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川 第四章
    「真是周全。」

    刺目的朝陽穿越過樹梢間泛黃的繁葉,勻勻灑落在鳳舞的秀容上,她蹲坐在山洞口,低首直視著燕吹笛留給她的東西。

    衣裳、木梳、髮簪、乾糧、清水……在被攤開的布包裡,有著五花八門的用品和食物,由食物的新鮮程度來看,應當是他算準了她會出洞口的時機,在她踏出山洞前特意前來置放的。

    她閉上眼,對眼前的東西雙手合十地感謝,「雖然你的脾氣挺不好的,但還是要謝謝你。」

    兩季以來,聽從燕吹笛指示,她一直待在這座小山洞裡,靜待時間的流逝。在黑暗中,她一點一滴地感覺到身體的變化,但她並不知她這副身軀發生了何事,直至秋末,葉枯草干,她來到洞口站在陽光下,她才知道燕吹笛究竟對她做了何事。

    深深吸著秋日乾燥輕爽的氣息,全身筋骨酸痛的鳳舞,在陽光葉影下,低首看著自己新生的軀體,不僅在身後有著先前她初返陽間時沒有的影子,若是將手心按放在胸前,還可以感覺到胸腔裡心跳的脈動。

    她像個人,也是個人,他給了她一個新的生命。

    脫離遊魂化身為人,這是她作夢也沒想過的,而在今日,她才漸漸明白了那日燕吹笛對她所說的那些話。在有了這副新的軀體後,她便可安心地踏上尋找記川的旅途,再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遭捉鬼之人收去,或是在日光下煙消雲散。

    腹中的饑鳴聲,陣陣地提醒著她化身為人後,首先該做的事為何,她伸手拿來為她準備好的乾糧,吃了一口,而後皺緊了一雙黛眉,幾乎無法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去。

    「難吃……」那個燕吹笛可真是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都是個莽夫,就連對食物的品味也都那麼差。

    細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淡淡的疑惑氾濫在她的腦海裡.她以前有吃過這等難以入口的東西嗎?懷疑的水眸再溜至為她準備好的衣裳上頭.在她死前,她又曾穿過這等簡單樸素的衣著嗎?怎麼她沒有半點懷念感,反而還覺得很陌生?

    在飛過上方的秋雁鳴叫聲下,不太熟練地梳整打理好自己後,她彎腰將已收拾好的包袱拾起,步出洞外,踩著乾枯的秋草走下這座她待了許久的山頭,直朝遠處山腳下的城鎮前進.就在她下山步入真正的人間後,先前那絲絲的疑惑再度溜回她的腦海裡,她呆站在人來人往,熱鬧一片的大街街心,不住地探看著全然陌生的四下。

    她真的,曾在這座人間待過嗎?

    一路走來,在田野間,她看到了農家為了秋收的農忙,入了城鎮後,她看見市井小民種種忙碌的生活景態,可看得愈多,心中深沉的質疑也就愈驅不散。

    雖然,她沒有記憶,但也不應空白至這種半分也不熟悉的程度,她甚至可以篤定的認為,她根本就不曾看過這等百姓們的生活,沒見識過汲汲於生活的種種瑣碎,她彷彿……不曾在這麼平凡的地方生活過.但,她若是不在這兒,那是在哪兒呢?生前,又是什麼身份才會讓現下的她對環境這般難以適應?

    茫然不知地站在大街上許久後,鳳舞揪鎖著眉心,試著讓自己先鎮定下心緒,別再去想那麼多,她自包袱裡找出守川人贈她的卷軸,攤開卷軸後,開始研究起她未來的方向。

    「謝謝老爺、謝謝夫人!」響亮爽朗的男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高唱起。

    滿心喜孜孜地收起乞來的碎銀,坐在街邊行乞的嘲風往身後一喚。

    「喜樂!」

    「別吵,我還沒背完。」剛學識字不久的喜樂,兩手捧著書沒空理他的叫喚,聚精會神地苦讀著書裡土地公今晚要驗收的範圍。

    「好吧,你慢慢念。」想向她展示成果的嘲風,只好摸摸鼻子把碎銀收至袖裡,繼續敲打著碗公準備做下一樁生意。

    一抹熟悉倩影,款款經過他的面前。

    節然有致的音韻驟止,敲擊碗公的竹筷停在空中不動,嘲風張亮了清澈的大眼,不敢相信地瞪看著經過他面前的女人。

    「嘲風?」書讀到一半的喜樂,莫名其妙地看著嘲風一骨碌地跳起,急急忙忙地跳上後方的屋簷。「喂,你上哪去?」

    「我有事離開一會,晚點就回家!」忙著去為某神通風報訊的嘲風,在簷上朝她揮了揮手,十萬火急地消失在屋簷上。

    ☆  ☆  ☆「我再說一次,不畫!」

    白淨的五指使勁拍向桌面,將桌上的筆墨硯台震跳得老高,被人惹毛的鳳舞揚起柳眉,用力瞪向怎麼說也說不通的頑固顧客。

    來到人間已有一個月,因那個什麼都幫她準備好,獨獨沒留下半分銀兩給她的燕吹笛,使得身無分文的鳳舞,不得不下海為自個兒的生計打拚,暫時停止尋找記川的任務,留在這座路經的城鎮裡擺攤賣字畫,一方面籌旅費,另一方面,也算是讓一路上勞累的她暫時歇息。

    加入人間許久後,在刻苦的環境下,她已從初來乍到人間時的呆鬼一隻,一躍成為完全融入人間的小老百姓,而原本心性像張白紙般的她,也逐漸有了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以及,她那與眾不同的特殊脾氣。

    「你就通融一下嘛,鳳姑娘……」愛極了她的墨寶,識貨的張老爺忙不迭地陪上一張笑臉,苦苦哀求她再多畫兩筆.來到人間第一個看到誰就學誰的鳳舞,實在是被燕吹笛影響得太過嚴重。她當下柳眉一挑,寒光爍爍的冷眼又朝他招呼去。

    「你到底是耳背還是聾得沒藥救?」她又是一陣沒形象的河東獅吼。「姑娘我說不畫就是不畫,就算你在這站上三日我就是不畫!」

    「唉……」淡淡的歎息,自四下圍觀的民眾間傳來。

    雖說眼前擺攤的美女,衣著樸素娥眉淡掃,就跟四處可見的民婦沒什麼兩樣,但她那張精緻纖麗的面容、舉手投足間的神態氣韻,就是一再地招人注目,讓人忍不住想接近她一睹嬌顏,更別說敢獨自擺攤的她還畫得一手好畫。可與平凡老百姓不同的她,不但擁有一種富貴人家才培養得出來的雍容氣度,她還有……誰也奈何不了她的火爆脾氣。

    她要是能在性子方面稍微改一改,那就真的完美得無可挑剔了。

    受夠難纏客戶的鳳舞,不耐地以指尖敲擊著桌面,「我說過,我不為畫中人或其它東西畫上眼睛。」

    「但……」大財主還是苦皺著一張臉。

    她揚揚玉掌,「你若要有眼的畫,那麼就另找高明吧。」真是,都早把她的規矩說過了,怎麼就是有這種聽不懂的客人要來煩她?

    「可以……請你告訴我不畫眼的理由嗎?」次次都被賞白眼的張家大爺,含淚地捧著買來的大作向她討個無眼之因。

    她煩躁地別過螓首,「沒這個習慣.」

    也不知為什麼,發覺自己有繪圖才能的她,每次筆下畫出來的東西總是會忘記添上雙眼,而且不管她畫任何一種飛鳥走獸,她還是會習慣性的忘記在空白的眼眶裡加上瞳仁,改不了習慣的她,只好盡量多畫山水或是靜物,少畫需要加眼睛的作品免得惹來麻煩,可前陣子她實在是山水畫得太膩了些,所以才會沒事找事地畫出需要加眼睛的畫來。

    「好吧……」無眼雖是可惜,但更捨不得錯過這種繪技可以比擬皇宮大內攬聘的畫匠之作,張老爺只好在討到原因後捧著心愛的畫作離開.「下一個。」被一個難纏的客人弄壞了心情的鳳舞,意興闌珊地喚著在她攤前大排長龍的下位客戶。

    「這幅鳳凰圖……」老早就已經相好目標的李氏員外,一個上前就伸手指向她掛在後頭的美圖.這回鳳舞連頭也懶得抬了,「不賣.」

    「既是擺在攤上,為何不賣?」財大氣粗的李員外,早就風聞過她特異的脾氣,於是先給她來個拍桌下馬威。

    「這圖是我自個兒要私藏的,不賣.」鳳舞盯著他那壓在畫紙上,戴滿了金銀戒指玉環的肥掌半晌,默默地把被他壓住的畫抽出來。

    「鳳姑娘……」一旁圍觀的民眾,莫不替她擔心地低叫,希望她別在這人面前使性子。

    「大爺我就偏要那張圖!」素來在鎮上呼風喚雨的李員外,絲毫不將她擺在眼裡,說著說著便伸手要搶。

    「放肆!」眼明手快的鳳舞,立即揚起玉掌拍走他造次的掌指。

    所有人都怔住了,就連出手的鳳舞也怔住了,她愕然地看著自己因打人而紅通通的手心。

    她……她怎麼又來了?她到底是從哪學到這種口氣對人說話的?更令她不解的是,她總會在不知不覺間擺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姿態,就算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

    「不過就是個賣畫的,身份低三下四,看人臉色姿態還敢擺得這麼高?」顏面險些掛不住的李員外,氣得索性不顧有多少人在看,當場擰起了脾氣對她口出惡言。

    她一板面孔,「今兒個不做生意了!」也罷,反正這陣子賣畫所攢下的錢足夠她花用上許久了,她就算不看人臉色也還是可以吃得飽。

    「不如你就到我府裡吧。」沒把她的話聽進去的李員外,在她開始收拾攤上的東西時,再也掩不住垂涎的目光,一把拉起她的柔荑。

    她冷肅著一張玉容,「放手。」

    「跟了我,我會好好疼你的,往後你也不需在街上討生活……」李員外非但不照做,反而還急呼呼地將她拉過,欲一親芳澤的厚唇也跟著湊上。

    深感嫌惡的鳳舞皺著眉頻往後仰,轉過頭習慣性張口想向身後呼喚,但張開口的她驀地怔住。

    這又是什麼?她想喚的又是誰?她以前常這樣做嗎?

    「姓鳳的!」沒想到在這等景況下,她竟還有閒暇撫著下頷思索,頓時倍感面上無光的李員外,又是在她耳邊一陣暴喝。

    她飛快地摸出放在攤下,那柄燕吹笛留給她最派得上用場,也最實用的菜刀。

    「難道沒有人告訴過你……」她笑吟吟地以涼涼的刀身輕拍著他的臉頰,「當別人正在努力思考時,不識相的打擾是件很沒教養的事?」

    「哇啊!」身後的眾人忽地放聲整齊大叫。

    「老、老爺……」李員外帶來的家僕忙不迭地出聲。

    「沒看到我在忙嗎?」被人拿柄菜刀貼在臉上的李員外,動彈不得之餘沒好氣地應著。

    「你……」躲得老遠的家僕顫顫地伸出手指著他,「在你後……後面。」

    「後面?」納悶的李員外和鳳舞一塊齊問。

    在眾人紛紛讓開的空曠大街上,一頭兩眼金光爍爍的大白老虎,正虎視耽耽瞪著捉住鳳舞小手不放的李員外。

    渾身蓄勢待發的白虎,猛然大嘴一張,直抵九重天的虎嘯,霎時震嚇走街上所有圍觀的民眾,徒留被嚇得跌坐在地的李員外,以及看呆了眼的鳳舞。

    四下,安安、靜靜.「救命呀──」被嚇得眼淚齊飛的李員外,邊顫邊爬地逃離攤前。

    「白虎?」緊斂著眉的鳳舞,一手撫著額,不斷在唇邊低喃,「白虎?」守川人對她說過,那個她要找卻始終找不到的人,身邊跟著一隻白虎,她不會運氣好到……要找的那個人自動送上門來吧?

    不等她完整想清楚的伴月,在見著她後,興奮過度地直直朝她撲過來。

    「哇──」回過神的她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

    下一刻,整個小臉都被埋在白虎面前的鳳舞,尖叫過後無力的發現,她正被它緊緊地抱住,並勤奮地替她洗臉中。

    「別舔……」被舔得滿面都是口水的她,皺眉地想推開又重又沉的它。「別替我洗臉了!」

    一抹黑影遮去了她天頂上的日光。

    與白虎掙扎了半天後,好不容易才扒開身上的白虎,鳳舞邊擦著臉上的口水邊仰起螓首,與那名身著黑色勁裝的男子,視線撞個正著。

    尋人尋了千年,在見著她的那一-那,怔目以望的鬱壘,靈魂劇烈地震擺著。

    千年之別,夙世相逢。

    多少歲月流光,年復一年在他的眼前飄散逝去,苦苦徘徊人間的他,在今日,終於找到胸口那顆倦累的心的歸處。

    記憶中絲毫無改的容顏,就近在眼前,他忍抑不住兩手的顫抖,頻頻急促地喚息,怎麼也遏止不住胸口那股需要釋放的龐大思念,在她不解地起身後,心中轟然狂喜的他,即刻二話不說地將她納入懷中擁緊.「找到你了……」感激不已的他埋首在她的頸間.「終於找到你了……」千年來,他夢裡心底惦的全都是她,在再度擁她入懷後,他忍不住想確定她的存在,好證明這不是再一次見著的幻影。

    「好痛……」被迫貼在他胸口的鳳舞,被他摟得換不過氣來。「怎麼又來一個?喂,我快悶死了……」

    「我弄疼你了?」鬱壘連忙放鬆了懷抱,小心地檢查完她後,興奮地迎向她,「鳳舞……」

    向來只說她姓鳳,從沒告訴人她叫什麼名的鳳舞,僵直地注視著這個喚出她全名的男子。

    「你是誰?」她不可思議的喃喃,「你怎知我叫鳳舞?」

    因她的反應,鬱壘錯愕地睜大了黑眸,擱放在她身上的指尖,僵緩地撤離.「你是怎麼知道的?」她急切地拉起他的手,靠上前一句句地問:「你認識我?或者你是我的誰?你知道我是誰、我的過去嗎?」

    鬱壘不敢置信地瞧著她亟欲得知的臉龐,剜心般的疼痛,絲絲在他的胸口蔓了開來。

    她竟忘了他。

    眼前的她,和千年前與他死別的她容貌並無二致,可見她並未轉世投胎,他雖不知現下她是如何能以鬼身出現在此,原以為她是為了等他故而留在陰間,再尋找機會來陽間與他團聚,可沒想到,他等了千年、盼了千年後,再尋到她時,人面桃花無改,但過去的她卻已不知所蹤,她竟與他成了陌路人。

    「你……不知我是誰?」遭受重重挫擊的鬱壘,不願相信地啟口。

    她搖搖頭,「之前我連自個兒是誰都不知。」

    這是蒼天對他的捉弄嗎?

    ☆  ☆  ☆鬼命牡丹身?

    究竟是哪位高人為她施法,讓她能以這種姿態停留在陽間的?

    跟著來到她暫時樓住的小屋裡後,探察出目前的她並非人類也非鬼類後,百思不解的鬱壘,靜坐在屋裡看她忙裡忙外,目光始終停留在她的身上,反覆地端詳著她。

    以往,她白皙明淨的臉蛋,在重回人間後,摻了點風霜的韻味,因在街上擺攤賣畫之故,素來蒼白的面頰變得紅潤可人,而她那雙生前為後時,恐怕不曾拿起比繪筆更重之物的小手,現下正在屋裡的爐灶前生火炊飯。

    「雖然菜色不好,但還是將就點吃吧。」張羅好一頓晚飯,在桌前坐定的鳳舞,熱絡地招呼完他後,便先行吃了起來。

    她所說的菜色不好,其實和人間百姓所食的家常小菜相比,這些看似精緻美味的菜色,足以把那些酒館的大廚都比下去了,以往常出現在未央宮裡的宮菜,又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你是怎麼學會做這些菜的?」他不得不懷疑,或許她腦中還多少存有前世的記憶。

    「在肚餓中學會的。」她邊吃邊抬首,朝他揚睫一笑,「我吃不慣他人煮的東西,所以只好下廚煮些自個兒愛吃的。」

    「喔。」不知該喜還是該愁的鬱壘,失望地垂下眼眉。

    「怎麼不吃?」都快吃飽的她,這才發現他從頭到尾都沒動箸。

    「對你來說,我只是個陌生人。」根本就不餓的鬱壘,深邃的目光在她面容上遊走。「你……不怕我?」在街上時,他甚至跟她解釋他是誰也沒有,她就這樣把他給帶回家裡.她擱下碗筷,不明白地搖首。

    「不怕,也怕不起來。」雖然燕吹笛好心警告過她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對這個男人築不起防備之心。

    「我叫鬱壘。」總算較能接受她已忘記他的事實後,他溫和地朝她微笑。

    「我知道……」差點被他俊容上的表情勾走的鳳舞,連忙低下頭喝了口熱茶,平穩下氣息後才又抬首,「守川人說你會帶我去找記川。」

    「記川?」他朗眉微揚,「你想記起從前的一切?」

    她並不想掩飾,「很想。」若不是為了將過往全都憶起,她怎會來到人間流浪?她總覺得,她好似遺忘了個非常重要的人,因此她必須把那個人給記起來。

    神色複雜的鬱壘,在初見著她時,本是很想一鼓作氣全都告訴她的,但現在,在他發現她已完全融入人間生活,並且有了片屬於她的小小天空後,他反倒不知該不該把那段不堪的往事告訴她。

    他不希望,現在這個時常漾出開朗甜笑的她,知道自己曾經遭到聖上無情的對待,又是如何在未央宮中孤零零地死去,倘若把那些她曾因此流過淚的往事告訴了她,她還能像現在這般無憂無慮嗎?

    可,不告訴她,那麼在她空白的記憶扉頁裡,將會繼續沒有他的存在。

    他不想被她遺忘。

    等了千年,他只想重拾往日兩人間的情愛,他想將那些斷了的、散了的姻緣宿命,再在她身上接續起來,他想對她訴出他積藏了千年的愛意,他更想就這麼與她在人間雙宿雙飛,就像以前希望他們能走出未央宮的她,常在他耳邊說的,擺脫了宮中紛擾的人情愛恨後,他們出宮去做對恩愛的小夫妻。

    其實只要她能活著,他就再也不多求什麼,能不能完成當年的夢想倒是其次,千年來,他最大的心願,莫過於能像現在這般再看她一眼,好讓她美麗的水眸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並沒愛錯人,他也沒有……失去過她。

    可是現在,他卻又覺得,他寧願她忘了所有的過去,不再因此傷懷,那麼,即使是回憶裡沒有他的存在也無妨。

    「你知道我的過去嗎?」見他怔怔地盯著她瞧,鳳舞不好意思地緋紅了頰,清清嗓子打破一屋充滿奇異曖昧的氛圍。

    他回過神來,一笑,「知道。」

    「那……」正想再接問的她,腳下的裙擺忽地遭到一扯,她伸手摸摸又來纏著她的伴月,「別又來了,乖乖在一邊蹲著。」

    鬱壘輕輕出聲,「它的名字叫伴月。」

    「伴月?」她偏首想了想,綻出如花的笑靨,「不錯的名。」

    「你起的。」他目光沉斂地等待她的反應。

    笑意止在她的面龐上,在他看似熱切又似想祈求什麼的眼神中,鳳舞恍然覺得,他身上,似乎藏了過多遭到掩埋的心事,而他心事的來源,正是她。

    「你與我,是何關係?」尋常人是不會用這種目光看她的,在他的眼裡,她找著了那種……太過酷似愛意的東西。

    「我們曾經相愛。」鬱壘慢條斯理地答來,修長的十指交握擱放在桌上凝望著她。

    她倏地怔住,一時半刻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記不起便罷了。」他自嘲地笑笑,起身離桌。

    慌忙追去的鳳舞,在門前拉回他,「告訴我。」

    「我不想說.」鬱壘回首低看了渴望知道的容顏半晌,不願傷她地搖首。

    「為什麼?」

    他愛憐地輕撫她細滑的玉頰,「回憶……不是都很美好的。」

    經他們忽略過久的伴月,在他們枯站在門前彼此相視之際,終於採取行動,要他們正視它這個第三者的存在。

    「伴月!」沒及時捉住鳳舞的鬱壘,對將鳳舞拉至屋裡簡陋小床榻上,將她壓在榻上努力偎蹭著的伴月大喝。

    再次被撲倒的鳳舞,無奈地指著身上重得讓她喘不過氣的白虎,「能不能告訴我,這隻大貓是怎麼回事?」

    「它從以前就很黏你。」鬱壘走上前斥開伴月,並在她也想走開時,坐在榻上朝她勾勾指,「過來。」

    他指尖一勾,隨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的鳳舞,立即被他攬抱至懷裡坐在他的腿上。

    她困窘地推抵著他的胸膛,「我不習慣這樣……」雖然這種感覺很舒服沒錯,但,無論再……再怎麼說,他們也是頭一回見面的人,這般親暱,也未免太……

    「你很習慣的。」重溫往日兩人親暱舉止的鬱壘,以雙臂環著她將掙動的她抱得更牢,而後將下巴擱放在她的頭上。

    「你在做什麼?」見他久久都沒有下一個動作,被他溫暖的體溫熏得陶然欲醉的鳳舞不解地問。

    「想你。」

    她仰起小臉,「以前的我?」

    「還有現在的你。」他款款地笑著,發現她的眼眉間似乎對從前的自己帶了點妒意。

    「有什麼不同嗎?」總覺得他好像在抱另外一個人的她,心底的確是有點酸酸的。

    「有,你變活潑了。愛笑,直腸子,沒耐性,壞脾氣,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你變得很不一樣。」他的指尖輕巧巧地溜過她臉上的每一處,「但不管你再怎麼變,你都是我的鳳舞,這點是絕不會變的。」

    經過千年的時光後,他對她的愛,並沒在時間之河中流失,反而像是陳年佳釀般,愈沉愈濃,愈積愈深。因此在找到她前,他就打定主意,無論她變成什麼樣,他都會用比以往更多的愛來愛她。

    「我以前……」鳳舞皺著細細的眉,「是個木頭人嗎?」他所說的那個人,真的是她嗎?由反面看起來,以前的那個自己倒像個楚楚可憐的小女人。

    「當然不是,你只是被壓抑著無法展現出來而已。」身為皇后,她怎能有那些情緒?為了自保,她總是時時戴著面具,不讓他人看見真正的她。

    鳳舞的疑惑更深了。為什麼會被壓抑著?而她,怎又可能忍得下?無聲以眼眸望著他的鳳舞,在他緬懷的目光中,並沒有追問其中的原由,只因她隱隱約約地在他眼中瞧見了一絲悲傷。

    「以前,我們真的很相愛嗎?」她不太確定地伸手撫上他的頰,想將他眼中的傷愁抹去。

    「嗯。」他以一掌按著她的手,閉上眼細細地以頰與她摩挲著。

    「我們是夫妻嗎?」他們似乎比戀人還要親暱,擁抱的舉止也自然得像是曾經這麼做過千百遍,或許,他們前世是對被拆散的夫妻。

    他徐徐搖首,「不是。」

    「我們……」她茫然再問,但到了嘴邊的話語,全都遭低下頭吻她的他給收去。

    「別問了。」鬱壘輕輕淺吻著她的唇。一先別問,往後,當你準備好時,我再慢慢告訴你。」

    「你……」紅霞佈滿了玉容,她結結巴巴地探出一根素指,直指著偷香的他。

    他咧出魅人的一笑,索性再低首給她一個結結實實的熱吻。

    當她星眸半閉地在他的懷中喘息時,他支起她的下頷,壞壞地揚著眉。

    「輕薄你,不賞我記耳光,或是怒斥我放肆?」記得先前在大街上見到她對待其它男人時,他可是大大地開了眼界。

    她撫著快燙熟的臉頰,「也不知為何,對你就是做不出來……」真是要命,她非但不覺得這種情況不對,反而還覺得這種感覺對極了。

    鬱壘拉下她的小手,與他的交握,滿足地看著她因他而酡紅的玉容,而鳳舞卻是好奇地看著他們交握的兩手,發覺他的手掌好大,好溫暖,也……好熟悉。

    「好奇怪……」她偎進他的懷中傾聽他的心音,閉上眼靜靜挨靠著他。「只要在你身邊,我就覺得很心安,有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

    他低首看向閉著眼的她,在見著了她衣領裡的頸間上,再次令他觸目驚心心痛難止的紅痕後,他牢牢收緊雙臂,試著把她更加摟緊一些,不讓她再自他的懷中走開.美麗的指尖輕輕點著他的胸口,「你來找我,是為什麼?」

    「為了能再與你相愛。」他脫下鞋,往榻裡更坐進去些,靠在窗下抱哄著累了一日的她入睡。

    聽了他的話,她的臉蛋紅通通的,心底暖洋洋的,原本覺得飄浮在雲端的喜悅感,在他一語後,轉變成令她歡喜不已的踏實感。

    有點睡意的鳳舞喃聲輕問:「你會帶我去找記川嗎?」

    他俯首印上她的眉心,並拉來一旁被子蓋上他們倆.「只要是你的心願,我便會為你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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