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季節 第三章
    那晚自首後,警方以殺人罪將陸曉生移送至檢方,檢察官偵訊後,以過失至死罪起訴……

    她只知道這些。

    消息一下子就傳至爺爺的耳裡,有過小叔經驗的爺爺,不知是怕重蹈當年覆轍,還是怕她會錯得比小叔更深,爺爺在所有人面前展現了從未有過的行動力,將她軟禁在家中,徹底斷絕她與陸曉生接觸的機會,同時還聯絡了遠在英國的二叔,準備將她送至英國,等二叔將手續都辦好了後,就讓她在當地念大學。

    任誰替地求情都沒有用。

    「開門!」在爺爺親自坐鎮下,已經快一個星期沒踏出家門一步的詠童,在二樓自己的房內,再次捶打著被反鎖的門扉。

    同樣也被關在房內的賀詠正與郭蘊眉,無奈地相視一眼,繼續為已出國在即,卻怎麼也不肯收拾行李的她打包行李。

    「爺爺!你開門!」她掄起拳頭用力捶打著門扉,她那早已哭啞的嗓音,令站在門外的賀之謙心痛地鎖緊了眉心,然而坐在樓下把守著家門的爺爺,卻是置若罔聞。

    「姊……」小她五歲的賀詠正,在她又哭又鬧了那麼多天後,有些不忍地拉著她的衣袖,很想告訴她不要再白費力氣,樓下的爺爺,是不可能聽得進去的。

    「爺爺,那不是他做的!」不知已將這句話重複過幾次的她,推開身旁的賀詠正,再次為陸曉生大聲的澄清,「他說過那不是他做的!」

    他說過的,這是他親口說的,她相信,也從不懷疑……與他相戀至今,她太過清楚他的性子,若不是出於莫可奈何,老早就把他們兩人未來規畫好的他,那晚不會來見她,更不會張著一雙不安的眼眸問她能不能等,一直以來,他總是在她的身上張開了一雙保護她的羽翼,他總是把他們未來的路途規畫好,然後他走在前頭,而被他牽著的她,則安穩地走在他的後頭……

    殺人這一事,怎可能會是出自他所願?那晚的他,就和現在的她一樣.既無助又害怕。

    溫熱的淚水再次洗過她的面頰,她眨了眨眼,虛弱地覺得眼前的景物變得有些昏暗,她不禁靠著門扉緩緩頹坐在地。

    「姊?」蹲在她身旁的賀詠正,不安地看著她憔悴的模樣。

    「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她喃喃在唇邊說著,不一會,她突然睜亮了雙眼,轉身坐在地上使出僅剩的力氣,以雙拳不斷地捶打著門扉,「讓我再見他一面!」

    「詠童……」郭蘊眉手足無措地將她強拉進懷裡,「詠童,不要這樣,你嚇到媽媽了……」

    聽見妻子哭聲的賀之謙,從外頭開門衝進房內所見到的情景,就是昔日他們乖巧柔順的女兒,在妻子懷裡哭得肝腸寸斷,像是心都碎了般,隨後一個氣接不上來,兩眼一閉,哭昏了過去……

    無法抵抗的疲憊與深沉的睡意來襲,朦朦朧朧中張開眼的她,嗅到了醫院消毒藥水味,白色的長形燈管刺眼地懸在她的正上方……雙親與弟弟的面孔朝她擠過來,殷切地在她的耳邊說著什麼……朝陽下,陸曉生虔誠地對著遠方許願的側臉,就近在她的眼前……

    他們不懂,也不會明白的。

    他們總認為,他們還太年輕,還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也總認為初戀只是一個過程而已,它並不能跟隨或是持續到永遠,可是在她心中,不懂的是那些大人。

    就是因為他們年輕,因此他們才對這再純淨不過的真愛那麼珍惜,也因此,他們也才愛得比任何人都來得深刻、比誰都認真,也格外地不能失去彼此,因為,青春對她來說,正是一場愛情的獻祭,她傾盡所有地付出她擁有的一切,從沒有考慮過要收回這片剔透的心意,或是將她的心改交給他人,她只是想牽著他的手,和他一路走過青春,走過成人的季節,再一起走到白首。

    那種在失去了後深入靈魂裡的痛楚,不是他們所能明白的。

    對她來說,哪怕這場分離只是一、兩天,都像是一輩子那麼長。

    而對陸曉生來說,必須面對的一年六個月有期徒刑,則像是永看不見黎明的黑夜。

    因觸犯過失至死罪,被法院判處一年六個月有刑徒期,秋天過後,他來到了一個他這輩子從沒想過會到的地方。

    冬日很快就來臨,在這三、四坪大小的房裡,似乎無一處不冷,即使在這窄小的地方已擠了四名與他同樣都犯了罪的受刑犯,在這空間裡,黑夜仍然是寂寞又漫長.

    熄燈的時間一過,就只剩下走廊上的燈還亮著,自廊上傳來的規律腳步聲,在夜裡聽來格外清晰。

    大通鋪上,擠睡在最外頭的他,一手緊握著一張黑白的學生照,就著遠處廊上一點點微弱的光源,微瞇著眼在這過暗的地方看清她的模樣。

    他輕輕吻著她曾留下唇印的照片背面,體會著愛情的餘溫,在時間不知不覺地又往前定了一大段後,他需要她的溫暖,好讓他度過其他無數個不能再看到她的黑夜。

    她從沒有來看過他,不管是判刑前或後,他常常在想,她為什麼不來?是因為她那嚴厲的爺爺的緣故嗎?還是她爸媽因為這件事,所以反對她再跟他交往?

    在知道他要服刑多久後,她會不會哭腫了眼睛?她會不會在為他流過淚後,如她那夜所說的,相信他並等他?

    在這愈來愈深的寒夜裡,他的心裡充滿了惶惑不安的問號,他極度需要一個可以令他安心的保證,一張不會因任何事物而褪色的容顏,但這夜,太靜太黑了,無盡的深淵裡,他看不見一絲絲明亮的曙光。

    將手中的照片貼在胸口前的陸曉生,緊閉著唇,試著努力遺忘那一夜父親近看著他的雙眼。

    他不能開口說出事實,更不能,在被自己的父親出賣了之後,哭出聲。

    服刑八個月後,他獲得了假釋出獄的機會。

    再次踏上外頭的土地時,盛夏太過刺眼的艷陽,令陸曉生有些看不清母親那張含淚的臉龐。

    在嘈雜刺耳的蟬聲中,他這才知道,父母在他入獄時便已離了婚,聽媽媽說,他進去後下久,陸孟羽就又賭了,也借了一大筆錢,和以往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他代為頂罪的那個父親,再次被地下錢莊逼得到處逃躲。

    他不想問這八個月來的代罪值不值得,他也不願再回想起當時把罪推給他時,在陸孟羽那雙滾動的黃濁眼珠中,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情緒,他只想見到詠童,此時此刻,他只想再看一看那張讓他能硬撐過這段時光的臉龐。

    但他找不到她。

    去了她家後,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她從沒來看過他的原因,原來在他服刑前,她和郭蘊眉,母女兩人早就被她爺爺給送至了英國,那一塊她從未想過要踏上的土地。

    一直支持著他所有重心的樑柱,像是一下子塌垮了,雖然他早就想過她的爺爺可能會因此而反彈,但他卻沒想到她的爺爺竟把她給藏得那麼遠、那麼徹底,他無法聯絡上她,無論他再怎麼打聽她的消息,詢問她最要好的朋友們,得到的答案都一樣,他們也都不知道她在哪兒,他們甚至不知道她去了英國,她就像顆易碎的泡泡似地,一下子消失在他所知的天地間。

    腦中的思緒像是全被抽空了,再也無法思考。

    有一陣子,他就只是沉溺於過去的回憶裡無法走出,他陷得是那樣深,不要說是遺忘,他甚至連在沒有了她後的世界都不敢想像,在那時,他更沒有想像到的是,他即將面對一個對他來說,早已是截然不同的社會。

    在以前時,或許每個人都對他有著大好前程的想像,但在一張白紙沾染上了一污點,在他成了個有前科的人後,他的天空,就連顏色都變了。

    已註冊的學校拒絕他復學,他雖有把握再考上大學,可他沒把握其他的學校是不是也一樣會拒絕他,為了減輕母親獨自養家的負擔,他繼那夜作出拋棄自由的決定後,再次拋棄了原本該在他人生版圖裡的東西,他放棄學歷,提早加入這個社會就業,但,前科這兩字卻讓他到處碰壁,在那段對他來說度日如年的日子裡,他總覺得每個他認識的人、住在附近的鄰居,都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著他,彷彿他還在鐵欄內似的,他仍然還是個囚犯。

    他因此而變得沉默寡言,鎮日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抗拒著外頭對他充滿著異樣眼光的世界。

    直到那一日,在昏黃的燈光下,已覓得第二春,即將遠嫁日本的母親握著他的手,哭著對他說……

    「跟媽媽一起去日本吧,我們把這裡的一切統統忘了,一起去個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好不好?」

    重新開始?

    人生或許能夠重新來過,那愛情呢?它能重來一次嗎?還是說,他們也能把他的詠童還給他嗎?

    沒有人能夠還給他所失去的,也沒有人,能夠抹去他身上已烙下的污點。

    後來,他選擇提前入伍,並在服完兵役後,順著母親的意思與她一同遠赴日本。

    住在富良野的繼父,是個花農,有著一雙與陸孟羽完全不同的眼眸。在這處陌生的土地上,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有過一段愛情。

    站在猶如花海般的花田里,他仰望著湛藍無垠的天空,試著想像此時倫敦的街頭,是否籠罩在薄霧裡,或是正下著細雨,他已經有好久沒再親吻過那張令他日思夜念的臉龐了,而那張總是放在他胸口的照片,也開始漸漸泛黃褪色。

    矮了他一個頭的繼父,突然出現在他的身旁,陪他一同遠望著另一片天際,過了一會,繼父自懷中掏出了個小型電子翻譯機,輸入了幾個宇後,帶著靦腆的笑容,將它遞至他的面前。

    喜歡罌粟花嗎?翻譯機的屏幕上出現一行好久不見的中文字。

    陸曉生旺了怔,這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大片的罌粟花田里,藍天下,朵朵紅與白,淡黃與淺橘的花朵們,都在地上仰首看著他。

    不知不覺間,在他那乾涸的眼眶裡,忽地有了淚意,始終無法為自己哭出聲的他,再次憶起了當年詠童偎在他身旁,與他一塊看著植物百科,伸手指向罌粟花時,芳容上純粹歡喜的笑意,和纏綿在他倆之間那份濃得化不開的眷戀。

    站在原地等候著他答案的繼父,在他彎下身子蹲坐在花田,並將臉埋進膝蓋裡時,這才發現他的不對勁,不知自己是打錯什麼字的繼父,心慌意亂地拍撫著他那隱隱抽搐著的肩頭,在繼父掌心的溫度下,陸曉生彷彿在淚光中看見了那一段從沒有離開過的從前。

    他用力點頭,閉上眼,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淚水與思念。

    「喜歡,好喜歡……」

    大四那一年,遠在千里外的詠童,在初夏的一個夜晚裡,接到賀詠正的電話。

    「姊……」

    「阿正?」遠隔千里的詠童,在聽到他的聲音時意外地揚高了眉,「你怎麼會打來這裡?爺爺沒有罵你嗎?」爺爺不是不准他們私下與她接觸嗎?他還敢直接打電話來找她?

    「我在外面偷打的。」也同樣感到心虛得很的賀詠正,站在公共電話前左瞄瞄右看看地瞧著四下。

    「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正欲西下的夕陽極度刺眼,賀詠正微瞇著眼,在心中再次掙扎交戰了好一會後,滿腦子都是她當年哭昏在房中記憶的他,總算是下定決心吐出。

    「昨天,你的同學有來過。」

    「哪個同學?」她愣了愣,沒想到在這些年後,還有同學會登門找她這一畢業就消失得徹底的失蹤人口。

    他不安地嚥了嚥口水,「高中的同學,姓況。」

    「絢麗?」詠童霎時張亮了一雙眼,「她有來過?那她有沒有說什麼?」當年最是明白她與陸曉生之間情況的,就屬絢麗了,而最是明白她心事的,除了絢麗外也沒有別人了。

    「有……」要不然他幹嘛要冒著她可能會衝動做出什麼的風險,特地離開家跑來這汀電話?

    「她有沒有說關於曉生的消息?」聆聽著他別彆扭扭的聲音,詠童隨即明白了這通電話的重點在哪裡。

    「在我回答問題前,你先跟我保證你絕對不會又亂來。」她的護照……應該還被扣在老媽那裡吧?

    「我保證,你快點說。」

    他深吸口氣,「她說,曉生哥哥……半年前就已經退伍了。」

    話筒遭到撞擊的聲音,刺耳得讓另一端的賀詠正不得不拿離耳邊遠一點,赫然明白可能發生了何事的他,趕緊將話筒湊回耳際,但他只聽到一串疾快的腳步聲,在離話筒愈來愈遠後,另一陣翻箱倒櫃聲隨即跟著傳來,他登時刷白了臉,放聲對著話筒阻止她地大叫。

    「姊!」

    但他並沒有留住詠童的腳步,他更不知道,在打工了幾年後,經濟早已自主的她,老早就存好了一筆隨時可飛回家鄉去見陸曉生的款子。

    當飛越了大半個地球的班機終於抵陸,沒有一絲遲疑的詠童,從機場坐車直奔陸曉生的舊居,在經過了長時間的飛行折騰後,遠在城市另一端初醒的太陽,對身心皆疲的她來說,紅艷刺眼得幾乎令她閉上眼,但她強打著精神,坐在車內緊張地交握著十指,不斷在腦海中複習著,這些年來她準備好在見到他後,首先要對他說的是哪些話。

    出租車緩緩停在陸家門前,付了車錢後,詠童就只是一徑地站在大門深鎖的陸家前,此時日頭已快升至正中天,初夏的太陽,將長期待在倫敦雨霧裡的她曬出一身細汗。

    等了許久,遲遲沒聽見門裡有任何動靜,按門鈴也沒人來應門,滿心焦躁的她,才想透過蒙塵的玻璃窗看清裡面時,住在陸家隔壁的鄰居叫住了她。

    「不住在這了?」聽完她的話,原本渾身緊張,充滿期待的詠童,覺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掉進了谷底。

    「嗯,他媽媽嫁給一個日本人,所以就跟著媽媽搬到日本去了。」聽完她來此的目的後,長年住在隔壁的張嫂開口就澆熄了她所有急切尋人的心情。

    詠童呆愣愣地重複,「日本?」怎麼……在電話裡阿正都沒有說?

    「搬去好久囉。」這才想起還有一事未做的張嫂,邊說邊去屋子裡取來一隻鑰匙,然後開了陸家的大門。

    「你要做什麼?」詠童不解地看著她熟練的動作。

    「幫他澆花。」將門鑰收妥後,張嫂彎身提起澆花用的小灑水器。

    「花?」她一時沒聽懂。

    「就二樓的那個。」張嫂拉著她往後退了兩步,伸手遙指著陸家二樓陽台上的兩具長型花盆,「那是曉生從日本寄來種籽叫我替他種的。」

    「罌粟?」熟悉的花朵一映入眼中,詠童想也不想地啟口。

    「不是,那個叫虞美人。」也曾認錯花的張嫂,在查過書後,有些得意地向她解釋,「罌粟在台灣是不准種的,不過這花和罌粟長得很像吧?」

    所有的往事前塵,在雙眼一接觸到那些花後,重新在她的眼前復活,驀然想起這些花兒由來的她,有些不安地追問。

    「他……為什麼要叫你幫他種這個?」

    「曉生說他要用這個來代替罌粟,他還說懂花語的人看了就會明白了。」張嫂偏著頭想了想,好奇地看著她,「我不明白,你呢,你明白嗎?」

    她明白的,紅色代表迷戀,白色代表遺忘。

    但,為什麼只有紅色的花兒呢?她邊想像著它代表的花語,邊試著揣測他的用意。

    「他只叫你種紅色的?他有沒有留白色的種籽給你?」心中有些不確定的詠童,在隱隱明白他的用意後,像是在面對另一個判刑般地,努力將自己的聲音自喉中擠出。

    張嫂搖搖頭,「沒有分什麼紅色白色,他只寄了一袋,裡面都是這種顏色的種籽而已。」

    他並沒有把她遺忘……

    「你有沒有他的電話?」緊緊捉住一線希望的詠童,忙握緊了她的手臂問。

    「他沒有留,他媽媽也不肯給。」深知他家庭情況的張嫂歎了口氣,「因為她怕曉生的爸爸又會來糾纏他們母子倆。」都已經離婚了,還指望著曉生來替他還債?都拜陸孟羽所賜,曉生不得不離開台灣,就是因為那些老是嚷嚷著父債子還的地下錢莊所致。

    「那地址呢?」詠童不肯放棄地退而求其次,「他寄信的地址在哪裡?你總有他的地址吧?」

    「地址?」張嫂頓了頓,轉身走進屋子裡,「你等一下,我去找找。」

    自從分離後,從不曾覺得自己離他如此近的詠童,緊握著十指,深深在心底期盼著,上天能再給他們一次重逢的機會,好讓他們能夠有機會……

    但迎向她的,卻是張嫂那張寫滿歉意的臉龐。

    「不好意思……」自屋子裡走出來的張嫂,站在她面前揚高了那張被水濡濕的信封,「這個,前幾天被我家小鬼玩水給弄濕了……」

    小小的希望,一下子就在她的心中熄滅了……

    詠童怔怔地接過那張藍色的墨水全都暈開,只隱約可辨認出北海道三字的信封。

    當屋子裡的吵鬧聲又起,張嫂再次定進裡頭罵幾個正忙著造反的小蘿蔔頭時,詠童握緊了那張只能讓她仰望天空的方向,卻不能告訴她,他究竟在哪裡的信封,就在這時,一名從市場買菜回來的阿婆路經詠童的身旁。

    「小姐、小姐……」被蹲在路中間哭的詠童嚇到的阿婆,好心地站在她的身邊,拍著她的肩問:「你怎麼了?」

    不聽使喚的淚水,自不知已被淚水洗過多少次的面頰落了下來,詠童將臉埋進掌心裡,止不住的眼淚,將那熟悉的筆跡、那僅剩的北海道三字,也濡濕暈開來……

    青春,就這麼在眼淚中消失了。

    二○○四年

    「你一整天都跑哪去了?」富四海特產的那張黑壓壓大黑臉,在陸曉生一打開飯店房門時,隨即伴著一整屋子濃重的煙味向他壓過來。

    「你更年期到了嗎?」還站在門外的陸曉生,在回想起今天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後,處變不驚地問。

    「是生理期來了一整天!」富四海一骨碌地把他給拖回房內,一腳踹上門後,挽起兩袖就準備找他算帳。「說,你今天放我鴿子的理由是什麼?」整整一天,消失得完全不見蹤影,不但事前沒報備,手機也不開,都說過今天要介紹幾個文化圈裡的同行給他老兄認識認識,結果呢?他千辛萬苦才敲好時間,並突破種種困難才請來的同行名人們都到齊了,偏偏正主兒左等右等就是不來。

    陸曉生在他殺過來前,認罪地朝他抬高了兩掌。

    「首先,我穿了你指定的衣服。」他指指身上那套絕不可能出現在他家衣櫃裡的西裝,好在富家經紀面前爭取一點緩刑。

    「然後?」富四海兩手攏著胸,將下巴拾高了三十度角。

    「然後也照你的交代提早出門。」

    「接著?」他不耐地扳扳兩掌。

    「接著我的車莫名其妙的爆胎,我想時間還早,所以就去坐捷運,然後我就不小心遇到了我今天會四處逛逛的原因。」陸曉生一鼓作氣地說完今日行程。

    「原因名是?」他會四處逛逛?愈聽就愈覺得詭異的富四海,質疑地挑高兩眉。

    「賀詠童。」他直接奉上元兇的全名。

    當下所有怒火全都卡梗在喉嚨裡說不出口的富四海,有些難以置信地張大了眼,看向在外頭晃了一天後,此刻臉上表情並沒有如他預期中,應該顯得很激動的陸曉生。

    原來……又是她呀,也難怪這個最近不常反常的小子,會突然一聲不響的又開始反常作怪。

    「你們……呃……」富四海小心地瞄瞄他,「有沒有談談?」都那麼多年沒見面了,在這麼突然偶遇下,他不會是完全呆掉說不出口,或者是不小心一下子對她說了太多吧?

    「有,談了四句。」雖然在那種情況下,她可能認為那只是多年不見後,偶遇之下所打的招呼,但天曉得,他所問的那兩句話,正是纏繞了他多時,他非得親口向她證實的噩耗。

    富四海愕頓了一會後,兩眼張大一瞪。

    「四句話?」

    「嗯。」陸曉生點點頭,肯定沒算錯。

    「有沒有搞錯?」富四海哇啦啦地拉大了嗓門,「你可以在我耳朵邊連講五年你的詠童,卻在她的面前講不到五句?」該講的對象不講,不該講的局外人講得倒挺多的,這個向來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長舌得不得了的男人,到底在她面前演哪一出?

    「我生性害羞。」對他來說,今早的那四句,就已經是極限了。

    「你騙誰呀?」堅持不吃這套的富家經紀,用力推了他一把後,氣吼吼地找他算帳,「四句後呢?接下來的時間你跑哪去了?」

    「我去打聽了點關於她的消息,然後就去參觀了她工作的大樓,再跟在她的後面替她撿東西。」他亮出兩根手指頭,說明今天只做了哪兩件大事業。

    富四海愣張著嘴問:「你蹺掉今天我替你安排的所有行程跑去當個跟蹤狂?」

    陸某人還朝他眨眨眼,「下次你可以換個較含蓄點的說法。」

    真的有病……富四海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一定都沒有按照醫生指示吃藥的隔壁班同學。

    初戀真有美好到那種程度嗎?有美好到從一而終,只差沒蓋幾座貞節牌坊外,還鬼鬼祟祟地跟在她的後頭到處跑?他要再介紹幾個新的心理醫生給問題一年比一年嚴重的這傢伙不可。

    「看到她之後,我就什麼都忘了。」兀自坐在椅中回想今日所得的陸曉生,不停回想著自今早起就一直映在他腦海中,那張曾讓他苦苦思念不已的容顏。

    他沒好氣地朝天翻了個大白眼,「我可以親自左證這點,謝謝。」被放了一天的鴿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四海。」再次溫習了一會回憶後,陸曉生一手撐著面頰,忽地對他扔出第一顆炸彈,「替我換間藝廊。」

    富四海古怪地皺著眉,「都要簽約了,你對目前的這家有什麼不滿?」先前不都已經敲定說好,且愛挑三撿四的他也都沒意見了不是嗎?

    「距離有問題。」他脫去外套,再不耐地一把扯開脖子上的領帶,「它離詠童工作的地方太遠了,我要見她的話會不方便。」他可不想往後每天一整座城市東西兩邊跑。

    「你夠了!」想也知道他大概要做什麼的富四海,拉警報般地拉大了嗓門,希望能在緊要關頭前把他的理智嚷回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不要以為我會讓你因為這種——」

    「隔壁班的同學。」伴隨著這句低喚,平靜無害的笑意出現在陸曉生的臉上,他靜靜地看著這名高中與他是隔壁班同學,而現在則是與他合作了近五年之久的經紀人。

    「不要每次想威脅我時,我就又變成隔壁班的!」備感威脅的富四海,氣岔地往後退了一步,指著他的鼻尖,「她都已經要結婚了,你還眼巴巴的巴著她做什麼?」

    「我們從沒有分手過。」陸曉生邊說邊解開襯衫上的兩顆扣子,露出長年下來因工作因素而練出來的肌肉。

    「那又怎麼樣?」體型跟他差了一截的富四海,不爭氣地再往後退了兩步。

    他很爽快地說完今日在見到她後所下定的決心,「所以我還是她的現任男朋友,在她結婚前,她的未婚夫得先把位置讓一讓。」

    「不要又用你的歪理來扭曲別人的世界!」最壞的預感再次成真,富四海簡直氣急敗壞。「你真想要把她要回來的話,這些年來你幹嘛不行動?幹嘛非得挑人家都要結婚這當頭才要來搞小破壞?你要是真愛她的話,你就該為她著想,別在這時攪亂了一池春水才對!」

    「我只是想把她重新放回我的軌道裡而已。」不為所動的陸曉生微瞇著黑眸,蓄藏在白色襯衫下的緊繃肌肉,在他的每一個小動作間幾乎清晰可見輪廓。「至於這些年來我不找她的原因,我想你比誰都明白。」

    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會想阻止他呀!他也不想想為了賀詠童這三個字,他究竟折磨自己多少年了,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他回來台灣開什麼個展,只要跟這塊與賀詠童沾上點邊的上地,就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

    「真卯上了?」心底有一百個不願意的富四海,望著他那雙沒得商量的眼眸,問得很不情願。

    陸曉生認真地頷首,「再不卯就沒機會了。」離她結婚只剩一個月不是嗎?

    「我一定得幫你做這種缺德事?」他還是想掙扎。

    「做不來的話,我不介意換個經紀人。」陸某人也不囉唆,爽快地賞了他一條自由的退路。

    「嘿,我還有人權吧?」完全不被惦念勞苦功高,為了愛情就被兩手拋,險些氣昏頭的富四海,直飆至他的面前揚起一顆拳頭。

    「在我直徑兩公尺範圍內沒有。」陸曉生亮出一隻更大的拳頭,附帶在臂上隆起兩座小山的臂肌當作回禮。

    每次都只會仗勢欺人,跟人比誰的臂肌大!

    「地址啦!」長時間處在暴力陰影下,不情不願又再次下海奉陪的富四海,放開拳頭改換成掌心往前一攤,「不給地址我怎會知道哪裡離她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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