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下) 第六章
    就著地道裡跳躍的光線,舒河仰起頭,看著石壁上那些由臥桑一手刻出來的雕刻。  

    他還記得,當年太子臥桑納妃大典時,那面在翠微宮裡所看到雕功精巧的九龍奪珠  壁,沒想到在這黑暗的地宮裡,臥桑也在石壁上刻了一模一樣的東西,上頭的九條蛟龍  ,在火光的照映下,顯得栩栩如生,像要探爪破壁而出似的。  

    仰首看著壁上的九周方圓,幅員浩美的山水天下,張開掌心,彷彿就可將這片江山  擁握在手心裡,他不知道,當年臥桑是以何種心情放棄這些的,在聽聞律滔放棄奪得手  諭進攻大明宮,一心等待手諭開封,他也不明白律滔是如何看開放下的。  

    「四哥……」穿過曲曲折折的地底信道,懷熾邊喚邊跑至這座地宮大殿裡,舒河慢  條斯理地轉過身來,淡看著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懷熾,兩手按著膝蓋換息,很是期待他  將帶來何種消息。  

    換過氣的懷熾抬首朝他大喊:「七哥在開封手諭後帶兵來了!」  

    相較於懷熾一臉的急躁,已有心理準備的他就從容多了。  

    「誰是新帝?」他不疾不徐地問,只想先解開這件纏繞在他心頭已久的謎團。  

    「六哥。」  

    舒河挑挑眉,「果然……」不出所料,現在想來,他和父皇的想法可真是接近,幾  乎像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四哥,七哥是奉六哥之命來的,他帶來的人數,咱們南內的水師恐怕……」懷熾  沒空去理會舒河是怎麼知道的,現在他只對那些佔據了翠微宮,並準備朝地宮進攻的大  批人馬憂心。  

    「霍韃進京了嗎?」沒想到霍韃竟沒能如預期地在手諭開封前趕至京兆,只希望現  下霍韃別再誤了時間。  

    「二哥去攔他了!」想起鐵勒在調度完留在京內的鐵騎大軍後,直接開城門出城找  上霍韃,他就忍不住想為霍韃捏把冷汗。  

    舒河沒好氣,「那個程咬金……」不是聽說他是北武國的人嗎?既不是天朝之人,  他何需為風淮如此賣命?鐵勒沒事幹啥還要來瞠這一池渾水?  

    「四哥,現在該怎麼辦?」懷熾急切地問。  

    「兩條路。」舒河鎮定自若地朝他伸出兩指,「一是投機賭一賭,力爭到底。一是  ,向新帝棄降,或許還可以留個全屍。」對於這個問題,其實也不用深想,早在他打算  帶兵攻下翠微宮時,他就已將可能的後果全盤考慮過了。  

    「你想怎麼選?」懷熾怎麼想就覺得這兩條路都不是什麼好選擇。  

    他想怎麼選?好問題,現在他是兩邊都想選,也兩邊都不想選。  

    舒河邁開步於在他面前來回踱步,不斷在心裡暗忖著究竟該如何選擇才會妥當。如  不做選擇,那麼要是在霍韃來不及進京奧援時,朵湛已帶兵拿下地宮,那麼他橫豎只有  被俘和被殺兩種下場,要是做了選擇,那麼,有一半的機會可圖帝王一夢,也有一半的  機會可被當成叛黨處死。  

    一旦鐵騎大軍遇上了南蠻大軍後,誰者能勝出還是未定之數,可是萬一風淮派出了  三內鎮守在京兆里的全部兵力,支持鐵勒並聯手欲滅霍韃,那麼霍韃他……霍韃不能有  事,對於霍韃,除了拆不開的兄弟情緣外,他還有著一份責任,對權勢毫無興趣的霍韃  會有今日,全都是為了他,而懷熾……他轉首看向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邊的懷熾。懷熾  他,不過是想在他身上尋找理想成真的可能性罷了,懷熾無罪可貸,在懷熾身上,有著  天朝可以投資的長遠未來……他不該在這個時候太自私。  

    「我想兩條都選。」在懷熾期待的眼神下,他咧出讓眾人都意外的笑容。  

    懷熾緊皺著眉心,「什麼?」這要怎麼選?  

    舒河微笑地拍著他的肩頭,「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話嗎?」  

    「哪一句話?」覺得他的眼神不對勁的懷熾,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天下第一臣。」在將這五字說完後,他飛快地轉身朝冷天海吩咐,「立刻護送他  出地宮,出地宮後隨即帶著他向老七棄降!」  

    懷熾悚然而驚地張大了眼,沒想到舒河的決定竟會是這樣。  

    他抗拒地喊:「我不走!」只有他一人得救而留舒河死守?現在他總算明白那日舒  河為何要對他說那些話,可就算是明白,他也不願就這麼棄舒河而去。  

    「滕王……」冷天海雖是明白舒河的心意,但他更懂的是,在這時候要懷熾丟下舒  河,往後懷熾的心裡將會有多難受。  

    「四哥,求求你別這樣——」緊拉著舒河衣袖的懷熾,邊說邊朝他搖首。  

    「還不快帶他走?」舒河不理會他,喝聲朝冷天海怒問:「你想讓老九成為叛黨陪  我死在這嗎?」  

    知道事態嚴重性的冷天海咬咬牙,伸出雙臂抱住懷熾,使勁地拖走不肯走的他。  

    「四哥!」在快被拖進信道裡時,朝舒河伸長了雙臂的懷熾不捨地大喊。  

    「答應我,別忘了你的心願。」舒河只是淡淡地送上這句話,不過多久,懷熾的身  影已消失在信道中。  

    「這樣好嗎?」站在原地的冷玉堂,將他那張失去了笑意的臉龐看得一清二楚。  

    他並不後悔,「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那咱們現在呢?」處理完了懷熾是一回事,眼下他們這些泥菩薩可還不知該怎麼  辦。  

    「派令下去,老七要是帶兵進地宮,就把六相綁至前頭阻止老七妄動,咱們再想辦  法找其它的出口出地宮。」現在的他,必須爭取讓霍韃進京的時間,也必須爭取可以讓  自己存活的法子,他可不願就這麼束手就擒。  

    冷玉堂挑高了兩眉,「你還不放棄?」以情勢來看,他們沒有勝算,相信投機的舒  河也已經知道了,沒想到他還是想繼續下去。  

    「我說過我要兩條都選。」舒河笑了笑,「我和律滔不同,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  死心。」就算結果可能只會是一場惘然,他還是要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這才像你。」冷玉堂並下反對他這麼做,臉上不但帶著一片從容,還有著與他相  同的笑意。  

    「玉堂。」他斂去了笑意,轉眼想了想,「想辦法捎個口訊給霍韃,告訴他力抗鐵  騎大軍到底,但老六若是派人增援鐵騎大軍,就叫他別與鐵勒硬碰硬,要他立刻率大軍  出東海返回南蠻,千萬別再回京兆。」  

    「你確定?」他不要霍韃陪他到最後?  

    「確定。」舒河肯定地應著,接著跨了個步子轉過身去,「還有,為免接下來事情  的發展將有不測,先代我向他道別。」  

    他怔了怔,感傷地頷首,「是。」  

    冷玉堂踩在地道裡的腳步聲,聽來沉遠又空曠,舒河踱回壯觀的石壁前,心緒錯雜  地瞧著,那九條為奪珠而緊緊聚在同一個天地裡的蛟龍。  

    今日一別,往後他們兄弟倆恐將再無聚首之日了。或許在走出這個地宮後,他們這  些兄弟,就將不能和壁上的九條蛟龍一般,永遠的團聚在一起,運氣好的話,他們即將  各自離散,被放逐到各自的天地裡,但運氣若是差了點,那麼,也只有來世再做兄弟了  。  

    對於今日這個結果,他想,他們每個想爭位為皇的人,都不會有怨或是遺憾,但那  個方登上帝位,當初一心想保全所有兄弟的風淮,可就不一定了,他很想知道,在今日  過後,風淮會不會後悔加入宮爭這團混亂中?風淮的心願還被容許再堅持下去嗎?對於  即將得到天下,可也將失去所珍惜的過往,風淮他……會不會有遺憾?  

    「成者王,敗者寇。」他的喃聲自語,淡淡繚繞在黑暗裡,「沒想到,這一日來得  這麼快……」  

    ??????????????????????????朵湛一腳踏進翠微宮的  清涼殿內,朝等待在殿內大內禁軍喝問。  

    「你們在等什麼?為何不進攻?」連風淮都派人來問了,為何至今遲遲拿不下一座  小小的地宮,舒河分明已是困獸之鬥了,他們這些人是在磨蹭些什麼?  

    「雅王出地宮了。」禁軍統領忙不迭地來到他的跟前向他報告。  

    朵湛錯愕了半晌,定下心神後,飛快地吩咐。  

    「把他帶過來。」就算懷熾是南內的人,但或許可以招降,風淮若是想快點穩定好  朝政,不能少了懷熾,也許風淮會因此考慮量才納才。  

    「還有……」禁軍統領為難地皺緊了眉心,「滕王挾持了六相阻擋我軍前進。」  

    「殺了六相。」  

    「王……王爺?」所有人都訝異地張眼瞪看向他,皆很質疑這會是風淮所允許的事  。  

    朵湛沒把他們質疑的眼神放在心底,語調平淡地再述,「殺了六相後,立刻進攻,  盡快生擒叛黨面聖。」  

    「是……」  

    風淮想另立六相的理由他完全明白,留著那六個三內的大老,就怕那些大老會在風  淮一開朝後,和以往一般想要捉權攏勢,再繼續成為朝中為禍的蠢蟲,想要除掉他們,  就只有藉這個機會。  

    可是舒河呢?接下來風淮想怎麼發落舒河?  

    朵湛走至殿旁仰身靠在樑柱上,在望向殿頂時深深歎了口氣。  

    先前,他是那麼地希望風淮能夠狠下心來,可現在,當風淮真的去做了,為什麼他  會有種說不清的失落?或許求之不得時,所渴望的東西因為沒有看清楚,故而不會有心  痛之感,但當所期望的到手時,將以前的希望看清了,才會真正明白得到所必須付出的  代價。  

    此時此刻,除了疲累和心口那陣無法瞭解的傷痛外,他已麻木得不知該怎麼去思考  所謂的未來,或許那人人所追求的未來,老天早就已安排好了,就待他們繼續走下去,  再過不久,另一波命運就將揭曉。  

    然而,他卻發現,他一點也不期待接下來的答案。  

    ??????????????????????????京兆外的雪野上,天朝  的兩名大將軍,靜靜凝視著對方,無言以對。  

    就在霍韃擊敗定威將軍,一如他所承諾率南蠻大軍進抵京兆,準備著手圍城進攻京  兆時,對這場皇位爭奪戰一直抱持著樂觀態度的霍韃,在鐵勒打開京兆城門率軍出城時  ,他不再那麼樂觀了。  

    命大軍停止圍城舉動,以免刺激鐵勒舉令進攻後,霍韃不顧軍中眾將的反對,執意  在兩軍開打前,先和這個分離多年的兄弟來場兄弟敘舊。  

    對於霍韃這個要求,處於敵對陣營的佐將軍也有千萬個反對,說什麼都不肯讓鐵勒  獨自去犯險,不過在鐵勒揚言要把他踢出鐵騎大軍後,佐將軍也只好速速安排這場來的  不是時候的對談。  

    眼看著鐵勒似乎是打算沉默到天荒地老,耐性不如人的霍韃,在兩相對看許久後,  首先打破沉默。  

    「嘖嘖,沒想到居然勞駕刺王親自出馬……」霍韃受寵若驚地撫著胸坎,接著再笑  咪咪地問:「你是為誰來攔我的?」算算時間,他與鐵勒已有數年沒見,沒想到,他們  兄弟倆再次相見,卻是在這等水火不容的情況下。  

    「老六。」想到可能又將與自個兒的弟弟交手,鐵勒就沒有他這般的好心情。  

    霍韃揚高了眉峰,對這結果頗戚意外。  

    「那小子是父皇指名的新帝?」沒想到父皇竟選了與他作風完全相反的風淮,怎麼  ,是父皇良心發現了?還是父皇終於體認到,在他這種過於偏激的作法後,是需要有個  能夠緩和天朝人心的新帝出現?  

    「對。」  

    「然後?」霍韃理所當然地拉長了雙耳,等待著他的下文。  

    鐵勒攏起劍眉,「然後什麼?」  

    「由老六出任新帝,你沒意見?」他就這麼大方的成全父皇的心願,把唾手可得的  帝位拱手讓人?有沒有搞錯啊?他是不是忘了為西內打拚的朵湛,有多麼希望他能登上  九五?他要是不想當的話,當初他幹啥要來跟舒河搶?  

    「沒有。」他動作徐緩地搖首,「你有意見?」  

    霍韃搔搔發,「一籮筐。」好歹他也是南內人,在他眼中,一直以來,舒河才是最  適任為皇的人。  

    「我不會讓你進京。」鐵勒的臉色一變,站定了腳步,兩眼直視他的眼眸,「老四  那邊,老七已奉旨去敉平叛黨之亂,現下整座京兆都已在新帝的手中。」  

    他笑得很諷刺,「叛黨?」誰得勢,誰就是真理,誰失勢,誰就是叛黨,這還真是  千古不變的鐵律。  

    鐵勒低沉地開口,「老三,我不希望你是下一個。」若是霍韃不快些放棄擁舒河為  帝,那麼在風淮清算的清單上,霍韃必然是另一個叛黨。  

    「老四還活著嗎?」此刻他所在乎的不是他自己,他只為被困在京兆里頭的舒河安  危擔心。  

    「新帝的意思是生擒。」  

    他撇撇嘴角,「算他還有點良心。」還好風淮沒染上父皇趕盡殺絕的毛病,要下然  ,他們這些兄弟少說也要被賜死一半。  

    「你願退兵嗎?」在與他正式交手前,鐵勒還是由衷希望他能退兵,以免掉一場兄  弟之戰和無謂的犧牲。  

    「我不願呢?」霍韃愛笑下笑地試探他的容忍度。  

    他不容置疑地再度重申,「方-我已說過,我下會讓你進京。」  

    霍韃咋咋舌,「這麼不講情面?」他本是想抱怨一下鐵勒的冷血,下過想想,連鐵  勒一手扶養長大的野焰都沒有什麼特別待遇,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沙場無情。」他一臉的公事公辦,「你該知道的。一某些突來的動靜,令本欲啟  口的霍韃驀地收聲下語,兩眼緩緩游移至他的身後,那兩批正自另兩邊城門出城的軍伍  。看看旗幟,一邊是屬於東西兩內的水師,另一邊的,則是護京兵團。  

    風淮他,在為鐵勒增援了……「王爺。」宮罷月踩著急忙的腳步走近他的身旁,朝  他遞上張字條。  

    他朝鐵勒擺擺手,示意鐵勒等一下,在接過字條後攤開紙面,霍韃的表情漸漸變了  ,笑意自他的臉上遠去,他收緊了兩眉,匆地一把捏緊手中的字條。  

    舒河他……「王爺?」先前已看過字條的宮罷月,憂心如焚地等著他的答案。  

    霍韃煩躁地揮開吵人的他,「別吵。」  

    站在霍韃面前的鐵勒,端詳了他的表情半響,再回頭聆聽佐將軍報告援軍已至一事  ,便大約可猜想出他手中那張字條是何人所送,只是,他不確定霍韃想怎麼做。  

    心煩意亂。  

    不管身後的屬下急著想知情,也懶得管在場有多少人在看,霍韃跨出腳步在原地繞  起圈圈,一步走得比一步急。而鐵勒看了,則是沒好氣地翻翻白眼,很受不了他每次遇  上難題就繞圈子思考的習慣。  

    霍韃規律地踩著步伐。該照舒河的話去做嗎?雖然說鐵騎大軍戰力,在歷經野焰、  粉黛,還有護京兵團後已被減去大半,但他手中的南蠻大軍,也被那個頑抗到底的定威  將軍給消耗了不少,若是照這個情況繼續攻向京兆,勝算一半一半,大家都有機會,可  壞就壞在風淮竟在這個節骨眼上為鐵勒增援,他要是不顧一切,豁出去地與鐵騎大軍硬  碰硬,只怕……沒什麼勝算。  

    舒河雖是很為他設想,可是舒河是想拿自己怎麼辦?在京中孤立無援已是夠糟的了  ,他若下快些進京救出舒河,萬一風淮到時下手不留情,那他豈不是要少了一個弟弟?  

    一個想法在他的腦海中逐漸成形,他倏地停住腳步,揚首看向鐵勒。  

    「我退兵。」  

    「王爺!」宮罷月簡直難以相信他就這麼放棄舒河。  

    「煩死了!」煩悶的霍韃撩起大鑼嗓,一口氣把他給轟得遠遠的。  

    鐵勒不禁要起疑,「你這麼爽快?」不可能,就算形勢再怎麼壞,霍韃怎會放棄同  母兄弟?  

    霍韃伸出一指朝他搖了搖,「在我逞強之前,我總要先考慮到一些事。」  

    「什麼事?」難得他也會動腦思考。  

    「我可不希望為了一個新帝的位子讓天朝落得分崩離析,而外族卻利用這個時機趁  亂而起,這太得不償失了。」他狀似偉大地攤攤兩掌,「我在南蠻辛苦耕耘了那麼多年  ,並不是為了與自家親兄弟殘殺,進一步毀了天朝百年基業。」  

    「說得很冠冕堂皇。」鐵勒點點頭,接著不信任地睨向他,「你真正想說的  是什麼?」跟他來這套?  

    他咧出一抹笑,「我的條件是,老六必須放過老四。」他願以退兵一事來交換舒河  的安全。  

    鐵勒不以為然,「恐怕你沒立場說這話。」再怎麼說,他也都是降兵,他憑什麼去  跟風淮談條件?而風淮又怎可能答應他?  

    「二哥,你最好是叫老六別動老四一根寒毛。」霍韃當下臉色恍然一變,兩眼顯得  殺氣騰騰。  

    「不然?」  

    「不然新帝這個位置,我保證,他絕對坐不穩。」風淮若是殺了舒河,那就別提什  麼為天朝著想了,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就算要賠上他的所有,他也會將風淮從帝位上  扯下來以報親仇。  

    「你當真?」鐵勒在把這威脅成分十足的話收下來時,還是想再確定一回他的心意  。  

    他冷冷咧笑,「你不會希望我選擇同歸於盡的。」最壞的下場,不過就是再次應驗  臥桑的卦詞群龍無首。  

    望著他的笑意,鐵勒便知他是真的做得出來。  

    「老六沒那麼笨,也沒那麼心狠。」鐵勒頭痛地擰緊眉心,「不過,我要你給我一  個保證。」風淮要是為了舒河一人而把天朝再鬧得兵荒馬亂,恐怕誰也不樂見。  

    霍韃哼了哼,「保證我日後絕不會興兵反叛老六?」風淮都還沒正式在翠微宮登基  呢,他這麼快就急著來為風淮談條件?  

    「沒錯。」他會回來中土,就是想親眼見到天朝太平盛世的來臨,若是要心無堊礙  地離開,他就得先幫風淮辦好這些大事。  

    「南內娘娘不是還在老六的手裡嗎?」與他有關的親人全都在皇城裡,要捉他的把  柄還不容易?  

    「這不夠。」在權勢的威脅下,親情就顯得太沒有牽制力了。  

    「削我兵權總行了吧?」大方的霍韃毫不吝嗇也不心疼。「我會主動交出一半軍力  ,再不放心,就叫老六派人來我身邊盯著,或者是削權削勢都隨他。」  

    「想活著的話,你就待在南蠻別再回京。」為了他的安危著想,鐵勒不放心地加上  這句話。  

    霍韃怔了怔,笑意裡隱隱帶著感傷,「已經有人事先警告過我這句話了。」  

    急著想去安撫後頭的援軍,以免奉聖諭而來的援軍將對霍韃動手的鐵勒,在一與霍  韃把交易談妥後,就想快些回去向風淮稟報,好讓風淮止戈討伐兄弟。  

    「你要上哪去?」愈看他的舉動愈覺下對的霍韃,連忙攔下他的腳步。  

    「皇城。」鐵勒淡淡地應著,轉身想繞過他。  

    「你還回去?」大驚失色的霍韃一把揪住他的臂膀,沒想到他竟還傻傻的想去自投  羅網。「你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嗎?」在場的泥菩薩有兩尊,而其中一尊就是他這個傻  瓜。  

    鐵勒的眼眸動了動,而後,不由自主地游離開來不想承認。  

    「知道。」接下來風淮肅清的對象將會輪到誰,他心底當然有數。  

    霍韃趕緊把醜話說在前頭,「別以為你為老六立下汗馬功勞,他就會因此而感謝你  ,別忘了,你也曾經是叛黨的一員!」風淮要是想剷除異己,拿這個時機對鐵勒開刀再  好不過。  

    「這些我都知道。」鐵勒撥開他的掌心,才想揚手向佐將軍發落時,霍韃扯開了嗓  子在他耳邊大叫。  

    「你不知道!」他忙想把話塞進鐵勒的耳裡,「二哥,聽我說……」  

    「先帶著大軍往南撤以減低老六的戒心吧。」鐵勒安慰地拍拍他的掌心,「老四的  事,你大可放心,我和大哥不會讓他出事的。」  

    「二哥……」  

    「走吧。」鐵勒輕聲催促,再次邁開了腳步前行。  

    「老六容下下你的!」怎麼說也聽不進他的耳,迫不得已的霍韃,只好放聲在他身  後大喊。  

    雪野上響亮的回聲,令他們兩人都怔住了,那刺耳又血淋淋的現實,令鐵勒停下了  腳步緩緩回首,無限心酸地望著霍韃同情的眼眸。  

    霍韃難忍地別開眼,語帶哽咽,「每一位天子,都容不下你的……」  

    沒有一個天子能夠容許鐵勒存在的,鐵勒是條只能在野的戰龍,只要他身為天朝的  護國大將一日,就能為天朝固國安邦,但萬一他有意為帝或是成了天朝的外敵,那麼他  將為天朝掀起不止息的戰火。  

    倘若,讓鐵勒離開沙場身處於朝中為人臣子,別說鐵勒極度不適任,做為鐵勒的君  主者,也總會不時地想著,何時會被雄才大略的鐵勒給在暗地裡篡了位,或是被鐵勒給  挾掌了滿朝大權,而在鐵勒上頭的上位者,就將因功高震主的鐵勒而只能做個傀儡天子  。因此,可以想見,縱使登基者是風淮,為了往後著想,風淮就算再怎麼重情重義,也  不可能不考慮到現實的層面。  

    自小到大,發生在鐵勒身上的事,每一樁每一件他都心裡有數,但他不拆穿,偽裝  著什麼都沒看見沒察覺,為的,就是怕他表現得太明顯,那麼父皇下一個要對付的人就  是他,在有了臥桑的先例後,他更是不敢開口過問或是插手,於是,他就只能這麼看著  ,鐵勒艱辛地在朝中孤立無援地走下去。  

    他曾後悔過的,他曾後悔自己為什麼知情而不伸援手,當他想要回頭去幫鐵勒一把  時,已是為時已晚,父皇已將鐵勒控制住或是遠逐或是削權,而被下放南蠻的他遠在南  方鞭長莫及,再怎麼想干預也是徒勞,於是他轉而選擇對舒河張開了雙臂,全力保護舒  河,就是希望舒河別成了下一個鐵勒。  

    將他字字句句都烙在心底的鐵勒,仰首看向遠方的穹蒼,眼底,有著此生最深沉的  憾意。  

    「這座天朝的土地上,從一開始,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父皇容不下他,臥桑  也容不下他,更何況是風淮?沒有人容得下他的。  

    「二哥……」  

    「你撤兵吧,別等我親自動手。」不希望藉此獲得同情的鐵勒,握緊了拳轉過身不  看他。  

    霍韃直視著他的背影,彷彿看見了,在鐵勒的身上,孤獨一日之間成為了永遠的烙  痕,愈是看久,也讓他愈為鐵勒感到心酸,他咬緊牙關,強硬地逼自己轉首。  

    「保重。」  

    ***  

    寂靜,原來是這麼可怕。  

    又是一日將盡,夕陽照進了宮檻,瑰紅的霞光緩緩爬進了殿內,染紅了清寂的殿堂  。靜無人聲的清涼殿上,朵湛忐忑不安地瞧著孤身立在殿中的鐵勒,以及站在御案前一  語不發的風淮。  

    他只是想讓每個人,都好好的活在世上……反覆溫習著心中多年來的祈願,風淮很  痛苦。  

    自公佈手諭以來,他不後悔處置了猶有反意的律滔、力抗到底的舒河,以及又將危  禍天朝的六相,可是當下一個目標輪到鐵勒時,他的心,從不曾如此輾轉煎熬。  

    作夢也沒想到,當夢想化為泡影,冷清的現實來到面前,那一直擱放在心中的祈願  ,就成了根紮在心頭上的銳利芒刺。這根芒刺,在他的不知不覺中,已是嵌得那麼深,  多少年了,他都已習慣了它的存在,現下突然要他選擇這根芒刺的去留,他既是左右猶  疑不定,又捨與不捨皆不是,因為他知道,不拔出來會疼,拔出來將會更痛。  

    他們兄弟怎會變成這樣?為什麼一切都亂了譜走了調?不該是這樣的,照他的計畫  ,依循他的心願,所有的事情應該在他登基後都迎刀而解並到此終結,往後不會再有八  王奪皇手足相殘,也不該再有骨肉殘殺的慘劇,可為什麼至今他所不願見的那些仍是無  法休止?站上了新帝的位置後,他反而像個手中拉扯著線團的人,不捨愈扯愈多,心痛  愈理愈亂,這一回,將對兄弟們下手的人怎會變成了他?到底是哪裡錯了?  

    龐雲臨死前的懇求,依舊在他的腦海中徘徊不去,父皇派人欲殺鐵勒的震撼,也還  在他的眼前跳動,就在方纔,鐵勒竟還坦然地向他告知,天朝的皇二子刺王已不復存在  ,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只剩下北武國的新任太子……這是在逼他嗎?他們這些人,到底  是希望他怎麼做?尤其是鐵勒,為什麼鐵勒要把它說出來?為什麼要在眾人面前承認?  只要鐵勒不承認,那麼他也會矢口否認到底,往後他更可以用此借口駁斥想要對鐵勒不  利的人,但鐵勒卻刻意將它攤在夕陽下,置他於兩難的位置上,陷他於不義。  

    在他的眼中看來,舒河簡直就是另一個狡詐的父皇,因此絕下能將舒河留在朝野;  只要有舒河存在的一日,律滔便不會死心,所以律滔也不能不做出處理;霍韃雖無心在  政局上,但為免霍韃將會成為南內反攻的希望,故霍韃也必須走出去。  

    要他處置律滔、舒河、霍韃這些兄長都好辦,可是鐵勒呢?鐵勒就像塊燒紅的烙鐵  ,捧在兩手手心裡,怎麼拿捏都不妥當、怎麼碰都會落得一身是傷,接下來該怎麼做?  對這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就當根本沒這回事?或者命令殿上的所有人都封口,不許  把這秘密洩漏出去?可這樣他要怎麼向百姓解釋父皇欲殺鐵勒的理由?萬一日後百姓們  知道這事了,進一步向眾臣要求他處置鐵勒這名叛國賊,又該怎生是好?  

    若是都無法可想,無轉圜的餘地,那下就只剩……大義滅親一途?這樣一來,豈不  是要讓他成為千古罪人,並讓他一輩子都活在懊悔裡?  

    他多麼渴望有個人能來告訴他,他該拿鐵勒怎麼辦。  

    「考慮好了嗎?」並不打算對風淮稱臣的鐵勒,挺直了背脊,黑眸直視風淮彷徨不  定的眼眸。  

    「我無法想像……」風淮艱澀地啟口,「我無法想像,你稱臣於哪個兄弟的情景,  在我的心中,你是不能被束縛的。」  

    鐵勒錯愕地看著他,半晌,明瞭他的話意後再問。  

    「你想拿我怎麼辦?」他下想承認,他的確是有些心灰,因為風淮終究還是得放棄  手足之情站在君主的立場上。  

    「我……」百般不願啟口的風淮,哽著嗓,怎麼也沒法把話說出口。  

    現下的天朝,混沌得有如天地初開,所有的是非道德皆必須重新衡量,功過得失也  都得另辟立場重新檢視,一如以往地站在維持紀律的立場上,他是該大肆獎賞鐵勒過人  的勇氣和所立下的功勞,但若是站在新皇的位置上來看……對於鐵勒,他不僅該嚴辦,  也不該留下這個隱憂。  

    父皇處心積慮想除掉鐵勒,龐雲不希望他在這時還在鐵勒身上眷顧著手足之情,他  都懂,也知道他們為什麼都這麼容不下鐵勒,若是照父皇的意思,那他大可直接處死鐵  勒,再把劊子手的罪名推到父皇的身上就成了,他也可以用叛國亂臣的罪名,對脫離天  朝叛國的鐵勒苛以重刑再殺之,然而,他之所以遲遲不如此做,是因為……他不想當個  叛徒,他不想背叛他的兄弟。  

    或許沒有人知道,在臥桑宣讀手諭後,他的心中,就一直有兩股力量不斷在拔河抗  衡著,一股,是想保全所有兄弟的想法,一股,是身為新帝該盡的職責。無論鐵勒是否  為天朝皇室之人,倘若不留鐵勒,他將懊悔一生,可要是留了鐵勒,就等於是將不安的  種子再度種下,而後在未來中,他將憂心地等待著天朝何時將會再度分裂。  

    「聖上,掠王他……」渾身緊張的朵湛,在這折磨得人快發瘋的沉默中,忍不住想  開口為鐵勒求情。  

    「聖上!」自殿外遠處一路傳來更洪亮的叫喚聲,飛快地蓋過朵湛的聲音。  

    所有人都回過頭去,就著夕陽逆亮的光影,一身戎裝的野焰站在殿前,難以置信地  看著殿內的風淮與鐵勒。  

    拚著一口氣趕回京兆的野焰,從沒像此刻這般戰慄害怕過。  

    因冷天色在手諭一開封後,便二話不說地往北撤兵,這才讓他終於有機會起程返京  ,可才朝京兆前進不久,拖著傷勢前來的臥桑,在努力說服他不要成為叛黨之餘,還急  切地想要趕回京的模樣讓他百思不解,他不懂,京兆不已全面落入風淮之手了嗎?臥桑  還在急什麼?追根究柢後,他才知道,臥桑是在為鐵勒的安危著急。  

    為了大局,風淮可能會殺鐵勒。  

    「臣願以一命保刺王!」野焰幾乎是失聲地大喊,腳下的步子絲毫沒停,一骨碌地  衝至御案前朝風淮跪下,並對風淮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鐵勒難忍地閉上眼別過頭去,不忍去看野焰為了他如此。  

    深怕風淮就這麼殺了鐵勒,野焰不敢停止叩首,一下又一下的,他是那麼的虔誠恐  懼,那麼的害怕他就將失去鐵勒,因此叩首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將殿  上雪白的地面都叩印上了絲絲鮮血猶不願停止,不久過後,點點熱淚也加入了其中。  

    「老八……」風淮彎下身阻止他繼續叩首,為難地想拉起他。  

    「臣也願以一命保掠王。」拖著傷趕回來的臥桑,舉步艱難地由戀姬扶進殿內後,  也來到風淮的面前跪下。  

    「大哥……」風淮忙上前想攙起他,並扭頭朝殿上的人大喊:「來人,快傳太醫!  」  

    臥桑不願起身,望著他的兩眼蓄滿了請求,「聖上,刺王有功於國,就算聖上不惦  念手足之情,還望聖上看在臣的薄面上,饒刺王一命。」  

    「大哥,你先起來……」拉不動他,風淮擔心不已地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真怕再拖  延下去,他的傷勢會更加惡化。  

    「寰王已向臣承諾,日後決計不會再讓刺王踏進中上一步,懇請聖上高抬貴手,對  刺王網開一面,放他一條生路。」一步也不退讓的臥桑不肯死心,拉緊了風淮的衣袖堅  持得到他的應允。  

    風淮怔住了,緩緩撤開了扶握他的雙手。  

    「聖上?」臥桑仰首望著他,看不出此刻什麼表情都沒有的風淮心裡在想什麼。  

    「真做得到嗎?」風淮動作緩慢地偏首看向猶伏跪在地的野焰,微弱的問句,若不  留神聽恐會聽不見。  

    「臣以項上人頭擔保!」野焰忙不迭地應和。  

    聆聽著殿上裊裊不散的回音,風淮再度陷入了沉默。  

    「六哥,把鐵勒還給我吧。」戀姬也忍不住出聲向風淮要人。「為天朝做了那麼多  後,你們該把他還給我了。」  

    「聖上……」朵湛小聲地催促著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的眼眸。  

    風淮深吸了口氣,轉身面向野焰。  

    「日後北武國若是進犯天朝疆士,我唯你是問。」  

    「臣遵旨!」喜出望外的野焰,在鬆了口氣後又想叩首謝旨,但風淮在他做動作前  ,已先一步拉住他。  

    他皺著眉,「別又來了。」他反而該感謝他們給了他一個台階下,不然他就要做下  錯事了。  

    「聖上?」當風淮兩手推著他往鐵勒那邊去時,野焰不解地問。  

    風淮的音調有些哽澀,「去吧,再不和他談談……往後或許就沒機會了。」他沒忘  記野焰的心結,仍在鐵勒身上,因此他希望,在這最後的時刻,野焰能好好地面對鐵勒  一回。  

    被推到鐵勒面前的野焰,在沒有心理準備下,一時之間顯得手足無措,鐵勒盯著他  不自在的表情,和那雙藏了千言萬語的鳳眼,心頭不禁泛過了陣陣傷愁。  

    「你恨我嗎?」他淡淡地問。  

    野焰緊閉著唇下發一語,朝他拚命搖首。  

    這般看著野焰,鐵勒忽然很懷念,小時候那個老是跟在他後頭,喜歡到處追著他跑  的野焰。每當他走得太快,野焰總會在追不上時,拉大了嗓門邊哭邊叫他二哥,在他不  耐煩地停住腳步時,野焰便會飛快地跑至他的身旁,一手緊拉住他的衣袖免得再被他扔  下,然後抬起頭來,傻愣愣地衝著他笑。  

    他低聲地請求,「再叫我一聲二哥。」  

    「二哥……」聽他這麼一要求,野焰霎時聲淚俱下,濃濃的不捨自胸腔氾濫開來。  

    回京前,他全都知道了,臥桑將這十多年來他所不知的鐵勒全都告訴了他,鐵勒的  身世、鐵勒如何在父皇的掌心下力爭上游,鐵勒為何那麼待他……無論鐵勒是下是北武  王的兒子,在他眼中,鐵勒是他的兄長,是將他扶養成人的唯一親人。  

    在他壓抑的啜泣聲中,鐵勒自懷中掏出統帥鐵騎大軍的兵符,拉開他的掌心,小心  地將兵符置在他掌上。  

    鐵勒合上他的掌心,「留在天朝的鐵騎大軍就交給你了,往後別太寵他們。」  

    野焰的哭聲凝結在喉際,瞪大了兩眼,不確定地拉住他的衣袖。  

    「你很意外?」鐵勒笑看著他的一臉呆相。  

    「為什麼……」從沒見過鐵勒對他笑的野焰,愣愣地瞧著他的臉龐。  

    「他們本就是要留給你的,這也是我唯一能給你的禮物。」他能幫野焰的,也只有  這樣了,往後他再也沒辦法護著野焰,野焰必須靠著自己的力量來守護天朝。  

    「留給我的?」野焰茫然地眨著眼,「那麼為什麼又要把我趕去西戎?」  

    「當年若是不磨磨你,今日你怎接得下鐵騎大軍?」要是不讓他去累積戰歷和帶兵  的歷練,只怕他還是會對自己沒信心,鐵騎大軍也難服膺於下一任的新帥。  

    淚水飛快地又在野焰的眼中聚集,鐵勒伸手握緊他的肩頭,在放開手時,他抬首以  眼神暗示朵湛,要他對野焰想想辦法,朵湛在收到他的求援後,明白地將野焰拉至一旁  。  

    「別哭了,這樣怎麼像個大將軍?別人要是見到你這副德行,會笑話的。」他邊說  邊為野焰拭淚,看了野焰額上的傷後,又掏出帕子替他止血。  

    「七哥,我……」野焰難過得無法成言。  

    「我知道,我都知道。」朵湛張開雙臂攬住他,用力按捺下喉際間的哽咽。  

    「你有遺憾嗎?」風淮緩緩踱至鐵勒的面前,出聲詢問鐵勒在天朝是否還有未完成  的心願。  

    「沒有。」鐵勒不猶豫地搖首,「你呢?你有遺憾嗎?」  

    「我……」受到野焰的感染,風淮未語已哽咽,轉眼間,藏蓄在眼中的淚,在鐵勒  關懷的目光下淌落面頰。  

    鐵勒歎了口氣,一手按扶著風淮的腦後,將他按至自己的肩上,風淮隨即伸出雙手  緊緊攀附捉著他,像是希望鐵勒能再多給予他一些勇氣和力量,任他逃出眼眶的淚濡濕  了鐵勒的衣裳。  

    他多麼想說,不要走,他多想把所有的兄弟都留在身邊,他也不願這樣的,他也不  想要有這種未來,這種沒有兄弟在身邊的家國,不是他所渴望的天朝。  

    「別後悔,天子從下後悔的。」鐵勒安慰地拍撫著他的背脊,低聲地在他耳邊提醒  ,「你忘了嗎?是你曾對我說過,無論未來將是如何,在你心中,不會有遺憾。」  

    他不斷搖首,二哥……」今非昔比,怎能不有遺憾?當時的他,將一切都看得太天  真了。  

    「雖然不是所有的夢想都能成真,但至少我們都活著,一如你所願。」  

    聞言,風淮將他抓得更緊,淚水更是無法遏止地落下。  

    「老七。」鐵勒扶抱著顫動不止的風淮,邊揚首向朵湛示意。  

    「聖上……」還沒處理完野焰,朵湛又忙著把過於激動的風淮帶到一邊去。  

    風淮走後,鐵勒深吐出一口氣,抬眼看向被人押至椅裡接受治療的臥桑。  

    「你以為你有九條命嗎?」站至忍痛忍得一頭大汗的臥桑面前,他不滿地撇著嘴角  ,既是心疼又是不捨。  

    「放心,這老傢伙說什麼都不肯讓我死……」臥桑笑笑地指著身旁被他拉著到處跑  的老太醫,然後在老太醫刻意的手勁下低哼,「好痛……」  

    「你也知道痛?」老太醫忿忿地白他一眼,動作俐落地拆開他傷處上的紗布,重新  幫他上藥。  

    「冷天放對你留情?」在老太醫拉開臥桑身上的紗布,得以看清他的傷勢後,鐵勒  不得下懷疑冷天放這麼做過。  

    「可能是他也知道父皇最鍾愛的皇子是我吧。」對冷天放那時突然收勢的舉動,臥  桑也有幾分自知之明。「說起來,我還得感謝父皇。」  

    鐵勒不語地低下頭,過往的心傷又浮現心頭時,忽然發現,臥桑悄悄伸出了一隻手  將他的手緊握。  

    他釋懷地道:「我做到我的承諾了。」兄弟一個未少,包括他自己,他也算是沒辜  負臥桑所托。  

    「謝謝。」臥桑感謝地朝他咧大了笑容。  

    「大哥,我得快點帶戀姬回北武國。」北武王還等著他回去呢,再不回去,只怕等  不到兒子的北武王,會押著冷天色跑來京兆要人。  

    臥桑頓時愁眉不展,「真決定這樣?」  

    「嗯。」他不能留下來,除了遠走他鄉外,沒有更好的選擇。  

    「北武王他……」臥桑很擔心他沒拿下京兆,會不會讓北武王氣得跳腳。  

    鐵勒有把握地聳聳肩,「放心,對於我這個晚了近三十年才找路回家的兒子,他會  打開門迎接我回家的。」  

    「關於小妹……」  

    「她要跟鐵勒一起走。」戀姬踱至他們的身邊,由她自己說出她的決定。  

    臥桑挑挑眉,「不怕冰天雪地?」她也想遠離天朝?她知不知道,她這一走,也不  知能否再回來。  

    她一手指向身旁的鐵勒,「我冷慣了,反正還有他陪我一塊冷。」在北狄住了那麼  多年後,她早已習慣了北狄的環境,也不怎麼想回京兆。  

    「好好待她。」對於她的決定,臥桑雖是不捨,但也只能這麼向鐵勒交代。  

    鐵勒揚起嘴角,「這是另一個承諾?」  

    「這是請求。」臥桑搖搖頭,充滿期望地看著他。  

    「我答應你。」他伸手牽緊戀姬遞過來的柔荑,正轉身欲走,回頭卻見朵湛一人落  寞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聖上呢?」戀姬納悶地問。  

    「我命人帶他去歇息了。」風淮激動成那樣,讓朝臣們見了多不好,還是先讓風淮  冷靜一段時間較為妥當。  

    「老七,你先把老九安排至興慶宮,過兩天我再去找他談談。」一刻也閒不下來的  臥桑,為免在這別離的時刻愈空閒就愈感傷,所以忙著想找事做。  

    「嗯。」朵湛應了應,猶豫地問:「大哥,你會留在朝中嗎?」能幫風淮主事的人  ,目前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將所有的差事都攬至他肩上的話,他恐怕會消受不起。  

    「我會留下來養傷並為聖上穩定朝局。」臥桑也知道他將面臨的難題,於是主動開  口幫忙,「待局勢都回穩了後,我再起程返回東瀛。」他還得盯著風淮把舒河、律滔這  兩人處理好呢。  

    失望明白地寫在朵湛的臉上,「連你也要走?」  

    臥桑笑開了,「還有個人在東瀛等著我回去呢。」他本來就只是回國處理家事而已  ,他還希望能在夏日來臨前趕回東瀛陪伴那嫣,好與她一起迎接第一個孩子的出生。  

    朵湛緊鎖著眉心,許許多多想說的話,在這時想說,卻道不出口。  

    他緊屏著氣息,不讓眼眶中凝聚的淚水落下,他不能落淚,他必須堅強地面對眼前  的一切,縱使所有人都可以在這時表現出脆弱,但他就是不能,因為風淮為了眾兄弟已  是傷痛欲絕,野焰更是無法承受此等生離,懷熾也還在為著舒河傷心,若是連他也承受  不住,那還有誰來為風淮打理其它的瑣事?誰去處理三內那些意見分歧的人心,並壓制  住猶對風淮登基有所不滿的人?  

    好不容易才自父皇的陰影底下脫逃,這片江山是由他們兄弟聯手打造出來的,他不  能讓風淮坐不穩,他要讓風淮實現太平的理想,再造一個盛世。  

    鐵勒知道他再多待一刻,他就愈難自抑,於是一手推著他,「別愣著了,還不快些  去為聖上準備登基事宜?日後你有得忙了。」  

    「知道了……」他抹抹臉,努力控制住情緒下潰堤,踩著急忙想要躲藏的腳步離開  殿內。  

    臥桑清清嗓子,困難地自椅裡起身。  

    「需要我送你們嗎?」接下來,將要離開的人,就是他們兩個了。  

    戀姬一把將他按回椅裡去,「你認分一點養傷就行。」  

    「有空……」臥桑拉住她的手,依依不捨地看著他們,「來東瀛看我吧。」  

    鐵勒再次給了他一個承諾,「我們會一塊去的。」  

    ????????????????????待得雲開,無限傷懷。  

    江山秀麗如畫,是粉碎了多少人的夢而登上此地?手擁天下,是拆散了多少骨肉情  緣?  

    站在曾經與鐵勒一起眺望京兆的翠微宮殿廊上,風淮沒想到,他是在這種情況下再  次站上這裡。  

    新帝一職,是個沉重的負荷,往後他怎麼做、怎麼走,都將對這塊土地上的每個人  帶來莫大的影響,多少人正仰首期盼著,天朝新任的皇帝能在結束紛亂的鬥爭後,創造  出一個有別以往的新天朝來,有多少臣子,正熱烈期待著他能拿出一番魄力,整治朝野  再開新局。  

    他不求做個將版圖擴張至極限,威名震古鑠今的盛世大帝,他的心願很小,他只想  做個好皇帝,一個朝野穩定,不會再有老臣禍國、三內奪權的朋黨之亂,更不會再有諸  皇子手足相殘的好皇帝,他深深明白,唯有在將朝政處理好後,他才有能力將他的愛推  廣至百姓們的身上。  

    可是在那之前,他必須自擁有不多的自己身上再捨去一些,他必須忘了已遭磨滅的  昨日,兩腳踩過他的夢想,一步步拾級而上,即使,往後在朝中再也見不著兄弟們的身  影,即使張眼所見的一切,皆是他的兄弟們為他打出來的天下,他還是必須捨去那些他  心疼不已的兄弟。  

    他曾許下心願,要他的兄弟們都活著,一人不少,但活著卻也  同時代表著,他們未必能再相聚。  

    團圓這個夢想已經破滅了,只因為人心是會變的,這一點,他  早已自他的兄弟們和他自己身上深刻地體認到,他也無奈地明白,無論愛得再怎麼深、  不捨再如何濃,權勢利慾將會是永遠的唯一勝者,下管是誰也好,永遠都敵不過這令人  心醉神迷的誘惑,只要接觸到它,沒有人可以再抽身的,即使是他的兄弟們也一樣。  

    帝王之路,是條孤寂的道路,在他為帝后,他首先要失去的,  就是他最愛的人們。龐雲的考量是對的,在他身上,除了他的兄弟們外,還有著更多人  的未來,他不能自私地只為手足著想,他得將社稷放在私情的前頭,以天下為重、為大  局做出決斷,為免八王奪嫡之事再度發生,他不能讓他的兄弟們聯手再度打亂即將平穩  的政局,那些有野心的手足,必須走出他的朝殿,不然,天朝永無太平。  

    撥開雲霧見穹蒼,蒼天依舊,人事全非。  

    這些年來,在歷經了愛恨、改變、背叛和離別後,他幾乎都快  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回想以前,他的心願很小,只希望他身邊的每個人,都能  快樂的活在這片藍天下,可今日他才知他錯了,因為這片天空,是如此的寬廣遼闊到不  了邊境,即使每個人都能好好的活在這片藍天下,卻不能夠再聚首,這也算是幸福?不  ,這不是幸福,這是一場即使花上一生的光陰歲月,也無法停止悼念的酷刑,他的心願  不該這麼小的,他應該希望,他們每個人……都能緊密地聚在一起不分離。  

    太過害怕失去,卻反而會什麼都留下住。也因此,他不願再失  去任何人,可到後來,為什麼這依然只能是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不分離,他曾相信,他們每個人將會永遠在一起,都下識離愁  的滋味不分離,只要張開雙眼就能再次看到想念的人們,只要張口呼喚,就會有人停下  腳步回首對他招手,當他傷心難過時,他們會撫慰他的心傷,當他希望能將快樂與旁人  一塊分享時,他們也會站在他的身旁對他微笑。  

    臥桑、鐵勒、霍韃、舒河,律滔……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他  的面前跳躍滑曳而過,彷彿昨日還在,未來猶遠,還能看見大伙都在沁涼宮的翠林綠蔭  下,無憂無慮地喧鬧嘻笑:臥桑夜半在太極宮御案上辦公的身影;整軍準備出征的鐵勒  ,馬背上颯朗的英姿;霍韃半瞇著睡眼,邊拉著衣裳扇風邊喊熱:舒河微微揚起劍眉,  在談笑間只手操控大老的本事;律滔一手撫著下頷,專心地在看探子打探來的消息……  

    都不在了,他們走得那麼快、那麼遠,他還來不及將珍貴的過往細  細回顧,還來不及把那些逝去的都帶回到面前,他們就這麼一一離開了。他幾乎想蒙上  眼、關上耳,推動時光倒流讓他再回到那個想念的從前,在那個時候,他們都還未長大  ,在歲末雪花飛舞的時節,大家都一起在翠微宮的御園裡,仰首欣賞夜空的火樹銀花,  他不願長大的。  

    就算他不願長大,不願讓過往的美好產生絲毫的變化,但,每  個人都只是生命中的過客,沒有人可以永遠駐足停留,在他們前方的,是一條條分岔的  道路,各自通往不知名的遠方,縱使每個人再努力回頭往後看,總有天,還是避不了各  自踏上旅程各分東西,或許能夠永恆停佇的,就只剩下記憶而已。  

    他能擁有的,也只剩回憶了……            東風悠悠,帶走了最後一絲寒  意,風淮忍不住垂下頭,兩手緊握著廊欄,一顆顆的淚滴,悄悄滴落在欄面上。  

    「懸雨,你的願望……我無法實現了。」閉上眼,風淮嘶啞的  話語迴繞在風中,久久,不散。  

    開春後,新帝風淮於翠微宮清涼殿正式登基,改元德煬。  

    德煬元年,新帝廢三內,任襄王朵湛為相國,雅王懷熾官拜大  司馬佐相,洛王臥桑另封東海王,寰王野焰轉派北狄駐守,巽磊派駐西戎,定威將軍政  封鎮遠將軍,派駐涇水以北。  

    震王霍韃封南蠻王,以涇水為界;永駐涇水以南。刺王鐵勒,  貶為庶人,逐出中土。滕王舒河、翼王律滔,貶為庶人,流刑東瀛永不返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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