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回事?
神情疲憊的震玉枯站在大宅前,眼前的華宅大院,不是她記憶中總是進出頻繁、人海熱鬧如潮的官家別邸,眼前,只空留繁化似錦的庭園,但宅裡,卻是眾音渺然無一縷人煙。
在總管的催趕下,及時在封城之前逃了出來的她,大老遠地離京來到了娥眉村,還未走至二娘的娘家,她即隱隱察覺了村裡的不對勁之處。
以往,在這村裡之中,隨處可見家家戶戶、左鄰右舍在村裡的街道兩旁嘻笑談天,可今日卻不同,自進村直至走至二娘的娘家她不但是在這裡找著了寂寂的空村一座,就連四周街坊鄰居也如同宅裡的人一般,全都消失無蹤。
「震玉姑娘。」正當她怔忡出神之際,身後,一道男音喚醒她。
震玉飛快地旋過身來,打量著不明的來者,不知這名一身家僕打扮的男人是打哪冒出來的。
他好心地對她解釋,「這裡日前就已是空村一座了,你要投奔的人,也已不在。」
「你是誰?」她將包袱緊捉至胸前,戒慎地盯審著這個知道她來做什麼的人。
「別怕,我不是什麼壞人。」他朝她擺擺手,「我是天文占侯的家丁,小人名叫痊夏。」
震玉揚高了黛眉,「占侯的人?」天文占侯不是遠在京兆嗎,怎會突然派人來?
正欲解釋的痊夏往前朝她跨進一步,就見她防備地馬上後退了數步後,他便識相地止住腳步。
「自姑娘出城後,小人便一直奉命跟在你的身後。」痊夏深吸了口氣,將兩手收進袖裡耐心地向她解釋。
「你跟著我做什麼?」這個人……該不會是聖上派來拿她歸案的吧?
痊夏緊斂著兩眉,「我必須保護你。」
她的臉上寫滿不信,「保護我?」就算她爹生前與占侯交情不錯,可也沒有好到連她出逃之時,占侯會好心地派人來照顧她的周全。
「除了保護你之外,占侯他……他還托我來代他向你說句話。」他的模樣漸漸地變了,眉心不斷靠攏深聚,一張經歷風霜的臉龐,寫滿了勾留在心底的難言之痛。
震玉默不作聲地瞧著他,越是將他看久,她便發現他的面色益發慘淡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問:「告訴我,是占侯他……出事了嗎?」
沒料到她會猜到的痊夏,經她一問,喉間隨即一哽,藏在眼底「侯爺他……」他哀慟地頓跪而下,臉上淚水縱橫,「侯爺已經不在了。」
「他死了?」震玉的腦中昏了昏,怎麼也料不到竟真會是這樣,「怎麼死的?」怎麼會?占侯年方四十正值壯年,怎會突然死了?
痊夏不斷以袖拭淚,「暴斃……」
暴斃?這種理由,誰會信?
「他派你來對我說什麼?」震玉強壓下滿腹的疑問,試著想借由更進一步的問話,好來理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侯爺要我來告訴你……」痊夏以額觸地,慚愧得不肯抬首看她,「他說,他很抱歉,是他害了震家。」
她猛地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熒惑守心天象,是假。」他咬咬牙,一股腦兒的全都說了,「這個天象,是侯爺一手捏造的,從頭至尾,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這回事。」
在那一瞬間,震玉覺得他的話,像把蓄滿勁道的疾箭,一箭強行地穿越過她的腦際,令她有片刻的空洞,而她的雙耳,轟轟隆隆的,有如萬聲齊鳴,似乎是絕望得不願把他的話給聽得太清楚。這些日子來所經歷的種種,如潮水般地湧至她的面前,爹的不得不盡節、靈堂上高奉的留國侯匾額、二娘不斷催促她遠走的摸樣、空村一座……這一切,只是個騙局?不是盡忠,也不是盡節,而是假的、遭人騙的,賠上一條命換來的,就只是個謊言?
「假的?」她無法承受地一手撫著額際,幾乎難以成言,「你說……那是假的?」
痊夏擔心地揚首看著她蒼白的玉容,「震姑娘……」
「我爹……就為了一個捏造的天象枉死?」不能接受這事實的震玉,心神恍惚地頻頻搖首,兩腳不住地後退。
他不忍地上前拉住她,「震姑娘,侯爺也很自責。」
「自責?自責他為何要這麼做?」她回過神來,眸中恨意無限,帶恨怨伸出雙手捉緊他的衣領,憤濤難止地問,「他怎可以這麼對我們?他可知他一手對震家造成了什麼?我爹與他以誠相交至今,為什麼他要害我爹?」
痊夏也是有苦難申,「別怪我家侯爺,他也是被逼的……」
「誰逼他的?」震玉不肯放過他,更是步步追兇,非要將坑害一門的仇人追討出來,「是誰要他撒這彌天大謊的?」
「翟慶。」他拭淨了臉上的淚,試著平緩下心緒後,娓娓向她道出人人所不知的真相,「是翟慶想除掉震相,故而逼侯爺捏造了熒惑守心。」
她空洞地凝視著他蓄滿痛苦的眼眸,緩緩鬆開雙手放開他。之前,任憑她再怎麼去猜測她爹生前在朝中有何政敵,她也料不到,要陷她爹於死的人,竟是那個曾經來到府上,好心指點她爹以死保節做為退路的翟慶。
「為什麼會是翟慶?」她怎麼也想不透,直覺地只想要駁斥,「不可能,當年我爹能夠當上丞相,還是經由翟大人一手舉薦,他沒有理由要害我爹!」
他冷冷直述,「他會舉薦震相,是因他自知他在朝中不得人心,朝中同僚們傾向震相的人太多了,他若是想登上丞相一位,就只有想法子先除掉震相。」
重重迷網自她的天頂撒了下來,圍困住她,令她跌跌撞撞的怎麼也走不出來。
「我不懂……」以往她所見所知的,只是一幅簡單明白的白紙,而今卻像遭人潑了黑墨般,澄淨的天地烏亂成一團,她看不清。
「你還看不出來嗎?」痊夏兩手握緊她的肩頭,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形,「翟慶先是將震大人推上丞相之位,而後伺機再以熒惑守心一事,借由聖上之手除去敵人,如此一來,翟慶不但除去了在朝中視為水火的心腹大患,還可順理又成章的一併接受丞相之缺當朝為相!」
團團黑霧被驅散去,震玉的天地霎時澄明瞭起來。
無法光明正大地在朝中勝過她爹,無法奪得丞相之位,便先埋伏、先設局,舉薦她爹為丞相後,再伺機等待,直至時機成熟了,便借熒惑守心之事除去敵人,此番殺人,不帶一絲痕跡,他的兩袖,甚至沒沾上半分血跡。
他好歹毒的心腸。
無邊的恨意,像是窮兇惡極的魍魎惡獸,一下被緊束的胸腔放出來,緊緊依附在她的身上,她咬緊唇瓣,止不住一身的哆嗦。
她憤怒得連聲音裡都帶著顫意。
「告訴我……占侯真正的死因是什麼?」現在,她什麼都不相信了,那些被掩蓋在手段下的真相,才是她此刻想知道的部份。
「是鴆殺。」痊夏兩手緊緊握成拳,「翟慶怕捏造熒惑守心一事會敗露,所以就派人暗地裡毒死了侯爺,他還毒死了侯爺全家……」
澎湃裂岸的怒濤一波波地拍岸,盛怒之餘,為自己枉死的親爹,震玉心疼如絞,她咬緊牙關,憤憤地抬起頭,心火化為一股股的動力,推動她的雙腳前行,她轉身踏出步伐,走得甚急甚快。
「你要上哪?」痊夏三步作兩步地追上她,大感不妙地伸手將她攔下。
她直視著他,「我要回京。」
「你不能回京!」痊夏大聲地反對,「我大老遠地追來,就是因侯爺不希望你回京再為震家多添一道冤魂!」
「我不回京誰來告訴聖上真相?」震玉緊咬著唇,用力得連唇瓣都滲出些許血絲。
「就算你說的是真相,又有誰會信?」他蒼涼地問,問得比她還要無助。
因事實逐一被揭開,仇痛一扣接一扣而來,使得她盲目之餘不得不承認,她真沒想到那麼多。
見她有所領悟了,他又續道:「震相一死,翟慶就是新相,在新相的手掌心底下,真相會存在嗎?誰又會信你這一個待罪之人?你若是回京,翟慶頭一個要滅口的就是你!」
「我不信翟慶可以一手遮天……」震玉輕輕搖首,在她唇邊的喃喃之聲,像是想要說服她自己。
「聽我的,把你知道的忘掉,別去想翻案或是洗刷些什麼,那只是癡人說夢,都只是於事無補。」他急於想阻止她鑄下大錯,苦口婆心地勸,「更何況聖上早已下詔要緝拿震氏一族,你不能在此時自投羅網!」
她卻酸楚地笑了,「就是因為知道聖上要拿我震家,所以我更該回去。」
「別回去了,震府……已是一座空宅了。」痊夏再把她離京後所不知的一切說出來,好借此打消她的心意。
「我知道,二娘他們已經先避禍出京了,他們就跟在我的身後,他們很快就會追上——」她沒忘記在臨走前二娘的交代,可痊夏卻冷酷地戳破她最後的一絲希望。
「他們不會來的。」
寒意瞬間泛過她全身,「你說什麼?」
「在你離城的那日……」他不忍地別過頭去,「御林軍就已奉命抄家並將震府所有人都捉拿到案。」
他們沒有逃出來?就只有她一人及時獲救?恐懼密密麻麻地籠罩住她,彷彿她是個即將溺斃的人。
「聖上……想拿他們怎麼辦?」不會的,應該不會的……二娘他們不會像爹一樣……
「聖上已下詔擇定行刑之日,再過幾日就……」他頓了頓,最終,還是硬將話尾吐出,「就將震氏一族們送至京外西郊法場伏法。」
「我要回去,我要回京……」震玉甚至沒將他的話聽完,急切地轉身欲跑。
痊夏用力揪著她的手臂,「你不能回去,你一去就死定了!」
「放手,我要救二娘他們……」她奮力想掙開,一顆心緊緊懸在那些就將被推入死亡囚牢裡的親人身上,她不允許命運這般撥弄她和她的親人。
「你救不回他們的!」明知不能為而為,這跟去送命有什麼不同?
「就算救不回他們,我也不苟且偷生,要死,我們全家人也要死在一塊!」她什麼都不知道,如果就這樣失去了他們,那麼孑然一身的她,還能剩下些什麼?她不要獨活。
「震姑娘!」
遭她掙脫的痊夏沒來得及拉住她,只能在她身後放聲大囑,但他的喊聲卻驀然中斷,只因他見她跑得太急,以致不慎撞上了與她同一方向往前走的男人,在遭她不經意的一撞後,那名一襲黑衣的男子停頓了一下腳步,不久,又繼續前行。
望著與震玉擦身而過的那名男子,痊夏不知怎的,一股惡寒自他的腳底竄至他的頭皮,當他在斜陽下清楚了那名男子的身影後,他用雙手緊緊環抱住自己,並且止不住一身的狂顫。
那男人,沒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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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守信如期,一如以往翩翩降臨人間大地,暖陽一照,整座京兆沉浸在濃郁的百花香氣中,扶柳綠映十里水波、遊人如織,這年的春日,水波被鮮柳透映得特別鮮綠,水面上,點點染映了數不盡的百彩花色,遠望過去,河道的水面,就像是一張巧織娘精心織就的彩錦。
河岸邊,某座高朋滿座、食客如織的飯堂裡,在這日近正午的叫分,掀起了絲絲的涼意。
這陣寒冷的氣息,來自於飯堂的角落,那名頭戴烏紗罩帽,手心一柄造形不似中原長刀的男子。
「客倌。」跑堂邊為他擦淨桌面,邊熱絡地招呼著他,「您要點些什麼?」
「水。」殞星擱下了手邊的長刀,隔著罩住臉龐的烏紗對他開口。
「水?」他臉上職業式的笑容當場僵住。
「水,清水。」
跑堂臉上的笑意就快掛不住了,「就只要水?您不多點幾道小菜或是充飢的——」
「我只要一壺水。」殞星揚起頭,微微掀開紗巾一隅,一雙冰眸直視進他的眼底。
「馬上來、馬上來……」被他一瞧,渾身上下不自覺泛過一陣冷顫的跑堂,當下也不敢再為老闆多攬些生意,慌慌張張地退離他的席間。
不久過後,他所要的清水送至他的桌上,他微微揭開烏紗一隅,低首俯看著碗裡的清水。
明透的水色,看來是如此清涼解渴,他舉碗一飲而盡,感覺涼涼的汁液順著喉一路滑下,潤澤了乾涸的喉際,但不過多久,那份焦渴的難以忍受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些年來,他不曾感到飢餓過,他總是覺得口渴,喉際乾燥得如野火燎原,即使他來到人間後不斷喝下大量的清水,試圖鎮壓下那份無法擺脫的渴切,卻仍是止不了他的渴。
每一回飲水入喉,好似總是在提醒著他是鬼的身份,雖說,鬼後已向佛借壽以讓他回返人間,讓他有了人的形體,不只是看來與常人無異,也能自在地在陽光下行走,生活也能與常人無多少差別,但骨子裡,他仍是一隻鬼終究不是人,而且,他能以這形態停留在陽間也只能維持百日。
這樣就很夠了,他並不貪心,對他來說百日就足夠了,這應當夠他為鬼後找著暗響,並有充裕的時間去找出他的仇人。
回陽前,鬼後特意為他找來了當年他辭世時,手上所握的那一柄陪他征戰過無數沙場的長刀,同時也攜來了他將在陽間所需的一切,好讓他能安穩地在陽間尋人,在前往暗響可能被帶至的京兆前,他先走了一趟他記憶的沉澱之處,那個,消失在大漠裡的國度。
站在故國的遺跡上,刮人臉的風兒帶著黃沙,吹起了他一地的鄉愁,漠地蒸騰的炙人熱氣,冉冉騰升在大漠裡,搖曳朦朧地構築起一座虛無的海市蜃樓。他怔怔地看著那座飄浮在遙遠黃沙上的回憶,感覺當年記憶中的一切,彷彿因此而重生了。
昔時,這裡有一座繁華美麗的國都,星羅密佈有如棋盤的街道上,聚集了南來北往的,旅客雲集的大都裡,葡萄美酒、駱駝商隊、小販手裡晶透無瑕的玉石、如雲出岫的織錦……在市集上交織成一振富庶熱鬧的榮景。在大都的城外,等待他出征號令的護都軍旅正在紛紛提刀上馬,當號令萬兵的他抬首看向城樓時,南陽王準備目送他離去,在南陽王的身畔,呼蘭公主正抿著唇對他細笑……
榮景如飄蓬,天色一改,瞬間飄飛至不知處的遠方,那座回憶中的國度也漸淡漸模糊,他伸手想要挽留,所捉住的,卻只是一片虛空。
當海市蜃樓隨著落日消逝,他痛心地環顧四周。都不在了,記憶中他所珍藏的這些,都已隨著時光走入大漠間的風沙裡了,而今,只留一堆焦黑的黃土。
離開故土來到京兆,聽人說起,他才知曉人世已過了廿年。
廿年了,他已死了廿個年頭了,經過光陰的沖刷後,他不知該上哪去找他的仇人,這麼多年過去,他的仇人又可還存於世上?他不知道。被關在孤牢裡的日子,根本就無法得知陽間或是陰間之事,他不知道他的仇人是否已經離開陽間去了陰間,又或者仍活躍於陽間登上了想要的目標。
再次為自己倒上一碗清水,俯映在清澈的水波間,是他不安的眼眸。
此時此地所處的這個大千世界,雖稱為陽間,但大抵上,只能說是人間,因為存在這領域裡的大多都是人,其他眾生如神、精、妖、獸,雖也存於這個領域中,但他們不過是人類看不上、也恐懼於去知曉的他類,因此他們也一直隱蔽在陽間的角落裡,不似他這隻鬼,偷偷混入了人世,來到了他不該來的地方。
重新踏上人間的土地,根本就沒有他想像中的喜悅或是暢意,他曾經瘋狂想念人間的一切,可一旦真實地回到人間,他卻倍感孤寂、無所適從。因為,一切都已經變了,在陰間待久了,他已習慣了一人孤寂無伴的牢獄生活,突然回到這個花香萬千、人聲雜踏,令他眼花繚亂的人世,他很茫然,甚至是不知所措,他不知該怎麼再去面對人群,再重新進入人的世界裡融入其中,而讓他更怕的是,他會再次犯下相信人類的錯誤。
「這外頭是怎麼回事?」鄰座的高談聲忽地闖進他的耳裡,擾斷了他走不出來的思緒。
「那個啊?」嗑著瓜子的男子朝外頭的人擠人的街道瞧了瞧,「哎,八成都是去看熱鬧的。」
「看什麼熱鬧?」伸長了脖子往外頭望的男子臉上帶著幾分好奇。
「他們是要去西郊的法場看人行刑。」去了殼的瓜子當空一拋,隨即被張嘴的男人準確地以嘴接住吞下。
當準備送至法場行刑的人犯,陸續經過飯堂外頭的官道時,一行行頭戴重枷被官差押來遊街的待斬人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官道兩旁目送著他們前往法場的百姓們,有人眼中隱隱含悲,有人摸不著頭緒地伸首探看,也有人,興奮地準備去趕赴這即將與人世離別的盛宴。
「怪了,我怎覺得那些人好像有點面熟?」看著外頭的男子,越看越覺得似乎是曾在哪見過那些人犯。
「他們都是與震相府的人。」那人一派氣定神閒的樣子,知無不解地再為他解惑。
他拉大了嗓,「震相?」不就是那個良相嗎?
「別嚷嚷得那麼大聲……」鄰座的男人忙不迭地掩住他的嘴,不安地環顧左右了一會。
他直搔著發,滿面的不解,「震相不是自盡了嗎?聽說上回聖上還特意頒召佳許,不還追諡了個什麼公嗎?怎麼聖上他又……」
「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我也不清楚,總之,聖上要誰死,誰就得死,聖上的朝令夕改又不是今日才有。」在朝當官的,今日或許能夠搏得聖恩位居廟堂高處,可聖上要是心頭有個不舒坦,那麼明日身首異處也是理所當然的。
「待會由誰監斬?」
「繼震相後的新任丞相。」他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咱們這位新相,他躍登新相一職後,首先做的第一椿大事,便是代聖上斬了震氏一族。」
對面的仁兄咋舌地問:「這個新相又是誰?」這麼狠?有必要狠到滅人滿門嗎?
「翟慶。」
水碗應聲而破的清冽聲應聲傳來,正談論到興頭上的兩人頓了頓,同時回過頭來,就見隔鄰一襲黑衣的男子,像是正隱忍著顫抖,渾身散放出一種令人涼透背脊的不明寒意。
「翟慶」這二字,初抵耳底時,令殞星幾乎無法掩飾心頭的那份悸動,他渾身蓄滿衝勁,一身苦無發洩之處的恨意,終於找著了它的歸處。
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他還活著,而且他不但活著,甚至還做了敵國的丞相!
那個賣國賊……
「他的手……」隔鄰的男子訥訥地伸手指向殞星握破水碗後那只遭破碗劃破了幾道口子的傷口,那傷口,正汩汩地流出血來,但那血色……卻不是鮮紅的。
黑色的血液滴落桌面時,殞星急站起身,在桌上留下數紋錢後,捉來桌旁的長刀,大跨步地朝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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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空,行刑時刻已至。
圍人如織的法場外,殞星混雜在人群中,想進到法場內尋找他思思唸唸多年,渴望能夠親手而刃的翟慶,但,人潮如海,幾番推擠,他始終沒法順利地進到法場裡,望著週遭乘興而來,眼底寫瞞興奮之情的人們,他面無表情,只覺得這些渴望見著血腥場面的人們,比陰間裡的鬼魅還要嗜血。
一抹白色的幽影滑過他的眼前,他不意一望,而後如遭雷殛地盯著那名身穿孝衣的女子。
是她!
是呼蘭,她沒有死,她還活著!
但,看清了後,才又發現,不是她。
失望淡淡地蒙上殞星眼眸,不久,又如黯然的火花悄悄地熄滅。
他都忘了,就連翟慶都變得那麼蒼老,時光怎可能放過其他人?廿年了,記憶中的呼蘭公主也早已不存於世,如今,她可能身為人母兒孫滿堂,或是早已死去投胎轉世為人……她不可能在這兒的。
在他心中,呼蘭公主永遠都是人人擱在掌心中呵疼的女子,尊貴如嬌蘭的她,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優雅惑人,不似眼前這個披散著發身著一襲孝衣,臉上更不會出現驚慌急切的神情,這個女人,不是她,即使她們的長相是如此相似。
她來遲了。
一舉一動都遭殞星看在眼底的震玉,渾然不覺地直往前行,努力在寸步難行的人群裡掙扎前進,越是走,越是心急,因為行刑的鼓聲已然擂起,這令她身上冷汗匯流成河。
聆聽轟耳欲裂的刑鼓,一聲敲得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摧人命,她更是心驚神駭地奮力推開站立在前頭圍觀的人群,拚命想讓自己擠進法場內去阻止這一切,然而就在凌遲著她心房的重重擂鼓聲過後,是一片尖銳至耳鼓都會有如針扎般疼痛的靜肅,人聲止息了,就連風兒,似乎也不忍再度吹起。
到底,她還是慢了一步。
「斬!」主刑的翟慶揚手扔下斬立決的令牌,朝刑台上放聲一喝。
剎那間,閃映著日輝的巨刀光影爍爍,刀影橫空而過,刀風整齊地嘶劃過靜謐的法場,緊接著而來的,有頸骨斷裂的清脆聲、有血液嘶嘶飛竄的血嘯聲、有被捆綁的人犯在首級墜落後,軀體頓然逐一向前伏倒的悶鈍聲,以及,觀刑人們震撼洶湧的鼓噪叫好聲。
滴滴涓血,順著銳利的刀鋒凝滴滑落,自屍首上汨汨流出的液體血流成渠,艷紅刺目的鮮血霎時淌遍了整座刑台,同時,也將震玉淹沒在這片血海裡。
「不——」望著刑台上身首異處的親人們,震玉整個心都被撕裂了,她狂亂地朝天放聲大喊,但她淒厲欲絕的吶喊聲,卻被觀刑的人們,那一聲聲歡暢叫好的快意喊聲給掩蓋而過。
血腥的氣味在空氣中無處不在地飄散,人人都因這場殺戳而染紅了雙目,臉上的神情異常興奮,在人們飲血暢快之餘,所謂的是非真相,委屈冤禍,無人理會,更無人有心去理清辯解此中來龍去脈,只因在這場以鮮血腥染而成法場中,種種拘束禮德都已被沉澱至黑暗裡,他們只是參與血光狂宴的一員,他們只是想追求刺激貪得一份痛快的參與者。
相形之下,即使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力得都快將肺腑心肝都掏吼出來的震玉,她那心碎欲絕的驚叫,不過是滄海一栗,渺小微弱得……沒有人能夠聽見。
不,還是有人聽見了,只是他不是人,他是見了她一面後,就茫茫不知地緊緊尾隨在她身後的殞星。
殞星張大了黑眸,出神地怔望著她那張痛不欲生的面容,她那份如遭烙印般的難言苦痛,彷彿骨血連心一般,深深地牽動他,漫天黑壓壓的幽幕忽地朝他罩了下來,一種令他害怕的感覺,震慄刺骨地扶搖而上,電光火石間,他那總是遺漏了許多記憶的空曠腦海,在那一刻,忽地渺渺晃過了許多人影。
男人的臉、女人的臉、孩童驚懼的臉、血泊中一雙雙因不甘而瞪大眼瞳、當高橫劃過天際的一道道白色身影……種種憶不明記不清的光景有如怒潮,窮兇惡極地一湧而至,那一張張壓貼在他眼眶上的面孔,大軍壓境似的掏挖著他緊鎖著的記憶之門,蠻橫闖入他的眼裡、心底,逼他去看、迫他去想……
掛映在眼中數也數不清的面龐中,他認出了一人,他看見那張曾令他朝思暮念的嬌容,他看見,一身雪白素衣的呼蘭公主高站在城樓上,幽幽地調開了望向他的視線極目遠方,而後,含恨地閉上雙目,往下一躍……
「你不要死!」在殞星回過神來時,他已竭力嘶吼而出,伸手欲攔住眼前的幻象。
身旁週遭的眾人都沒有注意到殞星的異樣,他們都皆全神貫注地將目光放在刑台上的景況上。就在那時,震玉趁著在刑場唯持秩序的官兵們忙於阻攔躁動的人群們,奮力自人群中脫逃出來,直往法場裡頭闖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震玉瘋狂地衝向刑台,奮不顧身的腳步才止頓住,一顆帶血的人頭,滾落至她的腳邊。
是二娘的臉。
「二娘……」她緩緩蹲跪在地,顫抖地伸出雙手,將已閉目合眼的震夫人拾起捧至胸前。
血猶未干,她多麼希望,只要她小心地將二娘的屍首拾綴、細心地縫補,這樣二娘就能再度睜開雙眼告訴她,一切都只是空夢一場,二娘便會像小時候一樣,再度拍哄著驚寤的她再度入睡,可現下這份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痛,正如二娘沁流出的血水般,點點滴滴淌落在她的懷中,如細針一縷一縷地刺出一片血繡,刺得她的心房血肉模糊千瘡百孔。
哀慟無聲流竄過她的四肢百骸,如盛夜裡的野火,正飛快地蔓延,震玉淒愴地往旁一望,另一張思念的臉龐,靜靜地擱落在她的腳邊。
「弟弟……」她將它兜攏過來,哽咽得幾乎失聲,「我是姊姊啊,姊姊回來了……」
那張驚恐的小臉上,口猶半張、雙目未合,她抖索地伸手為他合上眼,心疼得四分五裂不能聚全。他還那麼小,什麼都還不知道,他還沒體會過人生、沒經歷過愛恨嗔癡,他只是個不滿七歲的孩子啊。
「還給我……」極度悲愴之餘,她抱著帶血的頭顱,半瘋狂地嘶哮,「把他們還給我!」
因她的悲痛,殞星深深地被撼動了。
只因為,那種哀慟更勝心死的痛楚,他似乎也曾經有過。
「大膽刁民,竟敢擅闖法場?」然而翟慶洪亮的震喝聲卻打散他的記憶,令他速速轉首,準確地找到他此番來到人世的目標。
「相爺。」監斬之一的提督拱手小聲地說出他的推測,「那個女人……可能是震家的漏網之魚。」
「漏網之魚?」翟慶的心漏跳了一拍,心虛悄悄地掩上他的臉龐,「震玉?」場中披散著發,面容被血濡濕而看不清的女人,真的是她?他不清楚,只因他從沒見過她長得是什麼模樣。
「應該是。」提督帶著一絲狡笑,「相爺,別忘了,斬草,還需除根。」如此自投羅網,正好省去了他們一番力氣。
「抓住她!」翟慶隨即反應過來,揚手指示,「連她一併送上刑台!」
一湧而上的刑卒們,手上還拎著行刑的長刀,與戒衛的大批的官兵們,兇猛地上前想拉起緊抱著人頭的她上刑台,然而兩眼如盲、看不清眼前一切的震玉,只是一徑呆坐在地上不動,任憑他們怎麼推踢打罵,她就是如立地生根的枯木,怎麼也不動。
「放下那個東西!」一名刑卒將帶血的刑刀揚至她的面前,震聲地暴喝著。
震玉的眸子總算是有了焦距,她森冷地抬起螓首,銳眼中的恨意幾乎刺穿他,令他不由自主地顛退了幾步,同時也喝止住了其他人的動作。
她微轉著臉龐,極為緩慢地環顧四望,流離著恨意的水眸,最終停佇在遠處翟慶的身上,他的那張臉龐,勾引出她猛烈無邊的恨意。
綿綿血債,罄竹難書,他們震氏會有今日,孰令致此?
脫去官場這襲充滿血腥利慾的華衣,他們震氏一族老小,不過也只是幾戶不知曉政局世事的尋常人家吧。官場上的爭名奪利,為什麼要把他們這群無辜者牽連進去?白白葬送了她爹一條性命後,為何還要連帶地再賠上他們震氏一族?聖上失去了皇后娘娘,痛不欲生之餘便要誅罪尋仇,那她呢?聖上有血親,她就沒有嗎?
恨,一腔都是恨,恨君王無道、也恨蒼天無眼,最恨的,是翟慶巧借名目殺她一家,熊熊怒火在她眼中燃燒得辟啪作響,狂焰將地的雙眼都燒紅了。
擱下手中的人頭後,她緩慢地起身一步步朝翟慶前進,一身血染而成的孝衣,在陽光底下顯得格外刺目。
「還不快殺了她!」見滿臉滿面都是血的她步步走來,心驚膽頗的翟慶忙不迭地催促著。
帶著風兒餘韻的刑刀隨即砍向她的纖頸,就在它即將抵達目的地之前,一隻屬於男人的手握住了它。
所有人都怔住了,震玉也停下了腳步,回身看向那名素不相識,但卻在她喪命之前救她一命的男子,而後,她的意識變得很模糊,昏暈難辨得有如水面上無根的飄萍。
他沒有影子。
刑卒在回過神來後,漲紅了臉,奮力想要將手中的刀奪回,殞星淡看他一眼,一把將刀扯過後,立即握住刀身傾力朝前方一擲,白亮的刑刀在日光下有如輝閃的流星,刀風如嘯,直朝遠方的翟慶疾射而至,而其他正欲上前拿下他的人們,也被他一身散發出來的劇烈寒意給逼退了數大步。
千鈞一髮之際,翟慶在提督適時的推開下跌坐在地,及時躲開了這致命的一刀,他狼狽地自地上爬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醜,他只覺顏面掃地,在他正值當寵,說一眾人不敢說二的這個當頭,非得出這一口身為丞相不能、也不允許嚥下的怨氣不可。
「是誰……」正欲破口大罵,他的聲音卻忽地緊縮在喉際,梗著嗓,無法發出聲來。
見他身形搖搖晃晃,以為他是受驚過度的提督忙不迭地想將他扶穩,卻聽見他口中嘶啞地低喃著。
「鬼……」翟慶睜大了疑懼的兩眼,毛骨悚然地伸手顫指著烈陽下的男人。
「相爺?您怎麼了?」提督也被他異常的失態給嚇得慌了手腳。
面無表情的殞星,在正炙的日光照映下,一張令翟慶熟悉的臉龐清楚得無所遁形,他目不斜視地狠盯著多年未見的仇人,與翟慶正正地打了個照面。
這張臉孔,令他即使是身在煉獄裡也不曾有一日忘懷過,是這個人一手造成了今日,同時也是這個人,讓他成為了一個失去君王的大將。越是深想,恨意越是向心底邊生,相由心生,不知不覺間,他無法克制地換上了一張鬼臉,青面獠牙、怒目圓瞪,連他也不知在這一刻,他由一名英挺俊朗的年少將軍成了陰間那暗夜噬人的厲鬼。
「有鬼……」翟慶悚嚇得直往後栽倒,整個人不斷在地上踢腿頻退,止不住叫嚷著,「有鬼啊——」
彷彿是寂靜的夜空中,忽地燃放了一枚響徹天際的煙花,引來了眾人所有的目光。
法場中的眾人紛紛因翟慶過於驚懼的嚷嚷聲,轉首面向定立在震玉身旁的殞星,一望之下,驚嚇非同小可,人人也群起效之地驚叫出聲,轉眼間,貪看慘烈行刑的人們如驚散的鳥獸,迫不急待地慌張退去,就連其他奉命拿下震玉的刑卒和官兵們,在近距離下見著了那張鬼面後,也被嚇得三魂七魄齊飛,一一棄刀逃匿無蹤。
在翟慶被眾武官倉惶護送即將消失在法場外之時,本欲趁著他們還未走遠,想一舉上前將他拿下的殞星,卻因腳邊微弱的呼吸聲,讓他莫名奇妙地止住腳步,強自按捺下了得之欲快的復偽衝動。
動不了,雙腳怎麼也無法離開她半步,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因她而無法挪動雙腳,低首看去,僅見震玉蹲跪在地上,將震錫被擱落在黃沙上的人頭撿拾回來,接著她再張大了眼努力尋找著刑場中其親人們的屍首。
因她的舉止,他忽然覺得有久違熟悉的暖意,緩緩地滲入了他空洞的心房,他試著讓自己的氣息平定下來,不知為何會因她而生的感觸,卻始終揮之不去,他抹抹臉,試圖讓自己看來較為正常免得會嚇著了她。
「把它放下。」在她抱著震錫的人頭起身,想走至刑台上找齊其他人的時,他終於開口制止她漫無神智的舉動。
又痛又累的震玉,茫茫地視著他,看他伸手接過震錫,將它放在較為潔淨的刑台一隅。
「他死了。」在她又想去把它找回來時,他一手輕拉住她的臂膀,以冷硬的聲調要她認清現實。
她的眼眸浮動了一會,朦朧的淚霧看似即將成形,卻被她狠狠地壓下,明明一雙美目就已經濡濕了,但她堅決不肯讓眼眶浮溢或是產生半分淚水。
對於她喪親後面對陌生人的堅強,那份被她觸動的心弦劇烈地震動了,他的喉際有種焦灼的熱感,方想開口對她說些什麼,不料卻見她水眸一轉,兩眼直落在地上那柄帶血的刑刀上。
「別糟蹋生命。」在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拾起刑刀朝纖頸抹去時,他的動作更快,迅捷地掃去那柄刑刀,兩手牢牢擒握住她的皓腕,制止住她的愚行。
無法掙扎的震玉沒有開口,她只是用一種疲憊無望的目光鎖住他幽黑的眼眸,感覺那惑力無限雙黑眸,像似一潭冰鎮寒透的深水,擁有著招喚她向下沉淪的力量,吸引著她直沉下去、沉下去……
殞星在她即將癱倒之前,上前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渾身痛累的震玉勉力掀開眼簾看了看他,感覺他冰涼的指尖,如涼風般地撫過她的面頰,舒適得令她更快速地想閉上眼。
然而就在她沉入黑暗前,他將她擁至胸前,附在她的耳畔低語,她清晰地聽見……
「你若真是想死,那就把命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