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遺失的美好
一切皆在掌控之外,是一種難言的體會。
鄭諧記得很久以前曾經有人問過他,和和之於他究竟意味著什麼。
或許是父親問的,又或許是母親,他記不太清了。
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和和之於他,就是一個天經地義的存在,如同他改變不了父母是誰,或者改變不了自己的個性一樣。他與和和的相處,就像每天吃飯喝水,呼吸空氣一樣再自然不過。
也許在某一些特別的時刻,當他的精神狀態出現一點裂隙時,他會產生一瞬間的恍惚與迷惑。還好那只不過是錯覺,他可以輕易地迅速地在自己還來不及搞清楚的時候,便將那種失神狀態掐滅。
這麼久以來,他從沒想過要改變什麼,也覺得不需要改變什麼,因為和和一直在那裡,與他保持著最合適的距離,退一步稍遠,進一步又稍近,這樣的距離剛好達到平衡,即使外界條件都變化了,也不能夠左右他倆的關係。
直到那天晚上,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天經地義地存在著的,任何事情終究都會變質的。
他還沒想好應該如何去做。可是在一團混亂的思緒中,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他必須要做出一些改變了,否則可能會出現一些他最不想要的結果。
鄭諧從小到大都沒遇上過什麼讓他糾結的事。
有朋友說過,他的大腦像高精密計算器,無論多麼複雜的事情,他都可以迅速分解成無數部分,然後用最迅捷簡明的方式去解決,就像作算術題。
所以這一回,他仍按著自己認為最合理的程序來進行。
先確認事實真相,安撫好和和,然後爭取時間……他確實沒想好到底該怎麼做,他一想到某些可能就心煩意亂。可是他相信,只要給自己一點時間,他一定會想出相對而言最好的解決方式。
只是他沒有想過,和和竟然會出其不意地橫插一手,完全亂了他的計劃。
在他心裡,他一直很刻意地將和和的形象停留在很多年前。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很膽小,很嬌柔,遇上麻煩常常手足無措,巴巴地賴在他身邊,纏著他去幫她解決,而她自己只乖乖地在一邊等著結果。
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和和已經完全不是記憶裡的那個樣子了。
傍晚時鄭諧給孫醫生打了個電話。
孫醫生是父親多年的好友以及母親在世時的主治醫生,退休後便擔任了父親的保健醫生。他倆志趣相投,而且父親最近身體不好,工作之外的時間,孫醫生基本上一直陪在父親身邊。
鄭諧問了一下父親的身體狀況,有意地將話題轉向了自己。果然孫醫生問:「阿諧,你捂得很嚴實啊,有了論及婚嫁的女朋友都不告訴一聲,也好讓我替你高興一下。」
鄭諧不動聲色地問:「您從哪兒聽說的?」
孫醫生樂呵呵地說:「去去,還裝傻。之前我也聽到點風聲,不過沒當回事,直到和和證實,才敢相信啊。」
「和和?她專門打電話向您打小報告?」鄭諧裝出一副吃驚狀。他覺得和和應該不會主動給他的父親打電話,他需要確認一下事情的嚴重程度。
「你還好意思說。和和對你爸可比你盡心多了,上次我跟她說你爸老毛病又犯了,所以今天早晨她特意給我提供了一些民間的偏方,讓我參考著用。今兒她打電話來的時候,正好你爸也在,知道是和和的電話後,就把電話接過去了,跟她聊了很長時間。你爸真是挺喜歡和和的。」
鄭諧知道,和和經常與孫醫生聯繫,因為孫醫生與和和的媽媽是鄰居,和和媽媽從來報喜不報憂,所以她的很多近況,和和反而都是通過孫醫生知道的。
但和和總挑了孫醫生不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打電話,因為從小到大和和一直有點敬畏他的父親。和和有一回曾經說,她見到他的父親,總有見到面試官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緊張。
所以她很清楚孫醫生何時在父親身邊,何時又單獨行動。
而父親偏偏從和和小時候就非常喜歡她。在她小時候,父親見到她時總會逗她跳舞,哄她講故事,她長大後,每每見到她,也會和顏悅色地問她許多問題。
所以今日和和是故意挑了父親在孫醫生旁邊的時段打過去電話。
他不知道平時像小白兔一樣的和和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工於心計了。
孫醫生又在電話裡笑著說:「那個蔚琪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以前我見過幾面的,知書達理,不嬌氣。而且她家跟你家淵源挺深的。她爺爺算是你爸爸的老上司,大伯是你爸以前的同事,楊家跟你舅舅那邊又是多年的合作夥伴。以前總不見你正經地交個女朋友,還擔心你會對婚姻大事草率,現在看起我的擔心真是多餘。連你爸今兒都說,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你從小到大沒受過你爸幾句誇吧,想讓他誇人不容易吶。」
鄭諧輕輕地按著額頭,他的血管又開始輕輕地跳,每跳一下他的頭都彷彿被抽了一下。
孫醫生又說:「阿諧,你自己愛情事業順風順水,怎麼還去干涉人家談戀愛呢?」
鄭諧微微皺眉:「您什麼意思……」
「咳咳,今天問起和和有沒有男朋友,和和吱唔了半天後說你不喜歡她的男朋友,害我們笑了半天。你這是幹啥呢?」
這通電話結束很久後,鄭諧仍捏著話筒,直到嘟嘟的忙音響起,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掛電話。
他腦中猶迴響著孫醫生最後的那句話:「和和說,很想回來陪她的媽媽一起住。」
鄭諧沒有立場也沒有辦法去阻止和和回到她的母親身邊,所以他只能像等待查體報告,或者說像等待判決一樣,等著和和來通知他:她要離開。
突然失了主動權的感覺並不好受,鄭諧覺得太無力。
但通知他的並不是和和,而是和和的老闆曹苗苗。僅僅一天以後。
曹苗苗說:「和和請了長假,我批准了。她家裡出什麼事了嗎?還是你管過了頭,把她嚇跑了?」
鄭諧的心緊了一下。他問:「她什麼時候開始請假?請了多久?」
曹苗苗說:「從後天開始,三個月。」
鄭諧抑著氣息盡量平靜地問:「她的請假原因是什麼?」
「和和說她的媽媽最近身體不好,她想回去陪著她。還有,她以前的男朋友這段日子也在那邊。你家和和一直很乖,她的要求我向來不忍拒絕,何況她手邊的案子到昨天為止全都結束了。」
鄭諧發現自己越來越低估和和的行動力了。
他終於將那個電話打了出去。他問和和:「你打算逃到目的地以後再通知我?」
和和低聲地說:「我很久沒休假了。我只是想回家看看我媽媽,才幾小時的路。我如果真的要逃,我會逃到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她的那句「回家」突然刺痛了鄭諧。一直以來,鄭諧從沒將那個城市當作「家」,那裡只是他父親的工作地,這個省的行政中心。他,他的媽媽,還有和和,他們一直在這裡長大,後來唸書,出國,最終又回到了這裡。
在他心裡,這個城市才是他與和和的家,雖然他在這城市各處都有房子,而且他與和和一個月也見不上幾次面,但他始終覺得,即使母親不在了,但這個城市的家仍然存在著。
他沒有想過,和和心中的家,與他心中的,並不一樣。
和和沒有偷偷地溜走。
如和和所講的那樣,這麼近的距離,偷著走沒有什麼意義。
只是她也沒乖乖地跟他告別。
那時他正在見客戶,和和發來一個極短的短信:我要走了。
鄭諧說聲抱歉便撇了客戶出去打電話。
和和像平時一樣的口氣說:「我已經在火車站,已經開始檢票了。」
鄭諧問:「你一個人?」
和和說:「是,沒什麼東西可拿,家裡都有。」她又一次提「家」,令他的心又刺了一下。
鄭諧突然升起一個衝動,他要留下和和。他說:「你在那裡等我,我馬上過去。」
和和聲音裡有一點急:「你不要過來,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鄭諧說:「我沒到你不許走。」
和和說:「真的來不及了,還有十五分鐘車就開了。」
鄭諧說一句:「你等著我。」便收了線。
他回會議室跟大家交待了幾句便火速下了樓,司機小陳已經將車停在樓下。他並沒要車,大約是韋之弦安排的。
他讓小陳下車,自己開著車一路趕向火車站。那條路向來都擁擠,任他車技再好,也只能在一堆車中艱難地穿行,幾次引來被他超越的車子主人的怒視。
手機響了幾次,他一直沒接。當他終於計算錯誤,在一個紅燈前被迫地停下,他拿出手機看了看,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和和的。
回過去,和和的聲音裡已經有了一點哭意:「我改了下一班的票。你不要趕路,慢點開車,我保證沒見到你之前不走!」
他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發現自己剛才繃得太緊,手心有一點微濕。
和和果然沒有走,坐在候車廳的一個角落裡低頭看手機,身前沒有什麼行李。
候車廳裡人不少,人頭攢動,亂哄哄的。但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繞過四周的人群與滿地的行李朝她走去。
當鄭諧距離和和還有幾米遠時,本來低著頭的和和突然抬起頭來,然後便看見了他。
和和露出微笑:「我不是小孩子,又去那樣近的地方,你用不著來送我的。」
鄭諧卻笑不出來。他靜靜地看著她:「你是要回去陪亦心阿姨,還是要躲開我?」
和和也慢慢地斂了笑容。她低下頭:「都有。陪我媽媽,她現在身體不好。躲開你,因為你現在需要清淨。我自己也想休息一下,前一陣子我加了許多的班。還有……」
她頓了頓,鼓起勇氣抬眼看向鄭諧,「岑世現在也在那邊。」
鄭諧的神色漸漸冷下來。他說:「筱和和,你這算是急病亂投醫嗎?」
「沒有。」和和勇敢地直視他的眼睛,「我以前就喜歡他,真心的喜歡。你知道的,我喜歡的東西,並不會輕易改變。以前因為……我有心結,所以當他再度找我時,我拒絕了他。可是既然現在我的心結已經解開,我願意再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鄭諧不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只是那樣神色平淡地看著她,但和和卻從他眼晴裡看到了各種情緒,那些情緒交纏在一起,令她不安。
和和繼續微微笑。她笑得很勉強,還好鄭諧並顧不上欣賞。雖然他似乎在看她,但和和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
和和說:「我那天跟你講的都是真心話。我們不要再提那件事,好不好?你就當你從來都不知道,而我,其實也早已忘記了。如果……如果不是那一天時霖大哥與岑世同時出現了,其實我真的已經忘記了。」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
「……我想念我媽媽,我想休息。」和和繼續堅持自己的理由。
「和和,你怕什麼?」
和和低著頭,想了很久才嚅嚅地說:「以前你講過的,你會永遠都做我的哥哥,保護我一輩子。我不想改變我們的這種關係。」
鄭諧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永遠不會改變。你留下來,不要離開。」
「……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日子比較好,你經常見到我,會干擾到你,會讓你做出錯誤判斷。」
她的這一句話令鄭諧想起他已經迴避了兩天的問題:「和和,你不應該替我作決定。我的事……你不應該插手。」
和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我沒替你做任何決定。我只是向鄭伯伯陳述了一個事實。你想娶楊小姐,這是事實。」
鄭諧叫了一聲「和和」,卻再也說不下去。
和和像背課文一樣地念:「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你愛了我二十幾年,從我一出生就愛上我,一直等著我長大。你以前交往過的女人都只是我的替身而已,楊小姐也是。現在你明白了其實你想娶的人一直都是我……」
鄭諧的臉色又白了幾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和和輕輕地說:「哥哥,以前你教過我,做人最重要的是誠信,許過的承諾就應該兌現。你給我的承諾是我一生一世的哥哥,保護我一輩子,而你給楊小姐的承諾是要娶她的吧,就算你可能沒有正式求婚,但你對她的態度,你在別人面前提到她時的眼神,都說明了你是真的想娶她。你可以騙別人,但你騙不了你自己,不是嗎。所以請你,不要因為一件小事而違背自己做人的原則。」
候車廳裡很吵,有人大聲地打電話,有小孩子哭,但是鄭諧與筱和和所在的那個角落裡,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寂然無聲,他倆就那樣互相直視著,試圖從對方眼睛裡讀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結果什麼都找不到。
鄭諧眼睛裡的情緒太多,以至於分不清任何一種。而和和的眼睛裡則澄澄明明,什麼都沒有。
擴音器裡又一次響起檢票員的聲音:「還有乘坐XXXX次列車的旅客沒檢票嗎?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和和恍然明白過來,那是她要坐的那列車。她說:「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少抽煙,少喝酒。」
鄭諧把她送一直送到月台,火車已停在那裡。因為是始發站,乘客們早已上了車,只有乘務員站在站在每一個車廂門口。
鄭諧目送著和和上車。她纖細的背影挺得筆直。當她將要邁上台階時,他又喊了一句:「和和!」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他自己都不明白喊這一句做什麼。
和和卻在這時回了頭。她看著他,突然折身跑回來,張開胳膊輕輕地抱了他一下,她的頭貼在他胸口時似乎輕輕地說了一句:「哥哥,再見。」還未等他聽清,她便已經跑到車上。她上車時似乎滑了一下,乘務員從她身後扶了她一把,隨即也上了車,車門關上了,開始緩緩滑行。
鄭諧站在那裡看著火車越走越遠,他想起兒時陪著母親經常在電視劇上看到的鏡頭:火車滑行,車上的人從窗裡探出身子拚命招手,車下的人一路狂追,直到再也追不上。
可是剛才,他甚至沒看清和和的位子在哪裡,和和也並沒趴到車窗上向他揮手。而他就原地站著,腳彷彿已經生在地上,無法向前邁動一步。
而他的心卻空空蕩蕩,沒有著落,彷彿家中失了竊,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他焦慮不安,卻並不知道自己倒底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