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刻意想將他們困在這嗎?
站在小屋-,隔著窗縫瞧著外頭的大雪,漫天蓋地的席捲了天地間的一切,黃泉愈看,也就愈懷疑,這場打從見到身後那只梅妖就愈下愈大的風雪,是她這名擁有喚雪妖力的梅妖刻意造成的。
他撇過頭,不悅地靜看對眼下這一切似乎還一無所覺的碧落,仍坐在火爐前,好心地替那只梅妖的傷腳上藥。
「你是鏡妖?」殘雪微笑地看著碧落的容貌,對於她容易親近人的個性心頭有片溫暖。
「你怎知道?」不明白她是怎看出的碧落,意外地停止了手邊的動作。
「從前我也認識一隻鏡妖。」臉上帶笑的她,眼中有著懷念,「他的眼神與你很像。」
碧落當下豁然站起,神色有些緊張也帶著驚喜。
「那只鏡妖呢?」她還以為,妖界-的鏡妖就僅剩她了,沒想到……
看著碧落那副急於知情的模樣,殘雪怔了怔,不自在地別過臉。
「我忘了。」
「這些衣物是何人的?」站在廳角的黃泉,在氣氛冷清下來時,手拎著一件男人的衣裳。
赫見他手中所拿何物,殘雪飛快地趕至他面前將衣裳搶回懷中,捍衛性地迎向黃泉那雙似可看透一切的眼,而黃泉只是降低了視線,盯著她那只在轉瞬間就已痊癒的腳。
「那是心上人的?」同樣也發現這點的碧落,並不急著拆穿,只是適時地化解了沉澱一室的尷尬。
「嗯。」殘雪僵硬地轉過身。
碧落好奇地環顧一室,「他人呢?」這間屋子再怎麼看,也不像有第二者居住的樣子。
「他不在這。」
「你在等他?」自認可看穿任何情感的碧落,看不清她此刻面容上的痛和難,究竟所為何來。
「他就快回來了……」手中緊握著用來思念的衣物,殘雪落寞的低語,「只要再過一些時候,他定會回來我身邊。」
旋繞在空氣中的思念,再次讓屋中的三者無言,沉甸甸地壓在各有所思的他們身上,那一瞬間,心事似穿過屋縫,隨著外頭的風雪吹了進來,拉著他們各自踏進心底那處無人可碰觸的角落。
門板的捶打聲在寂靜中聽來格外清晰,發覺有人在屋外敲門後,殘雪抹了抹臉前去應門,門扇一開,一張天真純稚的容顏映入他們的眼中。
「殘雪姨……」約莫十歲的女孩手捧著一大捆乾柴,甜甜地對她喚,在看到她身後的來客時,意外地張大了眼眸,「有客人在?」
殘雪斂緊了黛眉,「你怎這麼晚還來這?」
「我娘怕你家中的柴火不夠用,所以叫我送來。」女孩咧大了笑臉,將手中的乾柴交給她。
冷眼瞧著她們的黃泉,慢條斯理地問。
「她是?」深山野嶺的,住了只梅妖並不稀奇,但在這杳無人煙的地方,竟也會有人出現?尤其是在這等深夜。
「她是住在隔鄰的孩子。」殘雪急急應道,隨後轉身向仍站在門口的女孩催促,「今晚雪大,你早點回去吧,麻煩你代我向你娘道謝。」
「嗯。」女孩似也無意進屋,只是在看了殘雪身後的一男一女後,乖巧地離開。
關上大門的殘雪,輕吁了一口氣,眼尖的黃泉挑挑眉並不多語,只在她轉過身來時啟口。
「我們想歇息了,可有客房?」
殘雪雙眼一亮,伸手指向屋內其中一扇門,「有,你可睡在這間,碧落就和我——」
「我與她共用一房就成了。」黃泉在她自行下決定前迅速推翻她的好意。
殘雪懷疑地問:「你們是夫妻?」
「是。」黃泉先是瞪了什麼話都瞞不住的碧落一眼,再揚首不容置疑地應道。
碧落直-嘴邊咕噥,「你說是就是……」
「睡了。」黃泉捉來還賴在爐邊的碧落,將她夾在腋下,在殘雪失望的目光中挾持她進房。
房門一關,碧落首先想弄清楚的,就是他方才在殘雪的面前在演什麼戲。
「你在防她什麼?」打從見到殘雪起,他的種種反應讓她不懷疑都很難。
黃泉抬起一指擱在唇間,示意她隔牆有耳,再踱至她的面前將收在懷中的銅鏡取出交給她,「拿去。」
她頓了頓,促狹地朝他眨著眼,「不沒收了?」
「留在身旁防身。」白活了七百多歲,雖然妖法沒修習多少,但至少在危險時,她還可以遁鏡脫逃。
兩手捧著銅鏡的碧落,在他轉過身到角落的火盆-添增炭火時,散去了臉上的笑意,兩眼瞥向他蹲在地上的身影,或許,他是真的很在意殘雪,也很提防她,可他究竟知道些什麼?
若是從前,若是他還小,他定會告訴她的,曾幾何時,他身上保留了一大堆不願讓她知情的秘密,他們之間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角色在不知不覺間互換了,他也總以看孩子似的眼神看著她,那分不清的失落感究竟從何而來,她一時也說不清,她只是覺得在他撇過頭的剎那間,胸口,好像空了一點。
他已經……不會跟在她的後頭只看著她的背影了。
「待雪一停,你就立即回鳳府。」在窗上、門房上皆施了法封了符的黃泉,在火盆讓房內溫暖起來時,坐在床榻上伸了個懶腰,「晚了,睡吧。」
「這是什麼意思?」她很介意地瞧著他佔據一半床的舉動。
「睡覺。」他拉來厚被,躺在楊上一手撐著下頷,兩眼直瞧進她的眼中,以目光分析著她的不安。
「跟我睡?」她只想問清這點。
「不願的話,你可不上來。」他翻個身,刻意說得像是很瞭解她似的,「反正無法挨冷的又不是我。」
不要……一副吃定她的模樣。
就是不想讓他得逞的碧落,像個驕傲的女王,抬高下巴取來他倆微濕的外氅,蜷縮起四肢坐在火盆邊。黃泉淡瞥她一眼,無所謂地閉上眼,默默在心中計算著她的堅持,到底能夠撐多久。
答案是只到房-的火盆熄滅,因他……方才故意只在-頭添了兩塊炭火而已。
凍得兩手發抖的碧落,在他拉開已被他體溫烘暖的厚被,朝身旁的位置拍了拍,彷彿看見春日來臨的碧落,當下放棄先前的執著,三兩下地跳上床榻,將他往外推了點後,逕自擠在靠牆的內側-背對著他。
「不准打歪主意。」在跟他搶過一半的厚被時,她不忘警告。
極力忍住臉上笑意的黃泉,遵照她的話意規規矩矩地據在她限定的活動範圍內,但在身上所蓋的厚被並不足以抵擋房內的寒意,她隱隱的顫意透過身上的厚被傳來時,他皺起了眉心。
「靠過來,別讓我親自去抓你。」
面壁的碧落猶豫了很久,最終,挨不住冷意的她,還是依他的話轉身自他的身後擁住他,將身子靠上那具溫暖的軀體,側著臉,將面頰貼在寬闊的背後,一陣溫意,不久即自他的身上緩緩流渡至她所接觸到的每一部分。
夜色已深,厲吹的風雪仍在屋外咆哮呼號,林梢上大堆的積雪不時墜落在屋簷上撼動屋瓦,但碧落卻覺得四下很安靜,靜得,只聽得見他規律的心音,和他那淺淺的吐息。
整個人沉溺在他倆製造出來的融融暖意中,碧落覺得就連房-的空氣似乎也變得溫柔了,在被他的體溫熏得昏然欲睡時,殘雪落寞的容顏,卻鑽進她的心底,驅走了她的睡意。
那個時候,在看著殘雪一字字地說著等待那回事時,她的頭上、肩上,像堆積了整座林間的雪花,又冷、又喘不過氣來,不知為什麼,在聽著那些話時,除了替殘雪感到不捨外,她還感到害怕,很怕,在不久的將來,這份等待的痛感將會落至她的身上,她不知道,屆時的她,是否也會有殘雪的那份勇敢。
光是這般與黃泉在一起,就已經用光了她這輩子所有的勇氣了。
盯著燭火毫無睡意的黃泉,在碧落忍不住再靠近他一些,環住他的手臂,也試著再將他擁緊一點時,阻擋住到了嘴邊的歎息,不讓它逸出。
若即若離,忽遠忽近,一下子躲回她小小的鏡中不讓人知道她的心情,一下子,又像這般緊抱著他像是不能沒有他似的……
她知不知道,這種必須時時調適的心情,他已經獨自挨了好多年?到底該怎麼做,他才能縮短他倆即使靠得再近,也總會有空隙的距離?他不要像家人、像長輩、像朋友,他要的是一顆無畏的真心,可是為什麼最想要的,卻總是不被允許輕易得到?
他不想只當個她生命中的路過者。
還記得初到人間的那段日子,可說是他這輩子最辛苦且孤獨的歷程,但在那段慘淡的年少歲月-,她的溫柔,撫平了他的落寞與孤寂,就是因為有她,所謂的寂寞,才沒有將他打倒。
他想,她永遠不會明白,要遺忘一個深藏在心底二十多年的人,有多苦……
有多難。
不想因魔界的一隻魔而招來三界的撻伐,更不想讓三界有藉口興師,被逼得不得不在這等大雪日離開魔界的申屠令,嘴-含著咕噥不斷的埋怨,在舉步皆難的雪地中努力邁開步伐。
自心魔死後,因雷頤之故,魔界紛亂動盪,頂替了心魔的位置忙於重整魔界的他,按理,應是忙得沒時間至人間四處覓食,也不該有閒暇跑來這深山野嶺踏雪的,可要不是那只莫名其妙竄出來,想與他爭雄搶地位的影魔做得實在太過火,他也不需特意大老遠跑來這清理門戶。
他嘰嘰咕咕地邊走邊念,「被我逮到後,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塊……」他就算肚子再餓,也不會吃到魂魄這麼上等的玩意,影魔居然敢頂著被三界圍剿的風險,這般大剌剌的在人間興風作浪?她是嫌他們魔界的名聲還不夠敗呀?
哼,以為擁有千年道行,就能把他自魔界之首的位置拖下來?那只影魔會不會太過天真了些?要是他家的那只臭小子願意管這樁閒事,根本就不需勞動他老人家親自出馬,只要派出臭小子,就足以收拾掉那隻大言不慚的魔了。
但前提是,他家的那只臭小子,得要有空把心自那個什麼師弟的身上撥出來。
不知不覺回想起心底最深處的隱憂,申屠令走著走著便停下腳步,發愁地蹲在雪地上仔細回想,曾經偷窺過燕小子夢境的老姊說過些什麼,好不擔心她所預言之事恐將會成真。
到底……為什麼申屠家會絕後?
可惡的老姊,要說也說清楚嘛,害得他一頭霧水不說,又怎麼也拉不下臉面為了這等小事去找燕小子問個清楚……蹲在地上一手撫著面頰的申屠令,再次因此而皺緊一雙層,並有點後悔,為什麼他不早些認了自家兒子,省得他老是把這事端在心頭,日夜為了那個獨子而煩惱不已。
「不孝的臭小子……」他哀怨地以指在地上畫圈圈。「有空來這替什麼師弟摘雪靈芝,就不會替你爹順道收拾一下找碴的同類啊?」
劃破風雪而來的嘯音,來得太快太突然,猶蹲在地上自怨自憐的申屠令,頭也不抬地揚起一掌,動作飛快地接住那柄暗算他、差點插上他腦袋的長箭,並在側過首時,絲毫不意外地冷冷一笑。
靈箭?
「看樣子是找對地方了。」手握著這柄由眾生魂魄所造成的靈箭,找到發洩目標的申屠令,愉快地起身看向發箭的方向。
打算早點收拾完家醜好返家的他,用力拔出遭雪埋覆的雙腳,懷中頓然一暖,他不解地取出藏在懷中的銅鏡,而後瞇細了銳利的眼在林中四處搜尋,找了一會後,果不期然地在遠處發現了一座小屋。
那隻老是偷看他人心底秘密,因此曾被他封了近三年的鏡妖在這?
眼中殺意微露的申屠令,欲舉步走向小屋前,迅即發覺一道更刺骨的氣息,亦在風雪中隱隱透露出來,他微瞥過眼,看向氣息的來源,發現這道氣息是屬於那只常與他家臭小子伴在一塊的人妖之後,不急著出手的他,微微一哂。
「也好,暫且就由你代勞吧。」反正他不是為了那只鏡妖而來,既然妖界也打算管閒事,那麼這件閒事他就大方地讓給妖界去插手。
刻意隱匿行蹤,卻仍遭他察覺的黃泉,在他消失在雪地-時自小屋的另一旁走出,懷中抱著方才在林中所撿拾的柴薪。
沒打算追上申屠令的黃泉,知道申屠令是為何而來,因此並不願干涉申屠令所為,他轉身在屋簷下放下柴薪,取來一旁的乾草覆蓋在上頭以免被風雪打濕時,突地一頓,猛然側首瞪向屋內。
趁著黃泉外出尋柴,與碧落一同留在屋內避雪的殘雪,無聲地走近在爐邊打盹的碧落,趕在黃泉回來前朝碧落伸出一掌,直直探向碧落的天靈……
冰冷的大掌迅速握住她的臂腕,她猶不及反應,黃泉已使勁把她拖入懷中,一手掩住她的口鼻,強行將她帶出屋外後,黃泉在她欲掙扎時毫不留情地在她肩上烙下一掌。
感覺整個肩頭好似遭烈焰燃燒的殘雪,在跳離黃泉的身邊後,忙取來地上的雪覆上肩頭,雖很痛苦,卻緊咬著唇不肯出聲,似是不願讓屋-的碧落發現。
「你已不再是妖。」黃泉的利眸刺穿她偽裝的真相,「妖類不會攝奪眾生魂魄,你把心賣給了魔?」
掩著肩頭的她,氣息一窒,不願承認地別過頭去。
「我……不得不。」
在妖界犯下重罪就算了,她竟還把心賣給魔物?根據他父王的指示,這名罪妖有兩種下場,一是就地正法,一是,將她打回原形,眼下看來,除了這兩種作法外,別無通融的餘地。
殘雪在他兩目露出殺意時淡淡說著:「她就在-頭,我這一叫,她定會聽見。」
「用不著拿她威脅我,若不是她,你以為我會留你到現在?」早在見到她時,他就打算下手了,若不是他不願讓碧落知道他們刻意隱瞞的事實,他根本不會配合她的這齣戲。
也不認為能夠瞞騙過他的殘雪,低垂著頭,緊絞著十指,哽澀的話音被風勢吹得聽來有些破碎。
「我知道我所犯之罪罪無可赦,可是請你諒解,我必須——」
「我不是你懺悔的對象。」從不聽罪妖辯解的黃泉打斷她,冷冷睞眼向她警告,「看在碧落的份上,我給你三日的時間,三日後,村人若不復原,我會依令殺了你。」
從頭到尾都沒睡著的碧落,此刻靠站在屋內的門板上,將他們的低語全都收至耳中的她,默然離開了門邊,走至廳旁的小桌上,低首看著殘雪摺疊得整齊的衣物,再環首看向這間一塵不染,似在等人歸來的小屋。
眼中觸及的每一物,都寫滿了殘雪的相思。
取出懷中銅鏡,看著鏡中殘雪的過往,碧落在鏡中看見了,近幾年來,殘雪利用梅妖喚雪的妖法,在每年冬季召來風雪,困住附近的群山與村落,當村人們至林間撿拾柴火時,她就搬出與昨日遇上他們一樣的手法,佯裝受傷待人將她救回小屋,而後在睡夢中取人魂魄。
心情萬般複雜的碧落,雖然知道殘雪的作為不該,可當她在鏡中瞧見,殘雪雙眼-赤裸裸的孤寂,她又忍不住想站離黃泉遠一點、靠殘雪近一點,她很想知道,究竟能讓殘雪不惜以性命做賭注,即使冒著將會被獵殺的危險,也想完成的心願是什麼。
她更想知道的是,在殘雪拋棄所有的背後,是怎樣的一段過去。
她的疑問,很快就得到解答的機會。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依舊被風雪困住的他們,在一陣急忙拍打門扉的聲音中醒來,帶著濃濃的睡意出來查看,是那名曾抱著柴火來這的小女孩,
聽殘雪說,鄰人的房頂被大雪給壓垮了,在一雙淚眼,以及兩個女人注視的眼神下,怎麼也推脫不掉替鄰人修房頂這事的黃泉,在反覆叮嚀碧落得待在房中後,只好帶著一顆忐忑的心,不情不願地在殘雪目送的目光下離開小屋。
黃泉一走,小屋內的氣氛迅即就變了。
沒依黃泉的話返回房內的碧落,在殘雪自門外走回屋內時,一逕背對著她凝望著爐火,而等待了許久,終於等到這機會的殘雪,趁她不備,默然自袖中取出一具銀鉤。
輕緩無聲的腳步,一步步走向碧落,殘雪將手中的攝魂鉤瞄準了碧落的天靈,可任她再怎麼使勁,也鉤不出她體內的魂魄。
「那是鏡象。」淡淡的解釋在她的身後響起。
殘雪立即回過頭,赫見另一個碧落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兩手環著胸,將她方纔所為悉數看盡眼底,待她再往桌上一看,凝望著火爐的碧落已失去了蹤影。
碧落倚在門邊自嘲地笑著,「或許我不似黃泉那般會把戒心表露出來,但我其實同他一樣,不會輕易相信人或是其他眾生,我希望你不要太小看我了。」可能是因她的外表太過欺人,也莫怪他人老是將她看扁。
手中的攝魂鉤,在碧落清明的目光下,怎麼也藏不住,撕破臉後別無選擇的殘雪,用力握緊了它,不改初衷地朝她走近。
「當你踏進這間屋子,就已踏入我的鏡中,在這面鏡-,任何術法都是無用武之地。」碧落斂去了笑意,雙目炯炯,「很遺憾,我並非你想像中那只非得靠黃泉不可的鏡妖。」
原有些不信的殘雪,不死心地上前,在舉高了手中的攝魂鉤時,發現它在碧落的注視下點點化為煙灰,最後消失不見。
「想談談嗎?」狀似不在意的碧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在她仍呆怔在原地時,逕自走至桌畔坐下。
殘雪不解地問:「談什麼?」她……在看到這些後,她還能如此心平氣和?該不會,她和黃泉一樣早就知道了?
很習慣把懷疑往腹-藏,也習慣在他人面前裝癡扮傻的碧落,以一記溫和的微笑,拆穿她所偽裝的假象。
「你之所以竊取眾生的魂魄,是為了誰?」梅妖生性溫和,亦不食眾生魂魄,殘雪會如此,應該有個合理的理由,或是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在興師問罪之前,她想知道殘雪非做不可的理由。
殘雪一言不發地踱至她身旁坐下,身上的戾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被識破後的坦然。
碧落凝睇著她,「是為了那件衣裳的主人嗎?」
「他已經死了。」殘雪絕麗的姿容,在爐火的照映下看來更加淒艷。「在他死後不久,有只魔出現在我的面前。她告訴我,只要我搜集千縷眾生的魂魄,她便能讓他死而復生。」
揭人心傷的碧落,聽了,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在眼中卻藏著懊悔,很是後悔,她為何非得追根究柢,把他人不堪的往事以及心中的期待,搬上檯面仔細檢視,她明明就知道,真相總是比謊言還要來得令人痛苦。
殘雪轉首看向她,「你相信我所說的嗎?」
看著她絕望的模樣,碧落沉默了一會,輕輕頷首。
「信。」她相信,再怎麼聰明的人,在遇上了愛情之後,都情願盲目,也都情願被騙。
「我不信。」殘雪邊搖首邊握緊了雙拳,「但這些年來,我一直這麼告訴自己,只要我至心至誠,情定可動天,即使這是個謊言,它終究會因此而成真……」
愛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即便這是座以愛為名的豐籠,即便明知所追求的只是鏡花水月,可那終究是個希望,比起永遠在遺憾與自責的谷底徘徊,這種讓人有勇氣活下去的希望,是極為麻痺而甘美的,因此就算是騙她也好,因為若是失去了這個謊言,她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無言的碧落,在她懸在眼角的淚珠滴落在裙裾上時,遞給她一張帕子。
「我知道無論我的出發點為何,我所做皆是錯,因此我並不冀望能得到黃泉或是你的諒解,因我確實有罪。」握著帕子的殘雪,兩目直盯著地面,並不否認自己的罪行。
碧落歎了口氣,「黃泉會殺了你。」
「若真如此,我也心甘。」在黃泉出現的那一刻起,她就有心理準備了,她也知道,黃泉之所以會來這,就是專為獵她這只妖而來。
因她的話,碧落不斷搖首,不明白她怎能把生死看得那麼簡單,更不懂,為了成全愛情,她究竟是如何放棄一切的,甚至連奪取他人魂魄這事也做得出來,倘若今日這些都是因愛而起,那麼愛,究竟是顆甜進心頭的甘果,還是一顆誘人沉淪的惡果?
「其實你與黃泉並不是夫妻吧?我知道他是狐王的兒子,也知道他追了你十來年。」不想讓她為自己如此傷愁,殘雪刻意起了另一個話題。
碧落低聲輕笑,「咱們似乎都在欺人。」
「你喜歡他?」
她很難得地在外人面前這麼坦然,「倘若不喜歡,我還會任他在我後頭追了我十來年嗎?」
「他不是妖,他的壽命與人等長,總有天他會離你而去。」雖然殘忍,但殘雪卻不能不提醒她。
「我知道。」自小看著黃泉一點一滴地成長,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這一點。
「愛呢?」殘雪憐憫地看著她這副黃泉絕不會瞧見的模樣,「你愛並非同類的他嗎?」
殘雪的聲音徘徊在她的耳際,但碧落的思緒忍不住飛奔到久遠的歲月-,她還記得,多年前她頭一回將黃泉抱在懷中的情景,對於黃泉這名硬闖進她生命中的不速之客,她從來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就像葉行遠說的,她只是很多情而已。
自見到黃泉的那一日起,她便全心全意地愛著懷中的那個孩子,隨著他的成長,她愛他每一個頑皮的笑臉,愛他受到欺負後傷心的眼眸,也愛他在年少時臉上飛揚的青春,更在他長大之後,假藉著關心、習慣之名,日思夜念地在鏡中看著他。
碧落目光悠遠地看著窗外,「無論他是孩子也好,是男人也罷,不管這些年來他變成什麼模樣,我一律照單全收的全都愛上。很貪心是不是?」
殘雪無法理解地握緊她的肩,「為什麼你不更貪心一點?為什麼你不完完全全的擁有他呢?」
「你也說了,他不是妖。」她試著擠出笑意,但那笑,卻苦澀得令她有些哽咽。「我很清楚我自己,我知道,一旦在我完全擁有過後,若是失去,我是絕對不能承受的……」
她是只看鏡的妖,在鏡-,看盡愛恨恩怨,在鏡-,看透淚眼與想望。七百多年來,多少人掠過她的眼簾,萬丈紅塵在鏡中忽幻忽滅,她從不把任何眾生留在心上,因為生命無限,她明白她不能承擔太多的想念,可在黃泉出現後,她的眼眸就像是不再流動的水,停留在他的身上哪都不願去,曾幾何時,她不再愛看眾生之相,她專注地凝視著黃泉,一年復一年,一遍又一遍。
如果說,在離開了黃泉的那些年間,時常看鏡的她很寂寞,在黃泉還沒出現在她的生命-之前,那時的地,也只是更寂寞而已,那麼在黃泉離開人世後呢?她想,到時地恐怕連寂寞都不再能說出口,因為剩下的,將只會是痛苦。
一定……會很痛苦的。
上天捏塑了各式的眾生,分別在眾生的身上擱置了不同的枷鎖,在以前,她只是只甘於上天安排的無憂鏡妖,雖自私,但也沒什麼特別的慾望,安然無慾地過著她永恆的日子,可現下的她變了,她不再滿足,她藏在心底的自私黑暗得像個無底洞,無論怎麼填就是填不滿,令她愈想捉住也就愈恐懼,愈是渴望也就更加難以自拔,為此,她甚至怨恨起蒼天,她好恨,為什麼黃泉不是妖?也好恨,為什麼,她不能是人……
好恨,好恨哪。
顫抖的指尖洩漏了她的心事,殘雪抬起她的臉龐,不捨地看著她眼中的不甘。
「倘若能把黃泉永遠留在我的身邊,不要說千縷魂魄,哪怕要數千、上萬,我也願去做……」她緊握著十指喃喃低訴,「只是,我無法徹底的自私,我不能因我一己之私而去剝奪他人的幸福,我沒那種權利。」
明白碧落是想藉己之事來勸她,殘雪的面容不禁變得黯淡,她很清楚,她將自己的私心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她貪婪得連自己都會因此而深感內疚,可是一旦步上了這條路後,她就不知該怎麼回頭了……
「殘雪。」碧落仰起螓首,緊握著她的手向她懇求,「照黃泉所說的去做吧,黃泉若說出口就定會做到的,你的時間不多了。」
從不懷疑黃泉會取她性命的殘雪,亦知自己的時間正一點一滴的流逝中,看著碧落這雙想要保全她的眼眸,她有點動搖,但近在咫尺就將實現的心願,又令她捨不得放手。
「我想靜一靜,好嗎?」難以抉擇的她,勉強地對碧落釋出一笑。
很想再勸勸她的碧落,在她堅持的目光下,與她僵持了一會後終於讓步,解開妖術踱出門外的她,在密下如簾的雪勢中,仰首望向什麼也看不清的天際。
「出門前我才對你說過別和她獨處。」早早辦完事,因擔心她的安危急著回來的黃泉,語氣-摻了點不悅。
碧落低下頭,就見黃泉板著一張臉,站在遠處責備地瞪著她。
她走至他的面前,「你這回的目標是她?」雖然早巳聽到了,但她還是想確定一回。
「沒錯。」黃泉瞥她一眼,對她臉上的表情有些沒好氣。
碧落眼中閃爍著一絲期待,「你真的會依令殺她?」
他一手撫著額,「碧落……」太過瞭解碧落那容易被打動的性子,因此不願讓碧落與殘雪走得太近的他,怕的就是碧落將會成為他此次執行任務的最大阻礙。
「殘雪只是想讓她所愛的人回到身邊來。」
「因此她就有權利奪走他人的魂魄?」黃泉不以為然地撇過臉,不去看她臉上的一片仁心。「愛不是藉口,她更不該把愛化為利刀。」
「她有苦衷的……」無法替她脫罪的碧落也只能這麼說。
「她犯了戒律就得受,這無關乎任何私人之情,錯,即是錯。」獵妖多年,早已學會不把私心與個人感覺帶進獵妖之中的他,冷硬的聲調,在碧落的耳-聽來格外刺耳。
映在她瞳心-的身影,忽然在一夕之間變得好巨大,壓在她身上的影子也變得好沉重,碧落低著頭,無法抬首直視他那雙不偏不倚的眼眸。
「真不能放她一馬?」她怯嚅地低問,「再怎麼說,她都是同類……」為什麼在他的世界-只有黑與白呢?為何,他就不能辟座灰色地帶,去容許那些不得不為之事?或是讓他的那顆心再溫暖一點?
黃泉嚴厲地豎緊了眉心,「你很清楚我不可能違令,我亦不能縱容她繼續危害人間。」
「但——」
他反而倒過來要她清醒一點,「別濫用你的同情心,你同情她,那誰來同情那些無辜的村民?」三個村莊之人都因殘雪而變得行屍走肉,再不阻止她,日後誰來替那些被犧牲為愛之祭品的村民給個交代?
她哽著聲,為他的無情忍不住傷懷地大喊:「你根本不懂那份想留住所愛的心情!」
眼明手快的黃泉,在她扭頭欲走時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並在她欲摔開他時向她鬆口。
「碧落,她吃了同類。」
赫然怔住的碧落,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林間過大的風雪刮嘯刺耳,讓她恍恍地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黃泉認真的神情,卻又不肯欺騙她。
「她吃了妖。」在妖界就已聽葉行遠說過的他,無奈地朝她輕歎,「衝著這一點,就算我不動手,我爹也不可能會放過她。」
她怔怔地搖首,「我不懂,她為什麼……」
黃泉側著臉看向小屋,兩目定止在窗內的那抹人影上。
「我也不清楚來龍去哌,我只知她所吃的,就是她口中聽說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