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令人無畏。
但現下想起來,往往令人有悔的,亦是青春。
那一年,他們都還好年輕,彷彿永遠都揮霍不盡的青春,令他們有著無比的勇氣,敢去面對那些在暗地裡絲絲糾擾著他們的情愫,即使,他們一人是未來的人君,而另一人卻只是他的女官。
刺耳的蟬嗚聲揮之不去,過多的夏意,猶如綠色絲紗織成的碧綢,將大地籠在其中,令人幾乎無法逃開這片燠熱得奄奄一息的氣息。
在這日的午後,御院裡百花憔悴,唯有那一池碧綠沁亮的湖水,在微風掀起絲絲碧波時,兀自用些許的清涼寂然地與燠熱對抗著。
可說是自小與浩瀚一塊長大的晴諺,在那一日,以太子女官的身份,陪著當時尚為太子的浩瀚,奉旨來到了湖畔赴約。
浩瀚赴約的對象,正是帝國另一半的繼承人、他初初上任的未婚妻,亦是無邪的唯一的親姊,無瑕。
陪同而來並順道來此避暑的臨淵與麗澤,在湖畔的拱橋上各據一方,一如以往地互不攀談,而浩瀚,則是站在橋上,面容上帶著溫和的笑,不置一詞地聆聽著未過門妻子對他訴說的種種低語。
退站至橋端的晴諺,遠遠地瞧著橋上的那一對璧人,不過多久,愈看愈是覺得奇怪的她,赫然發現,站在未婚妻面前的浩瀚,不知是在何時早已將眼神越過站在他面前的無瑕,穩穩地將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他看的不是無瑕,而是她。
察覺到這點後,早己不再對他時常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感到訝異的睛諺,起先,是有點不知所措,但,他注視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專注,彷彿天地之間除了她外再無一人,無論她再如何問躲,就是逃不開他那如影隨行的視線。
他已不是頭一回這麼看她了。
自她及笄的那一年起,他就常以這種眼神瞧著她。一開始,她有些不明就裡,只覺得他的眼神好明亮,像團火炬,彷彿真能吸引夜裡的飛蛾般。但漸漸地,她在他的眼中瞧清了一些他沒有說出口的脈絡,在他眼中,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赤裸裸的慾望,與那份觸動她心弦的渴盼。
會知道這些,是因她從不迴避他的眼眸,無論何時何地,她總是坦然地直視若他的眼眸,所以她知道,她的身影是如何倒映在他的眼中,而他倆,又是如何在無言中將彼此束縛在彼此的眼眶中。
帶點絲絲的羞澀,交纏不清的情意,像是春日初初長成的花兒,正要綻放吐蕊,隱隱帶著不為人知的幽香,就要恣意盛放。
他的每一個眼神、她回首凝視他的每一個目光,皆成了他倆無聲的言語,即使只是偶爾的一個目光交會,他們便會纏繞多時,任誰都不想輕易放開彼此,也都不想離開這種溫暖又帶有無限期待的暖昧。
燃燒正熾的春情。令人奮不顧身的想往下跳,但她那身為坎天宮總管的父親卻在發現這點後,以懸崖勒馬的口吻這麼告訴她,做人,要知命。
她不過只是他的女官而己,而他,卻是將來帝國的皇帝。
只是他倆卻從未聽進耳,而他們,也從未在乎過彼此的身份。
天差地別又如何?盲目的青春與心底的微熱,令人像是擁有著揮霍不盡的籌碼,讓人總有股不顧一切的勇氣。那種說不出口的相互傾慕、相互依戀的感覺,甜蜜得就像是初春的百花釀,初嘗入口即醉心得深深沉淪,即使,浩瀚的父皇已為他許了個未婚妻,而她也知道,他早晚都將迎娶一個可以安定帝國的女人入門也一樣。
這一切發生在暗地裡的情事,身為未來皇后的無瑕,並不知道,但聰穎心細,總是愛膩在無瑕身邊的無邪,卻在無意中發現了這點。
雖然無邪很明白,浩瀚是為了帝國利益與安定,所以才奉命要娶她的親姊,而身為表哥的他,自小到大就只是把她們當成是他的親人看待而已,她很明白,浩瀚從來就無心在無瑕的身上,他只當她們是他的妹子般地疼愛。
站在遠處,冷眼看著浩瀚與晴諺彼此相視的模樣,無邪像是發現了個不能說出口的秘密般,為免不傷無瑕的心,她只能緊閉著唇,裝作什麼都沒看到,暗自將所知的一切放至心底。但回想起這麼多年來浩瀚待她們的好,這令她又有點想成全他,可她,卻又不能這麼做,只因她也知道,無瑕將心放在浩瀚的身上有多深有多重。
起風了,湖面的垂柳在水面的陽光映照下,搖曳成一片刺目的綠,南風吹過無邪的長髮,烏絲掩過她的眼簾,令她沒有看清橋上突然踱向浩瀚的臨淵,是如何不小心絆到了腳下過長的衣袍。
隨著一陣落水的聲響,滂沱的水花在湖面濺起,下一刻,浩瀚已不在橋上,在無邪發現這一點時,晴諺已快步衝上橋面,才欲往下跳去救浩瀚時,動作快她一步的無瑕已先行跳入湖中,試著想救起那個從未習過游水的浩瀚。
湖水極深,湖中蔓生的水草就像是噬人的女妖,在獵物入網後,一下子就緊緊纏住了水中的兩人,眼見浩瀚一下水就再無冒出水面,而無瑕也在沒入水中後就不見身影,無邪驚恐的尖叫聲當下劃破夏日寧靜的午後。
尖叫聲未落,晴諺脫去了礙事的官服躍至水中,她先潛入水中一手提起浩瀚的衣領,勉強讓他的頭浮出水面.接著她吃力地再將被水草纏住的無瑕也給拉出水面,只是,水底水草的數量超出她的想像,令她無法同時拉起他們兩人,只能勉強讓他們三人的面部浮於水面之上。
就在睛諺力氣即將用盡時,看出她已快至極限的無瑕,邊嗆咳著邊對她說。
「先救他……」「但——」晴諺猶豫不決地看著她,再回頭看向那個又要沉下去的浩瀚。
「先救他。」仗著自己尚諳水性,無瑕說完便撥開她救援的手。
也知道再這樣耗下去,只會兩人都救不成,於是在無瑕一掙開她的手後,晴諺隨即伸手抽出腰際的佩刀潛至水底下,割斷纏繞浩瀚雙腳的水草,再使勁將浩瀚托出水面,只是在她浮出水面回頭來時,她卻再也沒見著無瑕的臉龐。
就在這時,聞訊趕來的坎天宮總管夫婦,也迅速自橋上跳下救人,晴諺才想出聲警告父母水中的水草太過密雜,不可像她一般莽撞下水救人,但救主為上的他倆,卻顧不得一切,奮不顧身地飛快就跳入水中。猶在水中的睛諺,在他倆落水後,只來得及見著他們拚命想救主上的臉龐一眼,緊接著,他倆便雙雙潛入水中,一人在找著浩瀚後托著他想往岸邊游,一人則是不放棄地去救已沉入水底的無瑕。
腰間一陣令人窒息的緊縮感,令在水中載浮載沉的晴諺這才發覺到,自己亦受困於水草的綁縛中。她花了好一番力氣才切斷纏繞在身上的水草,一重獲自由,她原是想立即朝浩瀚的方向游去的,只是,她卻突然覺得身後安靜得有些可怕。
回首望去,趕去救無瑕的娘親已與無瑕一般不見蹤影,水面上甚至連點掙扎的漣漪也沒有,龐大的恐懼感,措手不及地攫住了她,她拚命往日游,卻在這時發現,在另一邊的水面上,亦失去了該有的聲響。
她緊張地回過頭,赫然發現,整座湖面上,僅僅只剩她一人而已。
該救哪一邊?
是該往前游,還是回過頭去?
是先救父還是先救母?先救浩瀚還是先救無瑕?
在這人生頭一回猶豫的瞬間,腦中充滿昏亂的晴諺無法當機立斷地作出決定,直到落水的聲音再次傳入她的耳底,當她眼睜睜的看著慢一步趕到的日月二相,很快地在水中找著了浩瀚,並施以輕功迅速將他帶至岸上,她這才像是惡夢初醒般地回過神,慌忙地在水中搜尋著無瑕的身影。
當她終於找著了沉入水中過久的無瑕,並在月相的協助下將無瑕帶至岸上時,無瑕已失去了氣息。發上水珠仍成串落下的晴諺,恐慌地壓按著無瑕的胸口,試著想挽回無瑕寶貴的生命,可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逝去,那遠走的希望亦離她愈來愈遠,這令急忙趕來蹲在一旁的無邪,終於忍不住放聲哭出來。
聆聽著無邪的哭聲,晴諺止不住渾身的顫抖,在她指尖下的無瑕,此刻,身子摸起來就像湖水一般冰涼,她動也不動,緊閉的雙眼亦不再張開。晴諺怔然地看著無瑕一會,接著她聽見了身後在日相拍撫下,浩瀚那一聲聲傳來的辛苦嗆咳聲。
「晴諺……」無力回天的月相,在無瑕已無救後,伸手輕輕推著她。
她茫然地回首,在月相不忍的目光暗示下,側首看向湖面,而後,她頹然地跪坐在地,渾身的冷意似乎冷入她的四肢百骸,令她再也無法動彈。
自鬼門關走過一回的浩瀚,在被日相扶起時。見她一動也不動,於是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卻赫見在那片碧綠的湖心中,坎天宮兩名長年服侍他的總管,已雙雙浮屍在水面上。
由宮人打撈上岸的雙親,肩並肩地躺在地上,轉眼間成了孤兒的晴諺,低首看著他倆,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正一點一滴地開始在她的胸中崩塌毀壤。順著她的濕發,水珠一顆顆落在她失去血色的頰上,再混著她不知何時落下的熱淚,一同落在雙親的屍首上。
一道影子遠去了她頂上的日光,她微微抬首,靜望著眼前這個父母捨命所救的浩瀚,正安然無恙地站在她的面前。猶在喘氣的他,微張著嘴,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很快地,憂心他身子狀況的日月二相,隨即一左一右地挽著他的手臂趕緊帶他返宮。
被日月二相帶走的浩瀚,腳下仍汲著水的鞋,將湖旁的園道踩出一行濕漉漉的腳印。渾身濕冷的晴諺坐在原地,兩手撫著雙親的屍首,怔怔然地看著一步步離開她的浩瀚,沿途上,曾回過頭瞧了她好幾回,一直到他的步伐愈來愈遠,他的身影愈縮愈小,而他再也無法回頭……
最終,那具逐漸遠去的背影,在她心底,深刻地烙成一道與心痛相等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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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夜裡,宮苑內靜極,但在藥房裡,卻傳來陣陣炭火燃燒時所發出的辟啪輕響。
蹲坐在藥爐前親自為浩瀚熬湯藥的睛諺,為了趕在天明浩瀚上朝前讓他喝下御醫所開的藥方,自大半夜起,她就一直待在這處燠熱的藥房裡為他熬藥。
她擦了擦再次溜下額際的汗珠,有些難受地抬首看向四處。在這處藥房裡,充滿了各式濃郁的藥草香味,身在其中處久了,不免覺得有些昏沉,某種悶鈍的感覺更是直徘徊在她的胸口,令她的呼吸有些不順,這令她不快地想起,那種類似溺水時的感覺。
你還要恨你自己多久?
那日浩瀚的話語,這些天來,總是在她的思緒放空時,像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空蕩的腦海裡。
她很不想承認,但,她的確是恨自己。
她恨自己,恨那個當年的自己,為何那時要猶豫?
若是她能早點發現浩瀚出事就好了。若是她能頭一個跳下水那該有多好?可是她沒有,她慢了一步,就只差了那麼一點點,她不但沒法救回未來的皇后,甚至,還連累得使她雙親的性命也都賠上了,若是沒有日月二相,或許,就連浩瀚今日也不會存在。
是她的無能直接與問接地害死了他們三人。
湖深湖淺,情長情滅,雖不過只在那麼一瞬間.可在漣漪過後的這些年來,當她每日站在湖邊,聆聽湖水些微拍動岸邊的水聲。那些水聲卻可輕易地在她的心中擰碎成一種心碎的聲響。
如果說,人生能再重來一次,她定會攔下無瑕,而後毫不猶豫地在第一時間就跳進湖裡,哪怕死的人是她也無所謂,因她不想日後為了遺憾和自責而活得那麼辛苦,她更不想,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無畏地直視著浩瀚的眼眸。
在浩瀚的身上,她失去了敢愛敢恨的能力。罪疚遺憾在她的心中蔓生成一座濃密蔽天的森林,想恨又不想恨的心情,枝葉茂密地遠一敝了白天際灑下的絲絲晴光,令身在其中的她伸手不見五指。
她的雙親取雙齊死,緣於為了救浩瀚,可在她想因此而恨他之時,她卻也因失職兩令他失去了他原本的未婚妻。
她想,他們都是有權利恨對方的,而那份曾經存在他倆之間似有若無的情愫,則是那場災難的犧牲品。它被他倆扔至身後那一小角見不了天光的暗處裡,想茁壯,卻見不著貪戀的陽光,想要枯萎死去,可老天又給了它一個潮濕暖昧的環境,困住它,緩慢地滋長。也困囿住了他倆……
藥爐下的炭火,在燃燒中發出陣陣輕響,晴諺回過神,揚起手中不知是在何時滑落的蒲扇繼續為藥爐煽火。
這些年來,浩瀚的身影,一直都印在她的心中,她也不否認,在更早之前,遠在那日他背對著她,將她留在湖邊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經住在她心中很久了。
也許是因為,自小就身為服侍他的女官,她必須比任何人與他靠得更近……也許是因為,他們相處的時間太過長久,長到了足以讓那些不該存在的情愫在他倆之間悄悄滋生……
人生不過數十來年面已,而他倆,自年幼至成人,就一直是種難解牽絆,他行她動,他往她隨,他倆就像是拆不開的光與影。在這麼長的一段光明裡,負責照顧浩瀚生活起居的她,每一日醒來皆是為了浩瀚,入睡前所惦記著的也是浩瀚,只因這個曾經身為帝國太子、現今皇帝之人,三餐所吃的,向來都是由她一手張羅不假手他人,而他所穿的衣物,也是自她任他的女官起全都由她親手縫製;當夜闌人靜時分,浩瀚伏案忙碌國務之時,為他掌燈之人,也是浩瀚所指名的她。
她的生命裡有著太多的浩瀚。
身為他的女官與總管,她必須在心中挪出一個空位好將他置於其中,全心全意地照料他的一切。
因此,日積月累的,就像是積沙成塔,他逐漸成為她心上的一道印子、逐漸成為她生命的重心,也逐漸成為一種任誰也不可動搖的存在。她會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神色表情,他的眼光是否會在無意中又纏繞至她的身上,並在她注意到時,又若無其事地挪開……也因此,無論她是否曾極力否認過,在她的心裡,確實是已住了這麼一個男人。
但也只能是個男人而已。
對現下的她來說,他就只能是如此而已。
過旺的炭火,自爐底跳耀的火星在她的心思不知飄移至哪兒去時,燙至她執扇的掌指,像是在嘲笑她的心虛。
其實,與其他先帝所誕的皇子們相比,浩瀚的外貌並不若其他兄弟般那麼招人注目。
他並沒有臨淵的溫文儒雅!也沒有臨淵那般老好人的嘮叨與熱血心腸;他也沒有麗澤外貌光彩逼人,與總是優間從容的神態:他當然更不似武藝高強的破浪那般讓人不得不去注意,且他,也無破浪那任性到底就無人能左右的個性。
他只是個很平凡的人。
他一點也無任何奇特的地方,也無讓人一眼瞧過就過自不忘之處,然而這樣平淡無奇的他,卻是先帝指名的下一任帝君,也是這座中土帝國的當今皇帝。
抬首望去,這座位於人間端麗輝煌的皇宮,集結了世間所有的繁華與寵耀,卻同時也貧瘠得令在紅牆綠瓦外那一端的人無法想像。
它像是荒蕪沙漠裡,一座種植了太多植物的茂盛花園。但,就是因為人們貪心地種植了太多,因此,裡頭充斥著迷惘、偏激、沉浸與無法自拔,它集合了人世間所有的歡愉與哀戚,其實永遠的天堂並不在其中。纏綿俳側更是個遙遠的夢,偏偏,它又像罌粟般蠱惑著所有人,因此當你一日一步入其中,就如同其他入了網的小蟲們,在飛入網中後,便因絲網纏身而再難迷途知返,更遑論是抽身而退。
將熬好的藥汁倒入碗裡後,帶著心事的晴諺,以托盤盛著藥碗,踩著輕盈不吵醒浩瀚的步伐步進寢宮裡。
還病著的浩瀚,在這夜裡睡得很熟,站在榻邊低首看著他的病容,她在心底問著自己,她有多久沒有這般看著他了?
明明都那麼多年了,過去的印子也已淡得看不見蹤影,可是,要做到原諒自己、也原諒他,她卻覺得好難、好難……難到她的內心歲歲年年下來,就快被慾望與自製給撕裂。
她怕一旦原諒他,他就不會再留在她的身邊,她也怕,旦她原諒自己,她就會不計一切後果想要……
想要得到他。
睡得不甚安穩的浩瀚在夢中翻了個身,俊朗的面容,在她的視線下逐漸面向她,令她中止了腦海的思緒。立在榻旁的十二盞燭台,將那張她早已熟悉到有如自己的臉龐映照得是這麼清晰,她擱下手中未涼的藥碗置在小桌上,坐在榻旁繼續靜靜瞧著眼睫緊合著的他。
知道她的目光現正流連在他面上的浩瀚,刻意繼續裝睡,好讓她能夠繼續放肆自己。他向來就睡得很少,也知道唯有在他合上了眼時,她才會毫無顧忌地在他的面前,做她真實的自己。
他願意這樣成全她。
即使不能望進她美麗的眼眸裡,看清楚此刻她正想著什麼,但,他很願意留住這道只能靠想像細細感覺的目光,至少,總是將視線自他身上撇開的她,在這刻,不再迴避於他,而合上眼的他,在有了這層隔閡之後,也無須在面對她時再攜著內疚的心情。
其實他們都明白,自很久以前起,他倆之間早已有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存在。
當年的他們,每回偶爾相遇,即久久不能放開彼此的目光,就像是御院中的正企圖攀上樹的籐,蜿蜒糾纏,彼此緊緊纏繞。可就在不該發生的那一日發生後,這株小小的愛苗,也因為她父母的死去而被摧毀了。即使至今,他仍舊忘不了那日跪在雙親屍首旁的她,那時臉上的茫然與無助,和她面上想恨又不能恨的神情,龐大的內疚與自責,令他很想就此親手扼殺那份暗地裡的感情,但,他的心,卻又始終無能為力。
也許愛情的本身,就是摧毀愛情的兇徒,相互吸引之餘,也相互地彼此傷害。
人生那麼長,無論發生了何事、無論曾再如何憎恨與心痛,日子仍舊是要一日日地繼續過下去,可那曾經碎了一地的愛情呢?它們上哪去了?
雖然它們依然存在,他們也都還在彼此的身邊,只是在小心黏合過後的心動,就顯得太過透明與脆弱,彷彿只要輕輕一觸就又要碎了股,禁不起再一次的觸碰,也禁不起另一次虔心的撫摸。
這世上,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相處與情愛,大部分都有著相似的模式。只是,他人大多是以行動或溫暖的言語來證明,而他們,則是在某些情緒就快溢出胸口時,趕緊刻意問躲對方的目光,並小心維持著這份誰都不要戳破的安靜,欺人,也欺己,就只是為了能繼續保有這一份有著距離的安全關係。
那種感覺,有點黏膩甜蜜,卻也有點悲哀。
冰涼的掌心,試探性地撫上浩瀚微熱的額際,它停留了好一會兒,才輕緩的離開,在它離開時,自那似走又不願走的指問無言地傳來種類似依依的感覺。他沒有睜開雙眼,只是繼續裝睡,為的只是想多回味一會兒她這總是對他表裡不一的溫柔,為的,是想讓從不在他面前表露出關心與柔情的她,能再次全身而退。
當坐在他身畔的晴諺悄悄起身離開床榻的那一刻,其實浩瀚很想睜開眼、拉住她,然後撤除所有掩蓋的暖昧,挽回年少時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份心動,讓那原本就該發生在他倆之間的情事,開花結果。可他知道,一旦保護彼此的面具戳破了,以他倆皆敢愛也敢恨、不是玉碎就是瓦全的性格,他們彼此恐就無法再偽裝下去了。
因此他只能忍耐著。
只是,他不知他還能再忍多久。
遠處門扉輕輕合上的聲響,令浩瀚睜開了雙眼,聆聽著晴諺在廊上極力放輕的腳步聲,他默然地握緊那雙以往明明就可以捉住,卻在此時什麼都得不到的掌心。
當思念變成一種煎熬時,回憶也就變得益加甜美。
寂寞是罪,心碎是醉。
或許他們的眼淚都找不到出口,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流,又該與誰依偎。
其實,他們都只是缺乏勇氣去承認,他們後悔。
於是在這夜,他們就一如多年來的無聲默契,繼續這般……
他騙他自己。
她騙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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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陀域——
已在迷陀域裡待了好長一段時日,並將迷陀域裡投效她的人子組織成一支訓練有素的大軍後,夜色在迷陀域裡儼然已成為帝國的一大軍力。
自海皇甦醒至真天孫麗澤回到天宮後,三道與中土的關係日益緊張,收到這些消息的夜色,近來更是積極地練兵,並在迷陀域裡接連蓋起一座座軍事用城,讓它們成為圍繞中土的第一道防線。
「主子。」已與夜色會合的喜天,在出城打探消息幾日回城後,恭謹地站在她身後低映。
正在研究軍圖的夜色徽側過首,難得地發現喜天也會露出不樂觀的神情。
「如何」就她所知,迷陀域裡另一股反對帝國的勢力,如同她一般。也已集結完成,聽說不日就將起兵,想搶在她之前一統紛亂的迷陀域。
「神子們……」不知道該怎麼說的喜天,考慮到夜色的心情,支吾了老半天就是沒法把話說出口。
夜色有些不耐,「領頭的是哪個神子?」她想不出在這片迷陀域裡,還有誰能夠與她匹敵,也不認為迷陀域裡有人有資格成為她的對手,並成為帝國的大敵。
微微抬首看了夜色一眼,想起才喪父未久的夜色,在這世上與夜色有所牽繫的人已所剩不多,對於此境,喜天就覺得,要想好好的把話說出口,竟也是一種心酸。
「喜天?」
她沉痛地閉上眼,「是……解神。」
自家師尊的名諱忽入耳,夜色眼中頓時盛滿了意外。
她一手撫著額,怎麼也沒想到與她為敵的,就是曾經代父撫養過她並教導她武藝的尊師。
她怎會忘了,解神也是個神子?神子有難,與三道關係深厚的解神自是不會袖手旁觀。只是,解神可知道,他的對手,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親徒兒?還是說,解神就是因為知道代人子領軍的是她,武林中目前尚無人可與她匹敵,所以才刻意為神子挺身而出,與她對抗?
「主子,你打算怎麼辦?」為她的立場感到很為難的喜天,擔心地看著一語不發的她。
夜色別開臉,有些狼狽地將目光望向窗外。
她還記得。上回她遭流放至迷陀域,回到師門去見解神時,解神那張不願意見到她的臉龐。
那時他臉上的神態,至今她仍沒有忘記,那是一種既嫌惡又想恨不能恨的心情,就算解神不開口,她也知道,解神至今仍認為是她害死了她的父親黃淙,偏偏,她又是他一手培育之徒,與親師弟之女,令他是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
在踏出師門而解神絲毫不予以挽留時,她曾心酸地想過,多年來的師徒之情。終究是抵不過一份兄弟之情,而當她在迷陀域裡為帝國親手打造了一支用來抵禦神子入侵中土的大軍後,她也曾猜想過,知道這事的解神,是否會因他是神子的身份而與為帝國效忠的她全面決裂,再不容一絲師徒之情?
「主子?」
夜色咬緊了牙關,在回首時,隨即替換上不可動搖的神態。
「一日事主,終身事主。無論來者是誰,只要他是陛下之敵,我定會為陛下動手除去,我絕不會讓神子踏上帝國寸土。」
「但……」不願意她再失去另一個親人的喜天,才想要勸她什麼,卻見夜色將手一擺,神態決絕且沒有挽留的餘地上如當年她執帝不顧大軍生死也要自前線棄軍回京奔喪的模樣。
快步走出石城後,夜色攀上石階,走至城中最高點,兩眼望向解神所居的那個方向。
「曙光!」她朝身後一喊。
聞訊而來的天獅,飛快地奔至她的身側,在站定後,仰首張口朝天大吼,震耳的獅吼聲頓時響徹雲霄。
獅吼聲揚傳千里,位在迷陀域的另一座山頭上,獨自在禪房裡打坐的解神,為此,緩緩地張開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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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浩瀚不再刻意壓下消息後,才沒多久的工夫,帝國全朝上下文武百官,皆已知西涼王是天宮天孫轉世一事,在他們猶不及消化這份震驚他們的事實,緊接著,帝國上下所有人也都知道遭到流放至迷陀域的夜色,竟私自為帝國組織了一支大軍。
消息就像失控的燎原野火,傳得很快,很快。
眾人百思不解的是,麗澤投效天宮意欲為何?
眾人既擔憂又期待的是,夜色重振旗鼓的目的又是為何?
為此,這些日子來,坎天宮宮外日日皆擠滿了想見聖面的文武大臣,偏偏浩瀚卻以養病為由,不上朝也不見人,在招來六器入宮後,他就只管將寢宮宮門一關,門外之事。全部交由那個對這兩件事也同樣是後知後覺的晴諺去打發。
也因此。這些日子來,日日趕人、對付百官的晴諺,面色從未如此難看過。
再次賞了一群朝臣閉門羹後,煩不勝煩之餘不得不命人關起宮門的她,此刻大步大步地朝浩瀚的寢宮前進,腳下的步子,隨著她愈來愈靠近寢宮。也發洩似地一下踩得比一下重。
西涼王麗澤是天孫?,
那個混蛋男人居然知情不報?他竟連這等與他安危有關的大事都沒有告知她一聲,他究竟是把她當成什麼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她竟然也是後知後覺的其中一員?
方見過浩瀚,與浩瀚商議過後,正自寢宮退出的六器將軍們,才一出寢宮,就見著帶著心火一路朝這方向殺來的晴諺。素來都很尊重她在宮中的身份,也與她保持某種情誼的六器們,只是朝她點了個頭而已,然後就速速地離開,免得被即將到來的風暴給掃到風尾。
一掌拍開寢宮宮門,並出聲命所有人都出去後,急著要浩瀚給她一個交代的晴諺,攜著滿腹的怒火直殺至浩瀚的面前。
坐在御案內的浩瀚輕輕抬首。光看她的臉色,他就知道她今日一定又賞人排頭吃了。
「辛苦你了。」他不慌不忙地拿著御筆在折子上批完最後一筆,而後趕在風雨欲來之前將它擱在筆山上。
不想與他拐彎抹角的晴諺。邊走向他邊自袖中取出他所賜的那面腰牌將它掛在腰上。
走至御案前的她,一雙玉掌用力往案上一拍,「西涼王是天孫?」
「嗯。」他點點頭,見她連腰牌都掏出來了,開始暗自在心中估量著她此刻的火氣旺盛度。
「為何此事我不知?」她美眸微瞇,自寒目中朝他射出的光芒顯得很危險。
他微微一笑,態度還是一派悠然自若,「因朕未告訴過你。」
下一刻,控制不住的質問即大聲地擲至他的面上。
「這些年來你當著我的面玩命?」從頭到腳、由裡到外,他有哪一點、哪一處是她不知的?他的人身安危、飲食起居哪一樣不是她不假他人之手一手包辦的?而他居然對她瞞著這事隻字未提過?
一想到這些年來西涼王有多少機會可對他下手,她的背脊就涼了半截,而她的心火,也就益加熾燒得不可收拾。
他以為他是帝國的什麼人?要是西涼王不拖拖拉拉的,拖至這會才表明是天孫的身份,早在幾年前就對他痛下殺手該怎麼辦?他以為全帝國的人命加起來,有他一半尊貴和重要嗎?
浩瀚不語地一手撐著下頷,靜靜瞧著已氣到面無表情的她,半晌,內心感到十分滿足的他,刻意以十分平靜的語氣問。
「你關心朕?」
睛諺忿忿地一手指向自己的腦袋,「你若有個差池,到時就算皇后不親手殺了我,我也必然有罪。」
「還有呢?」他還是很貪心。
她的音調更是冰冷,「你若有個差池,我會恨你一輩子。」
終於等到想聽的話後,浩瀚再也無法按捺住上揚的嘴角。
他居然還笑得出來一,氣到很想一手扭下他腦袋的晴諺,微瞇著雙目瞪視著這個敢拿命去賭,且賭到她弄不清他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的男人。
「這些年來你為何不命人殺了西涼王,反將西涼王留在身邊?」他是以為他有十條命,還是以為天孫對他來說根本就構不成任何威脅?
浩瀚攤攤兩掌,「因麗澤是個神人,朕動不了他。」說得理直氣壯,完全不帶半點心虛。
「你有四域與六器將軍。」動不了麗澤?這個混蛋在騙誰?他身邊最少有一打人可以替他擺平麗澤,就算麗澤是什麼天孫也一樣。
很少向任何人解釋自己所作所為的他,在想了一會後,一手撐著下頷,兩眼定定地凝視著她問。
「朕問你,倘若你身邊有個強敵,你會如何?」
她想都不想,「在他羽翼未成之前就先下手為強。」
「你的想法與無邪很類似,只可惜,如此只能斬草,卻不能除根。」很不喜歡麻煩的他不同意地搖首,「因此朕選擇的是另一種作法。」
「何種?」
「朕的選擇是……」他頓了頓,再慢條斯理地說完驚人的下文,「在他的子民面前殺了他。」
在他的話一出口後,殿中有片刻的寂靜,晴諺瞬也不瞬地瞪著全帝國子民口中的仁君、四域將軍眼中的明君。
一直以來,帝國與三道的關係,就是暖昧不明的。
想當年,四域將軍與六器將軍明明就有機會也有一舉拿下三道的勝算,可是浩瀚卻從未主動派他們出兵,而他也似乎有意維持著三道與帝國共存的現狀,他並沒有天下一統的野心,即使四域將軍們強勢到足以在他一聲令下即毀滅三道,但他始終無積極侵略的動作,甚至,他還放縱夜色與天宮之人有所瓜葛。
對於三道的神人們,他雖有提防,但也只有處於掌握神人們行蹤的狀態,對於那些神人,他並沒有阻止他們轉世回到三道,更沒有對三道放下成見相互合作之事有過任何舉動。表面上看來,他似乎一點都不在乎那些神人能否令三道壯大,更不在乎重新團結的三道,是否會進一步威脅到帝國的安危,並更進一步奪回中土。
可她萬萬想不到,他的放縱與不在乎,其實只是表面上他所安排的假象。實際上的他,想要做的,遠遠超出她所有的想像。
他以沉穩的音調向她分析。「唯有在神子的面前除掉神人,如此,才可徹底抹滅掉他在神子心中的存在,而後再告訴神子們,所謂的神人,也不過爾爾,而身為神子的他們,終究與人子一般,不過是個活在人間的凡人而已。」
「你從頭到尾……打的就是這副算盤?」看著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她不禁在想,也許從很久以前開始,浩瀚就在等了,他在等神人的出現。也在等徹底毀滅三道的機會。
「沒錯。」他很大方地點頭。
「你想要另一回合的兩界之戰?」愈是問他,她就愈覺得有股寒意直從她的背後往上攀。
他笑了笑,「它早該來了。」
歷史,本就只是戰爭與和平持續地重複而已。
百年前的兩界之戰帶來了百年的和平,但這和平,也已走到了窮途時分,若想要再有另一個百年的和平,那麼戰爭,即是得到它的唯一手段。
他們這些身陷其中,在同樣的循環中不得不扮演其中路人甲或乙,其實在歷史上,只是個再熟悉不過的跑龍套而已。他們總是不可免俗地站在相同的位置上、相同的命運上,粉墨登場上演著完全相同的戲碼,各為心中的信念而戰。
說到底,戰爭也不過是種很普通原欲,而這種原欲,每個人心底都有,不同的只是.那看鎖的柵欄是松是緊,能否因住所謂的慾望之獸罷了。
在每一個年代,每一個上位者,都不願承認在大義之外,他們心中有的也只是一種對於戰爭的渴望與沉溺而已,因成功是如此地教人目眩神迷,即使明知要付出鉅額的代價,每個世代裡,仍舊有人用著和平這個很是動聽的借口,讓他人為此前仆後繼。
只是,那些在戰爭裡扮演跑龍套的角色呢?他們真如主上般如此熱中於戰爭與和平嗎?也許他們只是從沒有開口說出,他們並非真的嗜血,他們也不是每個人都熱愛那血染過的功名利祿?當然,更有人總是在被迫派上戰場時覺得,是他人手中的走卒,他們當得非常非常……非常委屈。
撇開和平這二字不看。無論是敵我,他們絲毫不允許他人去切割他們心中所謂的真實。就像神子心中永遠都有著那高不可犯的神人,而他們則是神澤之下的唯一血脈,高高在上的他們,與人子這等凡人是不同的,因此他們是用盡力氣地去相信,自已心中那個已是捏造了多年的神話,他們絕不願意在更正的現實遭人鮮血淋漓地剖開時,他們卻愕然發覺,所謂的神子,僅只是人和人間中的一員而己,這教他們情何以堪?
所以,不會有人承認,戰爭僅僅只是和平的手段,他們必須繼續為了所謂的信念而戰。因為沒有人,會承認自己其實不過是個沉迷其中的丑角罷了。
「朕說過,朕討厭不輸不贏的感覺。」浩瀚再次重複之前曾對臨淵說過的這句話。「因此若要賭,那麼朕不是全贏,就是徹底服輸。」其實,他的個性是很乾脆的,只可惜,臨淵到死都不明白這一點。
「你想怎麼做?」
他不囉唆,「除掉所有的神人。」
晴諺有些駭然地看著他,「你……從一開始就已決定要除掉三道所有的神人?」
她原本還以為他是要中土三道融合,藉以求得所謂的天下太平。
「不如此,就算朕能一統三道又如何?」他神色一斂,目光如炬地直視她的眼眸,「若不徹底剷除神人,神子們心中永遠都會有著女媧、海皇、天孫,唯有將這三者徹底自神子的心中拔除,天下間才能永不再有三道,神子才能不再崇神,而這片大地上分裂的國度,也才能真正一統。」
聆聽著他不帶溫度的字句,睛諺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又再次聽見了命運邪惡的笑聲,正低低地在空氣中徘徊。
望著他堅定的神情,她這才驚覺到,眼前的這個浩瀚,他早已脫離了往事的那團泥沼,展開大鵬般的雙翼振翅高飛,而她,卻仍舊持續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獨自狼狽地糾纏著已逝的過去,並因此猶豫不決,而未能及時跟上他。
他就要愈走愈遠了……
他怎麼可以?
見她怔站在原地。連眼眨也不眨,他不禁有些莞爾。
「你對朕的作法感到很訝異?」也許是他的好人扮太久了,久到所有人都不會相信他心中想的竟會是這些,是否他該將壞人權從無邪的身上搶回來由他自己來扮?
晴諺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甩開心中的那份情緒,重新正視這個已不再是她所瞭解的浩瀚。
「你可知此舉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仁君所為?」
她是知道他一直都是個心機深沉的人,只是她不知,在他那片深得不見底的心海深處,竟見也有凡人般殘忍的溫度,為了他的目標,他可以等,也可以忍,更可以拿性命去下賭注。
「朕只是個人,因此只能是人君。」他聳聳肩,說得再理直氣壯不過,「仁者之仁義,那是皆太平之後的事,在天下尚未得到一個交代前,朕只能是一個人君,既是身為人子之君,朕的所作所為,當然是人之所為,因此就算是手段陰險了些,也是情有可原。」
「是嗎?」不知道這些話,若是讓那些崇拜他的四域將軍聽見了,他們會有什麼感覺?
他說得更坦白點,「朕的心胸並不寬大,即便朕的所作所為不正大光明,甚至是陰險,那只因朕是個凡人,在朕的肩上,朕有守護人子的責任。即使是得不擇手段。」
「不擇手段?」她挑高黛眉,臉上一派完全不以為然,「真動聽的幌子。」
浩瀚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自認與他相處夠久也太過瞭解他的晴諺,一語直接戳破他先前說得很動聽的假象。
她不客氣地潑他冷水,「不想輸就說不想輸,幹啥還扛著大旗為自己找那麼多借口?」把圈兜得那麼遠、把話說得那麼無私,說穿了,不就只是因為他是個很討厭認輸的人?他以為她是頭一天認識他不成?
他愣了愣,而後在她不屑的目光下克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你繼續去笑你的好了。」她不悅地板起嬌容。
很久沒這麼開心過的浩瀚,在笑了一會後,突地伸出一手握住她的衣領,一把將她揪向前,讓他的氣息直撲在她的面容上。
「晴諺呀晴諺……」他伸出一指,帶著似真似假的口吻,以指尖輕劃過她柔嫩的臉頰,「你教朕如何放過你?」
「陛下自重。」不太習慣與他這般過於親暱的接觸,被迫彎著腰的她隨即撥開他的手離他遠一點。
再次任她全身而退的浩瀚,不語地瞧著她有些亂了方寸的模樣,隨後,她又馬上在他面前換成一如以往鎮定自若的樣子,這令他不禁想起那日無邪的鼓勵,突然之間,他覺得這些年來的偽君子,扮得似乎相當無謂。
曾經狠狠烙在心上的過去,就永不能抹去嗎?
不,這世上並沒有什麼是永遠的,只因歲月是斑駁了痕跡的最佳劊子手,既是如此,那麼,既然連痕跡都已不再存在了,這種他走一步,她小心翼翼在他後頭跟上一步的日子,究竟還要維持多久?那份曾經擁有過。卻從沒說出口的情愫,如今已成了一壇埋藏在地底的佳釀,現下的他,只要大口吸氣,幾乎就可以隱隱嗅到它發酵成熟後的惑人香氣。
若是他開壇啟封,漾在空氣中的酒香,定會日日微醺著醉翁,而那在暢飲後的醺然,是否能夠持續一整個自私的人生?
他很想知道。
他不想再掩飾下去了,她暱?
他要是再不為自己自私一點,恐怕不只太辜負無邪的一番心意,也會繼續這般難為了總是配合著他的晴諺。只是在她心底,還像當年一樣,也有著他嗎?
就算當年的他有罪吧,但該償的,不該償的,他和她都為此付出過龐大的青春代價了。生命的關口早在多年前已迤邐而過,他們究竟還想為難彼此到何時?又或許,其實他們根本都沒有錯,卻偏偏將罪攬至自己的身上,然後告訴自己,要贖罪,這才能讓自己安心些,可他們究竟有沒有想過,他們想贖的到底是什麼?
強烈想要住進另一個人靈魂裡的感覺,化為龐大的力量在他的身體裹不斷地用力推擠著,屬於過去的夏日、湖水、濕濡的腳印……浮光掠影地在他的眼前俠速倒退而過,最終回到了當年那名與他坦坦而望的少女身上,與他相互對望。
他好懷念她那時的眼眸。
不習慣他又沉著聲不說話直盯著她瞧,晴諺彎身朝他福了福,才想告退離開,方轉過身對,在她身後,卻傳來他的低語。
「晴諺。」
她側過首。有些納悶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地,她覺得那雙眼瞳炯亮得有別於以往。
「總有天,朕會吃了你。」浩瀚宣告式地告訴她。
在那一瞬間,在她的心房裡,似乎被某種尖銳的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釋放出的痛感,細細地鑽進了她的血脈,令她覺得渾身上下帶著微微的刺痛.但在刺痛之外,它帶來的是更多的訝然與難以言喻的期待。
在那雙黑色的眸子裡,她沒有找到半點動搖或是笑鬧的意味,有的,只是勢在必得的決心,和極力想隱藏起來的戀意,這令與他辛苦維持這種關係多年的她,滿心被訝然淹沒之餘,迷離暈醉地籠住她,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任憑著自己快速地一直、一直向下墜落,墜向心底那張已存在多年的纏人情網。
該不該攜上防備的盔甲?還是就這般順水推舟?
在她記憶裡的青春,那其中的美好。是她此生唯一來曾牢牢握捉住的。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成長抿去了過往的淚,篩漏過心痛與撼恨,最後為她留下這麼一丁點還留在他眼中的眷戀。此對此刻,她彷彿又聽到了生命中的馬車,毫無預兆地再次在她的面前對她來個大轉彎,然後靜待著她願不願意打開車門,走下車去拾起那些殘存的美好。
忐忑的心跳幾乎壓抑不下,過了很久。晴諺站直了身子、挺起背脊,不再迴避地凝睇著浩瀚的眼眸,淡聲的問。
「你吞得下嗎?」
志得意滿的浩瀚,在迎上她不服輸的目光時,覺得當年那個站在橋上與他對望的少女。似乎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邊,當下,他的心情有若晴空萬里。
他繞起唇角,篤定地朝她頒首。
「咱們等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