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秋風問路,相思該往哪個方向走。
年復一年,一條條灑滿相思的秋道上,迷惘的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擦肩而過,沒有誰停留,也沒有人回首,即使我們始終都在尋找著彼此。
有一日,當我倆疲憊了,終於在交會的路口再次相逢,不如我們就約好,暫且都把心事放下,一同服一帖文火熬成的濃情。
在那碗中裝盛得滿滿的,是由三碗愛,加上七錢的心,再慢慢熬成沸騰後的你和我。
天涯又泡了。
有過自家兒子太多逃家經驗的天壘城城主夫人,在年滿十六的天涯,即將在明日繼任天壘城城主的這夜,領著天宮三山的長老們前往天壘城最高處的城樓,去見見那個在三日前已被她給關進城樓裡,並派來重兵看守的天涯,準備告訴天涯明日繼位大典的行程時,樓門一開,迎面而來的風雪,自那扇雖已加裝了鐵條,卻仍遭天涯破壞的窗扇吹進屋內,當下陣陣凜冽的寒意,將每個人的臉色都給吹凍成寒霜。
「我是造了什麼孽啊——」
再也忍不住滿腔悲愴的城主夫人,率先呼天搶地的發出一聲哀號,接著兩眼一翻,直直往後栽倒,嚇得一票長老忙七手八腳接住她,並揚高了音量朝外頭喚人。
於是在這雪大風狂的寒夜裡,雁蕩山的主城一片燈火輝煌,城內一盞盞原本已熄的燈火再次點上,城外高舉著火炬尋人的人們,手上火炬的光芒映在雪地上,將已披上夜麾的山林點綴得晶瑩炫眼。
位於天壘城主城後頭,城主夫人親妹子朝露夫人所居的別院,此刻全院的人們,在收到主城傳來的消息後,全都趕往主城去協助尋人了,而素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朝露夫人,更是急著去安慰那個聽說不知已昏過幾回的親姊。
被獨留在別院裡看家的海角,站在院廊上遠眺著遠方的主城。
他想不出天涯為何要逃。
身份血統高貴,集三千寵愛與期待於一身,且只要過了明日就將是天壘城城主,天涯究竟還有何不滿?打小到大,有天資,有天分,集所有天字美評於一身的天涯,從不珍惜所擁有的一切,且生來就注定要當城主的天涯,更是視負責兩字為洪水猛獸,總是能推則推、能躲即躲,若是沒法推卸責任,天涯就使出令所有長老和城主夫人都跳腳的絕招——逃家。
他已經數算不清天涯到底逃過幾回家了,而天涯也老是在嘴上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啥子責任都不必負,快快樂樂的浪跡天涯。
小天涯兩歲的他,名叫海角,他與天涯兩人,年紀相仿、武功不相上下,論起身材相貌,他倆亦不分軒輊,只是在他倆之間永遠都有著一大段,他只能羨慕,如何也比之不上的距離。
名副其實天涯海角般的差距。
若是說,在這座雁蕩山上,即將接任城主的天涯是天,那麼世代皆無法脫離奴籍的他,就是地。
他是個奴,他這一生為奴的命運,在他出生前就已注定不能更改了。
聽雙親說,他們的祖先原是海道的神子,真正算起來,還是海道裡頗有威望的武侯,但百年前在兩界之戰時,海道節節戰敗死傷甚重,祖先因懼於帝國的六器將軍,竟在海道生死存亡的關頭畏怯而不肯出戰保衛海道,戰後,海道雖未亡,海道的神子們也存活了下來,但他們祖先,卻因畏戰之罪而被削除侯籍貶淪為奴。
一個叛國徒,在海道會有何種待遇?別說是海道,就算是在天宮或地藏,恐也同樣不會好過,種種歧視與屈辱,並不是當年自武侯貶為奴的祖先所能承受的,自畏戰的祖先悲憤自盡後,代代抑鬱而亡的宗族先人們亦不在少數,直至他爹娘這一代,再也捱不下去這種苦日子的爹娘,帶著還在襁褓中的他自海道出走,在逃至天宮三山外,被正欲前往天壘城投靠親姊的朝露夫人收留後,這才稍微改變了他們這一族不能改變的宿命。
可他,依舊還是個奴。
只是從人人唾棄的罪奴變成了家奴而已。
那些他從不曾參與,卻得背負的過去,自他懂事以來,他無一日不為此而感到不平,可再不平,又能改變什麼?逃至天宮的爹娘,很安於這等無憂無擾的新生活與新身份,甚至為此感恩得在他仍在襁褓中時,即將他許給主人朝露夫人為奴,並誓言他家世世代代,都將為奴以償重恩。
串串的咳嗽聲,在安靜無人的雪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站在廊上的海角轉過身,無聲地走近屋廊盡頭的廂房外,這才想起已有好些天沒見著的小姐,在前些日子受了風寒。
年僅七歲的霓裳,是朝露夫人的女兒,同時亦是天涯的親表妹,幾年前在夫人的夫婿病逝後,夫人就與小姐相依為命住在這兒。
門內斷斷續續的咳音,令海角聽得不禁皺眉,他愈聽愈覺得她咳得厲害,像是要把心肝肺都給掏出來似的,聽得好生不忍的他,本是想去找身為小姐奶娘的娘親過來瞧瞧,但走沒兩步,他才想起方才娘親隨著朝露夫人趕去主城了,就連別院裡那一大票私底下愛慕天涯的女僕們,也偷偷摸摸地溜出別院跟去打探消息了,而院裡的家丁男僕們,在方才也都被召集出城去尋找天涯,現下整座別院裡,就只剩下被留下看家的他,以及裡頭那個正病著的小姐。
在一連串不止歇的咳聲過後,屋內安靜了好一會,站在屋外的海角等了好一陣都沒再聽見她的咳聲,有些放心的他本想離開門前,但屋內卻在此時傳來另一陣奇怪的聲響。
總覺得自己似乎是聽到水聲的海角,納悶地推開門扉,探首進去瞧瞧裡頭究竟是發生了何事,豈料定眼一看,赫然發現那個應是臥病在床的霓裳,竟下了床站在小桌邊,兩手握著水盆,並將整顆頭都給浸在水盆裡。
「小姐!」被她舉止嚇到的海角,忙不迭地衝進屋內,一把將她的頭自水中拉出。
成串的水珠自霓裳的髮梢與臉龐落下,海角拂開她一臉的濕發,見她像個醉酒的人,整張小小的臉蛋紅通通的不說,還連站都站不穩,當他還在想這是怎麼回事時,她迷迷糊糊地張開眼,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他後,她皺著兩眉捧著自己的腦袋。
「我的頭很熱……」她說著說著又要把頭栽進水裡,他趕忙伸出兩手將她給抱離小桌邊。
抱著濕淋淋的她一掌探上她的額際,海角這才發覺它燙熱得嚇人,怕方纔的冷水會加重她的病情,他忙扯來小桌上的布巾。不熟練地替懷中的小女孩擦起那一頭濕髮。
「好痛……」頭髮連連被扯了好幾回後,受不了他粗手粗腳的霓裳,只覺得現下她的頭不但熱得像盆火爐,還痛得讓她很想把整顆腦袋摘掉。
從沒照顧過小女娃的海角,聽了後隨即放輕了力道,輕手輕腳地幫她擦乾仍在滴水的髮梢,再小心翼翼地拭淨她的臉蛋,就在他認為大功告成時,他的視線往下一降,皺眉地看著她一身早被她弄得像是下過水的衣裳。
天寒地凍的,她一個小女娃,怎禁得起這一身濕衣?
他一手按著她的肩頭示意她不要動,接著將手上的布巾往肩頭一放,轉身看了看房中的擺設後,開始翻箱倒櫃地幫她找替換的衣裳,還不時地去把那個又想把頭放進水裡冷卻腦袋的霓裳給拉離水盆。
「在最左邊的櫃子裡……」看他找了許久,卻像在大海撈針般找不到半件衣裳,身後的霓裳好心地給他一個提示。
忙得一頭大汗的海角,在她的指示下終於找著了她的衣裳,才高高興興地回頭想為她換上,就見原本還搖搖晃晃站在他後頭的霓裳,不知何時已經整個人趴在地上,並將額頭貼在清涼的地板上,似乎是想藉此冷卻額上的溫度,但不過一會兒,她開始像顆小圓球似的在地板上滾來滾去。
「小姐……」他拿著衣裳發呆,「你在做什麼?」
「我的身子也很熱……」回答他的霓裳,在說這話時,已經快從屋子的這一頭滾到大門邊去了。
回過神的海角,在整個人已滾得髒兮兮的霓裳一路滾去門外前,趕緊上前制止她,將她抱正站起後,他努力地想將她緊貼在身上的濕衣褪下,但她卻一直搖來晃去的,兩腳怎麼站也站不穩,令他始終無法順利脫去她的衣裳,試了好一陣後,他索性撕碎她則上的濕衣,再取來肩上的布巾為她拭乾身子。
「小姐請忍耐點,待會我就帶小姐去看大夫。」眼看她的小臉愈來愈紅,兩眼也像是困得睜不開似的,蹲跪在她面前的海角邊拍著她的臉要她清醒點,邊將手邊乾淨的衣裳套在她的身上。
「海角。」衣裳只穿了一半的她,突然伸出兩手拉住他的衣領。
「什麼事?」他頓時停下所有的動作。
「你為什麼不跟表哥一起跑?」霓裳歪著頭看著他,兩道細緻的小柳眉全都往質心靠攏,「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他一愕,「離開這裡?」
「嗯。」她朝他點了個大大的頭,還因站不穩往前栽倒。
「我為何要離開?」他扶穩她,以為她是因病過頭而在胡言亂語。
「這樣……你就不用當我家的奴僕了……」她摸摸他的臉,整個人又開始搖搖晃晃。
那一雙燙熱的小手,透過他的面頰,在他的心版上造成了某種熨燙的溫度,而她不甚清醒的童言童語,則像在他的心湖裡扔進了一顆小石子,而後在他的心房掀起了一波波洶湧的巨浪。
是啊,只要離開了這裡,他就不必再當奴僕了。
就像她說的,要想脫離奴這一字,今夜就是自由的大好機會,現下全城的人都去尋找天涯了,隨著夫人去主城的娘親不會來攔他,府裡的下人們更不會有人會留意他在做些什麼,又或許,在找到天涯之前,這座城裡,根本就不會有人知道在這夜裡少了他一人。
逃離家門的天涯追尋自由去了,他呢?比天涯更嚮往自由的他,為何不也跟著這麼敞?
絲絲冷意撲上他的面頰,寒冷的風雪自沒關上的門縫裡灌了進來,他緩慢地轉首,瞬也不瞬地看著那扇代表著自由的門扉。
只要跨出了這扇門,曰後,他再也不必住在他人的屋簷下聽人差遣供人使喚,他的人生將不必被掌握在他人手上,更不必為了一份不是他所欠下的恩情,而付出自己的一生來償還,他可以忘記海道的種種、遠離天宮三山,放下身後種種的枷鎖去當個自由人,改名,換姓,隱藏起所有的過往,就到一個無人知曉他過去的異地裡,讓他的人生重新開始過。
這不就是他所渴望的嗎?
頰上的熱意,在那雙小手離去後驟然消失,海角偏過臉,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霓裳,以兩手捂著自己的嘴,模糊不清的在手心裡說著。
「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也不會告訴娘親的……」
他愣愣地瞧著那雙不存半點私心的眼眸,想不出僅僅七歲的她,是如何知道他的心思,並又為何願成全他的心願。
「小姐……為何要讓我走?」他輕輕拉下她的手,啞著聲問。
「因為你都不笑。」霓裳以指點點他的唇角,「你從來都沒有笑過。」
此刻躲藏在霓裳那一雙大眼裡的,海角分不清那究竟是同情還是關懷,他只覺在聽了她的話後,一種酸楚的感覺,在他的喉際哽澀得發疼。在今夜之前,不被人重視的他,從不知有一雙眼眸在注視著他,就連他自己也不知他從未笑過,可她卻看見了,且看得比他還要清楚。
「小姐,你怎了?」當霓裳突地垂下頭,並以兩手緊緊環抱住自己時,他有些擔心地問。
「沒有……」她彎低了身子拚命對他搖首。
「小姐?」他想抬起她的臉瞧瞧,可她卻固執地不肯讓。
「我……」僵持了好半天後,不敵他手勁的她期期艾艾地拾首,大眼中盈滿了晶瑩的淚水,「我全身都好痛,可是……我又很想讓你走……」
在那瞬間,海角的眼眶裡,全都映滿了她那張想幫他、卻不敢告訴他自身痛苦的模樣,當懸在她眼角的那顆淚水落下時,他想也不想地就作了決定,快速地將她只穿了一半的衣裳穿妥,再去找來一件厚重的冬衣將她包裹起來後,他一把將她背起,推開門扉朝外頭的風雪走去。
撲面而來的雪花攜來了徹骨的冷意,但他的背部卻很溫暖,自她小小身子上所傳來的熱意,熱烘烘地暖了他整顆心,雖然,前方鋪滿厚雪的山路上黑暗一片,刮痛面頰的寒風亦沒片刻停息,但他還是一次次地將腳踩進陷入足的深雪裡,再努力地拔起,只因靠睡在他背上的霓裳,兩手緊緊攀住他的頸項不放,她抱得是那麼的緊,就像是一刻也不能失去他般。
在下一波風雪襲來時,海角背穩了她奮力再次往前邁出另一步,為她繼續朝遠處的主城前進,也為她,一步步地遠離身後原本唾手可得的自由。
「曾有人對我說過,我的性格有缺陷。」
愉快悅耳的女聲,在泛著啾啾鳥鳴聲中的林子裡響起,夕日瑰艷的霞光穿過棵棵林木,樹梢上一隻隻歸鳥,吵雜地停棲在上頭看著下方的景況。
她繼續說明,「我雖有耐心,但沒毅力;雖能容忍,卻也很會記仇;我會體貼他人的苦衷,不過,這得看狀況與時機。」
一個個臉上、身上都掛滿了鞭痕的男人們,動彈不得地或坐或趴在地上,被迫豎起雙耳聆聽眼前的女人講解她的性格。被打得慘烈無比的他們,有人不時地看看遠處全被她給沒收的刀劍,有人則是吃痛地撫著頰,不死心地四下張望尋找逃走的良機。
霓裳扯了扯手上的金鞭,回首對他們盈盈一笑,「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會打你們了嗎?」
美人嬌艷欲滴的笑靨,令本來都一臉慘色的男人們,皆暈陶陶地漲紅了臉,差點就被她給勾了魂去,只是當她再次扯著手上的金鞭,製造出令他們頭皮發麻的聲響時,他們又恐慌地嚥了嚥口水,就怕她手中的金鞭又會準確地再次朝他們甩來。
一個已經被她打到只想回家哭給娘親聽的男子,怯怯地對她抬起一掌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我們三日前在你過河時將橋繩割斷、兩日前在你投宿旅店時,在你的飯菜裡下毒,和夜裡在你的房裡施毒煙、昨日差點將你燒死在林子裡,還有今日在這埋設陷阱想夾斷你的手腳?」
霓裳想了想,實話實說地對他搖搖頭,「也不全是。」
「那……」他苦皺著眉,百思不解地捧著腦袋瓜,「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巧笑倩兮地揮揮小手,「因為你們不死心的程度,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什麼人?」到底是誰能讓她恨到這種程度?
她臉上的笑意更是燦爛,「我表哥。」就是那個她老早就想把他吊起來痛快鞭一頓的男人。
不知前因後果的眾人無百地看了她半晌,而後紛紛一骨碌地跳起,握緊了拳頭集體大聲向她抗議。
「為什麼像你表哥就要打?」想殺她不必打,像她的親人就要打?這是哪門子奇怪的心態?
佳人的艷容當下風雲變色,還威脅性地壓低了纖嗓。
「因我最討厭那款冥頑不靈又不死心的男人,而你們,剛好犯了我這項大忌。」
「你又不早說!」忿忿不平的男人們,全都跳到她的面前大聲地開吼。
「你們在下手前有問過我嗎?」她將下巴一揚,再次揮揚起手中的金鞭,以熟練的鞭法將這票男人全都打回原處趴著。
一名臉上掛滿鞭痕的男子,在咻咻的鞭聲又開始充斥著這座小小的林子時,再也挨不了疼的他,偷偷摸摸地爬向近處的小草叢,想趁她忙得分身無暇之際溜之大吉,可就在他的手指已碰到草叢,就快奔向自由時,像是長了眼的金鞭,下一刻飛快地纏捲住他的腰際,再一把將他給扯回霓裳的面前。
「我說過我有耐心,因此我讓你們在我身後追了四日,可我沒毅力,所以我不打算再讓你們繼續跟下去。」心情甚是惡劣的霓裳瞇細了眼,並在鞭上加重了力道。「我可以容忍你們為了殺我而使出各種的手段,但我會清清楚楚的記下每一筆帳,再全數奉還給你們。」
「你也說過你會體貼他人苦衷的!」被纏得快喘不過氣的男子忙下迭地對著她的鼻尖大叫,「我們這麼做是有苦衷的!」
她冷冷一笑,「你忘了我也說過那要看狀況與時機。」
「現在是什麼狀況?」冷汗嘩啦啦地流下他的兩際。
「懶得理你們有啥子苦衷,一肚子怨氣不出不行的狀況!」她鬆開手中的鞭子,轉身抬起一腳痛快地將他踹回那堆男人堆裡。
打人需要理由嗎?當然需要。
只是在這票男人已徹底惹毛她後,現下就算是他們只皺了皺眉頭,她也覺得他們的模樣欠打,因為這四日來,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大小意外,已徹頭徹尾破壞了她逃家的好心情不說,還讓她幾次險險在鬼門關前跟閻王老爺打過幾聲招呼,最重要的是,她甚至連他們打來哪、想殺她的原因都不知道,她根本就不知極少出城的自己,到底是何時在外頭結了這一大票纏人的仇家。
離城在外的這段日子,她先是奉命在找上了帝國的南域將軍石中玉,辦完了天涯交代的事後,接著她就甩下童飛他們一路遊山玩水,她自認在這段期間內,她並沒有招惹迷陀域裡的任何人,也沒插手去管任何一樁她不該管的閒事,既然她都這麼安分守己了,那麼不打打這票殺她殺得莫名其妙的男人,讓他們別再來騷擾她,難道要她兜著滿腹的怨氣,繼續任他們跟她玩陰的?
她從來都不是善男信女的那塊料,路不平會踩,被咬了一口,自然是會有來有往的咬回去,就如同眼下的狀況。
公平地再賞每個人一鞭後,怒氣已發洩得差不多的霓裳,抬首看了看天色,這才想到她不能再同這些男人耗下去,她還得去找今晚落腳歇息的地方,於是她在一片哀叫聲中收回了鞭子,清了清嗓子正想叫他們往後別再來煩她時,一道驀地劃過風聲的銳音,令她登時大感不妙地左觀右望。
不知她為何變了個臉色的男人們,見她不但突然止了鞭,還一步步地頻往後退似想要找個地方躲,一刻都不想留在這的他們,根本就不想知道她是怎了,眼下他們只想速速離開她的眼前,逃得遠遠的免得再挨鞭。
腳下方移動半步,自上方射下的飛箭,立即射在他們的鞋尖上,將他們一個個先後都給釘在原地,眾人忙不迭地抬首,在逆光的暗影裡只見著一道黑影,動作快得只在眨眼瞬間,來者即再次架箭上弦,三箭齊發地將所有欲走的人都公平地賞上一箭,前前後後不過片刻的光景,發箭人即將他們都給強迫性地留在原地。
霓裳一手掩著臉,光是看這等精準的箭法,就知是誰找到她了。她哀怨地在心底想著,這回她精心策畫了許久,原本以為能逍遙上一兩個月的逃家大計,在被他找到之後,八成又得被迫提前結束。
「小姐。」躍下樹梢的海角,恭恭謹謹地站在她的面前輕喚。
霓裳挪開指尖睨他一眼,感慨萬分地歎了口氣。
「要是你找我表哥也有找我這麼行的話,我會很感謝你的大恩大德的。」實在是想不通,打小到大,不管她再怎麼躲,或是跑得再怎麼遠,海角就是有辦法把她給找到並逮回家,改日她定要向她表哥討教討教,到底該怎麼逃家,才能逃個一年兩載都讓人找不著。
仔細將她打量過一遍,發現她並沒有丁點損傷後,鬆了口氣的海角,下一個動作即是回過頭,緩緩掃視著那些找她麻煩的人,並握緊了手上的長弓。
遭那雙透著冷冽的黑眸一瞪,冷汗再次濕了一身的眾人,皆忍不住深深屏緊氣息,只因他與那個打了人還會在事後講解理由的霓裳不同,在他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潛藏著的並不是戲謔,而是殺意。
「我氣出完了,你們走吧。」深知海角脾氣的霓裳,在海角把手伸向箭簡前,飛快地走至他們的面前,趕蚊子似地催趕著他們。
也很想快走的眾人,為難地看了她一眼,再怯怯地看向那個以看獵物方式看人的海角,深怕自己若是再動一步,下回海角所射的就不會只是他們的鞋尖而已。
「再不走想當他的箭靶嗎?」她壓低了聲音警告他們,在他們還是恐懼得一動都不敢動時,她索性將手上的鞭子朝天一甩,不想再被打一回的他們,這才紛紛拔起鞋尖的箭做鳥獸散。
「小姐沒事吧?」在他們定後,才把指尖自腰際的箭筒離開的海角,步至她身後輕聲地問。
霓裳半側過身子,瞧著那張好一段時日沒見的臉龐,吹過林間的風兒,令秋葉搖擺不定,在他的面上形成了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目光走過他看似冷淡的雙眸,走過他那從沒露出過笑容的唇角……記得城裡的人曾說過,倘若天涯是那顆正躍上東方的山頭,活力四射的初升旭日,那麼海角就是一輪無聲高掛在夜空的新月,冷清幽淡的月色,照不明大地,亦映不清自己。
看著他一貫面無表情的模樣,再回想方纔他飽含著關懷的語氣,霓裳實在是很想告訴這個與她相處了十多年的男人,口氣和表情別總是那麼不一,還有……
「小姐?」她動也不動發呆瞧著他的模樣,令他有些擔心。
「我沒事。」她拉回思緒,狀似不經意地問:「我表哥回家了嗎?」
「尚未。」海角微斂著劍眉,一想到那個無論他用盡任何方法,就是找不到人影的天涯,他就不禁感到有些挫折。
「別嘔了,你要是找得到他,那他這十幾年來的逃家功力豈不是沒半點長進?」她拍拍他的肩頭安慰,轉身邊朝林子的出口走去邊問身後的他,「這次又是童飛求你來找我的?」當初不是說好,她若是把城裡的瑣事都辦完,她就可以到迷陀域逍遙個一兩個月?他會不守信用的提前來找她,可能又是被那個童飛給求得不得不來。
他微微搖首,「日前童飛總管已與長老們前去地藏黃泉國,雷昂將軍亦前往鬼伯國。」
「去地藏?」她腳步一頓,錯愕地瞪大了眼,「換句話說,現下家裡又鬧空城無人主事?」在天涯跑、她也跑的情況下,童飛和雷昂居然也敢棄城不顧?
「是的,因此長老們希望小姐能早點回城。」他是被長老們求了許久,才不得不來找她,通知她得提前結束她的休假回城主事。
也不管自己是什麼身份,更懶得在他面前裝模作樣,或是扮姑娘家的矜持和儀態,聽完了他的話後,霓裳氣鼓著小臉往地上一蹲,挽起袖子撿拾著掉落在地上的枯枝,再一枝枝地將它們折斷,以控制著腹內再次滾滾翻騰的嘔氣。
折光了腳邊所能撿拾的枯枝,可還是有著滿腸滿肚的不甘不願沒發洩完,才想要換個地方蹲的霓裳,在移動腳步前,替她找來更多枯枝的海角,已蹲在她的身旁為她奉上。
她瞧了瞧不善言語,但體貼備至十年如一日的他,而後無言地自他手中接過那些足以讓她花上好一陣時間,才能全部折完的枯枝。
「小姐,駿伯侯在城內等你。」任她發洩出氣了一會,見她似乎已平定下氣息,海角扶她起身,並自懷裡掏出巾帕拭淨她的兩手。
「駿伯侯?」她想了好半天才憶起這號人物,「天馬郡郡主?他找我做什麼?」
他冷淡地應著,「城主有意將小姐許配給他。」
霓裳大大地掛下了臉,「我表哥還不死心?」都跟那傢伙說過八百次不嫁了,他居然有辦法在外頭亂跑時,還偷空幫她挑個勞什子未婚夫。
「駿伯侯已命人將聘禮送至城內。」海角將她猛然握緊的小手扳開,小心地將扎刺進她掌心裡的木屑一一挑出。
「怪不得長老們急著要你來逮我回——」她哀聲歎氣地說了一半,兩眼突地定止在他的胸前,「那是什麼?」
海角放開她的手,將擺放在胸前的一隻小布包交給她,她打開一看,包裹在布包裡的小木匣,裡頭擺放了一支造型樸素的銀簪。
「你新買的?」笑逐顏開的霓裳,當下忘了先前發生過什麼事,高高興興地拿起銀簪。
「嗯。」他默然地將布包與小木匣取走,兩眼瞬也不瞬地瞧著她雀躍的小臉。
「好看嗎?」她將它在髮髻上簪妥,張大了水眸期待地看著他。
定定地凝視她許久後,海角才克制地收回目光。
「小姐很美。」
心情霎時大好的霓裳,開心地拎起裙擺,「咱們回去吧。」
「小姐……」看著她即將離去的背影,他忍不住出聲。
「嗯?」還等著他跟上來的霓裳,不解地看他臉上那副難得出現的嚴峻神色。
「關於駿伯侯,小姐有何打算?」
停留在她唇畔的笑意,在他的沉默中不知不覺地逝去,就著夕色,霓裳仔細地瞧著他的臉龐,可除了一如以往的冷漠外,她依舊在他臉上找不著半點她所期待的表情或是希望。
失望自她的眼中一閃而過,她深吸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回他的身旁,對他扮了個大大的笑臉。
「相信我,駿伯侯會主動取消婚約的。」表兄妹又不是當假的,她表哥既然有本事替她找來一籮筐的未婚夫,她當然就有本事踢走那一堆男人。
海角低首靜看著這張襯映著夕陽艷彩的笑靨,某種在紛亂的意緒,因她的話語,又再次遭他壓回了心底深處,他不語地將她髮髻上的簪子再簪妥些,並沒有開口表示什麼,而對他這種反應早習以為常的霓裳,則是伸手拉著他的衣袖催促。
「快走吧,天就快黑了。」
海角不語地拉開她的小手,先是習慣性地走至她的右後方,再騰出一手護在她的左方身側,在愈來愈暗的天色下,小心地護著她走向迷濛的暮色裡。
「找城主?」童飛沉思了一會,擠眉皺臉地問向來客:「正牌的還是冒牌的?」
來自身後的一記快拳,在他的話落後馬上不客氣地掃過他的頭頂,令他吃痛地撫著腦袋趕緊重新更正。
「城主不在城中,副城主在……」
「我是——」步出童飛身後的霓裳,漾著待客的一貫招牌笑容,才想對登城造訪的來客介紹自己,一道宛如天頂眾雷齊落的吼聲,立即蓋過她的發言。
「霓裳!」
足以震聾雙耳的震天吼,再次在天壘城內響起,對天涯這等獨門功夫早就習以為常的霓裳與童飛,皆若無其事地摀住兩耳以避震天吼的餘音,但站在他們面前初次登門的貴客,則是被強力的吼聲給嚇得當場三魂七魄各丟了一半,蒼白著一張臉呆站在他們面前,並有好一陣子兩耳都聽不見任何聲音。
「喲,他回來啦?」吼聲過後,霓裳放下雙手,以眼瞄了瞄身旁的童飛。
童飛邊聽著遠處的裊裊餘音邊點頭。
「而且火氣還很大。」這麼久沒回城,一回來就搬出震天吼,表小姐是哪又惹毛他了?
「霓裳,給我出來!」一路從內城找人找到外城的天涯,吼聲還是一刻都沒停。
冷靜地分析完天涯吼聲中所包含的怒氣成分後,霓裳露出一抹冷笑,並朝身旁彈彈指。
「童飛,帶客人去收驚。」
「表小姐要上哪?」他盯著她開始挽起兩袖的動作。
她慢條斯理地扳扳十指,「去對付那個鬼吼鬼叫的傢伙。」哼哼,回來得正好,他有帳要算,她也有一籮筐。
他一臉幸災樂禍,「是。」
猶站在原地搞不清楚狀況,兩耳也還嗡嗡作響的來客,訥訥地看著方纔還對他笑得一臉春花燦爛的霓裳,自童飛的手上接過金鞭繫在腰上後,笑臉一收,在下一刻像只輕盈的鳥兒躍上牆頭,再躍至遠處的屋頂上去尋人。
「她……」他指著已不見佳人身影的屋頂。
童飛推著一臉納悶的他,「走吧,他們表兄妹之間的恩怨你不會明白的,我先帶你去收收驚啦。」
愈找愈上火,偏又因太久沒回家而對自家地理環境不太熟,在城裡迷路迷了老半天的天涯,在仍是找不著人時,沒耐性地再次扯開了粗嗓。
「霓——」
「叫魂嗎?」坐在屋頂上涼涼看他在城內迷路的霓裳,不疾不徐地出聲阻止他再次製造那吵死人的噪音。
「馬上給我下來,我有話要問你!」天涯兩眼往上一掃,一肚的火氣因她那副悠哉的模樣而燒得更旺。
「想問什麼?」姿態優雅的落地後,霓裳邊領著這個迷路的人往城心走邊問。
隨著她走到城心,天涯即按住她的肩頭扳過她的身子,也不管四下有多少人在看,劈頭就給她一頓好吼。
「關在大牢裡的那些人呢?」他也才多久沒回家而已,為什麼出門前城內那座關滿人犯的大牢,在他回來後,除了只剩幾名死囚外,其它人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些人啊。」霓裳轉眼想了想,笑咪咪地對他宣佈,「我放啦。」
他額上的青筋開始一根根浮起,「為什麼要放?」
「太擠了。」她理所當然地攤攤兩掌,一點也沒把表情已經有點像是齜牙咧嘴的他放在眼裡。
「太……擠?」就只因她的一句太擠,所以她就放了那些他費盡心血逮回來的人犯?
「牢裡塞得滿滿的,活像辦年貨似的,太擠。」那裡頭早就人滿為患了,而他又那麼愛把人往裡頭關,她再不想個法子解決人口數,難道她要為了他愛逮人的嗜好而多蓋幾座大牢不成?
他差點氣岔,「那些全是我逮來的要犯!」
「要犯?」她不以為然地哼了哼,偏首直視著這個每次在外頭捉到了人就只會往牢裡關的表哥,「不過就是些犯了偷拐搶騙的人,還構不上你說的要犯這詞。」
「誰說——」正待反駁的他,不意瞧見她突地擺出一副山雨欲來的表情時,登時趕緊收聲住口。
「表哥。」霓裳放軟了音調,刻意甜甜笑問:「你知不知道,養他們是很花錢的?」
很少聽她這麼嬌滴滴叫他的天涯,愈是看她那甜得足以膩死人的笑容,就覺得有股寒意直往他的背後爬。
「你若是只逮些犯了殺人放火大罪,非得關進死牢終生的人,那我無話可說。」她先是以溫柔到不行的口氣向他解釋,緊接著隨即變了臉大聲朝他開吼,「可你就連犯了一點雞毛蒜皮小事的人也全往裡頭扔!」
往來於城心的人們,在霓裳也卯起來火大時,當下人人都停下了腳步,訥訥地看著這兩個總是一見面就開吵的表兄妹,又開始在他們面前表演鬩牆的劇碼。
負責當家的霓裳,毫不給他面子地一步步逼向他,且還一句問過一句地戳著他的鼻尖,「你以為咱們天壘城錢多嗎?還是養那些人都不必花錢只要讓他們喝露水就成了?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光是牢裡的人就吃掉近半個天壘城?我再不把那些根本就不用關那麼久的人放出去,天壘城早晚會被他們給吃垮!」
棄家不顧多年,完全不曉城務的天涯,先前的火氣全都被她的怒氣給蓋過,只能理虧地一步步往後退。
氣焰正盛的霓裳,一手指著他的鼻尖向他撂下話,「本姑娘今日鄭重警告你,往後你要是再逮些無關緊要的人進來,我就把他們全都綁在你的屁股後頭叫你自己去養!」
一道道同情的目光,先是投映在天涯的身上,而後紛紛轉至雖然老是不按牌理出牌、做任何事情前也不會跟人解釋一下、偏愛投機取巧、又很會記仇,但卻遠比那個正牌的城主還要英明好幾百倍的霓裳身上。半晌,比較出英明程度的眾人,不約而同地開始鼓掌,但很快即遭天涯瞪過來的冷眼給瞪掉收回去。
「好……」銳氣被挫掉一大半的天涯深深吐了口氣,鬱悶地一手撫過額上的發,「暫且撇開這個不談,你給我說清楚,為什麼放了石中玉?」
霓裳睨他一眼,覺得他火得很莫名其妙。
「你又沒叫我抓他,你只是叫我要替天苑城報仇而已,可他又不是紫荊王,我找他報仇做什麼?」要報仇總要弄清楚對象吧?
他忙不迭地提醒她,「問題是你還順道逮到了石中玉啊!」她以為帝國的四域將軍有那麼好逮嗎?難得能夠逮到一個,她非但不把握機會,居然還像在放生一樣做功德地放了他?
她翻了記白眼,「是他懶得繼續跑來跑去才故意讓我逮著的,不然你還真以為你家表妹會是他的對手?」她之所以會把話問完了就趕緊放人,還不都因她怕石中玉真不想陪她玩了,亮出真本事把她當開刀的對象?能夠全身而退就該感謝祖宗有保佑了,她哪敢再跟石中玉多耗一刻。
「那巫女呢?為什麼連她也放?」無論怎麼羅織她的罪狀,她就有法子怎麼回嘴,他氣急敗壞地再問另一項交代她去辦,可同樣也沒辦成的任務。
「我又不是你,我沒事幹嘛去拆散人家?」霓裳神情相當不屑地瞥瞥他的臭臉,「還有,你只叫我去問問她知不知道第三道神諭,我問啦,她不想說嘛。」人家有不想說的苦衷嘛,好端端的她幹嘛為難人家?
「她不想說你就不追問?」聽到這裡,忍抑到極點的天涯,腦中那根叫理智的細弦登時應聲而斷。
她聳聳肩,「你又沒吩咐這麼多。」
「這回我非好好修理你不可!」氣到冒煙的天涯挽起兩袖,準備在今日教訓一下這個性格古古怪怪,做事又老是不分輕重的自家表妹。
眼看天涯都氣得眼中冒出火光了,自認打不過他的霓裳,連忙識相地想找個地方避避風頭,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飛快地自一旁竄出,站定在她的面前替她擋住怒氣洶洶朝她殺來的天涯。
「海角,你走開!」眼看老是護著她的海角又來壞事,天涯氣吼吼地要他閃邊別又來插手。
騰出一手將霓裳護在身後,確定她沒事後,海角冷漠地揚起臉龐,不為所動地定站在原地直視著天涯,並擺出一副誰也別想動她一根寒毛的模樣。
對峙的兩個男人,身形相似,年紀也相仿,但兩者在無形間散放出來的氣息,則有著天壤之別,正在氣火上頭的天涯,藏不住心事地將怒氣全都寫在臉上,與霓裳一般皆是性烈如火,但相較之下,素來寡言少語,性格清俊淡漠的海角,則像是一泓沉靜的潭,內斂而從不彰顯。
「還不走開?」火冒三丈高的天涯衝著他撩起了兩袖。
「恕難從命。」堅持護主的海角,一雙寒目對上了他的,眼底絲毫無半分退讓之意。
「冷靜冷靜……」收到消息趕來城心的雷昂,在天涯真想與海角動手之前,連忙與旁人一塊拖走大發雷霆的城主大人。
偏偏還沒把帳算完的霓裳,並不想這麼快就放過他。在眾人忙不迭地勸著天涯時,她自海角的身後探出頭,仗著有海角這座靠山,一反先前的勢弱再次對他數落。
「嫌我辦事不力的話,往後那些小事,偉大的城主您大可自己動手去做。」為此在心中悶了很多年的她,冷冷地直視那個啥都沒做過的逃家犯,「除了只會在口頭上命令我外,你又曾親自做過些什麼?」
本還勸著天涯的眾人,在霓裳一開口後,眼見風頭不對,為了往後著想的他們,當下趕緊撿邊站地往霓裳那邊靠攏。
她兀自乘勝追擊,「我問你,叫你找的天孫你找著了嗎?」
正事還沒辦成的天涯,沒法回嘴地孤站在原地,聽她數落之餘,只能無言地瞪著那票重利輕義的叛徒。
「天宮與地藏正式結盟了沒?」
天涯還是閉著嘴暫時沒法答腔。
「下回你若想數落我的不是,那就把你分內的事做好先。」高掛勝字旗的霓裳,得意地把頭一甩,拍拍站在她前頭的海角,轉身就想退場。
「慢著。」仍有一帳未清的天涯,陰沈地叫住她,「駿伯侯呢?他為何不在城內?」
她頓時停下了腳步,默默在心底權衡一下勝算後,有些心虛地再往海角的身後躲。
「在我回城後,他就連夜趕回天馬郡了……」她幾乎把臉都埋在海角的背後,說得咕咕噥噥教人聽得不清不楚。
「他是來下聘的。」天涯兩手環著胸,已在心中根據往例推算出她可能幹了什麼好事。
「我知道啊。」她的聲音更是縮小得有若蚊蚋。
「聘禮呢?」他回來後也沒見著什麼聘禮,而先前說好會通知他黃道吉日的駿伯侯,也一反先前之態,對此事再無下文。
「我叫他順道帶回去了……」她邊說邊伸出兩手揪緊海角的衣裳,整個人緊緊躲在高大的他背後。
一段窒人的沉默過後,天涯二話不說地一把扯過雷昂的衣領。
被他瞪得頭皮發麻的雷昂,速速招供出實情,「駿伯侯並非連夜趕回天馬郡,而是連夜逃回天馬郡。」
「怎麼逃的?」有過太多回經驗的他,這回問得很仔細,「是不要命的逃,還是見鬼似的逃?」
「這個……」雷昂搔搔發,「都有吧。」還不都一樣?
「臭小妮子……」氣炸的天涯一把扔開雷昂,才興師地往前跨了兩大步,像座山杵在他面前的海角,立即寒眸一瞪,一手揚起弓柄,一手作勢往腰際的箭筒探。
瞪著海角那雙只認霓裳不認他的冰冷眼眸,無法越雷池一步的天涯,索性退一步隔著這座靠山向她討個答案。
「你到底對駿伯侯有何不滿?」這回他替她找來的駿伯侯,說地位有地位、說身份有身份,論起家世背景,在天宮三山裡好歹也是排在前頭的,他不懂這回她又在挑剔些什麼。
「我問你,你可曾親自見過駿伯侯?」霓裳慢吞吞地走出海角的身後,一臉正經地問。
「沒有。」他不解地皺著眉,「你問這幹嘛?」
「表哥,他五十了。」她無力地瞪著只想把她嫁出去,卻連對方是圓是扁都沒見過,也沒把消息打探清楚的自家表哥。
天涯愣愣地眨著眼,「這麼老?」怎麼情報錯誤也都沒人告訴他?
「他兒子的年紀甚至比我還大。」她歎了口氣,有些頭疼地撫著額。
「既然如此……」赫然發現還有一個新人選的天涯,立即振奮地張亮了眼,「你覺得改嫁他兒子如何?」
老子不成,他就改找兒子?
霓裳不悅地攏緊柳眉,其實心底也很明白,這麼急著想把她嫁出門的天涯,除了因她早過了出閣的年紀而在為她擔憂外,他還打算在把她嫁出去後,順道把天壘城交給她的夫婿,如此一來,永遠都學不會負責任的他,就可趁此一了百了地擺脫天壘城城主這沉重的擔子,正大光明地把天壘城賴給已為他掌城多年的她。
為了這個不負責任的表哥,她的人生已在這座天壘城上耗了許多年了,若是讓他稱心如意,那她往後豈不是在背著這個不屬於她的責任外,還得守著這座城,並忍受一個不是她所愛的人?
她拒絕再跟這個想把她嫁出去想瘋的男人對談。
「海角,咱們走。」霓裳拉著海角的衣袖轉身就走。
「霓裳!」猶不死心的天涯,還想好好同她談談另一個人選的事,豈料失了耐性的霓裳卻不願再給他機會,直接取來腰際上的金鞭朝後頭一甩,馬上令閃得快的天涯止住腳步不敢再追。
她冷瞪一眼,「要嫁,自己去嫁。」
「慢著……」天涯在她收鞭時很哀怨地問:「這麼多年了,好歹你也給我一個不肯嫁的理由吧?」也不想想她都幾歲了,再嫁不出去的話,往後就真的嫁不成了,身為她的表哥,為了她的名聲著想,無論她再怎麼不想嫁,他還是得盡力一試。
「我有心上人了。」她隨口扔下一個令眾人震驚的答案。
亦步亦趨走在她身後護著她的海角,聽了她的話後登時怔住,好一會,他才力持鎮定地再跟上她的腳步。
「那位仁兄是何方神聖?」因她心情大起大落,心臟有些不能負荷的天涯,在她愈走愈遠時不放棄地追問。
「你絕對不會考慮的對象。」
「啊?」他愣愣地張大了嘴。
不願再跟他囉唆的霓裳起身一躍,動作俐落地跳上城心旁的城樓後,再自城樓往上城的地方躍去。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呆怔在原地的天涯,過了許久後,轉首問向與霓裳相處時間較他多的雷昂。
「不知道……」雷昂訥訥地搖首。
「你知道她已經踢掉幾個未婚夫了嗎?」他滿腹心酸地再問。
「數不清……」不只是雷昂,一旁的眾人紛紛伸出手指頭數了數,再一塊大大地歎了口氣。
苦皺著眉心的天涯比他們更想歎息,只是在屢試屢敗的情況下,眼下的他,早已氣餒得再也無氣可歎。
他承認,想讓霓裳出閣的他,的確是懷有私心,但除開他個人的己利外,他也不過是想完成姨娘生前的心願,親自為這個小表妹找個好歸宿,再風風光光的把她嫁出門而已,這麼渺小的心願,要實現它,沒這麼困難吧?
可數之不清的事實證明,要想嫁個妹子,真的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