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追她追回她的宅子裡的廉貞,遭她拒於門外已有好一陣子了,無論他好說歹說,天都就是不開門,也聽不進他的任何解釋,廉貞的雙眼再次滑過這扇只要一掌就可擊毀的門扇,然後捺下性子,再次忍讓地收回雙掌。
「開門。」
「你認錯人了!」將身子緊抵在門扉另一端的天都,想也不想地就大聲回吼。
「我沒有。」他那篤定不移的沉穩聲調,馬上招致屋內另一波更激烈的反彈。
她火大地抬腳重重往門扇一踹,「我只是恰巧長得像而已!」
「我沒認錯,而你的長相也和百年前完全一樣。」廉貞兩手環著胸,乾脆再對她抖些內幕,好讓她死了那條否認的念頭。
下一刻,門扇果然在他預料之下霍然開啟,同時在門縫中還夾了張一副難以置信的俏臉。
天都顫顫地指著自己的鼻尖,「你是說……我這張臉皮足足用了一百年從沒換過?」他有沒有說錯呀?
他緩緩替她更正,順手替她奉上那只她居然拿來扔他的繡花鞋。
「是用了兩次。」她要是換了張臉皮,他哪還認得出來並且找到人?
愈想就愈覺得不公平的她,一把搶回鞋,並怒氣沖沖地對他拉大了嗓門。
「我就沒別的選擇嗎?」她是天生欠他的呀?
「我也希望你能有。」被吼得神清氣爽的他,兩眼一瞇,當下脾氣也被她吼得有點上來了。
打從聽完他的話後,赫然發覺大限之期已不遠矣的天都,此時此刻才沒空理會他老兄究竟是在對她擺個什麼凶臉,她一把狠狠拉過他的衣領,眼對眼地直瞪向他。
「喂,你肯定你真沒認錯妻子?」
「肯定。」他白她一眼,以指彈彈她的鼻尖,「你以為不情願的就只你一人?我也很委屈好嗎?」
「你委屈?」她扯緊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問。
他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唾棄,「你也不想想你這是什麼德行。」既貪財又沒原則,脾氣又大得跟什麼似的,簡直就跟前世差了十萬八千里,要不是她長了張相同的臉,而封誥又再確定不過,他才不承認他以前娶過這種女人。
「那可真是抱歉了!」天都朝他微微一笑,接著姑娘她面色一換,再次當著他的面使勁地把門轟上。
不小心說出實話的廉貞,一手捂著差點被轟扁的鼻粱,一手繼續在門板上敲個沒完沒了。
「天都,你躲不了的。」
「住嘴,我才不信你這套!」穿好繡鞋的她,不願屈服地打開一道門縫用力更正,「還有,咱倆不熟,少叫得那麼親熱!」
耐性已差不多被她磨光的廉貞,乘機伸手想拉開門扉,卻差點在她猛然合上門扉時被她夾掉十根手指頭,眼看她真的是卯起勁來全心全意的否認,他沒好氣地撫著額與她算起帳。
「當初我有警告你別靠近我了,可你就是要做阿爾泰的生意。」不去想該怎麼解決問題,就只是不承認?要是這招有用的話,他摀住她的嘴也不准她承認。
天都氣吼吼地在門內回嚷,「你那時又沒講清楚!」怪不得他會擔心她的安危,她就說她最討厭這種老是只把話說一半的男人,這下可好,倘若他說的全是真的,那他害也害死她了!
「現下反悔也來不及了,你的時間不多了。」被她嚷得兩耳轟轟叫的廉貞,邊說邊掏掏耳,依舊不死心的想要她面對現實。
「那你還不快離我遠一點?」她火冒三丈地往門板上再揍一拳。
「與其逃避,還不如著手解決問題。」他也不客氣地在門板上回敲一拳後,再忍讓地說出計劃,「我的朋友曾告訴我,他有法子解眾神所下之咒。我之所以留在你身邊,就是想解你身上的咒。」
門內的她安靜了一會,而後拉長了狐疑的音調。
「阿爾泰那傢伙懂得解咒?」
廉貞朝天翻了個白眼,「不是他。」那小子別到處惹麻煩就很好了,還指望他能有什麼用處?
「那個頭上有撮白髮,只會不斷救你的人懂這玩意?」她馬上聯想到另外一個。
「他懂。」對於這點他就信心十足。
在廉貞的話尾一落之後,緊閉的門扇隨即開啟,天都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確定他不像是在胡謅之後,揚高了柳眉問。
「真的?」
他的表情頗為不屑,「拿你的性命開玩笑我有什麼好處?」
「那好,他人在哪?」她兩掌一拍,急於快去找到這個可能可以挽救她性命的恩人。
偏偏對於這個問題向來總是一個頭兩個大的廉貞,卻在她心急如焚的這當頭,一手撫著下頷,對她擺出一副沉思的模樣。
「他是什麼人?」急性子的天都伸手推推他。
「嗯……做買賣的。」廉貞皺緊了眉心,猶豫的音調拉得長長的,臉上的表情還一副沒把握的樣子。
「哪種買賣?」她愈問愈覺得有問題,一顆心再次因他而緊繃了起來。
他繼續擺出努力沉思的德行給她看。
她額上青筋直跳地握緊了拳頭,「你……連你朋友做哪行的都不知道?」
廉貞大剌剌地將兩手一攤,「他一年最起碼換三百個行業,我哪知他今日是賣柴的還是看相的?」封誥本來就是換業如換衣,這能怪他記不住嗎?
「那你是打算上哪去找他來幫我解咒?」險些被他氣昏的天都,張牙舞爪地逼向一點都不可靠的他。
他搔搔發,「這個嘛……」好問題,向來是那兩個傢伙找上他的,他可從沒主動去找過任何一個。
「算了,與其靠你,還不如我自己來。」她將兩手往腰際一叉,決定求人不如求己。「告訴我他叫什麼名字、家住哪,我去找他。」還好她是做這行的,不過是找個人而已嘛,不是問題。
「他叫封誥,也住迷陀域。」
天都聽了馬上轉身回屋子裡去打點她的行李,就在她整裝完畢一腳踏出門口時,她發現也已經打包好的他,正站在門邊等著她。
她不悅地擰著眉,「你想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陪你一塊去呀。」比起她那張寫滿不歡迎的冷臉,此時廉貞的臉上也寫滿了不情不願。
她敬謝不敏地大聲回拒,「謝了,你離我愈遠愈好!」她的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可打從他出現起就全變了調,要是再和他攪和下去的話,那還得了?
「封誥不見得會幫你。」在她踩著疾快的步伐往大門移動時,廉貞跟在她的身後不疾不徐地說著。
「最起碼不會像你一樣害我吧?」她忿忿地回首瞪他一眼,加快了步伐繼續朝外頭前進。
豈料他卻再認真不過地向她表示,「這很難說。」
原本十萬火急要去找人的天都,猛然停下腳步,緩緩回首看向他,在見著他一板正經的模樣後,她氣急敗壞地跺著腳。
「你交的都是些什麼朋友啊!」
當火爆佳人攜著滿腹怒火一路殺出大門時,廉貞還慢吞吞地在她身後指正。
「你走錯方向了。」
「人我自己會去找,用不著你來教我!」天都邊吼邊往外頭的林子走,「不許跟過來,你這大禍水少再來害我!」
他涼涼地跟在後頭繼續落井下石,「反正再害也不會比現下更慘。」
「給我住口!」她直接將手中的布包扔至他的臉上。
接連幾日都在天都住處徘徊不走的段重樓,在天都一路吼出家門後,蹲在她家大門前愣愣地看著那個他差點認錯人的自家妹子。
他苦皺著臉,「我好像換了個妹子……」為什麼她的性子愈變愈怪?以前的她,性子溫柔婉約,從沒對誰說過一句大聲話,前陣子的她,則是性子一改,變得冷淡似水,而現下,她又暴躁易怒得像個陌生人,害他幾乎快認不出來。
「王上?」
「跟著他們。」他彈彈指,朝身後的屬下吩咐。
「是。」
他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這麼多人了,一來是因他刻意避居於深山野嶺,二則是因他已懶得再與人間主人打交道,反正出現在他生命裡的人們,總像是候鳥般來來去去,時候到了就會離開,因此近些年來,他很少有機會能像這樣與人們熱烈地接觸過。
一掌擊飛了舉刀衝向他的男子後,廉貞再次將眼前這票人數可觀的攔路人打量過一回,在有了接連幾日的心得後,他發現這回來的並不是上回的那一批,雖然他們的臉孔皆不相同,但他們都想宰了天都的模樣,卻是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忍不住轉首問向同樣也身陷混戰中的肇事者。
「這是你哪一單的生意?」他承認她的身手是不錯,也滿會找生意來做,只是,她似乎不懂得做生意得有始有終的這個道理,老是留著些仇家等著來追殺她。
「上上上一單。」天都在蹲下身子閃過一拳時,忙裡分心地回答他。
「昨日的呢?」只用一隻手就游刃有餘的他,也不管眼下是什麼情況,還狀似輕鬆地與她閒聊。
「上上上上一單。」一口氣對付眾人的她,可不像他能那麼輕鬆,在一腳踹開湊上前來的大漢時,她擦了擦佈滿額際的汗水。
他冷冷哼了哼,「你的仇家可真多。」她該不會是每做一單生意就結一個仇家吧?
「還不都怪你這頭白髮太醒目?」說到這個就有氣的天都,一把扯過他的衣領,指尖直往他的鼻子戳,「跟你走在一道,說多招搖就有多招搖,他們不找上我才怪!」都說過別跟著她了,他老兄就是硬要替她找麻煩。
他不滿地挪開她的指尖,「又怪我?」是她不懂得做生意要斬草除根,總留著仇家日後來找她報仇,這也怪他?
「不怪你這老頭子怪誰呀?」她沒好氣地挽起衣袖,並看不順眼地推他一把,「不要再同我說話了,我會分心,你給我到一邊去。」仇家是她結的,他老兄來湊什麼熱鬧?
「是你別來礙事才對。」廉貞一掌握住她的掌腕,輕輕將她一拉後,再將她往旁一送。
被迫退到場外的天都,撇著嘴,蹲在路旁的大樹底下,不甘心地看著連刀都沒出鞘的他,好整以暇地以掌刀對付著眾人,還不時抬腳將幾個挨了一掌的仇家踢至她的面前。
在一個倒在她面前的大漢,仍不死心地想爬起時,她順手舉起一顆擺放在樹下的大石,直接往大漢的頭上一敲。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封誥在哪?」負責蹲在樹下敲人的她,百般無聊之餘看著那個說好要帶路,偏偏到現在還迷路到找不到路的老兄。
「你這麼性急?」他回首瞧她一眼,再把一人踢過去給她收拾。
她遷怒地舉起石頭用力再往下敲,「性命像蠟燭兩頭燒的人又不是你,你當然不急!」
「他應該住在隔壁的那座山。」他認真地想了一會,還是同一套說詞。
她恨恨地瞪著這個迷路男,「昨日你也這麼說……」說來說去就是他還是找不到路。
「是嗎?」他看著遠處每一座在他眼裡都長得差不多的山頭,再順道將手肘重重往後一拐,將另一個想偷襲他的人給撂至一旁。
「好歹你也多活了一百年,你就不能多認點路嗎?」舉石敲完最後一個人後,她理了理衣裳,走至他的面前向他興師。
廉貞沒理會她的抱怨,只是在解決了眾人後一手抬起她的下頷問。
「你到底還有幾單生意的仇家沒解決?」這些仇家要是一直來礙路的話,不但會被他們給拖上一段時間,還會耽誤到她所剩不多的日子。
「嗯……」一時之間也算不清的天都,伸出十指努力地算起這些年來她努力在躲的仇家還有幾個。
說時遲,那時快,破空而來的一柄飛箭自遠處射向她,反應靈敏的廉貞一掌握住那柄與她只差毫髮的飛箭,並旋身揚手用力一射,以牙還牙地將箭送回給遠處的箭主。
他側首瞪她一眼,「看樣子還很多。」
天都轉頭就走,「那又與你無關。」給人追著跑,本來就是她的生活樂趣之一,他要是把他們全都打死了,往後她枯燥的生活裡還有什麼樂子可言?
出手幫忙還領了她一張冷臉?廉貞老大不爽快地伸出一指勾住她頸後的衣領,再慢條斯理地將她拎回他的面前。
「你……」他彎低了身子將一張大黑臉逼向她,「完全不懂得感恩這兩字怎麼寫?」替她打發了這麼多票人後,她沒一句謝謝,也沒一句辛苦了,就只是會嫌他愛多管閒事?
天都也沒跟他客氣,兩手叉著腰與他大眼瞪小眼。
「是你自己要扮英雄的,覺得逞強的話就別來攪和。」打從遇上這些人的頭一天起,她就叫他閃邊涼快去,少插手她的私事了,偏偏他就是聽不懂人話,她又有什麼辦法?
聽完了她的話後,廉貞揚高一眉,忽地以一手捉住她的下頷,抬高了她的臉龐左轉轉、右看看,接著又把她整個人轉過一圈,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將她給打量過一逼。
「你做什麼?」她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才想離他遠一點時,他又一把握住她的臂膀將她拉回他的跟前與他面對面。
「我只是覺得……」觀察了許久後,廉貞猶豫地吐出他的心得。
她納悶地皺著眉,「覺得什麼?」
他毫不掩飾心裡的失望,「你跟上一世時差真多。」雖說轉世投胎後,每次都會有些誤差和不同點,可他記得以前的她既溫柔又善解人意,才不像她這般王女脾氣這麼大,若不是眼下的她長了張和以前同樣的臉龐,他還真以為他找錯了妻子。
天都愣了愣,隨即放軟了嗓音,一手輕搭在他的肩頭上笑意盈盈地問。
「難不成你還指望我會是溫柔婉約,還小鳥依人的那種女人?」他到底是在期待她些什麼?
「嗯……」他摳摳下頷,一臉正經八百的,「那樣的話,或許就會順眼多了。」至少誤差不會那麼大。
天都立即將笑意一收,只差沒賞他一記拳頭。
「請你搞清楚、看對人,我叫段天都,不是你以前的妻子。」什麼轉世投胎全都是他說的,是真是假也沒人知道,還指望她像他的妻子?誰有空去加入他的一廂情願?
廉貞將臉懸至她的面前,還以施恩似的口吻對她說著。
「我當然搞得清楚你與她的差別,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這麼抬舉你?」若是當年的出雲性子就與現下的她一樣,就算是聖上下令他也要抗旨拒婚。
抬、舉?搞了半天,她還必須為了她這張長得像的臉龐感到感恩才行?
「好……」一肚子怒焰全都能熊燒上來的天都,毫不猶豫地抽出腰際的長劍指向他,「我決定就在今日做完阿爾泰的這單生意。」
他不賞臉地聳聳肩,「省省吧,我又死不了。」
「在我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後,我看你還活不活得成。」躍躍欲試的天都,認真地以劍鋒瞄準他的頭間。
他以兩指挪開她的劍鋒,「殺了我,誰帶你去找封誥?」雖然說,他是完全不把她的小貓功夫給看在墜裊,只不過老是讓她砍著玩也挺吃不消的。
「放心,我會在時限內把他挖出來的……」壓根就不指望他的天都,使勁地想自他的指尖抽回自己的劍。
「有人來了。」忽地轉首看向身後的他,朝她抬起一掌向她示意。
停住所有動作的天都,在大略聽出來者的人數後,不甘不願地收劍回鞘,並拿出水袖打算一口氣解決這一波的舊仇家。
「嘖,真麻煩。」不勝其擾的廉貞,在大批人馬的腳步聲抵達前,低首看了身旁的元兇一眼後,騰出一手直接將準備大展身手的她給扛上肩頭。
「你做什麼?」整個人倒掛在他肩上的天都,柳眉倒豎地想從他的肩上下來。
「雖然我一點都不想承認你這只潑貓曾是我的妻子,但很顯然的,跟你比起來,我算是有良心多了,所以縱使我再不願,我還是得履行一下身為人夫的責任。」在她不斷掙扎時,他刻意以掌心拍拍她的俏臀,並在追兵趕到前提氣往枝頭上一躍。
火氣一古腦地往上衝的天都,在他的大掌牢牢固定在她的臀上不動時,手腳並用地在他身上又踢又打。
「什麼人夫的責任?」當他開始以飛快的速度在林間跳來跳去時,她一掌就推歪他的臉,「你少拿金子往自己的臉上貼,快放我下來!」
「別亂動,別……」看不見前路的廉貞,七手八腳的想按住直在他肩上扭來扭去的她,冷不防地,他兩手一個沒將她抓穩,「啊。」
「你……」從他肩上往下掉的天都,只來得及說出這字指控。
定站在樹梢上的廉貞,在她轟轟烈烈地以倒栽蔥的姿勢一路從樹頂掉至樹底時,頗為內疚地掩著唇,並在回想起她火爆的脾氣後,突然不怎麼敢下去瞧瞧她此刻降落的慘況。
只是再怎麼不想,他還是得下去面對現實,過了許久才躍下樹的他,有先見之明地站在距離她十步之遙的地方,面對摔得鼻青臉腫的她,他想笑又不太好意思笑地努力繃著張臉,逼自己吐出聽起來勉強有點悔意的歉語。
「我不是故意的……」
天都二話不說地脫下腳上的繡花鞋,使勁地將它扔至他的臉上。
向來就不太會接這種軟綿綿的暗器,因此在熟悉的繡花鞋又準準地貼上他臉龐後,對不住她在先的廉貞,只能認命又認分地將它自臉上拿下,他瞄了瞄她,又不識相地再加上一句。
「你頭上還有個鳥巢……」
下一刻,繡花鞋再次準確命中他的臉龐。
海道
迷海三大島裡,岩石和洞窟密佈、港邊停滿戰船,素為迷海軍武重地的玄武島,和身為海道商業重鎮,港邊佈滿商運與魚貨船隻的都靈島,素來就是海道神子們主要出入的兩大島,相形之下,島上綠意遍佈、花木扶疏,原應是農耕大島的琉璃島,原本是顆海道神子們眼中的多彩琉璃,但因人口數遠少於另兩島,且在新任島主波臣上任之後隨即廢耕,因此近年來,海道神子們逐漸減少往返於琉璃島,使得本就較為冷清的琉璃島,近年來更像顆沉寂在迷海裡的彩色琉璃。
午後春光正好,站在岸邊凝視著迷海海面的波臣,頭也不回地問。
「找到海皇的玉座了嗎?」
方才率領船隊自海上歸來的湮澄,濕透的發還沾著海水,掩不住一臉疲憊地跪在她的面前。
「回島主,尚未……」迷海這麼大,這百年來也從沒有人能夠找到當年海皇沉睡的地點,曾經目睹海皇潛入海中的祖先們找不到,他們這些拚命打撈的後代當然也找不到。
「再找。」波臣毫不猶豫地下令。
花了數月的工夫,不論冬霜晴雨,日日都在海裡尋找玉座的湮澄,茫然地抬首望著她的背影,對於她這個命令,心中有著千萬個不願,亦不知她究竟是為了什麼,對尋找海皇這事那麼執著。
久久沒聽到他的回復,波臣不耐地回首瞪他一眼,「還不快去?」
「是……」他勉力自地上站起,頂著體力已快透支的身軀,準備再次回到海上,狠下心再對所有奉命潛入海中尋找的部屬們下達這道命令。
目送著湮澄像是隨時隨地都會倒下去的背影,與他同樣都侍奉於她的松濤,頗為同情地搖首。
「島主不讓他們歇歇嗎?」神子也只是人,她是想把他們全都累死在迷海上不成?
「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她無動於衷地朝他勾勾手指,「東西呢?」
松濤隨即自袖中取出那封遠自中土送來的信件呈上給她。
「島主,上頭說些什麼?」在她閱信時,他邊盯著她時而訝異的神情邊小聲地問。
波臣笑了笑,單掌揉碎手中之信,「說咱們的主子,想要創造出一個效忠於他的神。」
他十分懷疑,「海皇會聽命於他嗎?」這個野心,不覺得太大了點嗎?好歹海裡頭的那尊神,可是當年一手創造了海道之神,要他聽命於一個凡人?
對於這點,一開始波臣也是充滿懷疑,但在這些年來的長期接觸下,她並不意外上頭的主子會有此宏願,也有點期待他真能實現這個夢想。
「難說。」若他真有他所說的那麼本事的話,或許他真可以操控海皇也說不定。
「島主。」松濤清了清嗓子,雙眼瞥向她的身後向她示意。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見了遠處踏上琉璃島的來者是誰後,波臣不禁挑高一雙黛眉,而後她朝他揚揚手。
「你避一避。」
「是。」在觀瀾走近之前,松濤自後頭的小道先行離開。
站在原地未動的波臣,在發現觀瀾似乎是帶著極大的火氣前來時,她兩手環著胸問。
「難得你會親自登島來找我,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另兩個島主不是早就不怎麼跟她往來了嗎?怎麼又會跑來這管閒事?
「問問你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帶著淘沙一塊登島的觀瀾,鐵青著臉快步走至她的面前,大聲地將話擲在她的面上。
波臣不痛不癢地搔搔發,「好吧,我是何德何能才能讓你如此光火?」
「放縱琉璃島之軍沿岸打劫人子的人是不是你?」若不是親眼所見,她還真不願承認,那些只因想坐享其成。就貪婪地上岸打劫人子的人,與她同樣都是海道的神子。
「噢,那件事啊。」她原本還不知究竟是誰壞了她的好事呢,原來那個阻止她手底下的人搶劫者,就是這個愛管閒事出名的觀瀾。
觀瀾一把扯過她的衣領,「又是你下的令?」
「我只是沒有阻止他們而已。」波臣冷冷地拍開她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對她笑得很無辜。
「別再丟海道的臉了!」她震聲大吼,直想把這個執迷不悟的同僚給吼醒。「再這樣下去,海道神子將永遠不能靠自己生存,而中土的人子也將永遠都瞧不起咱們!」他們三個島主是花了多少年的時間,才讓長期以來不肯自力更生的海道神子們學會靠自己?沒想到她身為一島之主,竟愈活愈回去,還帶頭破壞海道多年來打下的根基。
波冷哼了一聲,愛理不理的,「我管那些人子怎麼想。」
觀瀾忍不住要她認清現實,「你愛怎麼在迷海裡胡作非為那是你的事,但我勸你最好別在迷海之外生事,若是海道因此而惹惱了紫荊王那該怎麼辦?」
本還對她的說教感到意興闌珊的波臣,在那個刺耳的人名一入耳底後,隨即微微瞇細了眼。
「你就這麼懼怕帝國的紫荊王?」不過是個仗著兵強馬壯的王爺罷了,虧她和滄海都這麼看得起他。
「你不懂,我與他交過手,他不是你所想的那麼!」急著想把上回的教訓告訴她的觀瀾,話未說完,就遭她不耐地打斷。
她嫌惡地撇過臉,「得了,我聽夠這些老套了。」
「波臣!」觀瀾在她扭頭就走時直想叫住她。
一腳踏至巖上的波臣,在強烈的海風下緩緩回首,一頭青絲都遭海風吹散的她,冷著一張臉低首看向她。
「海道的神子本就是海盜,我不過是遵循先祖之職,我有什麼錯?至於那些人子,他們本就是神子的奴僕,神子們想要自他們身上拿走什麼,還需過問於人子?」
她愈聽愈想皺眉,「兩界之戰早就結束了,人子也早已不再是神子的奴僕。」
波臣壓根就不這麼想,「你不珍視你神子的血統那是你的事,但請你別拉低我的身份與那些人子相提並論。」
站在逆風處的觀瀾,抬起一手遮去刺眼的日光,在耀眼的金色光線下,她瞧不清楚波臣此刻的模樣,隱隱約約的,她只看見了在那張高傲的面容上,與長老們同樣不可一世的神情。
「告訴我,神子的血統,真這麼值得驕傲嗎?」她喃喃低問。
「當然。」波臣朝她伸出掌,再緩緩握緊了掌心。「當年一統天下者,可是我們這些神之後裔,而不是那些無用的凡人。」
愈是聽她所說的那些,觀瀾就愈覺得眼前之人,不再是小時候與她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自波臣當上琉璃島島主起,她就不再瞭解波臣,以往和她一樣,在心裡就只是單純地想守護海道的波臣,不但停止了琉璃島上的耕作,改而開始打劫橫奪於人子,就與他們百年前的祖先一樣,一夕之間毀了她和滄海極力想扭轉海道神子的形象不說,在波臣眼中,她看見了與那些甚想回到以往榮耀裡的長老同樣的盼望,不同的是,與那些食古不化的長老相較之下,波臣有著另一種他們所沒有的東西。
野心。
她深吸了口氣,「波臣,世事早已不同了,一味的活在過往的榮耀裡只是自欺欺人,眼下最要緊的足咱們得守護好海道,並與岸上的人子們井水不犯河水,以避免掉無謂的戰端。」
「我自欺欺人?」波臣嘲弄地問:「那你呢?在我讓海道的神子們吃飽穿暖之時,你又曾為海道做過些什麼?你不但連個風神都看不住,還讓她背叛了海道!」她是花了多大的氣力,才冒險自東域裡把飛簾那個叛徒綁回來,沒想到觀瀾這個心軟的島主,竟然讓紫荊王堂而皇之地踏入海道,並在都靈島上搶走了飛簾。
氣息猛然一窒的觀瀾,緊閉著嘴,在她責備的目光下,一字反駁也說不出口。
波臣定定再道:「我不是你,我不會只是枯守在迷海等待,因此奉勸你最好別指望我會像你一樣。」
岸邊強烈的濤聲,掩蓋住了波臣離去時的足音,朵朵浪花拍打在觀瀾的身上,淋濕了她一身之餘,亦讓她感到無比寒冷,她緩緩抬起頭看向那道背著她離去的背影,在這刻,她忽地想念起飛簾。
她想念曾經一心一意只想守護海道的飛簾,即使到頭來飛簾放棄了一切,也叛離了海道,可飛簾的所作所為卻從不曾背離於正道,飛簾知道什麼是可為與不可為,但這點,不擇手段的波臣卻置之不理……
「島主……」站在遠處的淘沙,在她一身都被大浪打濕時,輕聲喚著一臉落寞的她。
遠望著海面的觀瀾,勉強收回惦念的目光轉過身時,她有些訝異地張大了眼,在淘沙不解地看著她時,她走至淘沙的身旁,發覺在方才波臣所站之處,除了有著波臣被海浪打濕的足印外,還另有個印子,她走上前低首細看,眼下的這個足印,足大,所穿之鞋也不似海道中人,看來倒像是中土的人子。
兀自暗想了一陣之後,她面色嚴肅地對淘沙吩咐。
「淘沙,派出我島的船艦日夜巡守迷海沿岸,不許再讓琉璃島的任何一人登岸打劫一回,還有,派人暗地裡監視波臣,我要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雖不明白她為何會突有此打算,淘沙還是從命地拱手以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