知道?因為小諧少爺前陣子一直發燒,所以做了咽喉息肉和扁桃體切除手術。情況挺急的,大概怕帶累出別的毛病吧,不然也不用大正月的,年都沒過完就做手術。不過那李醫生一直說不嚴重。」
「那怎麼會咳血?前些天他還一直昏迷呢。」
「醫生說小諧少爺的體質有點特別,藥物反應比別人厲害,傷口又好得慢。咳血也是因為這個呀。」
和和一顆心浮浮沉沉,此刻終於放了下來,又覺得啼笑皆非,越想越覺得慪。除了那個沒正經的主治醫生,好像的確沒有任何人誇大鄭諧病情,她為什麼就一根筋地認定鄭諧得絕症了呢?
她跑到樓上,砰砰地敲鄭諧的門,沒有人回應。她繼續敲,發現門並沒有反鎖,她自己闖了進去。
「你明明能說話了,為什麼裝啞巴?」
鄭諧瞥了她一眼
「又不是特別嚴重的病,為什麼還要瞞著家裡人?我以為……你故意的!」
鄭諧詫異地又看了他一眼,淡然地說:「你又沒問過我,我怎麼知道你在想什麼。怪不得你肯回來,原來是以為我快要死了,準備回來見我最後一面。」
「我……」和和詞窮。
「那現在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我說過我不去C市了。」
「因為你同情我被父親與未婚妻同時拋棄,所以要留下來陪我?」
「不是……」因為鄭諧極少用這種句型跟她講話,她應對不熟練,所以繼續詞窮。
鄭諧轉身進了洗手間,把門「卡」一聲鎖上。
和和終於想起應對詞句來。她衝著門喊:「我說錯話而已,你就記恨到現在……小氣鬼!」
沒聲音。她又對著門嚷:「你婚約取消又不是我弄的,你遷怒於我幹嗎?你若懷念她,為什麼不去把她追回來?」猶不解氣,朝門上使勁踢了一腳。
一腳不過癮,正準備踢第二腳時,門卻突然打開,那大力的一腳眼見著就要踢到鄭諧身上,鄭諧機敏地閃開。
運動細胞不多的和和收勢不及,「啊」地驚叫了一聲,整個人就往前撲去。她閉上眼睛,打算接受鼻子被摔扁的命運,結果衣領被人扯住了。那股力扯著她的衣領一直把她送到臥室門口。
鄭諧說:「回你自己房間,我需要清淨。」
憋了一肚子火的筱和和,在房間轉來轉去。
她心情很複雜,一方面為鄭諧完全沒有事而慶幸又欣慰,一方面又為鄭諧明明無大礙卻對她愛理不搭的態度覺得氣憤,此外她還因為與鄭諧的關係這麼僵化覺得非常的鬱悶。
她盤腿坐在床上,手裡擺弄著終於完工的兩隻布貓。那兩隻貓,是她這幾天夜裡失眠時,為了打發時間一針針縫的,因為找不齊材料,她剪碎了從櫃子裡找出兩件年少時穿過的衣服。
這兩隻布貓一高一矮,眼睛和嘴是用黑色線繡上去的,高的那只表情冷漠,矮的這只一臉委屈。
和和握著那兩隻貓,捏著嗓子自說自話。
高貓:「我討厭你,離我遠點。」
矮貓:「騙人,難道你以前對我好都是假的?」
高貓:「以前你太會裝,我受騙了。」
矮貓:「我沒有,我沒有。」
和和喃喃自語:「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她把兩隻貓換了一下手,又繼續無聊。
矮貓:「我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不好嗎?」
高貓:「什麼都沒發生?那好,我不認識你。」
矮貓:「嗚嗚嗚。」
高貓:「我們到此為止。」
「我真無聊。」和和揚手把矮貓丟到地上,「笨蛋。」又拍一拍那只高貓的頭,溫柔地說:「雖然是我不好,可是你也不能這麼計較呀。」
那只假貓瞇著兩條縫的眼睛,抿著一條縫的嘴輕蔑地看著她,和和一股怨氣湧上心頭,從針插下拔下一根針把那只高貓亂扎一氣:「看我做什麼?小氣鬼,大壞蛋,哼,扎你。」
她神經病一樣地發洩完這一通,覺得自己的智商倒退到了十歲,深感無聊,把高的那只布貓也往地上一扔,蓋上被子蒙頭睡覺。
這些天她終日緊張、難過與失眠,一旦鬆懈下來,睡得極沉,吃晚飯時都沒起來,一覺睡到第二天王阿姨喊她吃早飯。
鄭諧也難得地出現在餐桌上。他吃得非常少,只喝很稀的粥。
王阿姨像哄孩子一樣勸他:「醫生說,你可以吃清淡的東西了。總是這樣,營養跟不上呀。」
鄭諧搖頭,微微皺一下眉頭,用手壓著胸口。
王阿姨立即緊張起來:「怎麼了?是不是傷口不舒服?我打電話叫醫生來。」
「沒事,只是胸口有點疼,還有點噁心,大概下午躺的姿勢不太好。」
和和突然被飯嗆到了,扯著餐紙摀住嘴。鄭諧半抬眼瞼看了她一眼,和和咳嗽起來,捂著嘴起身說:「飯粒進鼻子了……我去洗手間。」說罷一步三跳地溜上樓。
王阿姨在後面喊:「一樓也有洗手間呀。」
和和回到房間四處搜索,終於從櫃子夾縫和床底上分別找到了昨天被她虐待的那兩隻布貓,個頭大的那一隻的胸口上,果然還插著一根長長的針。
「不會真的這麼靈吧。」和和小心將針拔出來,把那布貓肚子上的針洞一一撫平,然後恭敬地把它放到桌子上,雙手合十,喃喃念道:「罪過罪過,實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輕手輕腳下樓,鄭諧已經吃完了飯,仍未離開,坐在餐桌旁看報。和和坐下後,他抬頭,神色詭異地看了她一眼,和和覺得後背冷嗖嗖的,還好他立即又把頭埋進了報紙。鄭諧將報紙翻過一頁,平靜地說:「嘴角有米粒。」
王阿姨笑了起來。和和窘得滿臉通紅,抹去那個米粒後,就咬住勺子,恨恨地瞪著他。鄭諧又用餘光掃了她一眼,將目光重新落到報紙上。
王阿姨完全沒發現桌上這兩人的彆扭,對鄭諧說:「今天天氣不錯,有陽光,又暖和,我想去老家看看我的一個老姐妹。你也讓和和陪著一起出去走走吧,你在家悶了很久了。」
鄭諧說:「我想去公司看看。您幾時走?我找司機送您。」
王阿姨說:「不用不用,公交車很方便,路上也沒雪,兩小時就到了。和和小姐,你可要看著哥哥吃些東西,別讓他餓著。他比較聽你的話。」
和和心虛地點著頭。
鄭諧去公司的時候,和和也回了一趟家,韋之弦早就把鄭諧的那把備用鑰匙送給她。她把很久沒動過的車開出來溜一溜,又喊上蘇荏苒與玎玎小聚。
玎玎把貓小寶還給了她,道:「一會兒要去陪你媽媽,一會兒要去外地工作讀書,現在又不走了,你學明星玩隱退復出炒作?」
蘇荏苒說:「說起明星架勢來,那當屬鄭家的阿諧哥哥。年末時傳聞他要結婚,大家都驚得什麼似的,現在又聽說這婚事不了了之啦,但誰也挖不出什麼內幕來,連兩個當事人都失蹤了。好神秘呀。」
和和心虛:「這件事很轟動嗎?」
「近距離閃婚又閃分的八點檔戲碼,當然要比倪才子周玉女的戲碼更懸疑。何況這兩人平時很低調,做事很正統,兩家關係匪淺,誰料也能發展成這樣呢。哎,和和,照你這麼講,這碼事是真有了?我一度以為以訛傳訛,子虛烏有的呢。畢竟,這種事發生在鄭哥哥身上,很奇怪。」
「我什麼都沒說。」和和辯解。
玎玎八卦兮兮地說:「我哥認識那兩人,他說除非有第三者突然出現了,不然按那兩人的個性不至於這樣。」
「那問題一定出在鄭哥哥身上啦,聽說楊蔚琪回國後好像從來沒有男朋友的。」
「和和,透點內幕。咱們哥哥難道有其他的親密愛人?忘不掉的初戀女友?」
「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當我是透明的吧。」
「跟鄭哥哥走得最近的女人應該是和和。」蘇荏苒說。
「噗。」和和被紅茶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