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季節 第六章
    「腫得跟饅頭沒兩樣。」

    不知該拿這位準新娘怎麼辦的設計師,在審視完她那雙泛滿血絲的大眼後,沒好氣地以手叉著腰大大歎了口氣。

    被受人之托的賀詠正帶來試婚紗的詠童,坐在椅裡以抱歉的眼神看著眼前一個頭兩個大的設計師。

    「對不起……」她也對她這雙每次狠狠哭上一回,就得腫上個兩三天不消的眼睛很沒轍啊。

    「那只是你家養的忠狗?」不想過問她究竟是怎麼把雙眼弄成這般的設計師,只是以手中的梳子指向身後一直以虎視耽耽的眼神瞪著她的賀詠正問。

    詠童忙不迭地向她介紹,「他叫阿正。」

    已經受夠目光騷擾的設計師,在下一波冷颼颼的眼神又朝她的背刺過來時,忍不住轉身以手中的梳子指向他目光炯炯的兩眼。

    「還瞪?我是會吃了她嗎?再瞪當心我戳爆你的眼珠子!」

    「你少對她挑三撿四的。」很不滿她一直擺臉色給自家姊姊看,賀詠正神色不善地向她警告。

    「這種臉教我怎麼能不挑三撿四?」熊貓眼、蓮霧鼻,等一下就要拍定裝照了,結果準新娘卻一副連哭三天三夜的德行給她出場?她沒直接把他們兩姊弟都給轟回家,叫他們改日請早就該偷笑了。

    「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我們繼續。」負責打圓場的詠童陪著笑臉,好聲好氣地把設計師拉回面前試妝。

    被晾在一旁的賀詠正,在口袋裡的手機響了後,才拿起電話應了一聲,就馬上令電話另一頭的男人皺緊了眉心。

    笨經紀,連套個電話都不會,沒套到詠童的,卻套到她老弟的去?暗暗把死黨祖宗十八代問候過一遍的陸曉生,在有了抗戰準備後,硬著頭皮開口。

    「阿正,是我。」

    「你打來做什麼?」一聽聲音就認出他是誰的賀詠正,當下拉大了嗓門喝問這個還敢送上門來的人。

    「請你告訴詠童,我在對面的飯店等她,我有話要對她說。」

    他毫不考慮地就回絕,「我不會轉告她的。」哼,不回來就連著十三年不回來,任她再怎麼心碎也不回來,而一回來就想來個再續前緣?天底下哪有這種白吃的午餐?他也不想想前天害詠童哭成了個淚人兒的是誰——

    「我會等她。」低沉悅耳的嗓音,再次入侵賀詠正的耳膜,令心火驟起的他,失控地朝手機大吼。

    「你還敢說等這個字?她等了你幾年你知不知道?全天底下最沒資格說等這一字的人就是你這不負責任的傢伙!」一句「你等我」,就害得他家姊姊賠上了十三年的青春歲月,現在他也來玩這套扮苦情?別想!

    「阿正……」

    「不要現在才來叫得那麼親熱!」他愈吼愈是用勁,「你為什麼偏偏要挑這個節骨眼回來?她都要結婚了,你到底是還想怎樣?」

    陸曉生沉著地解釋,「我愛她。」

    「你愛她?告訴你,我們全家更愛她!愛這個字還輪不到你老兄來講!」怒火一發不可收拾的賀詠正,用力吼完最後一句後,怒氣沖沖地掛斷收線。

    聽見他的吼聲後,坐在前頭的詠童,好奇地偏過芳頰,瞧著老弟那張氣炸幾重天的臭臉。

    「誰打的?」真難得除了老爸以外,也會有讓阿正氣到差點暴走的人出現。

    「詐騙電話,聽說你又被人綁架了。」他煩躁地來回踱著步伐,隨口就敷衍過去。

    「你就別氣了。」正準備挑禮服款試的她招手要他過來,「快點來幫我看看。」

    當設計師奉上第一件禮服後,拉長了臉的賀詠正,臉色更是臭得有如長江之水一發不可收拾。

    「這件好嗎?」在他類似火爆的目光下,詠童訥訥地指著身上披著的禮服問。

    「不好。」他口氣很沖地應回去。

    「這件呢?」她像討好似地,趕緊再披過另一件。

    「太露。」不等她開口,他又直接把回票打回去。

    「那……」詠童直看著設計師那愈來愈顯得森冷的臉龐。

    心情惡劣的賀詠正毫不客氣地揮著手,「甭挑了,沒一件能看的,就算能看,光只是穿在你身上也沒用,該來試穿的是那顆魚丸才對,不過魚丸就是魚丸,就算包裝紙再怎麼漂亮,裡面裝的也還是魚丸,既然他都是顆魚丸了,你再怎麼打扮也不能幫他改善一下他引人注目的體積。」

    「阿正!」發現他又在雞蛋裡挑骨頭的詠童,在一旁的設計師已經氣青了一張臉時,忙對他大叫要他收斂點。

    「閣下還有什麼高見嗎?」已經很想掐死他的設計師,皮笑肉不笑地將十指扳得咯咯作響。

    兀自在心裡上上下下掙扎過十幾回的賀詠正,伸手抹了抹臉龐,走至詠童的面前不情不願地問。

    「姊,你記得況絢麗這個人嗎?」哼,那個姓陸的又欠他人情債。

    她一怔,「當然。」

    「我現在才想起來,今早她有打電話來家裡,說有事想見你,她現在應該還在對面的飯店裡等你。」謊言一氣呵成,完全面不改色。

    「真的?」詠童眨眨眼,沒想到在上次絢麗開口說過不願再見到她後,絢麗竟還打破自己說的話再見她。

    「嗯。」他指指外頭,「你要去嗎?」

    「你怎麼不早說?」三兩下就把長髮上的裝束給弄掉的詠童,跳下椅子後,直接拿了皮包就走。

    「等一下,詠童……」遭人視若無睹的設計師完全來不及攔劫準新娘。

    暗暗在嘴裡罵自己不爭氣好幾遍的賀詠正,才想跟著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時,冷不防地,一柄梳子架上他頸間的喉結上。

    兩目泛著寒光的設計師,笑意可掬地問:「哪,這位大哥,準新娘落跑了,現在由誰來試婚紗?」

    在店裡所有人都圍過來時,屈服於惡勢力的賀詠正嚥了嚥口水,怯怯地以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

    「我來頂替行嗎?」

    「有何不可?」以為她不敢?設計師用力自鼻尖噌出一口氣,成全他地朝身後拍拍手。

    當每個人都亮出吃飯的傢伙時,賀詠正突然覺得,這是個很壞的主意。

    「喂、喂……」

    熟悉的倩影遍尋不著,站在飯店咖啡廳裡的詠童,很懷疑地再次將廳裡的男男女女掃視過一遍,就是沒看到阿正口中的絢麗。

    一抹黑影忽自一旁來到她的面前,由於距離太近,她一時沒看清楚,待她仰起脖子看清楚來者的長相後,嬌容頓時顯得有些雪白的她,二話不說地掉頭就走。

    陸曉生三步作兩步地追上去拉住她。

    「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很忙。」她冷冷應著,邊說邊想扯回自己的手臂。

    「詠童……」也不管地點適不適合、又有多少人正在現場目擊,打算對她把話說開的陸曉生,在她不耐地想走時仍糾纏著不放。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她乾脆回頭想拉開他的手,可是他偏偏不合作地握得更緊。

    覺得面子都被削光光的富四海,實在是很想在地上挖個坑,然後往裡面躺了就算數。

    「你們兩個難不難看啊?」他閃閃躲躲著四下投來的好奇目光,一手拉著一個往最僻靜的角落裡拖。「我最討厭誤會這種東西了,有誤會就解釋清楚,沒有什麼事是說不開的。」

    遭人強行推進座位裡、面對面坐好的某對男女,同時側首看了他一眼。

    富老兄左右各指著兩人的鼻尖交代,「我就等在旁邊,你們誰要是沒把話說完就出去,到時候就不要怪我當眾給你們難看!」

    雖不願讓她知道那些,但不得不把話說清楚的陸曉生,在那雙凝視著他的水眸下,一五一十地再次說了一回曾對趙永泰說過的那些話。

    一句話都沒有說的詠童,在他把話說完後,眼眶中即蓄滿了淚水。

    「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陪你一塊吃苦?」她緊緊握住十指,強忍著心疼開口,「你怎麼知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努力?」

    「詠童,我不是不——」他試著想解釋,卻立即遭她的聲音蓋過。

    她一手拍著自己的胸坎問:「你連問也沒有問過我,你就知道我不能陪你辦到那些事?你憑什麼自以為是的為我著想?為什麼要用為我好這三個字離我離得遠遠的?」

    這對男女是怎麼回事?是嫌他們長得還不夠醒目還是怎樣?聲音這麼大,他們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愛情故事是不是?

    當他倆吸引了咖啡廳裡所有人的目光後,坐在一旁覺得超級丟臉的富四海看了,忍不住趕緊挪動腳步趕至飯店櫃檯,再跑回廳裡來到那對備受矚目的男女面前。

    「同學,求求你們不要再丟我的臉了……」他邊說邊拉起他們,拿出把鑰匙交給陸曉生後,再推著他們迅速往電梯的方向移動。「去去去,去樓上談,把事情統統都談清楚再下來。」替他留點顏面好不好?他老爸在這附近也有好幾棟樓耶,要是被人認出來了那多難堪?

    門扇一合,被關在電梯裡的某對男女,一個頻頻拭淚,一個緊擰眉心,在電梯服務生小心翼翼的目光下,一路沉默無言地站到指定地。

    將她拉進富四海替他開的套房裡後,隨即落鎖並把鑰匙扔到房間一角的陸曉生,在房裡頻踱著步子,似乎在思考著到底該怎麼對她說才最適當,而只是站在他身後,用一雙眼看著他的詠童,則是在知道了關於那些他沒說清楚的過去後,又悔又心痛,可是對自己那麼多年來的等待又耿耿於懷得無法向他低頭。

    覺得自己不管再怎麼說都是多餘,也不能改變那些已是事實的過去,陸曉生坐在床尾,低首對著地面歎了口氣後,不願承認地開口。

    「你也知道,我有前科。」

    詠童直接走至他的面前,很難相信他就因一個心結而不來找她,不懂往常無論做什麼都是名列前茅的他,為什麼會那麼在乎一個小小的污點。

    「有前科又怎麼樣?很見不得人嗎?」他說他沒有殺人,她就相信,她才不管別人是怎麼看待他的,難道只擁有她的這份相信對他來說還不夠嗎?

    「一開始時的確是。」他凝視著她的鞋尖,緩緩回想起年少時那個鑽牛角尖的自己,和那些比他更介意的人。

    是很見不得人。

    也許是因為他自小到大,總是保持著站在高處的優勢,因此成功對他來說是件理所當然的事,認識他的人們,也都在心中劃了優等生一席的位置給他,因此在他的世界一夕之間顛倒了時,他才明白那些掌聲全都抵不過前科這短短兩字,不只是他難以接受,就算是他有心想要重新證明給他人看,他人卻不肯給他一個機會。

    要傷一個人的心,要讓一個人沉溺在打擊裡,太容易了,只消幾道目光,一張白紙只是有了個污點,社會上的人們就容不下他,人們為什麼不看看這張紙上污點以外的地方?後來他才發現,人們不是不看,而是不願看,因為要憎厭一個人很容易,要相信一個人則是太累太難。

    「我說過我會相信你。」她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她眼底的指控。「而你呢?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陸曉生沉靜地看著那雙為他蓄滿淚水的水眸,「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那時的我必須重新出發,若是留在這裡,別說是出發,我就連個再見你的機會也沒有。」

    她哽咽地以兩手掩住口鼻,「就算是要走你也可以告訴我的,你不是說你不怕我爺爺的棍子?你不是說過頂多再去挨幾頓打?為什麼你不來把我帶走?如果這些你做不到的話,你大可以告訴我,我可以自己去找你的,可是,你就連個地址也沒有留給我……」

    「因為我不能要求你為了我而放棄一切,愛不能只是我個人的自私而已。」他起身走至她的面前,輕輕拉開她的雙手,「我雖愛你,但我知道還有更多人也愛你,我不能只為了成全我自己而將你自他們的生命中奪走。」

    一張張關懷她的臉龐,頓時浮現在詠童的腦海裡,令她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是真,她也難以想像,當年若是她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在她身後,將會有多少人為她流淚。

    他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水,「以前的我,沒有把握能給你過好的生活,我不要你在我身邊也跟我一樣遭人指指點點,我更不希望你為了我而像你的小叔一樣,也被你爺爺給趕出家門,所以我才要你等我,只是我不知道,這一等,就讓你等了那麼久,但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經盡了我的全力。」

    他當然能將她帶定,只是後果恐將很難堪,他不要她在她爺爺面前只能委屈,或是得不到她家人的祝福,他情願在他事業有成的情況下,正大光明的來接她,至少,他要讓她在人前挺得直背脊,他要讓所有愛她的家人,都肯定她的選擇並以她為榮,因為嫁人對每一個女人來說,是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他不願那只是一場逃難。

    「詠童……」陸曉生彎下身子,輕輕攬住她,「我捨不得你陪我吃苦,我不忍心看你為我流淚,我不要你也經歷到那些。」

    不知道他竟為她想了那麼多的詠童,難以成言地一直搖著頭,為他獨自承攬一切的孤單,也為他那只想保護她的心情。

    「我捨不得你。」他低聲輕歎,低下頭埋首在她的頸間。

    詠童忍不住伸手緊摟住他的頸項,將這個離開她那麼多年的男人再拉回她的懷抱裡,含淚的她偏過螓首,迎向他那也在尋找著她的唇。

    沉澱在記憶中的童話故事已經走得很遠了,在經過孤單的洗禮後,久違多年的這個吻,像個再次輪轉的季節,重新降臨至他們的身上,令他們情不自禁地遺忘了其他的季節,只想留住這短短的一瞬間。

    艷光四射的晚霞,自窗外照進室內,將一室映照得燦眼輝煌,躺在她身後的陸曉生透過她的黑髮,靜看著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無數次的夕陽,他很想挽留住那正一點一滴流逝的時光,並不想這麼快就離開這座短暫的天堂。

    從不曾這麼親暱地躺睡在他懷中的詠童,一面靜看著夕陽,一手無意識地輕撫著他覆在她掌上的長指,在這時候,即將到來的婚事、為她擔心的家人們,都在她的腦海裡走得很遠,只留下身後那具在分離過後又緊緊相擁的身軀。

    「你曾說過,你要嫁給我。」

    光滑的肩膀,在他這句話一出口後,不禁抖顫了一下,他不甘地收攏了雙臂,像要把她嵌入他的體內一樣,而後他埋首在她頸問低喃。

    「是你說的,你說這輩子只會嫁給我。」

    詠童無言地閉上眼,滾落在枕面上的淚水,一下子就消失了蹤影。

    夕色過後的黑夜來臨得很快,點上床邊的床頭燈後,陸曉生輕輕將她翻轉過身,在燈光下與她四目相對,靜看著已經長大的彼此。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詠童清楚地看見了以前她沒有看見的那些。

    從前的她並不知道,思念,其實就是愛情的另一種形式,她也總認為,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對方就將永住在心底永不改變,可是實際上,他們誰都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一旦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是曾多麼的信守承諾,多麼想將分離的那一天永遠停留在心中,然而時間並不會因任何人的心痛而停止,藍天也不會因此而不再湛藍。

    他們都會長大,也都已經踏上了人生的旅程,雖然這過程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美好,他們也沒有依循著當年的心願成為他們所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可是他們還是長大了,帶著防備不足的盔甲,搖搖晃晃的上路。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在彼此的身旁相互作伴、彼此依偎,他們就只能冒著屬於自己的風雨,即使脆弱,即使不安,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上路,而在這條路上奔波了千里後,身心俱疲的他們這才發現,無論一路上的風景再如何改變,流年再如何變遷,其實只要他們一回首,就可以看到十七歲時的自己。

    那個曾全心全意付出所有的愛戀,只求能夠相守的自己。

    稍稍帶點粗礪的指尖,細細撫過她的臉,劃過她的眉、她的眼,像在溫習往日甜美寂靜的那些,而她也以指輕輕碰觸過他深邃的輪廓,像在重新加入那些她來不及參與的改變。

    「回來我身邊好嗎?」

    她曾離開過嗎?

    當盛在眼中的淚水翻落眼眶之時,她才明白。

    愛情,並沒有顏色、重量,它甚至連個形體都沒有,可是只要它一住進心中,就再難以走開,而從前,則是用一串串的淚水所寫成的日記,它清楚的記下了他們每一個落淚的瞬間,與那令人心動的每一個片刻。

    賀家上下,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緊張的氣氛了。

    打從被騙去的詠童晚歸後,一直在等著她回來的賀家成員們,就隨著不言不語將自己關在房裡的詠童一樣,也都處於一種沉默的狀態中,偏偏在詠童的面前,所有人又屏生了氣息沒人敢問她話,就怕又碰觸到她那個陳年的傷口。

    將耳朵靠在女兒的房門外,聽了好久就是沒聽到半點動靜的賀之謙,在又探聽了半個小時後,終於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房門,並清清嗓子。

    「咳咳,那個……」

    「不要問!」也躲在門外竊聽的郭蘊眉,在他一出聲時,立即一掌打上他的頭頂要他消音。

    「可是詠童……」賀之謙遲疑地指指房門緊閉的女兒香閨。

    「閉上嘴啦!」這下換脾氣跟他很相似的兒子用鐵拳敲上他的頭。

    賀之謙捂著頭瞪向他們兩個,「你們統統都不開口我哪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全家都變成了啞巴,連問一下也不行?

    「叫你不要問你是聽不懂嗎?」下一刻,母子倆同心協力地將關心女兒過度的老爸給架走。

    坐在床上屈膝抱著頭的詠童,在門外的腳步聲定遠後,緩緩抬首看向房門。

    夕陽下,他的輪廓,還近在眼前,他的髮梢、每一寸肌膚,就這麼輕貼在她的之上。

    她一手扶著昏昏沉沉的腦際,仍是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她幻想過度所作的美夢,抑或是他所給予的真實。

    抽掉了身體裡長久以來做為動力的思念之後,她還剩下些什麼?

    她不堪的發現,即使是她的婚期已近在眼前,在失去了對於陸曉生的思念之後,自己僅剩下一具軀殼,曾經努力要忘掉他的那個自己曾認為,不管再怎麼痛苦,長夜總會過去,終有一日,對於他的一切,她將會失去所有的感覺……

    但在她心亂如麻的這當頭,她卻遍尋不著那時曾這麼說過的自己,偏偏藏在腦海最深處裡的記憶,像是被人重新複寫了一遍,不但沒有消失,反而還愈來愈清晰,像是從沒有離開過,她的心,她的身體,至今仍牢牢地記住了他。

    該怎麼辦?

    晚風徐徐吹掀起窗簾,帶來了初夏的氣息,她的目光靜靜落在那只刻著罌粟花的小銅箱。

    在抽屜最深處找來了銅鎖的鑰匙後,她將鑰匙插進久未開啟的小銅箱,釋放出裡頭被積壓了多年的過去。

    一幀幀年少時他與她的合照,如今在燈光下看來,笑得好無邪,夏日的身影安靜地停留在照片裡,在每一幀的陽光燦爛下,她意外地發現,他們總是交握著彼此的雙手,就像不能沒有對方片刻,或是深伯另一半會走失似的,無論拍照是在何時何地。

    一幀仰望著天空的方向所拍下的照片,緊緊引吸住她的目光,她以指輕觸,照片裡,種植在二樓陽台上的紅色罌粟花,艷麗鮮活得像是可以摸到它花瓣上的紋路似的,在她拿起那幀照片後,另一幀被她壓藏在最底下的照片就這麼躺在小銅箱裡,等著她再次溫習。

    雲海的那一端,初升的旭日,將天際的黑暗全都逐走,映亮了湛藍的天空,一顆顆露珠,就近在近處的草叢上,晶瑩剔透得像是會滑出照片外,在看著它時,她彷彿又聽見了當年的那對男孩與女孩,依偎著彼此,在朝陽下這麼說著……

    「對太陽許願?」

    「嗯。」

    翻落的照片跌墜在地板上,遠襯著詠童提著行李走出房門的背影。

    手中拿著一張顏色已泛黃的學生照,獨坐在椅裡的陸曉生,看得出神之際,全然不覺眼前還站了個人。

    「你有沒有搞錯呀老兄?」富四海一手按著作疼的胃抗議,「我是叫你們上去談談,可不是叫你們去上面滾來滾去不下來!」害他在樓下喝咖啡喝到差點胃穿孔。

    陸曉生二話不說地自抽屜裡翻出一瓶胃藥扔給他。

    再吞一顆胃藥後,富四海瞄了瞄他那張像是掉了什麼似的臉。

    「滾出……不,談出什麼結果了?」

    面色陰沉的陸曉生緊握著十指,「她沒有給我回答。」

    「那怎麼辦?」他刻意兩手環著胸歎了口氣,「人家可是連喜帖都已經印好了喔。」

    陸曉生猛然拾起頭,一把抓起外套衝向門外,快得像陣旋風似的,富四海笑了笑,將手上的藥丸高高扔起,再張大了嘴,將它接個正著。

    嗚……打不贏人家。

    某對賀氏父子,在陸曉生直撲至家門前找人時,本來是想連手教訓一下這名遲到了十三年的負心漢,但當陸曉生在他們面前站直身子時,他們才赫然發現前頭杵了座小山,而且當這座小山脫去了外套後,在衣服底下,還有著令他們流著口水羨慕的二頭肌和六塊肌,和他相比下,他們簡直像是營養不良的兩隻飼料小公雞。

    「丟人現眼。」與這兩個男人有著深層關係的郭蘊眉,在他倆沒教訓到人,只能動動嘴皮子罵罵,然後就躲到她身後去時,沒好氣地往身後一瞪。

    「伯母……」來到這裡卻撲空的陸曉生,心急如焚地看向她。

    「詠童去散心了。」她爽快地告知那兩個男人不願透露的消息。「她說結婚後就很難有這種獨自旅行的機會,所以她就拎著行李去山上住了。」

    他愣了愣,「山上?」

    「就你曾和她去過的那個地方。」她暗示性地朝他眨眨眼。

    「伯母,謝謝你!」明白她話意的陸曉生感激的一笑,動作快速地衝出家門準備前去找人。

    當停在巷口的房車再次遠離後,郭蘊眉緩緩回首看了那對只會出一張嘴講講罵罵的父子檔一眼,在經過他們的身邊時順口丟下一句不客氣的結論。

    「飼料雞。」

    驅車遠離都市後,連夜開車南下的陸曉生,一手握著方向盤,直在腦海中上演著那從不曾遺忘的往昔。

    她去了阿里山,那個他們曾經許過願,也是他們最後一塊牽著手去的地方。

    為什麼她要去那裡?是想悼念,還是想溫習?或者,即將結婚的她,就只是想在那找個讓她放下所有過去的勇氣?

    他並不想在這其中揣測哪個答案才是她此刻心中所想的,渾身緊張的他,只覺得這一夜,通往她所在地方的路好長,就像當年在那個下著濛濛細雨的夜晚,而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分離的那條夜路一樣,既深,且漫長,好似永遠也到不了終點,他必須不時回首,看著站在路燈下一身朦朧明亮的光影,他才能覺得他不會在夜色裡迷失了自己。

    這麼多年來,他常在下著雨的夜晚想起她,想起那張也被他感染了害怕的臉龐,當陽光鋪向大地時,他會想起她臉紅偎在他懷裡的模樣,她也住在他的每一本書裡,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每一個他曾在圖書館內陪她度過的夏日……

    他還記得,那年的他們,手中有好多好多的夢想。

    連夜開車從台北南下,抵達阿里山時已經四點多,當陸曉生踏出車門外時,四下一片漆黑,天際還掛著閃爍的星子。

    位在山腰的車站裡,準備前往祝山看日出的人們,在這清晨將至的時分,已將小小的車站擠得人山人海,過冷的氣溫下,每個人紛紛自口鼻中吐出白色的煙霧。

    當陸曉生擠進月台上時,車站的鈴聲已響起,欲搭乘火車的人們紛紛擠進為數不多的車箱裡頭,身形嬌小的詠童也在其中,找了好一會後,高人一等的陸曉生終於看到她,就在車門欲關上前,他擠至她的身旁,一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進車箱內。

    心臟彷彿快從胸口跳出來似的,詠童愣愣地看著再次出現在她身邊的他,在窄小的車箱中,他將她圈在懷裡,避免與擁擠的人群碰撞,一如當年的姿態。

    沿著婉蜒軌道上山的小火車攀向山頂時,火車製造出來的囂音直在她耳邊轟轟作響,但在那其中,靠站在他胸口前的她,卻清楚地聽到了他胸口傳來的心跳聲。

    清晨的冷風,在車門打開的-那灌了進來,腦際昏沉沉的詠童任他牽著她的手,踱至月台上,再與人群一塊移動到可以觀賞日出的地方,自山底下吹竄上來的冷風將她的長髮吹打得不停飄飛,帶著她到人群較少的地方後,陸曉生側看她一眼,二話不說地打開外套,將她給拉進溫暖的懷裡後,再合上外套兩手交握在她的胸前。

    即將破曉的山頂,自遠處山脈的稜線上出現了一層淡橘色的曙光,薄薄的飛霧自他們腳下快速飛掠而過,隨著四下愈來愈明亮,詠童張大了眼看著眼前如同海洋般飄浮在山谷裡的雲層。

    無論經過多少年,也無論多少人來來去去,雲海始終冷眼無言,哪怕多少人曾心痛、曾錯過,它只是守信如期、日日安靜地待在山谷裡,等待晨光賦予它片刻的璀璨。

    刺目的日光,在長久的等待中,終於像是上天放出的飛矢般,四處射向大地,詠童微瞇著眼看了它好一會後,她緩緩側過身子,抬首看向那張正俯視著她的臉龐,無法抑止悸動的她,抬起冷冰的指尖,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龐,那張,曾經讓她思念到不知道該怎麼讓日子過去的臉龐。

    此時此刻,在她以往的記憶裡,全都是他對她的好,全是他滿滿的疼惜,她不禁想問,當她在等著他時,他是否也在等著她?他是否也像他一樣,在鼓起了勇氣等待後,卻又因歲月太過漫長而感到害怕?

    「我們重來過。」陸曉生握住她的指尖,請求般地對她低語,「我們重新再當一次十七歲時的陸曉生與賀詠童,好嗎?」

    她凝睇著他問:「只在下山前?」

    「直到你喊停為止。」

    在交纏的目光下,時光停頓了片刻,陸曉生渾身緊張地看著她那雙漫無目的流轉的雙眼,等待了很久,在他幾乎要認為她不會給他一個回答時,詠童的指尖來到他的唇上,細細地描繪過他唇上的稜線後,她伸出雙手投入他的懷中將他擁緊。

    失而復得的心情頓時佔據了陸曉生的胸臆,他感激地俯下身子,將這十三年來沒有好好守住的人兒緊緊擁住。

    離開山頭的旭日已經升得很高了,如同所有欣賞完日出美景準備下山的人們,陸曉生也決定擁著她,重回當年愛情最真摯的那一個季節,體味那時最純粹的心情,與最剔透無瑕的愛情。

    路旁野車上晶瑩的露珠,在太陽愈升愈高下,逐漸開始消失,就如同歲月。

    對他來說,歲月,只是寄物箱,他把他的愛寄放在十七歲,而後靜靜地等待,等待它的失主,再次將它提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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