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淚 第二章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太和殿裡,南桓帝的聲音嚴厲低沉,帶著一股明顯的怒意。

    翩翩從未見父皇對自己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她自知闖禍,只得老老實實地縮在大殿一角,一聲不吭。

    「你可知道,蘇姬是蘇老將軍最疼愛的女兒,」南桓帝繼續教訓,「而蘇老將軍身為三朝元老,握有重兵在手,萬一惹怒了他,國將不寧!」

    「他不是一直對父皇您忠心耿耿的嗎?」半晌,翩翩才小聲地回頂了一句,「總不至於為了蘇姬身上的一點輕傷,就造反吧?」

    「你還不知錯!」南桓帝喝道,「這些年朕真是把你寵壞了,真該找個人好好管教你。」

    「孩兒的確不是故意的。」她只得跪下,道明原委,「本以為她會避開,誰知道她那麼老實……」

    「總之你難辭其咎!好端端的,你幹麼對蘇姬無禮?幹麼讓她跪那麼久?如果不是因為她屈膝俯首,也不會看不到那鞭子,更不會受傷。」

    「孩兒知錯了。」翩翩只得認罪。

    說實話,誤傷了蘇姬,她心中也充滿了愧疚,但當時只顧著與玄熠鬥氣,哪裡顧得了這許多?如今回憶起來,只覺得自己真的又笨又蠢,為了逞一時之氣,惹玄熠討厭,讓父皇責罰。

    如果她心機深沉,或許當時就會笑著迎敵,兩面三刀,利用暗藏的手段逼走蘇姬,奪回玄熠……可惜她的性子一向如此,直來直去的,從不懂得勾心鬥角,掩飾自己的心情,特別,是面對自己心上人的時候。

    「有一件事,本想過兩年再說,但現在不得不辦了。」南桓帝忽然歎了一口氣。

    「父皇,是什麼事?」她很少看到父親的神情如此幽黯,彷彿要把自己最至愛的寶貝送給他人。

    「下個月就是你十六歲的生日,」頓了一頓,他又道:「朕打算為你選婿。」

    「啊?」翩翩張大嘴巴,吃驚不已,「父、父皇,我還小呢!」

    「十六歲了,還小?你母親當年入宮的時候,才十四呢!」

    「可是父皇您為什麼忽然那麼關心兒女們的婚姻?才幫玄熠哥哥選妻,現在又要幫我選婿……」腮幫子鼓鼓的,表示了她的強烈不滿。

    「你玄熠哥哥早該成親了,是父皇耽擱了他,若再不給他辦婚事,滿朝文武都會說閒話的;至於你,父皇本來也很捨不得你,想多留你兩年,可是你太調皮了,得找個人好好管教一下。」

    「不要--」她一聲慘叫,「我不嫁人!我喜歡宮裡,我要一輩子待在宮裡!」

    「你嫁出去了,也可以照樣待在『宮裡』呀!」南桓帝一笑。

    「無論嫁給誰,就算他官居一品,我也得隨他住到宮外的府宅去,哪還能再留在宮裡呀?」父皇是不是被氣糊塗了?

    「嘿嘿,這世上難道只有咱們南桓國這一處皇宮?」南桓帝意有所指地道。

    「父皇您是說……要把我嫁到別國去?」她大吃一驚,一屁股坐在地上。

    「對呀!」他點了點頭,「各國的求婚使節早就來打探過好多次了,父皇一直念你年幼,捨不得你……但等你十六歲生日一過,就再也沒有借口推托了。」

    「我不要!我不要!」翩翩哭鬧道,「我上面那麼多姊姊,要和親也輪不到我呀!虧父皇平時還說最疼我呢,原來全是騙人的!」

    「傻孩子,父皇怎麼可能讓你去做和親的犧牲品呢?父皇是真的在為你的幸福著想呵……」撫著她的腦袋他溫柔低語,「你想一想,倘若嫁給一個凡夫俗子,等父皇歸西之後,你也只能當個平凡百姓;可如果嫁給一個至高無尚的皇子,只要他疼你愛你,將來你仍是皇室中的心肝寶貝,能保一世的榮華富貴,能保子子孫孫享受皇室的殊榮……這樣父皇去也去得安心。」

    「我、我……」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弄得哭至喘息的她,一時找不到反駁的借口。

    不,她不要嫁到別國去,如果去了,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她的玄熠了……見不到玄熠,享受再多的榮華富貴又有什麼用?她從小錦衣玉食,並不希罕那些--她不曾擁有的,是心上人的愛呵!

    正說著,太監忽傳「玄熠公子駕到」,翩翩揉揉蒙-的淚眼,看到那個讓她又愛又恨的人,從側門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

    「熠兒,你來得正好。」南桓帝道,「快幫朕勸勸這孩子。」

    玄熠微怔地瞧著翩翩臉上晶亮的兩道淚痕,隨即俯首道:「皇上,今日御花園中發生之事,的確是一個意外,何況蘇小姐現已無恙,請皇上就不要再責罰九公主了。」

    咦?他在為她求情嗎?翩翩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對自己時好時壞的男子,原本胸中燃燒的怒火似乎沒有那麼旺了。

    「呵呵!」南桓帝笑了,「不,不是說今日御花園中發生之事,朕是在說替翩翩選婿之事。」

    「選婿?」玄熠的星眸中泛起一種難以捉摸的神情,但這抹光彩很快退去,他清了清嗓子,低低地道:「是指替九公主挑選駙馬嗎?」

    「當然啦,難道還會有別的意思?」南桓帝搖頭,「你這孩子,平素那樣聰明,此刻竟問出這樣的問題……嘿嘿,不瞞你說,翩翩生日在即,各國都已派出了求親使節,朕正為難,不知該挑哪一國的皇子才好,你也幫朕出出主意。」

    「是。」他垂眉凝思,似乎在遵照聖旨想主意,又似乎心不在焉。

    「喂喂喂!」翩翩-著腰跳起來,「是我挑選丈夫耶,用得著你們男人在一旁指手劃腳的嗎?」

    「沒規矩,有這麼跟父皇和兄長說話的嗎?」南桓帝瞪了她一眼,「不然你想怎樣?」

    「把那些什麼皇子統統叫來,我要當面挑。」她擺出一副刁蠻的面孔。

    「也好。」南桓帝點了點頭,「既然是替你選丈夫,當然要以你喜歡的為準……不如就以你過生日為由,把他們統統都請來,如何?」

    「不,不要等到秋天過生日的時候,現在就請他們過來吧!」

    「呃?現在?這天氣漸漸熱了,現在發帖子,待到他們來到咱們南桓國,就正值暑熱的天了……」

    「那有什麼?來了正好觀賞夏日荷花,還有……」翩翩得寸進尺,「我要玄熠哥哥親自負責招待各國來客。」

    「那怎麼可以?」南桓帝一愣,「你玄熠哥哥自己還有事呢……」

    「皇上,兒臣願意。」不待翩翩反駁,玄熠搶先一步道。

    這樣的回答,讓翩翩也吃了一驚--她想讓他負責招待各國來客,不過是找個理由拖延他娶妻的時間,可他竟會主動攬下任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盼著她早早嫁出去,不要再給他搗亂嗎?

    望著他那不動聲色的俊顏,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七月正值暑熱之天,南桓國正式向求親的諸皇子發出請帖,邀他們到桓都郊外的避暑山莊一聚。

    收到這張帖子的人,都知道避暑是假,選婿是真,不過也都微微詫異。

    因為,此刻正是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時節,讓諸國皇子冒著烈日趕往南桓國,實在有違禮數。

    何況,天氣一熱,人就顯得不大精神,臉上流汗、身子乏力,再英俊的一個男子也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好來--而前來提親的皇子,當然都想給九公主留下美妙的印象,為何南桓帝不肯體諒一下他們的心情呢?

    正在人們議論紛紛之際,忽然,有流言從宮中傳出。

    據說,挑這個日子擇婿,竟是九公主自己的意思!據說,在她的大哭大鬧、撒嬌耍賴之下,南桓帝終於妥協,把選婿之事臨時定在暑熱之天。

    九公主為何如此?是急著嫁出宮去,還是有其它原因?

    有聰明人猜測,大概這位九公主想趁機看看求婚者的誠意--倘若大熱的天也照樣騎馬千里迢迢地趕來,可見此君是心誠的。

    而酷暑的天,人總被熱氣烤得不顯漂亮,倘若在這個時候,也依然能英俊地出現,可見此君是真正英俊的人。

    這各種各樣的猜測自然也傳到了翩翩的耳朵裡,害她對著鏡子笑個不停。

    他們全猜錯了,此刻,天底下大概不會有人能猜到她的心思。而選婿大典之後,她會把這個古怪的心思告訴一個人。

    絞盡腦汁做這些事,都是為了這個人。

    選婿的日子就定在七月十七這天,雖然這個時節不太好,但當初派出求婚使節的皇子們基本上都來了,南桓帝在水閣中擺了宴席,讓舟車勞頓的他們,一邊欣賞荷花,一邊飲酒舒懷,午膳過後,便與公主會面。

    翩翩便住在避暑山莊西邊的廂房裡,這天起了個大早,宮女們忙進忙出,端來香花、牛乳、芳草、玉器,替她梳洗。

    橘衣心中好奇,很想知道翩翩會把自己打扮成什麼模樣,於是也一早就爬了起來,蹦蹦跳跳地朝西廂房奔去。

    誰知,才剛到廊下,便聽見屋內傳來一聲驚叫,同時有洗臉盆滑落在地的聲音。

    不一會兒,她瞧見幾個小宮女慌慌張張地皰了出來,臉上掛著驚駭的表情。

    「怎麼了?」橘衣攔住她們的去路,「你們不在公主身邊伺候,這是去哪?」

    「橘、橘衣姊姊……」小宮女們舌頭打結,「鬧、鬧鬼了!」

    「胡說八道,青天白日的,哪來的鬼?」橘衣瞪眼道。

    「不信你自個兒進屋裡瞧瞧。」小宮女們幾乎要哭了,「嚇、嚇死我們了--」

    「把話說清楚,到底是什麼把你們嚇倒了?公主還在屋裡嗎?」

    「在……」眾人頓時低下頭。

    「既然公主還在屋裡,你們跑什麼?」橘衣曲起指節,一人的額上敲一記。

    「橘衣姊姊,」小宮女們拉著她的衣袖,怯怯地說:「就是因為公主在屋裡,我們才被嚇跑的。」

    「怎麼?打翻水盆被公主責罵了?放心吧,公主一向待下人和善,不會為這點小事懲治你們的。」她笑道。

    「不、不是這樣的……」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有人鼓起勇氣開口,「橘衣姊姊,我們害怕的是公主的那張臉。」

    「臉?」她疑惑蹙眉,「九公主如此美貌,又不是醜八怪,還能嚇著你們?」

    「可、可是……公主她今兒個早上,的確變成醜八怪了。」

    「胡說八道!」橘衣厲喝,「公主好端端的,怎麼會變成醜八怪?」

    「對呀、對呀。」宮女們大力點頭,「所以我們說,這屋裡鬧鬼了嘛!現在正值七月,這避暑山莊裡陰氣又重,準是昨晚公主在庭院裡散步的時候撞了邪了。」

    「你們先別張揚,也別去稟報皇上,」她吩咐道,「待我先進去瞧瞧。」

    說著,她提起裙子往屋裡去。

    這避暑山莊除了夏季,平日無人居住,四處的樹木蔭天蔽日,樓中的帷帳也顯得灰暗陳舊,初來乍到,還真能感到有一股涼颼颼的陰氣,從那樹叢中、從那門縫底下鑽出來。

    此刻太陽尚未高昇,晨曦還淡得很,橘衣走進翩翩的屋子時,好半天也沒看清裡面的情形,後來瞧清了地上一攤汪汪的清水,想是剛才宮女們驚慌之中打翻的,而翩翩就站在這一汪水邊,照著自己的影子。

    「公主殿下,打扮好了沒有?」橘衣笑道。

    「你過來瞧瞧不就知道了。」翩翩的聲音裡透著一絲古怪的意味。

    懸著心,睜大眼睛,仔細往她臉上一瞧--不瞧不要緊,這一瞧,驚得橘衣腳底打滑,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你的臉……」她的聲音都發顫了。

    「哈哈哈!」翩翩縱聲大笑,「好好好,連你都被嚇到了,可見我這張臉的確讓人害怕。」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橘衣戰戰兢兢爬起來,伸手上前,但指尖一觸到她臉上的肌膚,連忙慌忙退開,「快、快傳御醫呀!」

    「傳御醫做什麼?」翩翩一努嘴,「待會兒就要面見各國的皇子了,我哪有空看大夫?」

    「可、可你這張臉……」

    她轉了個圈,「這副模樣出去見人,更可探知對方的誠意。」

    「話雖如此……」橘衣頓了頓,「但我們會喜愛一樣東西,難道不都是先看它的模樣嗎?」

    「倘若要天長日久的相處,模樣倒在其次。」

    「可是……那些皇子今天是第一次見你,如果就這樣被嚇跑了,哪還談得上天長日久?」

    「所以,我要挑一個早就對我瞭解的人呀!」她意味深長地說著橘衣聽不懂的話語,「總之,快替我梳頭吧,叫外面的人不要多嘴,否則我可不客氣,哼哼!」

    她齜牙咧嘴,一張臉更顯猙獰,橘衣被嚇得不敢再多語,只得喚了外面的宮女進來,重新替公主梳妝。

    晌午時分,翩翩打扮妥當,拖著一襲水紅色的長裙,裹著面紗,來到水閣前。

    她看見玄熠在門邊對管事太監吩咐著些什麼,便站定了,雙眼含笑地看他。

    「大熱天,戴著這個勞什子做什麼?」玄熠一轉身,瞧見她臉上的輕紗,蹙著眉問。

    「保持神秘感呀!」她得意地昂起頭。

    「你今天早上吃了什麼?」他又把目光移向她比平常粗壯了一圈的腰。

    「沒吃什麼呀。」她嘻嘻笑,湊近他低語,「不過,我在腰帶裡塞了些棉花。」

    「塞了些棉花?」一向不顯喜怒哀樂的玄熠也不由得微愕地瞪眼,「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哈,等會兒你就知道了。」翩翩甩了甩衣袖,步入閣中。

    諸國皇子已經等候多時,此刻酒足飯飽,一心想目睹公主芳容。聽見太監稟報公主駕到,全都站了起來,翹首觀望。

    一看之下,眾人面面相覷。

    只見這位公主步履毫不優雅,身材也不苗條。她邁著一搖一擺的鴨子步,粗壯的腰好似水桶,身上穿著俗艷的水紅色裙子,再用刺眼的黃紗將臉蒙得嚴嚴實實的。

    眾皇子均有些失望,但仍懷著一絲希望--希望那面紗下有一張絕色的容顏。

    「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翩翩拉大嗓門,粗魯地揮了揮手,「快坐下吧!」

    說著,也不等眾人反應,亦不向南桓帝行禮,便逕自坐到案邊,蹺起二郎腿。

    她先舉起碩大的酒杯,再抓過一隻油膩的雞腿,掀開面紗的一角就大嚼大吃起來,讓人可以隱約看到她鼓鼓的腮。

    對於寶貝女兒的這種行為,南桓帝也感到十分奇怪,但大庭廣眾之下,他也不便斥責她,只是柔聲道:「翩翩,怎麼這樣沒規矩?得先跟各位哥哥行禮才是。」

    「我是公主,他們是皇子,大家平起平坐的,用得著行禮嗎?」翩翩努嘴道。

    「放肆!」他皺著眉頭,「有你這麼說話的嗎?還不快把面紗摘了,看你的樣子,像什麼話!」

    「把面紗摘了?」她故作驚訝,「父皇,不是您叫我蒙著面紗的嗎?怎麼這會兒又讓我把它摘了?」

    「我叫你蒙著?我什麼時候叫你戴這個勞什子了?」南桓帝益發有氣。

    「就是昨兒呀,您說我模樣還是蒙上面紗的好,等這頓飯吃完了再摘下來,您忘了?」

    此語一出,眾皇子皆信以為真,心裡都擔心起來--既然南桓帝讓女兒蒙著面紗,想必這位公主的臉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如果真的是美人,炫耀自己美貌都還來不及呢,何必掩飾。

    雖然他們都想與強大的南桓國結親,但也不能就此娶個丑無鹽回家,讓自己一輩子痛苦吧!身為皇子,自尊心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於是席間有機靈的一位向手下使了個眼色,他的隨從便捧著一隻錦盒來到翩翩面前。

    「公主殿下,敝國有一份禮物想獻給您,望您不要嫌棄。」

    「禮物?」翩翩故意讓眼睛閃得賊亮,「好呀好呀,我最喜歡收到禮物了!」當即伸手去抓。

    誰料那隨從卻避開了她的雙手,反而將禮物遞到了她的眼皮底下,錦盒一揚,霎時碰落了面紗。

    黃紗拂地的那一刻,全場皆驚。

    大家看到一張又肥又腫的臉,似豬頭一般!

    翩翩從前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此刻已經被豬頭肉擠得瞇成一條縫;那張櫻桃小嘴,也被擠得向上翹起,翹得天高,簡直可以在上邊掛一隻籃子。

    她尖尖的下巴沒了,一雙小手伸出來,也是胖呼呼的,像熊掌。

    世上竟有這般噁心醜陋的公主?

    眾皇子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喉間發澀、雙腿發抖,砰的一聲,有兩位心臟較弱的,當眾昏倒在地。

    前來求親的皇子們全數被嚇跑,原本指望的大好姻緣一時之間成為了夢幻泡影,而南桓國的九公主也一舉成名--因為醜陋的外貌而出名。

    宮中諸人都暗暗詫異,傾國傾城的九公主為何突然變成了豬頭?到底是誰在害她?

    在南桓帝的嚴厲逼問下,翩翩笑嘻嘻地招供。

    原來,害她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她自幼對海鮮食材感到不適,八歲那年偶爾在宴席上嘗了一下螃蟹的味道,手臂上便紅腫了一大塊,從此南桓帝便禁止宮中諸人吃海鮮。上個月,宮裡新招了一批奴婢,不知此條禁令,翩翩便支銀子派她們到宮外採買了海鮮若干,有蝦有蟹有魚,連吃了三天,晚上再用被子摀住全身,於是,美公主就變成了豬頭。

    至於為什麼這樣做,她卻死也不肯說,只聲稱自己年紀還小,暫時不想成親。

    於是南桓帝勃然大怒,罰她閉門思過,並將那些私自出宮採買海鮮的奴婢們全數杖斃。

    據說,當時翩翩跪在地上為婢子們求饒,怒髮衝冠的南桓帝哪裡聽得進去,反而揚起手,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從她出生以來,一直被南桓帝捧為掌中至寶,連她掉了一根頭髮、一顆乳牙,南桓帝都會用錦囊包好,鄭重地埋到花根底下,何曾如此打罵過她?

    這一次,南桓帝是真的生氣了。人們都說,九公主從此以後大概沒有好日子過了。

    於是,昔日熱鬧繁華的景陽宮,一夕之間變得冷冷清清。

    宮裡的太監宮女們無不私下買通關係,希望調到別處當差;沒有了南桓帝三天兩頭的賞賜,各府官員也不再奉獻寶物;就連那些經常前來獻媚討好的貴婦們,也對景陽宮敬而遠之。

    翩翩的兄弟們都是生性小氣的人,看到從前南桓帝常常把些希罕的東西賞給她,還在東邊劃了一塊最豐沃的上地預備給她當嫁妝,所以早就看她不順眼了,而她的那些姊妹們更是善妒,與她的關係素來水火不容的,這會兒見到她失勢,無不幸災樂禍。

    此時此刻,也只有橘衣和玄熠進進出出,悉心照顧全身紅腫的翩翩。

    但翩翩奇怪得很,只允許橘衣探望自己,玄熠來了,她卻蒙頭不見。

    玄熠詫異之餘,又問不出緣故,只得每日都送東西過去,擱在宮門外的台階上,讓橘衣收拾進去。

    這日他從宮外回來,買了些木頭雕的玩意兒,想想翩翩自幼喜歡這些東西,便照例親自送往景陽宮。

    不料,今天橘衣卻已早早站在台階上,像是在等待他。

    「九妹妹好些了嗎?」他頷首問。

    「托公子的福,公主她好多了。」她欠了欠身。

    「那麼請把這些東西交給她,我先回去了。」知道她不想見自己,他當然不會強求。

    「公子請留步,」橘衣在他身後喚住了他,笑咪咪地道:「婢子在此等候多時,公子以為是為了什麼?」

    「難道……九妹妹有話要你轉告給我?」他微愕地回眸。

    「公主請公子進內室一敘。」

    「什麼?」雙眸一閃,「她……她肯見我了?」

    「呵呵,瞧公子您這話說的,九公主就您這麼一位貼心的兄長,她怎麼會不肯見您?」

    「可是前段時間……」

    「大概是公主嫌自己太醜了,怕把公子嚇跑,從此以後再沒人跟她玩,」橘衣扮了個鬼臉。

    「怎麼會呢!」玄熠不覺失笑。

    翩翩那丫頭,原來也有怕醜的時候,看她那天驚天動地的膽大作為,還以為她什麼都不怕呢!

    於是心中疑雲舒展,他跟著橘衣來到內室。

    只見翩翩剛剛起身,穿著長長的白色綢衫,秀髮尚未束起,如山間溪流一般披在身後,她正對著鏡子往唇上抹著胭脂,見到玄熠在鏡中的身影,回眸一笑。

    「看樣子好得差不多了。」她恢復了賞心悅目的容顏,他也不由得歡暢,「等會兒我去稟報皇上。」

    「告訴他做什麼?」翩翩努努嘴,「他現在才不管我的死活呢。」

    「怎麼會呢?」玄熠溫和地撫了撫她的發,「快打扮一下,皇上見到這般漂亮的寶貝公主,肯定怒氣全消。」

    「唉,可惜這會兒我的身邊連一個梳頭的宮女都沒有,如何打扮?」她將梳子擲在地上。

    「怎麼?」他一怔。

    「現在除了橘衣,還有誰肯來伺候我呀?我算是知道什麼叫世態炎涼了。」她指了指一旁的茶杯,「瞧,連茶葉都換了次的給我。」

    「是嗎?」他端起杯子嘗了嘗,笑著安慰她,「還好,至少比我喝的茶要好。」

    「哥哥你……」她微愕地望著他,喃喃道:「原來,你從小到大都受宮裡人這般的欺負,從前我還無法體會,可這會兒……」

    「傻瓜,這算什麼受欺負呀?」玄熠雲淡風輕地道:「我本來就是一個孤兒,倘若在民間長大,別說喝茶了,恐怕吃飯都成問題。」

    「但他們也不能這樣欺負你呀!好歹你也是父皇看重的養子。」

    「呵呵,別說得這樣嚴重,那天我到六皇子的宮裡小坐,他那茶葉的味道也比這個好不了多少。你以為宮裡人都像你這個寶貝公主呀,什麼都挑最好的送到你這兒來。」

    「是嗎?」翩翩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才歎氣道:「原來不是別人欺負我,而是我一向在欺負你們。這下可好了,我跟你們平起平坐了,怨恨我的人該少一點了吧?」

    「真是個傻丫頭。」他拾起地上的梳子,撫淨微塵,憐惜地攏起她的秀髮,替她梳理。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她忽然道:「我原以為你再也不理我了……」

    「怎麼會?」他不解其意。

    「那日在御花園中,我對蘇姬那樣無禮,還弄傷了她……我以為你定會恨我的。」

    「傻瓜,我只是覺得你身為公主不該那樣任性,怎麼會恨你呢?」他笑,「你不提,那些事我也早忘了。」

    「那你為什麼不關心我了?」

    「我不關心你?」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得玄熠茫然。

    「我故意把自己變成豬頭,宮裡人都感到很奇怪,總是追問我原因……惟獨你卻從來沒有問過。」她垂下黯淡的眸子,「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他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忍俊不住,「我不關心,何必每天都來看你?」

    「那你為什麼不問我那樣做的原因?」

    「你這麼大了,做事情總有自己的道理,如果想說出來,你自然會說,若不想說,我又何必多問?」

    「那麼我現在就告訴你,你想聽嗎?」她轉過頭,鄭重地問。

    「什麼大不了的原因,難道我還怕聽不成?」瞧見她如此正經的模樣,玄熠不覺莞爾。

    但翩翩沒有笑,她的雙眼閃現一種奪人的光彩,彷彿有跳躍的火焰在其中燃燒。

    火焰越燒越旺,她的秘密也隨著這份熾熱蒸騰,傾吐而出。

    「玄熠哥哥,你說……如果愛上一個人,那會是怎麼樣的心情?」

    「我哪裡會知道?」他沒料到她會忽然問出這樣叫人為難的問題,連忙低頭掩飾。

    「我看書上說,當夜半醒來時,如果眼前浮現出某個人的身影,那麼,你便是真的喜歡他。玄熠哥哥,我想告訴你……每天晚上,都會有一個人出現在我的夢醒時分。」

    「哦?」他一怔,隨即清了清喉嚨,「我們的小公主原來早有心上人了,難怪不願意與各國皇子相親……那個幸運的男子是誰呀?」

    她盯著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入他的耳朵,「他就是你!」

    頃刻之間,屋裡一片寂靜,只聽見有兩個喘息的聲音,一個急促,一個隱忍。

    良久、良久,玄熠僵硬的臉才動彈了一下,語帶沙啞地回答,「傻丫頭,你在說什麼呢?」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翩翩捉住他的大掌,將它擱在臉頰邊,不住地磨蹭,「玄熠哥哥,我一直喜歡你!我就是因為怕你跟蘇家小姐訂親,所以趕在你們訂親之前選婿,故意要你替我的親事操勞而無暇顧及自己的親事,故意弄丑自己嚇跑那些求親的皇子。」

    「你……」他明顯地退後了一步,「可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你不是!」她任性地嚷,「你只是父皇的養子而已!」

    「養子也算兒子,這樣……是亂倫。」他咬唇說出了那個驚心動魄的詞。

    「只不過名義上的亂倫而已,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她執意地握著他的手,不讓他退卻。

    「傻丫頭,人言可畏呀。」他雖然沒有執意抽出自己的掌,但她可以感覺到,那手正在沉甸甸地往下墜,幾乎快讓她握不住了。

    「我不怕人言,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拚命地仰著臉,一雙晶亮的眸子凝視他。

    「但皇上好心好意替我選親,我不能辜負聖意……」

    「怕什麼?」她焦急地嚷起來,「我也辜負了聖意,可父皇除了罰我閉門思過,也沒把我怎麼樣呀!」

    「你是公主,違逆聖意,最多是罰你閉門思過;我就不同了,如果惹惱了皇上,將會身首異處。」何況,是拐走南桓帝最寶貝的女兒,罪名更大吧?

    「你不用害怕,我會自己去求父皇的,一直求到他答應為止……真的,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等著我,等著我就夠了……」她幾乎是懇求地看著他。

    「不,我不害怕。」玄熠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在這一刻恢復常態,語氣也變得淡淡的,「我這條命是皇上養育的,就算皇上殺了我,也沒什麼大不了。但我不願意為了一個不愛的女子去死。」

    「什麼?」這句話彷彿五雷轟頂,震得翩翩瞪大眸子,「你說什麼?」

    「傻丫頭,」他仍舊撫了撫她的發,「我一直把你當妹妹,從來沒有過非份之想呵。」

    「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喜歡我?」

    櫻唇瑟瑟地顫抖著,期望不要聽到殘忍的答案,然而上天彷彿在懲罰她的任性,就是要讓她面對殘酷的事實。

    「我喜歡你,但不是那種男女之間的喜歡。」他終於回答。

    這一-那,翩翩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似有一根支撐擎天的柱子嘩啦啦的倒塌。

    渾身紅腫難受的時候,她忍住了;宮中上下對她冷眼相待的時候,她也對自己說,無所謂!但此時此刻,她卻禁不住淚花四溢。

    身為公主的她,可以隻手遮天,卻傾盡所有癡心,也換不來一個男子的喜愛。運籌帷幄了這麼久,做了那麼多任性荒唐的事,到頭來,竟發現一切都是空?

    此刻,她只覺有一種無力的悲涼,滲透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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