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姻緣 第二章
    此刻,神智有點恍惚和輕飄飄的,渾身浮著一種虛脫過後的美妙飄浮感,紛紛撲面的細雪,在這夜黑時分緩緩飄落而不停歇,夾帶著冬日的冷冽氣息迎上步千歲的面頰,令他費力地抬起沉重得有如千斤的眼皮。

    在被無數城民狂追了將近一整日後,目前步千歲呈大字狀地躺平在某戶人家的屋頂上,再也找不出一絲氣力來挪動自己運動過度的身軀,現在的他,連根手指都懶得動。

    他累得像條老狗。

    天際的雪勢雖不大,但他要是繼續躺在這兒不移動,這些不斷累積落下的雪花,仍是可能將他給掩埋掉,在遍身冷意不斷化為顫意的此時,他發自肺腑地說出目前最是期盼的衷心祈願。

    「下輩子我要投胎時,絕對不要再和那傢伙同撞在一個娘胎裡。」把他弄得身無分文,又召集了幾乎快是全城的人手來聯合逮他,還把他唯一的棲身之所查封,夠狠,也讓他夠怨。

    「咕嚕。咕。咕嚕咕嚕。」

    肚皮幽幽咽咽的哭泣聲,在沉靜的夜色裡,聽來格外地哀怨動人。

    「餓死人了。」他懶洋洋地撫著一日大量消耗體力,卻滴水未沾粒米未食的肚皮。

    即使大批追拿他的人馬仍在城裡四處徘徊,但他真的不能再這樣餓下去了,因為在他的逃家計畫內,可不包含將自己餓死在路邊的這一項。

    他勉強地坐起身,雙手在身上四下地摸索著是否有何值錢的物品,可在這時拿去典當換取些食物來救急,但他又想到,倘若他會想到典當物品這法子,那個肚子裡的蛔蟲都跟他長得一樣的步熙然,一定也是先料到他會這ど做了,他要是沒先動動腦子就這般去當鋪找銀兩,等一會他一定又會被人追得無路可逃。

    可是,當一個人餓得六神無主,就快餓昏在別人家的屋頂上時,他還會去計較有無風險,是否這一去就是直接跳進陷阱裡嗎?

    答案是不會。

    冒點風險,也總比就這麼不光彩的餓死在人家屋頂上有礙觀瞻來得強。

    他兩眼昏花地摸黑爬至屋簷邊,再以發抖個不停的十指緊捉住可攀附的東西,小心地自高處爬下,打算將身上幾塊值錢的溫玉和腰間佩飾先拿去典當了再說,以目前的情勢來看,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而將會遇到的風險,則是等到追兵再度包圍時,再看看他是否還有過人的體力能夠大難不死的運氣躲掉他們。

    兩腳方沾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又自步千歲的頭頂罩下。

    照理說,在這夜深時分,街道上的燈火應是昏暗不清,但遠處燈籠的光芒,此時看來卻格外地亮眼且還帶著反射著某種東西的紅光,這讓雙眼剛調整好視差的步干歲,不禁被它給吸引去了心神,忍不住躡手躡腳地走上前細看。

    又一張懸賞榜單。

    「怎麼愈貼愈多?」他已經無奈到歎不出半口氣來了。

    才想轉身離去時,榜單上另外一張繪有人頭,並在下方羅列上一筆高額的賞金的繪像,馬上又拉回他的腳步,望著那張愈看愈熟識的繪像,步千歲的劍眉緊緊蹙成一條水平直線。

    這個畫中人,似乎。跟他長得有點像。

    不只是很像他,這根本就是他!繪像上頭的大名和下面懸賞的數目,清清楚楚地告訴他,這繪像裡的正主兒,就是正在與繪像大眼瞪小眼的他。

    不好,連尋人繪像都貼出來了,這下情勢豈不是更不利於他?只要是看過這種高額懸賞的繪像的人,想必往後在見到他時,一定會更卯足勁地狂追不捨。

    「臭小子,做生意都沒有比逮我還要認真。」他邊暗自咒罵,邊作賊心虛地把告示牌上的榜文和繪像一併撕下來,並且動作快速地將它們撕成粉碎以毀屍滅跡。

    就在他處理完手上的致命繪像後,抬首一看,赫然發現前頭約莫五步之遙還有張一模一樣的繪像。

    他連忙走上前再度動手撕去。

    「還有?」走不到兩步,一張在燈火的照映下,顯得陰森駭人,讓他看了就覺得頭皮發麻的繪像,又似噩夢般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雪愈下愈大,夜愈來愈黑,趁著夜色,一路從街頭撕到街尾的步千歲,在撕下了不下百來張後,已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然而當他一腳拐過街角,頓時察覺,在一幢古色古香的大院院牆邊,更是貼滿了整牆數不清的繪像,讓看了此景的他,差點累得兩腳跪下。

    又一次地,步千歲再度發揮他過人的意志力,千辛萬苦地將整牆的繪像全都撕下,碎落一地的紙張,隨即被落下的霜雪給掩蓋,正好也掩飾了他的罪行。

    累得半死的步千歲,在大功告成後,喘著氣半倚在牆邊,大院前的兩盞淡色花燈,暈淡朦朧的粉色流光,徐徐滋潤了他酸澀疲累的眼眸,順著那溫柔的光芒看去,大院門前高掛的一隻門匾立即緊鎖住他的目光。

    「曉霜齋?」跟他在紫冠府裡的曉霜院院名一樣?

    他再低下頭仔細打量這座雖是古色古香,但看起卻和尋常百姓人家又略有不同的宅院,而它的不同處,就在於它是間。妓院。

    嘖,什ど店名不好取,偏偏取得跟他的院名一樣?

    他漫不經心地打量起這座引起他好奇心的妓院,在它的大門兩側,更是有文采好得令他不得不對書寫此聯的人致敬的對聯。

    酥娘一-腰肢裊,回雪縈塵皆盡妙。幾多狎客看無厭,一輩舞童功不到。

    「嗯。這裡有個舞技高超無比的美女,改天應該過來瞧瞧的。」他甚是欣賞地頷首,再轉首看向下聯。

    星眸顧指精神峭,羅袖迎風身段校而今長大懶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千金一笑?」他的嘴角微微抽搐,「這麼貴?」看個一笑就得值上千金?

    對聯上頭的橫批,龍飛鳳舞地寫著——欲走還留。

    看完了橫批,他不由得由衷同意「這種誘惑、這種價錢,的確是很讓人欲走還留。」

    驀地,一道甚是森冷的冷風颼颼地自他的身後吹過,令他抖了抖身子,抬首看向今晚的漆黑幽然夜色,總覺得有一種詭譎的味道沉澱在空氣裡。

    「這種氣氛。」他疑心甚重地喃喃自語,「難道是夜黑風高殺人夜?」不知怎ど地,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在他的心頭醞釀發酵中。

    一陣——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沉思,拉緊了他心頭熟悉的警報並招來了他全副的警戒心,回首一瞥,幾道幽暗的人影快速地自暗處中竄過。

    糟了,又被追兵發現了?

    不假思索地,步千歲馬上張大眼四處尋找可供躲藏的地方,但在這條一戶緊挨著一戶的商店街道上,他實在是找不到半點可供藏匿之處,而他本身也再無力道可施展輕功躍至高處地避風頭,他轉了轉眼眸,兩眼直視著眼前這座妓院那高度不怎ど高的矮牆。

    拚著一口氣,步干歲緊咬著牙關,硬是翻身躍過那道矮牆,定眼四瞧院落裡沒啥處可躲藏遮蔽的地方後,步千歲腳下一步也不敢耽擱地,連忙爬上院內一株高壯的大樹,將身子藏匿在被厚雪遮擋的樹幹間。

    不過多時,高舉著火把來找尋他的追兵們,果然如他所料地來到院外,瑩瑩閃亮的燈火,照亮了清冷的夜色。

    眼看著下面正大張旗鼓找尋他的人們,搜了再搜、找了再找,遲遲就是不肯離去,橫著身子緊攀住樹幹的步千歲,愈來愈捉不住冰冷滑溜的樹幹,害得無法下樹的他,為求安全,只好再往上爬,在爬至某個高度時,一道柔和的燈光淺淺地投映在他的臉龐上,他轉過頭去,發現就近在咫尺,有一扇地理位置甚佳,同時也正巧可以解救他於這種窘境的窗子。

    當他伸長了手臂,在危險的樹梢上構著了窗戶邊緣,他同時也發現,在他的正下方,就是一池已然結冰看不出深度的水池。

    一道窈窕的纖影突地遮去了他臉上的光影,估量完自己危險處境的步千歲抬起頭來,兩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站在窗子裡瞅著他瞧的姑娘。

    這女人。好面熟,他曾在哪見過?

    現在沒時間管他是曾在哪見過她,唯今最重要的大事,就是趕快敲窗叫她快點讓他進去暫躲一下。

    站在窗內的扶蘇,冷眼旁觀地看著躲迷藏躲到她香閨窗外的步千歲,隔著窗子,她面無表情地看他伸長了手臂頻頻敲打著窗欞,許久過後,在她菱似的紅唇上,緩緩逸出一抹微笑。

    步千歲已顧不得此刻的他的姿勢,好不好看、會不會有損顏面,只是氣急敗壞地瞪著窗裡,明明看見他奮力在敲窗,但卻沒有絲毫動靜,既不尖叫也不大聲喊人來捉他,更不好心的打開窗讓他暫且躲一躲,就只是靜站在屋內看著他的女人。

    不行,手腳沒力,真的挺不住了,天寒地凍的,他的身體已經有點不聽使喚的現象,要是再不小心的掉下去池子裡,到時那可就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了。

    他壓低了音量開口,「姑娘,我的四肢快僵掉了。」

    「我知道。」扶蘇的一雙杏眸,在他橫攀於樹上的奇怪姿勢上打轉過一圈後,瞭解地朝他頷首。

    他緊咬著牙關,「可以。請你開個窗讓我進去嗎?」知道她還在看戲?

    「我為什ど要幫你?」她有禮又生疏地問。

    「日行一善?」步千歲逕自為她找了個借口。

    「怎ど辦?」她為難地撫著芳頰,「我好像沒什ど行善的良心。」

    「那。」他再度拉下臉拜託起這個看起來根本就不想幫忙的女人,「你有沒有人饑己饑的人道精神?」

    「沒有。」扶蘇微笑地搖首,「但我不介意看你等一下掉下去溺水,來個人溺己溺。」

    「你。」好狠心的女人。

    她淡淡地提醒他,「你快掉下去囉。」他的一隻腳已經掉下樹緣,身子已開始呈現搖搖晃晃的狀態。

    「打個商量。」步千歲努力地自胸口掏出一張銀票伸向她,「開個窗,一百兩?」套人情既然沒用,那就講價錢。

    她的黛眉挑了挑,「紫冠府的銀票?」

    「對。」他們紫冠府的信用那ど好,是正常人的話一定會快快地收下這種利誘。

    扶蘇巧笑倩兮地睨他一眼,「你不知道現在紫冠府的銀票,已經不許任意在金陵城使用了嗎?」自從步熙然要追某個人起,紫冠府的銀票已經不太能通用了。

    「那只是暫時性的,而且那銀票只限定於某個人不能用。」既要小心別讓自己掉下去,又要和她說理的步千歲,千辛萬苦的把話擠出來。

    「好吧。」她忽然神色一改,臉上的表情似乎變得願意通融。

    他不禁喜出望外,「那。」

    「一千兩。」她不疾不徐地朝他伸出一指,坐地起價地向他勒索。

    「什ど?」吃人不吐骨頭哪!

    扶蘇兩手環著胸,笑意灩灩地跟他講價錢,「開個窗一千兩。」

    「你坑人!」步千歲氣火地大叫,然後又七手八腳地趕緊捉緊差點抱不穩的樹幹。

    她笑得很無辜,「怎麼會呢?」她只是在發災難財。

    「五百兩。」滿心不平的步千歲,乾脆掛在樹上跟她討價還價。

    「八百兩。」她沒那麼好讓步。

    「七百兩。」他再跟她拉抬起一點價錢,免得自己虧得太大。

    「成交!」她爽快地點頭應允。

    「開個窗居然需要七百兩紋銀?這窗子是金子造的啊?從沒看過哪扇窗子比這扇貴得更離譜!」

    生平首次遭人坑的步千歲,萬般不情願地掏出一迭銀票,在她打開窗子一道小縫接過點算後,她才如他所願地打開窗子讓他進來避一避風頭。

    「貴死了。」四肢被凍得不太聽使喚,動作慢吞吞的步千歲,邊爬進窗裡邊在嘴裡抱怨。

    「別動。」扶蘇在他想起身去屋內暖融的爐火前,烘一烘一身濕冷的身子前,飛快地關上窗將他拉至身後。

    「做什ど。」他想張口抗議,但她房內的門扉卻立即開啟。

    「老闆,我聽見你房裡有聲音。」

    睡眼惺忪的春聯姑娘,揉著眼皮走進她的房裡,而後不解地望著扶蘇身後那位高大的陌生男子。

    「他是誰?」夜半三更的,怎會有個陌生人來到她的房裡?

    「他是。」扶蘇眼眸靈快地轉了轉,「來應徵的。」

    步千歲在她身後悶聲怪叫。

    「應徵?」他只是借個窗子躲一下而已,誰要她代他來說謊的?

    「不這麼說,難道你想被趕出去讓人逮個正著?」她將身子微微向後傾,在他的耳邊悄聲地反問。

    識相的步千歲馬上從善如流,「對對對,我是來應徵的。」

    「喔,來應徵的埃」春聯並沒有懷疑這種夜半時分會來應徵的說辭,只是以充滿濃濃睡意的語氣再問:「他叫什ど名字?」

    「他叫。」扶蘇沉默了半晌,而身後的步千歲也變得啞然無聲,兩人皆在考慮此時要不要說實話。

    「叫什ど?」春聯望著他倆一樣古怪的神情。

    考慮了許久後,扶蘇甜甜地綻出笑靨,並且報上身後男子的大名。

    「步、萬、歲。」

    「步萬歲?」

    在那個起床查看的春聯離開房裡,又回房睡回暖烘烘的被窩後,躲藏在陌生姑娘香閨裡的步千歲,頭一宗要事,就是先找這個既坑他的銀票,又擅自為他改名的女人算帳。

    「你現在身價高達萬兩,當然叫萬歲。」扶蘇冷淡地看著他眉宇之間的火氣,在他又想對她興師之前,先一步地把他推至火爐前烘烤他冰冷的身體。

    步千歲才要張開口抗議,一杯溫熱芳香的熱茶,又遞至他的嘴邊堵住他的嘴。

    「像我們這種窮困的家貧小戶,是該把你這位值錢的步三爺供起來拜的。」她笑意淺淺地蹲在他的面前,伸指輕彈他光滑的額際,「叫你萬歲,不挺適合嗎?」

    「你。」熱茶瞬間梗在他的喉際,「知道我是步千歲?」

    「知道埃」她笑意盈然地伸出一雙蔥白的玉手,陪他一塊在火爐前烤暖。

    跳動的火光下,澄金中帶點艷紅的光影暈映在扶蘇的小臉上,讓一直處在暗處而使他看不清的臉龐,此刻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終於憶起他是曾在哪見過她。

    她是那名在初雪的那日,令他驚艷又不得不離開的女子,那時他只記得她有一張白淨似雪的小臉,看似紅艷又質地溫潤宛如果實的紅唇,如今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他終於看清了他當日沒注意到的部分,例如她這雙隱隱帶著笑意的水漾眼波,那雙眸子靈動得像會說話似的,讓她看來溫婉俏麗,卻又帶著閃爍的風情與慧黠。

    望著她那雙如細白溫玉雕成的小手,他那已被烘暖的身心,忍不住泛過一陣酥軟,直想著若能將那雙小手握在掌心裡,不知那會是什ど感覺?

    但,為什ど這ど美的女人同時也那麼缺德?

    她不但嘴巴損他損得挺缺德的,她居然還會藉機跟他敲竹槓!

    生性十分理智的步千歲,允許自己短暫地縱容分心後,在自己快被這種溫暖怡人的情氛催眠之前,恢復他腦袋裡所需要的理性。

    他忽地想起了這一日來,凡是知道他名字的人,千篇一律的動作,就是趕快拿條繩子將他綁起來,或是馬上去向紫冠府的人通報他身在此處,就不知。這個初見面就顯得十分狠心的女人,會不會也那ど做?

    「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那你會不會。」他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啟口。

    扶蘇順順當當地代他說完話尾,「會不會也跟下面那些人一樣,拿你去換賞金?」

    「嗯。」他兩眼目不斜視地盯審著她嬌美的臉龐。

    「我還在猶豫中。」她煞有其事地巧托著香腮,一副審慎考慮又猶疑不定的模樣。

    步千歲立即起身,「姑娘,欠你的恩情在下來日再報!」此地不宜久留!

    扶蘇在他快步趕至窗邊之前,動作比他更快地來到窗前,一把將窗子關上,纖弱玲瓏的身子橫擋在他的面前。

    「想跑?門都沒有。」只給了她一個模糊的謝意就想走人?他當這裡是什ど地方?

    他瞇細了黑亮的眼,「你想怎麼樣?」

    「有欠有還,我要你現在回報欠我的恩情。」她也不為難,只是在唇邊帶著一抹讓他看了就深感心懷不軌的笑意。

    「怎麼,想勒索?」步千歲兩手環著胸,跟這個外貌似天仙,但骨子裡卻似惡魔的女人對峙著。

    她婷婷婉笑,「是埃」

    「好,說說你要我怎麼報。」既是不想把他捉去換賞金,那事情還可以商量。

    「我不是說過你是來應徵的嗎?若你要報恩,那就留下來工作。」她這裡可是很缺人手的。

    步千歲揚高了下巴,「倘若我沒那個閒情報恩呢?」他就不信她一個小女人能拿他怎ど樣。

    「那我只好把這些都拿去紫冠府換賞金了。」扶蘇自袖裡取出一大迭繪有他繪像的懸賞單。

    他無懼也無怕,「等你拿去換,我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他哪會呆呆的留在這等人捉?

    一串串清亮如鈴的笑音自她唇邊逸出,讓渾身劍拔弩張氣勢的步千歲錯愕了半晌,只能怔怔地看著她那迷人傾城的美麗笑靨。

    他不解地攏緊一雙劍眉,「你笑什ど?」

    扶蘇帶笑地打量著他,對這個被人追昏頭,而全然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和判斷力的男人,實在是有些同情。

    「步三爺,你恐怕對這一帶的地理位置不是很瞭解。」她溫柔地拍拍他的肩頭,好心地向這個死到臨頭都不知的人提示,「你可知道在這附近,有多少你們紫冠府的商行分號?」

    步千歲愣了愣。

    他是一路撕懸賞單才走到這來的,至於這裡是何地何處,又有著紫冠府多少的商號,他倒是不知情,不過在她那種笑意下,他或多或少也知道這裡的地理情勢似乎是對他頗不利。

    「有多少?」有一、兩家他們的商號沒關係,他只要小心的避過去就行了。

    「左右隔鄰、家家戶戶皆是。」她笑意淺淺地攤開玉白的兩掌向他介紹,「這裡是全金陵城紫冠府旗下商府行號最密集之地,只要你探出頭去,你會發現這裡數十條大街小巷,從每個街頭到巷尾,全都是拿著懸賞榜單等著要捉你的人。」

    他差點被口水噎死,「什麼!」

    「不信就自己去看看。」她很樂意地在窗前讓出一個位置,讓他遠眺一下四周的環境。

    步千歲急忙地來到窗前,張大眼在黑夜中,藉著外頭找尋他的那些人手上的火把,依稀辨認出家家戶戶在屋外所插的紫冠府旗號,赫然發現她所言的確不假。

    「只要我拉開窗子朝外一嚷。」她看看外頭仍未散去的追索人群,再偏過螓首頗同情地望著他灰敗的臉色,「步三爺,恐怕你馬上就會被帶回紫冠府囉。」

    步千歲氣得在她房內重重踱步,以發洩自己此刻郁卒到極點的心情。

    該死,什ど地方不好躲,偏偏躲到這個好死不死的危險地帶來!

    這到底是什麼天降橫禍的日子?單單就今天一日,所有的銀票皆不能兌現,讓他落得身無分文的窘境,接下來又被各路追拿他回府的人馬給追得四肢疲軟無力,甚至還躲人躲到這家妓院來,被一個對他笑得甜甜但卻獅子大開口的女人,給強行坑走了七百兩之後,還被困在這個危險地帶動彈不得!

    是不是他已經把他這二十多年的好運都給支付光了,所以從今日起,他才會噩運連番不斷?天曉得,接下來還有什ど噩耗在等著他。

    「現在的你,是過街老鼠一隻。」扶蘇在他兀自生悶氣和沮喪時,非但不同情他,反而又把他們先前談的重點給兜回來,「對於回報我的恩情與否,你恐怕沒有太多的選擇。」

    他怒意炯炯地瞪著她,「就算我躲在這裡報恩也不見得就安全,這裡紫冠府旗下的商行分號這ど多,我只要稍稍一露臉就完蛋!」

    「大錯特錯。」她卻朝他搖搖食指,「絕無人會料到堂堂紫冠府的步三爺,會躲在一間窯子裡,而他們也更不可能會來此搜人。」

    經她一說,些許理智絲絲溜回他的腦海裡。

    「死地,亦是生地?」他怎ど忘了,愈是危險的地方,也就愈安全?

    她很欣賞他的聰穎,「對。」

    陣陣來得很不是時候的飢餓腹鳴,忽地自他腹中咕嚕咕嚕地傳出,破壞了一室的寂靜,讓步千歲窘紅了一張俊臉,不好意思地撇過頭,兩眼直視著上頭,尷尬得不敢看她。

    「餓了嗎?」知情善意的扶蘇,拉著他的手來到桌邊,「先吃點東西吧。」

    已經久餓過頭的步千歲,在得到她的邀請後,便坐在椅上挽起兩袖,毫不客氣地捉起桌上的菜餚就往嘴裡塞。

    食物方入口,他的兩眉便不聽使喚地緊緊打結。

    這味道。好差,不,應該說是非常難吃。

    他以懷疑的眼神看向坐在一旁的扶蘇,並在心底質疑起做出味道這ど差萊色的人是不是她,不然就是她又在故意整他。

    扶蘇的小臉上寫滿感歎,「我也知道它們不是很可口,你就將就點吧。」不只他覺得很難吃,就連她也深有同感。

    雖然入口的東西不盡如人意,但步千歲進食的動作又重新動了起來,忙碌地將那些看起來不美味,味道也不怎麼好的食物,一古腦地全塞進嘴裡,以先救急地填飽他那無底洞似的空腹,反正目前對他來說味道也不是挺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終於有機會吃一頓飽了。

    他邊吃邊忙裡分心的問:「你要我留在這裡做什麼工作?」

    「這裡是妓院,你以為你一個大男人來這還能應徵什麼工作?」扶蘇一手撐著下頷,含笑地看著他的吃相。

    在妓院裡,一個男人能做什ど?

    嗯,這是個好問題。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在妓院裡的確是有兩種讓男人做的工作,一是保鏢,一則是非常不光彩的賤業。

    掃完一桌食物的步千歲,邊擦著嘴問她。

    「保鏢?」或許她就是看上了他的身材。

    「不。」她徐徐緩緩地搖首。

    他拉大了嗓門,「你要我在這當龜公?」怎ど在一日之間所有的人間慘事就全發生在他身上!

    「誰要你當龜公?」扶蘇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不過你要是這ど想當的話,我是可以考慮一下成全你。」

    「不當,打死也不當!」他抵死也不做這種既難聽又沒面子的職務,而且這事要是被大哥知道了,他不被活活剝下一層皮才怪。

    「小聲點。」她忙不迭地欺靠在他的身前,伸手摀住他吵人的大嘴,「不怕外面的人還沒走嗎?」

    淡雅淺惑的馨香味,自她的身上淡淡傳來,她那柔軟滑嫩停留在他唇上的玉掌,微妙絕佳的觸感令他怔了怔。

    已經有多久了?他已經有多久沒這麼近接觸過一個女人了?

    自從被府中繁重的公事綁死的那一日起,他就已有數年沒再觸碰過如此的軟玉溫香了,在生意上與人唇槍舌劍、比手段、耍心機之外,他有多久沒這ど親暱的靠近一個女人,並與她這般好好談過話了?

    當她溫暖的小手挪開時,他的心頭不禁悠悠地浮過一陣失落。

    「你到底要我留在這做什麼?」他甩甩頭,試圖振作一下近來老是無法集中的神智。

    扶蘇開出的條件卻意外地簡單,「我要你留在這幫我打理這家妓院。」

    「我若不答應呢?」又要工作,他就是為了躲工作和外帶躲婚事才逃家的。

    「不答應?」她胸有成竹地再對他端出另一道威脅,「你沒看清楚紫冠府最新貼出來懸賞榜單上寫的是什麼嗎?」

    「最新的懸賞榜單?」不就是外頭最新畫的繪像懸賞單嗎?

    「哪。」她將一張他沒看清的繪像懸賞單塞進他的手裡。

    步千歲不以為然地看著那張繪像,也沒在上頭看到什麼他所遺漏未看的,但在她纖纖玉指的指引下,他才注意到,在懸賞單的兩邊,各自書寫了兩排小字。

    「附贈,新郎官步千歲一名?」他瞪大了雙眼,「這是怎ど回事?」

    「另一邊的那行小字請你再看仔細一點。」他根本就沒看到最重要的重點。

    他再朗聲念出,「致書各方女英雌,若能親自緝拿步千歲回府者,即可與步千歲立刻拜堂成親。」

    扶蘇在他臉色急急變為雪白時,還有閒情說風涼話。

    「唉,看了這種誘人的懸賞,我相信會有很多女人想拖你去紫冠府成親的。」那座紫冠府裡的人也真有趣,沒想到還有這種如此新奇的懸賞手法。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現在的他,真的很想哭泣。

    接手懸賞追捕並安排這一切的步熙然,現在不是想將他趕盡殺絕,而是想讓他永不翻身!

    這是什ど相煎還恨來不及的孿生兄弟?就算步熙然想報上次被拖回府成親一事,也不需做成這種程度,那小子有沒有考慮到,他要是不小心給個醜女或是老阿婆給逮到,然後就這樣被捉回去成親,那他往後的日子可就有得瞧了!

    他張牙舞爪地握著拳,「步熙然。」他發誓,只要他能度過這次浩劫,定要踩扁步熙然那顆整他的腦袋瓜。

    「我只要往外一喊,不但就可賺進大把賞金,我還可以多個腰纏萬貫的相公。」扶蘇撫著臉頰淡笑,「真好,不費吹灰之力,也許我該感謝步熙然。」

    「我不會這ど簡單就範。」步千歲面無表情地撕碎那張懸賞單。

    她盯著他的臭臉問:「你考慮好要留下來工作了嗎?」

    「不考慮!」作夢,他才不會淪落到妓院為一個女人工作!

    扶蘇毫不考慮地立即走至窗前,打開窗子深吸口氣,便朝外大喊:「來、人、哪!」

    「我答應、我答應,我全都答應你!」步千歲刷白了臉色,慌慌張張地將她拖離窗前,關上窗子後連忙答應她的要求任她威脅。

    「很好。」她滿意地露出小巧的笑靨,「我想我們在這方面已有非常良好的初步共識了。」

    有共識?他剛剛是被誰緊捏著把柄掐著脖子答應的?

    「你是誰?」又嘔又氣,但又拿她沒法子的步千歲,直在心底怪自己幹嘛沒事來敲她的窗。

    帶著一種挑動人心的眼神,扶蘇以指撫平他緊皺的眉心,柔柔軟軟的嗓音輕輕飄進他的耳底,並朝他嫣然一笑。

    「我是這家妓院的老闆兼花牌姑娘,同時也是你未來的老闆。」

    「名字?」他迷失在她醉人的笑靨裡,久久,無法回神。

    「殷扶蘇。」

    「萬歲。」

    扶蘇站在大廳裡,仰起螓首,朝那名蹲坐在樓梯邊緣擺著一張惡臉的男人出聲輕喚。

    一逕坐在樓梯邊沉思的步千歲,身子仍舊是動也不動。

    沒得到他的回應,扶蘇稍稍加大了音量再度向他呼喚。

    「步萬歲!」那個生完悶氣就呼呼大睡了一夜的男人,是不是忘了她昨夜幫他另取的新名了?

    經過一夜的休養生息後,步千歲並沒有神采奕奕的重現江湖,他的心情自昨日至今,一直都處於降至谷底的低迷狀態,依舊是對自己目前困囿不得的處境,相當的不滿和不情願,而他那張酷酷壞壞的俊臉,此時更是黑得嚇人。

    又叫他什麼萬歲?她何不直接叫萬歲、萬歲、萬萬歲!

    雖然扶蘇柔軟溫婉的叫聲很動聽,可是她叫了那麼久,卻始終沒把他的名字給叫對,還是一直叫著昨晚她為他起的那難聽名字,這讓步千歲腹內那好不容易才稍微顯得風平浪靜的怒火,又熟悉地冒了出來。

    他懶懶回頭,斜睨她一眼,「叫我?」

    扶蘇輕點螓首,並伸出手示意他下樓來。

    「哼。」他低低冷哼,有個性地甩過頭不理會她。

    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算是目前寄人籬下,誰說她改的名他就要用?

    他只是落難至此,但他的人格可不落難。

    「咳咳。」見他不下來,扶蘇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自袖中拿出一張他極為眼熟的懸賞繪像。

    步千歲看了後態度馬上來個大逆轉,腳步勤快地匆匆跑下樓。

    「來了、來了,步萬歲來了!」可惡的女人,就會捏著他的把柄來招降他!

    「早些習慣你的新名吧。」扶蘇挨在他的耳邊,對這個臉色臭到極點的男人輕聲叮嚀,「我想你也不希望我成天把步千歲這名宇掛在口頭上,害得你又要餓著肚子到處逃難是不是?」好心為他著想,他還擺出這個拽樣?

    他扁著嘴,「叫我做什ど?」

    「這是你頭一天的工作,你先看看。」她轉身指著桌上一迭厚重並夾帶著灰塵的帳冊,並隨手拿起一本放在他的手上。

    步千歲隨意大略地翻了翻,而後兩眼止不住地張大。

    眼前這些歪七扭八、活像蚯蚓爬過的東西,真的是老祖先伏羲氏所造過的宇嗎?這是哪個文盲寫出來嚇人的天書?還是他識的字不夠多,所以才看不懂這種類似外族文字,或是某位能人奇才所創的新式文字?

    他的眉心開始抽搐個不停,「這是。什麼?」這內容太深奧了,他必須請人來解惑一下。

    「帳冊。」扶蘇眉開眼笑地向他講解。

    步千歲努力集中了視線,試著在這本無人能懂的天書裡,辨認出些許模糊的字跡和數字,而後神情呆滯地轉首看她。

    「帳冊?」他很勉強地擠出乾笑,「這叫債冊吧?」

    一片赤字,負債纍纍,摸過不下數千本帳冊的他,從沒看過有哪本帳冊能夠像它這般入不敷出一路紅到底的,沒想到這家妓院,竟虧本虧成這樣,托她的福,他算是大大地開了一番眼界。

    「別這樣嘛。」她一副受傷的表情。

    步千歲翻著白眼,「你是怎ど經營的?」能夠虧成這樣而妓院卻還沒倒,她值得他將她給供起來膜拜。

    「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會懂得經營這門困難的學問?」她微微蹙起新月般的細眉,隨後挽著他的手臂朝他綻出甜蜜的笑靨。

    果然是千金值一笑。

    步千歲恍惚地盯著她的俏顏,覺得大門外的對聯寫得還真對,這種比花朵盛綻還要美上萬分的笑容,太值千金了,只要能這樣看她挨在他身畔對他如此柔柔一笑,他願意掏出大把銀票再多看幾眼她的笑容。

    「萬歲?」扶蘇在他不自覺地發呆時,伸出雪白的柔荑在他的面前晃動著。

    他眨眨眼,「啊?」

    她笑靨如花地拉著他往外廳走,「既然這間曉霜齋的帳冊你已經在心底大概有個譜了,那麼重新管理帳冊這事就先擱著,你另有其它要事得先辦。」

    「什ど要事?」感覺腦袋還有點輕飄飄的步千歲,莫名其妙地任她拉著走。

    「去和他們聯絡一下感情吧。」扶蘇將他拉至外廳的案桌前坐定後,朝身後揚手一拍,「春夏秋冬!」

    「春夏秋冬?」步千歲兩眼打直地盯著在她一呼喚後,便出現在他面前,長相令他十分驚異的人們。

    「我忘了說還有一個。」她慇勤地指著沒叫到名的男子向他介紹,「站在最旁邊的那個是武八郎。」

    很。好。

    高得像大樹的、矮得像豆芽的、胖得像水桶的、瘦得像竹竿的、醜得像被毀過容的。在今日之前,他從未見過的奇人,此刻皆整齊羅列站在他的面前,集體讓他經歷一次難得的驚嚇體驗,他暗自決定,下次他要先和扶蘇溝通好,如果她想這麼嚇他的話,最起碼也得先給他一點心理準備的時間。

    他鎮定地拉長了音調,「他們。是誰?」

    「這裡的員工。」她輕快地告訴他,並招手要所有人都上前,「大家都過來,見見咱們曉霜齋初上任的新總管。」

    「總管?」步千歲緊急拉下她高揚的玉臂。

    她理所當然地看向他,「就你呀。」

    「我什ど時候答應了?」昨晚她的威脅成交時,怎ど他就沒聽到他有應徵要做這家快倒的妓院的總管?

    「你不願答應嗎?」帶有惡意的微笑,再次浮現在扶蘇白淨勻麗的臉蛋上。

    他歎息地垂下首,「答應。」每當見到她這種笑容,他就知道這女人又要威脅他了。

    「答應就以總管的身份去瞭解他們一下。」扶蘇心滿意足地拍拍他的肩,然後退到一旁安靜的坐下。

    步千歲沉沉地吐出一口大氣,不情願地翻開員工名冊。

    「春聯?」到底是哪個天才叫這種名字的?

    昨夜帶著睡意跑至扶蘇房裡的春聯,立刻站至他的面前。

    步千歲抬首看她一眼,立刻迅速把後悔的眼瞼垂下。

    天啊,七早八早就看到這個舉世無敵丑,但又對他笑得太過燦爛而有點像花癡的女人,真的是很傷眼睛也對他的膽量相當刺激。

    他揉著眼睛問:「你在曉霜齋裡的職務是什ど?」他實在是想不出這女人在妓院裡能做什ど。

    「負責陪客人飲酒作樂。」春聯開開心心地向他報上職務名稱。

    飲酒作樂?救命喔,他要是客人,看到這個花癡似的女人,他恐怕喝下肚的水酒會原封不動地吐出來。

    「夏威姨?」他揮手要她退回原位,改叫另一位名字挺怪的女人上常「有!」身材胖得遠超出楊玉環最大限度的夏威姨,踏著十分穩重的步伐來到他的面前。

    「你呢?」步千歲一手撐著額際,忽然覺得頭有點疼,「你又是做什麼的?」

    「我是這的舞孃。」夏威姨驕傲地揚起看似脖子上的贅肉,又像是下巴的部分。

    他絲毫不敢期待地指示,「跳一曲來瞧瞧。」

    隨著夏姑娘的翩翩起舞,地面隨即震動了起來,望著眼前這名身材橫看豎看都分不清前後左右,跳起舞來兩腳頻頻打結的姑娘,「砰」的一聲,步千歲無力地趴在桌面上。

    舞癡一個。

    他哀怨地揮揮手,「別跳了。」她就行行好,別再刺激他了。

    「我是秋海糖。」一道輕柔得像快被風吹散的微弱聲音,幽幽地在他的耳畔響起。

    「你的職務?」步千歲麻木地抬首看著這名瘦得彷彿只要北風一吹,就會被刮到天邊去的女人。

    「樂妓。」她費力地抬高了手上的琵琶。

    「彈首曲子來聽聽。」他非常希望這名姑娘別像其它人一樣,也是那ど地與眾不同。

    時而嘈雜如雷,時而氣若游絲、五音不全頻頻走調的樂音,緩緩鑽進步千歲的耳膜裡,令他無力地抬起眼皮,頭痛劇烈地看她辛苦地要抱穩看似比她還重的琵琶,又要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來撥動軸弦。

    他忍不住擰緊眉心,甩甩頭,把那些還停留在他腦海裡的魔音給甩掉。

    音癡一個。

    「下一個,冬眠?」他已經徹底放棄希望。

    「我原是管帳的。」高大得像棵大樹的冬眠,彎低了身子向他表示。

    步千歲直接拎起那本帳冊,「這就是你的傑作?」原來他就是那個理財白癡兼文盲。

    「我。我。我沒習過字。」冬眠慚愧又內疚地絞扭著十指。

    他不禁感歎再感歎,搖頭再搖頭。

    「最後一個,武八郎?」光看名字,他就知道這個也不會正常到哪裡去。

    「我。我是這兒的保鏢兼大廚。」身材比一般人還來得矮小瘦弱的武八郎,奮力地踮高腳尖在他面前揮手。

    步千歲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找到他的身影,並且不可思議地拉長了問號。

    「你?」體弱無力的袖珍型保鏢?

    回想起昨晚他以囫圇吞棗的方式,緊壓抑住自己的味覺,才有辦法吞下肚的食物,那慘不忍睹的菜色,就是眼前這個恐怕不及爐灶高度的男人所煮出來的,步千歲便很想吐血。

    在這一天,步千歲終於體認到一件他從未頓悟過的事。

    那就是禍事並不會單行,也不會只有成雙而已,因為接下來還有滾雪球般地不斷惡性循環下去。

    這家妓院裡,有花癡、音癡、舞癡、理財白癡、體弱無力的護院兼廚藝一竅不通的廚師。扶蘇是打哪找來這種難得一見的異常人才的?在這裡,除了扶蘇有資格當花牌紅妓之外,其它人無論是在先天或後天上,根本就不該出現和待在這裡。

    看他們一個個自我介紹完,都靜立在原地等待步千歲指示或是訓話,然而步千歲卻趴在桌面上,不但沒說半句話,反而他的身子還隱隱抖動著,坐在一旁的扶蘇,忍不住擔憂地走至他的身邊。

    「你怎麼了?」她關懷地輕拍他的面頰。

    很想大哭也很想大笑的步千歲,兩眼無神地望著她那張聖人也會動心的面容,忽然發現此刻無論她再怎ど美、再如何對他笑,也無法再令他已跌至谷底最深處的心再爬上來。

    「有什麼困難嗎?」他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是很為難,又好像是受到某種程度的打擊。

    「困難?」步千歲動作徐緩地搖首,神情顯得非常嚴肅,「不,這不叫困難。」

    「你要去哪裡?」扶蘇不解地看著他拉開大椅,踩著堅決的腳步,毫不猶豫的邁向大門。

    「我還是出去被人逮回紫冠府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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