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冰涼的綾巾在她額上擦拭之際,見她掀了掀眼睫,鐵勒微笑地看她在他懷中幽幽轉 醒,並張大了一雙水眸怔看著他。
神智迷糊的戀姬挪開額上的綾巾,在他的協助下坐起身,迎面而來的冷清與微弱的 光影,讓她不知身在何地。
「這裡是哪?」望著陌生的寢殿,她茫然地問。
「大明宮。」他邊回答她邊至一旁點亮燈火,免得她會怕黑和不自在。
什麼?
回憶倏如倒灌的海水流回她的腦海中,憶起他做了什麼事後,她急急抬首看向窗外 ,外頭的天色仍是混沌的冥色一片,那一輪紅月已滑過天頂來到窗欞邊。
戀姬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快點讓我回鳳藻宮!」再不回宮就糟了,要是被母後知 道她被帶至這裡,萬一母後跑來找鐵勒,或是去找聖上要人怎辦?
他斂去所有笑意,「不。」
「二哥。」她緊張地下楊,來到他的身旁揪著他的衣袖,「不快些讓我回去,父皇 會知情的!」老天,希望這事還沒有傳揚開來,不然後果該怎麼收拾才好?
「我不在乎。」在他去把她帶回大明宮前,他就已把所有的後果都考慮過了,也就 是因風險大,也必定會引起波瀾,他才刻意要做。
「難道你不怕父皇——」她才打算要他想個仔細時,他卻出聲截斷她的話。
「不怕。」他的目光一派安詳,坦然無懼。
戀姬松開他的衣袖,為他的態度和神韻感到陌生,這一點也下像是他會說出的話, 從前,他下是最尊敬父皇且不違抗命令的嗎?
他冷冷淡道:「要殺要剮,由他,但我不會坐以待斃。」
「你與父皇是怎麼了?」她驚疑無限,不明白他怎會有這些念頭,以前的他,不是 最遵從父皇的命令嗎?
鐵勒微瞇起黑眸,「我只是不願再受任何人的支配。」
多少年了,一路走來,他沒依靠過任何人,他所得到的全是自己用血汗掙來的,父 皇給過他什麼?啊,身份,父皇給過他一個貴為皇子的身份,但也僅有如此,除此之外 ,父皇給過他什麼?父皇憑什麼指揮他?若是站在父皇是人君的立場,那麼他很想告訴 父皇,他情願只是名平凡庸碌的小百姓,這個人臣,他當不來也不願當,他下願再受任 何人指揮,往後再沒什麼人能夠命令他什麼。
今日他會如此,不是沒有原因的,回想以往,無論日子再怎麼樣苦,都還有一雙等 待的眼眸會看著他,當他知道連那雙眼眸都將被別人奪走時,他才明白委屈自己並不能 得到什麼,反而是失去得更多,現在,能不能自父皇那邊得到什麼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 了,現在他只想留住戀姬,不計代價。
戀姬別過眼,「父皇和你之間的事,與我無關。」雖然她也明白,這件婚事能成, 背後一定有著父皇,只是她不願去猜測父皇是否已然知情內幕,或是究竟知道了多少。
「有關。」他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會任由你被父皇或是他人奪走。」她身為父皇 的手中棋,只要父皇將她握著一日,他就一日不自由。
戀姬聽得怔住了,忽然對今夜的種種有所頓悟。
「把我帶至大明宮,你特意這麼做,是想報復父皇還是龐雲?」他的話裡全是父皇 ,讓她不得不以為,他不只是想自龐雲的手中將她搶回來,他更是故意想……做給父皇 看。
他不打算隱瞞,「父皇。」
「為什麼?」是父皇又對他做了什麼嗎?還是父皇找了什麼借口想把北狄自他手中 拿走?
鐵勒定眼看著她盛滿疑惑的水眸許久,匆地伸手脫去自己的外衫、內衫,將上半身 蔽體的衣裳全都脫去,讓她親眼看看他積壓在心底的那些恨的由來。
驚聲抽氣的戀姬以手掩住口鼻,難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是真的。
「這些傷是怎麼來的,我已不能全部記得。」面對身上無法細數的傷痕,他不帶任 何表情。「若是說我對父皇無怨的話,那是假的,我比任何人都渴望他能愛我一點,也 比任何人都恨他。」
鼻酸的戀姬幾乎無法成言,抖顫地朝他伸出手,撫過他身上處處錯落不全的大小傷 疤。
「父皇他……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這些年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父皇怎會忍心 把他折騰成這樣?好歹他也是個皇子啊。
「他只是沒有救我。」鐵勒沉著聲,「我之所以能忍,是因為有你在,只要有你在 這等著我回來,那麼我便還有個可以回來的家,但若是連你都不在了,那麼我就無處可 去了,因此我絕不讓他把你奪走。」
她的淚落了下來。
還沒來得及思考或凝聚意識,她甚至還沒理清這份為他心疼的感覺是什麼時,她的 淚便已淌下了面頰,為遍體鱗傷的他深感不捨。
原本她以為自己可以理解他為何總是這麼孤獨,可是現在她才發覺,她所知道的他 根本就不多,也不明白他的孤獨有多深,他只讓她看好的一面,他只讓她看不會為他感 到心酸的一面,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為他掉淚,更會想伸出雙手撫平他的創傷,他不 要別人的同情。
「別哭。」鐵勒以指勾去她眼角的淚,溫暖的掌心來回地輕覆她柔嫩的粉頰。
戀姬心痛難抑,將他的掌心緊按在面頰上低泣,為他所做的深感不值。枉他縱橫沙 場無數,卻連個家都得不到,唯一的心願,就是留住愛他的人;在朝中如東升旭日的他 ,下了朝後他還是獨個兒,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富足如他,以為他什麼都不缺,誰 曉得,在他衣衫下,卻藏著許多年少時求之不得的痛苦回憶。
一直以來,他就是只獨自飛翔的孤鷹,他只是想找個地方站立,多麼渴望有棵枯木 可棲,可是在這座天朝裡,他無處可去。
啊,她也一樣無處可去啊,住在嘯月府中,終究也是個外人;回到宮中生活,多年 來的距離讓每個人都生疏,誰也拉不近;若是嫁至龐府,或許能夠有個家,但身為她的 良人的那名男子,卻不是她所想要的……「從今日起,我的所作所為將不再為父皇、也 不為天朝,我只為我自己。」什麼規矩方圓,他都不管,他的戀情也容不得人來指揮操 控,該是他的,他就不會放。
隱隱感受到他放棄一切的決心,戀姬微微打了個冷顫,硬生生地收回掌心,但他捉 住她欲走的柔荑按回胸前。
「近日之內,我要回北狄。」鐵勒緊握住她,深怕一放開,就再也握不住了。「這 次一定,或許再不會回來了。」
她悚然一驚。他不回來?不回來他還能上哪去,難道他要永遠待在北狄嗎?那她, 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他了?
「我要帶你一塊走。」他再次重復以前曾對她說過的這句話。
原本他是不想傷害她的,但後來他才醒悟到一點,無論他選擇的是退讓或是強求, 對她來說皆是傷害,既是如此,與其讓她嫁予他人,而他們兩人再暗自神傷,還下如將 彼此綁在一塊,即使是會互相傷害,也好過永遠不能在一起。
戀姬不斷搖首,「我就要出閣了。」
「我不會允許。」他一手支起她小巧的下頷,一字字地告訴她。
她撥開他的指尖邊後退邊問:「你有沒有想過龐雲?成全了你自己,他呢?他這個 名正言順的駙馬該怎麼辦?」如果每個人都像他那麼自私,那她要怎麼辦?她成全了這 個就對不起那個,更何況龐雲是被她扯進來的,她不能對不起龐雲。
「我與龐雲間究竟誰是誰非,這還很難說清楚,至少在我眼中,奪人所愛者是他。 」鐵勒大步上前一把攬獲她的腰肢,低首哽聲地問著她:「在你念著他時,你有沒 有想過我?我只是個凡夫俗子,我也會痛的。」
他也會痛,那她呢?誰來幫她做選擇?
戀姬的眼眸閃爍著,分不清對他究竟是愛還是憐,事實上,她再也分不清她對此刻 的鐵勒的感覺是什麼,想放開他,又怕他會陷入無底的孤寂困境,若是不放開他,殷殷 期盼著婚禮來臨的龐雲將不知會有多傷心……為什麼她總是要做選擇?明明她就是不想 做的,選了一個又還有一個在後頭等待著她再做出抉擇,無止無境,永不罷休……她倦 累地閉上眼,「到底還要我如何,你才肯死心?」她都已經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指婚上 了,鐵勒究竟還希望她怎麼樣?
「我不會死心。」鐵勒俯低了身子,以額抵著她的額問:「最了解我的人,不就是 你嗎?」
她聽了,淚水無聲地滔滔傾流,怎麼也掩不住,並對哭不出聲的自己感到絕望。
其實自她注意到他的心意時,她就該知道,她注定是沒有去路了,可是她還是不想 就這般臣服於兄妹畸戀的命運中,她還是試著想掙脫開來為自己覓條生路,她都已經把 心放下決意要嫁入龐家,不再過問這段下該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愫了,他又何苦再來糾纏 ?
「戀姬。」他輕輕喚著她的名,溫熱的吻落在她的額上。
她嚶泣地避開,但他的一雙大掌卻固定在她的兩頰上,將她捧回他的面前。
「戀姬。」他的吻移至她的眼角,試著把她的淚都吻去。
她伸手想推開他的臉龐,不意卻摸到在他頰上的淚,這淚或許是她的,也或許是他 的,無論是誰,這使得她再也走不開。
「戀姬……」他呻吟地低歎,在感覺她一雙猶疑不定的柔荑,悄悄環至他的頸後將 他拉近後,側首密密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嘗起來有點苦澀,對於他的淚,她感到驚惶失措又復憐惜,體內蒸騰的血 液,像是千川歸海急速地奔流,她幾乎可以聽見血液呼嘯而過的聲音,親密的吻觸、繚 繞的體溫,還有他溫熱的鼻息,混雜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惑人的迷網,不停重復著在 她耳畔的低語,讓她開始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真實。
靜夜中,他的低喃,像極了盤旋的魔咒,一聲,又一聲……***
冷天色覺得自己愈來愈不務正業了,打從那夜自鳳藻宮帶人回來後,他就像只專門 替鐵勒看門的看門狗,而且在看門之余,不時還得負責咬咬人,不然就是面無表情的賞 人家吃吃閉門羹,要不就是掛了張笑臉打發來客。
咧嘴僵笑,這招是用在跑來大明宮想要索回女兒的皇後娘娘身上;面無表情,是專 門用來對付那些進不了大明宮,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的皇子們;而眼前這個龐雲,則正 好可以讓他發洩一下這陣子因當看門狗,所囤積在腹裡的不滿。
他心情惡劣地兩手環著胸,上下打量著這個硬是闖進紫宸殿,口口聲聲要見鐵勒的 不速之客。
「刺王是你說見就能見的嗎?」這個太子侍讀,也下掂掂自己的斤兩,大剌剌的就 跑來他們大明宮要人?就算他今日貴為駙馬爺又如何?他們這廂可是權傾朝野的皇子哪 。
龐雲下屑地冷哼,「他當然不敢見我。」
「不敢見你?」冷天色自鼻管裡哼出兩道冷氣,「笑話,你以為你有三頭六臂啊? 」
「他做了什麼事全朝的人都心知肚明!」全朝上下的人都知道鐵勒愛上並搶了自己 的妹子,如此敗德喪倫鬧得舉國皆知,鐵勒自是無顏見人。
「什麼事?哦,你指十公主這件事?」冷天色不痛不癢地挑挑眉,「對,人是我們 搶的,那又怎樣?」他們本來就沒打算要瞞,是那個多事的太子自個兒跑去幫他們收拾 殘局的,鐵勒還認為臥桑很雞婆呢。
龐雲懶得再跟他羅唆,「十公主在哪裡?」
「就在裡頭。」他大方地伸出一指比比身後,「你若想把人帶走,我不攔你。」
龐雲聽了當下就繞過他往裡頭走去,但才踏入門內不多久,暗處隨即竄出兩名殺氣 騰騰的鐵騎兵,同時舉手揚劍將他架住。
無法動彈的龐雲忿忿難平地回首瞪著冷天色。
「干嘛,眼睛大呀?」冷天色覺得自己被瞪得很莫名其妙。「我只說我不攔,但我 可沒說其它人不會攔。」鐵勒早就吩咐過了,他這個守門人若是看不住,一切就交給裡 頭的鐵騎兵,他只是照鐵勒的話辦而已。
強硬逼自己沉住氣的龐雲,也覺得自己獨闖大明宮是少了點考慮,但在知道戀姬在 鐵勒這裡後,他就是怎麼也克制不了那股沖動,他無法忍受鐵勒的存在。
是的,他一直對鐵勒感到不安,對他而言,鐵勒是個令他日夜難安的背上芒剌。雖 然是戀姬托人主動找上他的,但他很明白,不愛他的戀姬會找上他的原因是什麼,他竭 力不去想,不去探究戀姬真正的目的為何,在戀姬的身旁,她人在,心卻不在,她的雙 眼總會不自覺地飄向西內大明宮的方向,但他寧可告訴自己,只要他不去拆穿,那麼總 有天,戀姬會如他所言地愛上他。
可是他還沒有等到那一天的來臨,鐵勒便將她自他的手中奪走了。
「再不讓我進去,我會叫聖上來要人。」他深吸口氣,決意下管他人是否阻 攔,他還是要再試試看。
冷天色打打呵欠,「去啊,又沒人攔著你。」
「天色,別跟他廢話,把他弄定。」剛從翠微宮回來的鐵勒,在自己的地盤上見到 這號情敵後,二話不說地就下逐客令。
「刺王!」龐雲回過頭來,忿忿難平地對他欲入內的背影大叫。
鐵勒視若無睹地與他擦身而過,而冷天色則是朝架著龐雲的鐵騎兵拍拍兩掌,打算 把他拖出去免得惹惱了鐵勒。
不甘心的龐雲硬扯住腳步,「你沒權力將十公主軟禁在這裡,把她還給我!」太蠻 橫無理了,將即將出閣的妹子強行擄回大明宮就算了,他還將她軟禁,就連皇後親自登 門也無法索回十公主,就算他在朝中再怎麼權大勢大,他也沒有資格這麼做!
「還給你?」鐵勒止住腳步,微微瞇緊了黑眸。
龐雲挑釁地揚高下頷,「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光就聖上親自下詔的這一點,他就 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把戀姬帶走。
他冷冷一笑,「她這輩子都不會踏進你龐家一步。」
「染指自己的妹子,你不覺可恥嗎?」龐雲木然地、一字字地問,低低的冷音徘旋 在空曠的大殿上。
鐵勒此時的聲音聽來,也與他如出一轍。
「奪人所愛,你又不卑鄙嗎?」是龐雲咬住了戀姬有意避開他的這個機會,硬生生 地介入他們兩人之間的,論先來後到,第三者這個身份,是龐雲不是他。
龐雲不敢置信地張口瞪眼。奪人所愛?簡直就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他怎敢說得那 麼理直氣壯?他知不知道他愛上的人是誰?是他嫡嫡親的妹子呀,在他眼中,到底有沒 有一絲絲的道德倫常?這種話虧他說得出口!
「她不愛你。」盛怒之余,他什麼也不想,只想把對手擊倒。
鐵勒不以為然,「這句話中的『你』是指誰,咱們心底都有數。」
龐雲氣息猛地一窒,又痛又恨地看著眼前與他對峙的男人。
雖然他的身形不似武人出身的鐵勒那般精壯,但他們的容貌輪廓卻很肖似,每每看 著鏡中的自己,他總為自己感到不平,因為戀姬在看著他時,他知道,那雙水眸所凝望 著的人並不是他,而是……鐵勒。
他多麼想告訴戀姬,他不是鐵勒的替身,也不是她用來逃避鐵勒的盾牌,他只是個 想愛她的男人,雖然明知她並不愛他,但他知道,一旦他錯過皇後的提議,他就再也沒 有機會接近她了,因此就算明知她是利用他也好,他還是相信自己終能夠打動她的芳心 ,讓她明白除了鐵勒外,她有更好的選擇,只要她好好看著他,只要她……肯真心撥一 眼給他。
努力隱藏的心傷被人不客氣地刨刮出來後,蓄勢待發的龐雲,忍不住要鐵勒和他一 樣也來個鮮血淋漓。
「我承認她並不愛我,但至少我能給她的都是天經地義,你呢?除了抬不起頭還要 受眾人唾罵外,你能給她什麼?」要說劣勢,鐵勒的情況比他來得更險惡,即使戀姬所 愛的人可能是鐵勒好了,在外在的因素下,戀姬就算是想愛也不能愛。
鐵勒怔了怔,別過頭下想承認,「她不會在乎那些的。」
「她不在乎?若是她不在乎,她還會同意下嫁於我?」占著理直、傍著氣壯,他乘 機步步進逼。「清醒點吧,你們在一起根本就是個錯,你只會讓她痛苦而已,唯有把她 交給我,她才能好過!」
「住口……」鐵勒的雙眼狂猛地鎖住他,忍抑地自口中進出話。
他無懼地繼續直前,「少用武人那套來威嚇我,我不吃這套!」
一杯羹,難兩嘗,他們都因愛而恨,因恨而想毀滅對方。這是一座戀姬親手辟的戰 場,他們這兩個已經入局的沙場走卒,自踏入後便只能前進不能後退,不是你死就是我 活。
為什麼會這樣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兩人,在懸宕的氣息中,無言地凝望著彼此 的眼眸。
除去身份不談,鐵勒只是愛上個女人,他沒錯。
龐雲也只是愛上個讓他魂縈夢牽的女人,他也沒錯。
那,究竟錯的是誰?戀姬嗎?
他們都不會承認的,就是因為愛她,因此他們絕不承認她有錯,即便這是她一手造 成的,他們還是情願怪罪對方也不把一絲絲的罪責讓她承擔,因為太珍貴、太得之不易 ,這世上,就只這麼一個戀姬,而愛情,則是條僅能容下一人的狹路。
鐵勒陰沉地開口,「天色,把他拖出去,別再讓我見到他的臉。」他不想去考慮後 果,也沒什麼好考慮的,留下龐雲,日後只會成為大患而已,難保戀姬不會有回頭的一 天。
冷天色必須考慮一下,「確定?」聽說這家伙的老爹和叔伯們,全都是太子跟前的 太子太保、太傅,若是要說來頭,他的來頭的確不小。
鐵勒冷瞪他一眼,「再羅唆你也給我滾。」
「好吧。」冷天色摸摸鼻子,識相地朝兩名鐵騎兵擺擺手。
「慢著。」在龐雲被扯拉向殿外時,收到舒河給的消息而趕來的臥桑,及時攔住那 些正准備順鐵勒意的人。
冷天色沒得商量地向他搖首,為難地指指身後正怒火暗湧的鐵勒。
「老二。」臥桑無奈地歎息,「再怎麼說他都是我手底下的人,你就賣我個面子。 」雖然舒河已經盡力壓住龐雲兩三日,但到底,還是讓龐雲跑來這了,他要是沒趕 來,他要怎麼去向那一票太子太保、太傅們解釋?
「把他攆走。」鐵勒思忖了半晌,看在臥桑的份上,只好火大地改口。
遭人救了一命的龐雲卻不願走,反而質問起臥桑來。
「殿下,你就這般容忍他做出如此有辱國體之事?」他不訓斥鐵勒也不叫鐵勒把戀 姬交出來?為什麼他要對鐵勒睜只眼閉只眼?
「有辱國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火驟起的鐵勒轉過身嘲弄地問,語中笑聲刺 耳。
臥桑趕在鐵勒被惹毛之前,朝他伸出一掌要他忍忍,然後轉身對另外一個也是憤濤 難止的人開導,「龐雲,這是我們皇家的家務事,別扯到整個天朝去。」
「皇家的家務事?」龐雲馬上弄清楚了狀況,「你護短?」怪不得日前他會對外下 那道太子諭,搞了半天,他是想讓鐵勒全身而退!
臥桑不承認也不否認,「我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無論說得再怎麼冠冕堂皇,即使是傻子也聽得出來,臥桑也站在鐵勒那邊是個鐵錚 錚的事實,龐雲終於知道,如今,他是四面楚歌了。
他狠目微瞇,直瞪向鐵勒,「日前我已將你奪人妻這事奏請聖上聖裁,就算你不交 人,到時你還是得把十公主交出來!」
「龐雲。」臥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的他有些同情。「聖上已做出聖意。」今日在鐵 勒親上翠微宮後,聖上已接受他所提出來的提議了。
「什麼聖意?」
鐵勒微笑地接口道出他今日去翠微宮的收獲:「你與戀姬的婚事,就此告吹。」
「什麼?」他萬萬沒想到,連忙拾首看向一旁的臥桑,「殿下?」
臥桑感慨地拍拍他的肩,「父皇已頒旨了,你進翠微宮領旨吧。」
「聖上要壓下這件事?」除了臥桑外,就連聖上也要忍氣吞聲?
「對。」他可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父皇別找鐵勒的麻煩,免得他們父子之 間的小事,會對天朝造成無可彌補的大事。
龐雲心灰意冷地看著他,「你沒阻止聖上這麼做?」
「別怪我。」臥桑無能為力地攤攤兩掌,「你該知道我的為人的,個人之事,我向 來是擺在家國之後,為了朝野的穩定,我不能阻止聖上。」
龐雲聽得舉步騰騰後退。說得真好聽,個人在家國之後?為了朝局著想,臥桑當然 是選擇私了,但實際上,臥桑不過是為了保護與他手心手背皆是肉的皇弟而已。
「你等著,這件事我下會善了也不會放棄。」他再抬首看居高臨下的鐵勒一眼,兩 手掙開身旁的鐵騎兵舉步離開。
「你來做什麼?」龐雲才走下久,鐵勒馬上就想把臥桑也趕回去。
「父皇要我來問你的答案。」臥桑疲憊地梳著發,「你要接受哪個條件?是要與戀 姬一起離開國內,還是把戀姬交出去?」
他毫下考慮,「我不會留在國內,往後也不會與戀姬一同出現在京兆。」
他還記得今早在翠微宮裡的情形,當他站在下頭,親耳聽父皇在眾臣面前,說出愛 子、愛才,所以不得不忍痛割捨他時,他想冷笑。
虧父皇在人前扮得那麼真,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父皇刻意如此,不過是為了替自 個兒找個台階下,所以才特意作戲給眾臣與眾皇子看的,既然父皇願演,那他也樂得配 合,反正他們父子倆早就無法共處於同一座皇城,他的離開,對他、對父皇都好,而且 父皇正可松口氣,不必再日夜提防他將鐵騎大軍帶回朝,是否有不軌之心,或是想圖謀 竄位。
為人臣、為人子如此,夫復何言?他走便是。
「你打算何時起程?」也希望他選這個答案的臥桑解脫地吐口大氣。
「我會盡快。」多留一日,便危險一日,誰曉得父皇會不會變卦?誰又知道不甘的 龐雲想做些什麼?為免夜長夢多,他必須快點帶著戀姬離開。
臥桑只頭痛一個問題,「戀姬願跟你走嗎?」
他心意已定,「我並不打算給她機會選擇。」即使她會恨他也好,他已是起手無回 了,她不能不跟他走。
「老二……」歎息連天的臥桑就是怕這樣。
鐵勒不想多聽一句,只在往裡頭走時撂下一句話,「叫那個姓龐的離戀姬遠一點, 否則,下回可別怪我不賣你面子!」
「殿下?」在鐵勒走後,冷天色走至他的身旁,好奇地看著他仰天長歎的模樣。
「往後,幫我看著他們兩個。」臥桑拍著他的肩頭慎重地交代,「幫幫戀姬,也幫 幫鐵勒,別讓他們傷了彼此。」鐵勒到底知不知道,這條路,不好走啊。
「放心,我會的。」善體人意的冷天色,明白地朝他頷首。
***
午後的大明宮很寧靜,熏人的風兒在長長的木質殿廊上徐拂而過,鐵勒親手為她懸 於簷下的風鈴,鈴下隨風搖曳的紙片,帶來了叮咚叮咚清亮響音,坐在殿廊上的戀姬一 聲聲聽著,感覺那聲音與鐵勒的心跳很類似,都是遙遠的,都是經歷過風霜的。
住過嘯月夫人府上、鳳藻宮,或偶爾去太極宮住上兩三日的她,最喜歡的是這座大 明宮,在這裡,清靜無憂,沒有煩人的人與事,有的只是寧靜,這座宮殿和它的主人一 樣,都是空蕩蕩的,好似沒有靈魂一樣。
正被鐵勒軟禁在此的她,是不該有閒情逸致來想這些的,她應該想辦法離開這裡, 也該快些回到鳳藻宮不讓眾人為她擔心,可是自來到這後,她變得不想走不想離開,她 只想暫時拋開令她左右為難的那些事,短時間內不去想得太多,只用一雙眼專注地看著 鐵勒就好,至於其它的事,她還不想去面對。
清脆的鈴聲中,身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她皺了皺眉,聽出那並不是鐵勒的腳 步聲,微撇過螓首,就見一群宮娥正忙碌地收拾著東西。
她納悶地看著,「你們在做什麼?」從昨日起這些宮娥就忙進忙出地打點著各種東 西,到底是大明宮的什麼人要出門遠行?
宮娥們相互交視了一眼,有默契地全都保持緘默,手邊的動作片刻也沒停。
「回答我。」戀姬愈來愈覺得大明宮裡的人都像個木偶似的,不會答腔也不說話, 鐵勒手底下的人除了冷天色比較聒噪外,其它人全都是這個樣。
殿裡仍是靜默一片,忽然間,殿外的一名宮娥臉色蒼白地跑進殿內,與殿裡的掖庭 交頭接耳地說了一會,就見掖庭沉肅著一張臉,命她快些去雲霄殿向正在議事的鐵勒通 報,宮娥前腳才走沒多久,陣陣又急又重的腳步聲隨之在殿廊的遠程傳來。
戀姬站起身再度側耳細聽。這步音也不是鐵勒的,今日大明宮怎會這般熱鬧?
在她還未猜測出宮裡是來了哪位貴客時,為皇後擺駕的東內掖庭已開道來至殿廊上 ,接著在後頭出現的皇後,再也不是素來雍容華貴、落落大方的皇後,此刻她的臉色看 來,令人有些悸怖。
「母後?」戀姬不明所以地望著她鐵青的臉龐。
「你……」皇後愈走愈快,快步直定至她的面前,手起手落間,使勁地將一巴掌摑 向她,語帶憤恨地進出,「下賤!」
「公主!」大明宮的宮娥們慌忙扶抱住軟坐在地的她。
漫天的暈眩充斥著腦海,坐在地上的戀姬怔訥得無法言語。
自小到大,她從來沒聽過如此惡毒的言語,更遑論這話是出自於自己的母後、貴為 一國之母的皇後娘娘。她一手撫著麻燙得沒有感覺的臉頰,無從明白地抬首望著勃然大 怒的皇後。
皇後氣得咬牙切齒,「好好的公主你不當,竟做出這種敗德毀譽的丑事來……」
「我……我做了什麼?」神智還下能攏聚的戀姬茫然地問,完全不曉得自己是做了 什麼而招來她那麼大的怒氣。
皇後踩著忿忿的步子在她面前走過來又走過去,未了,兩腳停定在她的面前瞪眼喝 聲怒斥。
「駙馬是哪一點待你不好?他是哪比不上鐵勒?你居然放著駙馬不要情願跟他走? 」當初龐雲與女兒的親事是由她牽線,可萬萬沒料想到,戀姬居然私戀自己的兄長 ,這幾日來不但與鐵勒同寢同居一室,還鬧得全朝皆知,使得聖上不得不毀婚退約,這 要她怎麼給龐雲一個交代?
跟他走?跟誰走?鐵勒嗎?戀姬的水眸不定根地飄搖著。
眼裡看著母後憎恨惡毒的面孔,耳裡聽著跟著母後來的那些掖庭的耳語,太多的話 語充斥著她的耳鼓,使得她一時分不清事情的原委,更不知她究竟做錯了什麼,頰上的 熱度稍微退了些,陣陣銳痛像在臉上扎刺著,令她難受得只想找個地方喘息。
熟悉的大掌匆地抱攬住她,讓她倚進他的懷裡棲靠,有些暈茫茫的她抬眼一看,見 到來者是鐵勒,忙想離開他的懷抱,但他不讓她退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並將她的每 個舉動皆看進眼底。
他兩眼朝旁微微一瞥,馬上明白戀姬所忌諱著的人,正是那名跑來這裡賞了她一記 耳光、臉色氣得匆青匆白的皇後。
「天色,送皇後娘娘回鳳藻宮。」音調低寒的他朝身後下令。
皇後鳳目微瞇,戰栗地自口中進出,「誰敢碰我?」她好歹也是母儀天下、權掌後 宮的皇後,難不成小小一名皇子動得了她?
素來只聽從一人命令的冷天色,半分執行命令上的困擾也沒有,硬是當著將下頷高 高揚起的皇後面前,先是嚇走了一票掖庭,再慢條斯理地朝皇後靠近。
戀姬看了急忙大喊:「冷天色,不許無禮!」
冷天色猶豫地看了鐵勒一眼,在鐵勒不情願地頷首後,他這才止住腳步。
「別藏著,讓我看。」鐵勒將她的小臉轉回來,心疼地想拉開她緊覆著不放的掌心 。
她惶然地拉緊了他的衣襟,「二哥,你做了什麼事?」母後會如此震怒定是有原因 ,而原因,似乎就出在他的身上。
聽她叫得如此親暱,皇後心焰更是無法遏止地熊熊蔓燒。
「你還有臉叫他二哥?」這個稱呼此時聽來格外刺耳,都做得了這等好事,他們還 以兄妹相稱?
兩眼直視著戀姬臉上明顯掌跡的鐵勒,緩緩側過首,清冷憤懣的眼眸直盯上皇後, 「皇後,此乃大明宮,不是您可以為所欲為的鳳藻宮,下回您要動手前,請您先考慮清 楚。」
他的眼神,令皇後結結實實駭了一跳,但顧著自己的身份,她又硬撐著不軟弱敗陣 下來。
她厲眼相對,「你威脅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眼底還有沒有她這個尊長?
鐵勒低聲冷哼,「難道我在和您說笑?」他說得還不夠白嗎?
「別這樣……」眼看大勢不妙,戀姬忙想-住鐵勒的嘴,急急轉身代他圓場,「母 後,二哥不是有心的,您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然而鐵勒並不領情,依舊正視著皇後,「父皇已答應我與他之間的協議,今後,戀 姬便是我的人,除了我外,誰也不許碰她一根寒毛。」
皇後緊咬著牙,「你……」這麼多年來,她與西宮娘娘之間的舊怨還未了,如今再 新添一樁,就算往後聖上再怎麼說項,東內與西內的宿仇她絕不輕易言和!
戀姬怔在鐵勒懷中,一時之間還無法回過神來,直到怒氣沖沖的皇後離開後,她才 緩慢地眨了眨眼。
「什麼協議?」她仰起螓首,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將她瞞在鼓裡的他。
鐵勒睨了她一眼並不答腔,伸手接過冷天色遞來的濕綾巾,沉默地替她敷著紅腫的 面頰。
「冷天色,回答我。」在他的身上找不出答案,她又轉向另一人。
冷天色為難地僵著眉心,「這個……」讓她知道還得了?要是她因此而不肯去怎麼 辦?而且鐵勒都下令三緘其口了,誰敢說?
遲遲得不到答案的戀姬,在總結了皇後的反應與他們的沉默後,匯聚在她腦中的結 果,形成了一種讓她感到恐懼的害怕。不等他們的回答,她推開鐵勒的臂膀,搖搖晃晃 地站起身後,鎮壓下腦中揮之不去的昏茫,撩高了裙擺便快步地往外跑去。
「十公主……」冷天色為她捏了把冷汗。
「讓她去。」鐵勒知道她會去找誰,他站起身詢問一旁的宮娥:「東西都收拾好了 沒有?」
「都收拾好了。」
他彈彈指,「把東西都放上車,待會就出發。」
「可是公主她……」冷天色猶疑不定地望著外頭,不知道是否該先去把戀姬捉回來 。
鐵勒沉默了半晌,邊向他吩咐邊往外走,「立刻去准備上路,我們隨後就到。」
在大明宮宮外,自巡守的衛兵那邊搶了匹馬後,在奔馳前往太極宮的路上,指著她 交頭接耳的人們紛紛不絕,這讓孤身前往太極宮的戀姬更是忐忑難安,就怕已發生了什 麼她沒來得及阻止的事,使得她不住地加快速度,在抵達太極宮後,不及宮人通報,也 無視於攔阻的人們,直朝臥桑所處的含涼殿而去。
「十公主?」離蕭愣看著她自他的身邊擦身而過。
「大哥!」
「你來這裡做什……」臥桑在聽見她的聲音後皺眉地抬起頭來,隨後訝愕地瞪著她 腫了一邊的臉頰怒問:「你的臉!誰打的?」
「父皇與二哥有什麼協議?」戀姬不理會他,求知若渴地捉緊他的衣袖。
臥桑哪看得下去,「我先找人治治你的臉……」她長這麼大,就連父皇、母後都捨 不得打她一下,怎會在鐵勒那邊受這種委屈?
「大哥,告訴我。」她在他欲招手叫人來時拉下他的手,不死心地望著他的眼眸。
「你先告訴我誰打的。」他不是已經明令誰都下許上大明宮找碴的嗎?是誰去那裡 鬧的?
「是母後。」她隨口應著。「他們之間的協議是什麼?」
知道是誰動的手後,臥桑滿腹的怒火瞬間沉澱下來。
低首看著她的模樣,他已能大略地猜出她在大明宮出了什麼事,也知道鐵勒並未將 她即將去北狄的消息告知於她,所以她才會跑來這找他。反正早說晚說,遲早都是要說 ,與其讓鐵勒那個不會解釋的人來向她說明,還不如就由他來為鐵勒解釋一番。
「條件一,你與鐵勒即刻離京,往後不許你們倆同時出現在京兆。條件二,鐵勒必 須放你走,往後也不許糾纏。」他歎口氣,心疼地撫著她的臉,「只要鐵勒擇其一,父 皇就對你們的事不予追究。」
戀姬愕然地張大了水眸,「為何要有這道協議?」她還以為這陣子她在大明宮裡過 得風平浪靜,豈知,在大明宮的外頭卻是巨浪滔天。
「全朝都已知道你們的事,不這麼做,父皇顏面蕩然無存,鐵勒也難逃削爵之禍, 這是萬難中的兩全其美之法。」他在想,也許是父皇看出了他想保全鐵勒的心態,故而 才會答應得那麼快,往後,或許是該輪到他多提防父皇一點了。
「那龐雲呢?」腦海中的思維糾結成一團,她一手撫著額,試圖凝聚起心神。
臥桑不自在地撇過臉,「他已不再是駙馬。」保得了鐵勒,他就勢必要對不起龐雲 。
戀姬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沒有任何反應。
耳邊,彷佛可以聽見滿朝文武的竊語頻頻,和流竄在大街小巷的流言蜚語,種種聲 音混雜成一種龐大刺耳的耳語,就算是鐵勒那夜留在她耳畔的柔情低喃,也抵擋不了它 們這般蠻橫地入侵她的雙耳。
頰上依然悶痛發燙,她伸手輕撫。怪不得母後那般鄙視憎恨,怪不得會那般不遺余 力地打她,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無法容忍了,那天下人呢?天下人又將如何看鐵勒?
一步已是錯,再步步走下去,她要錯到何時?
她茫然地啟口,「我不去北狄。」
世人要怎麼唾罵她都可以,但這個罪別落在鐵勒的頭上,他辛苦奮斗了那麼多年, 他的每一分榮耀都是他應得的,別讓他因她而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別讓他因她而失去 。這個罪也別讓龐雲去承擔,龐雲只是癡心愛她而已,他還那麼年輕,前程一片燦爛, 往後在朝中大有可為,萬不能因她而斷了他的仕途。有錯的人,不是他們,別讓她離開 這裡去北狄,讓她留下來彌補……如果,她真能在每個人心房上的那道缺口彌補些什麼 的話。
「父皇已下旨了。」早料到她定是這種反應的臥桑,歎息之余也只能要她面對現實 。
戀姬心急如焚地轉身想去翠微宮找父皇說清楚,但未走兩步,她又生生地扯住腳下 的步子,靜看著追來太極宮的鐵勒。
鐵勒朝她伸出手,「該起程了。」
「大哥,救我……」她心慌意亂地搖首,忙不迭地奔回臥桑的面前向他求援。「我 要留在京兆,我不能去北狄的!」她要是去了,那麼他們三人的糾結就再也解下開了, 而她往後將背負些什麼、將過著怎樣的日子?
「我……」臥桑試著出聲,但到底,還是把到了舌尖的話收回來。
「我不去,我下跟你去北狄……」眼看著鐵勒一步步定來,她忙躲至臥桑的身後。
鐵勒停止了步伐,淡看臥桑一眼。
「小妹,別這樣。」臥桑探出一雙大掌,將躲在身後的她拉出來,並且在她不肯松 手時拉開她。
戀姬錯愕地看著他拉開的手,「大哥?」
「聖諭已下,聽話,別讓大哥難做。」臥桑在她的掌心上拍了拍,並輕輕把她推向 鐵勒。
她空洞地問:「你幫他?」不伸援手不要緊,他怎可以支持鐵勒這麼做?為什麼他 要和父皇一樣睜只眼閉只眼?
神情復雜的臥桑不語,藏有千言萬語的眼瞳直視向她身後的鐵勒。
「我要去見父皇和母後……」望著默然的他,她不敢置信地顛退了幾步。
鐵勒一手勾抱住她的腰肢藉以穩定她顛簸的身勢,然而她卻顫縮了一下,赫然明白 ,無論她是否同意,他們都決意強迫她去北狄,事情沒有轉圜的余地。
「放開我!」她在他的懷中掙扎著。
為免她會傷了自己,也可順道免去她前往北狄路上的舟車之苦,鐵勒點了她的穴並 將她抱至自己的身上,抱牢她後便轉身准備前往白虎門與冷天色會合起程。
臥桑一掌搭上他的肩頭,「待她好一點。」
鐵勒的腳步頓了一會,朝他重重頷首後,又復邁開,直朝明亮的宮門而去。
***
入夏的北狄,沒有京兆年年進入盛夏後燠人欲窒的熏熱南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在風勢中,綠波伏傾千裡,蕩漾成一波又一波的碧色海浪,吹在草原上的風兒涼爽清鮮 ,伴著青草沁人的香味,讓人在午後時分舒適得昏昏欲睡。
然而,戀姬卻再也睡不著。
自強行被帶至踏上北狄的路途後,一路上,她能醒來的機會並不多,每回在路上醒 來,不多久,又被怕她想回京的鐵勒再度帶入睡海,直至他們走得夠遠,即將來到鐵勒 部署在北狄邊城外的鐵騎大營,鐵勒才讓無法獨自回京的她重獲操控睡眠的自由,可是 她卻從那日起,變得夜夜無法入寐,鎮日裡也清醒異常,她好象已經把未來十數年的睡 意全都睡盡了。
為了她突來的病,鐵勒緩下大軍回營的速度,全軍暫歇在邊城外以利鐵勒尋找大夫 為她治病,然而就在大軍停下來後,戀姬卻變得焦躁起來,無法再這麼任由他一意孤行 地帶她回營。
伸指悄悄撥開帥帳的帳簾,戀姬在縫隙中朝外看去,發覺知道她有回京之意的鐵勒 將她看得很緊,外頭全是來來回回的衛兵,就連冷天色這號手下大將,都親站在帳門前 看顧以免她會逃跑。
她不是他的人犯。
放下帳簾,她思索地在帳中踱來踱去,想不出有什麼法子可以離開這裡,不意望見 放在帳中的兵器,不假思索地,她伸手拿起一柄放在架上的短刀,直至指尖觸及冰涼的 刀面時,她回過神來,不明白自己怎會有這種念頭,她是想拿刀威脅誰?看守在外頭的 冷天色?還是鐵勒?但一想到只要大軍越過了邊城,就再也沒機會回京兆了,她就怎麼 也沒法放下手中的短刀。
「戀姬……」當她仍在猶豫時,鐵勒一手揭開帳簾,端著特意為她所熬的湯藥走進 來。
被他嚇了一跳的戀姬倏然回過身,手中的刀尖也不由自主地直指向來者,鐵勒因她 的舉動定立在帳門處,望著她的黑瞳裡閃爍著訝異。
「我……」作夢也沒想到她會有拿刀面對他的一天,她不知該怎麼解釋,兩手抖顫 得厲害。「我也不想的,我只是想回京……」
鐵勒看著她哆嗦的小手許久,黑眸再緩緩游移而上,來到她因久日無睡而憔悴許多 的玉容上,美麗的水眸盛滿了驚惶,嫣唇也微微地打顫著,半晌,他冷靜地將藥盅擱至 帳裡的小桌上,再轉身面對她扯開自己衣領領口。
他索性為她提供目標,「你只有這次機會。」
腦中匆地一片空白,戀姬怔怔地望著他,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做。
「別過來……」在他開始走向她時,面色蒼白的她微弱地輕吐,雙腿不聽使喚地頻 往後退。
鐵勒充耳不聞,依舊朝她前進。
「你別過來!」她害怕地看著他逐漸縮短兩人間的距離,顫抖的小手幾乎無法握穩 手上的刀。
眼看他赤裸的胸膛就要抵上刀尖,他卻絲毫不改初衷,這讓她掩下住的脆弱將她整 個人籠罩住。
「不要!」手中的短刀當啷墜地,戀姬將小臉埋進掌心裡,渾身泛過一陣陣的哆嗦 。
「愛我,真有那麼痛苦嗎?」他心疼地問,將她的愛恨都看得那麼清楚,而她想回 京的心情,也令他感到絲絲心灰。
她的低咽自指縫間逸出,「你是我哥哥,你的愛是下被允許的……」
「住口。」最是讓他感到沉痛的傷口又被她揭起,鐵勒怒眉一斂,拉開她掩面的雙 掌不讓她說下去。
「二哥……」她呻吟地仰起臉龐,晶亮的淚水滑過她的面頰。
「別叫我二哥。」他凶猛地扣握住她的掌腕,以唇止住她的話語,將她的心酸全都 代她咽下。
就連兄妹,他也不要她當。她明知道的,他要的不是兄妹之情。
兄妹是不會這般親暱地親吻的,他用他重重的吻告訴她。分開她的唇瓣探入她口中 的舌尖是纏綿的,與她交纏的身軀是火熱的,當她節節敗退之時,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吻勢變得柔潤溫暖,像是小心翼翼地將她捧放在掌心上的憐惜,讓她急促的氣息變得孱 緩,一點一滴收受他所給予的,但在這心跳交擊呼應的片刻,他卻怎麼也下能忘懷她想 回京的念頭,深恐她為他停留的時間,就只這麼短暫而已。
「我給你三個願望。」他在她耳畔沉穩地述說著,「除了不許離開我之外,只要你 說得出,我便做得到。」
戀姬聽了,閉上眼埋首在他的胸前,臉龐貼在他溫暖的肌膚上,無法汲取淚水的胸 膛因此而染上了一層亮澤。
她什麼願望也不要,現下,她只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未見過這片美麗的草原前 ,回到春暖花開的京兆,在那個暖日融融的午後,當他,第一次在林間親吻她的指尖。
鐵勒將倦累的她扶抱至榻上,她別過臉不看他,他走回小桌前自藥盅裡倒了碗微溫 的藥,再回到楊邊坐至她的身旁,見她不搭理,他遂將她抱至懷裡,仰首將藥汁飲至口
中再喂渡給她,當她睜亮了一雙水眸時,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嫣紅如雲的面頰。
「試著睡一會吧,你很久沒睡了。」鐵勒將空碗擱至一旁,把她安穩地置妥,再拍 哄著她入睡,「睡吧,我在這裡。」
苦澀中滲著點酸甜的藥汁還停留在舌尖,草藥濃烈的氣味在口鼻間徘徊不去,加入 了他的擁抱和體溫後,蒸騰成一種昏昏然的氛圍,她突然覺得很疲憊,不是身體上的, 而是心靈。
聆聽著一聲聲穩定的心跳,她的思緒浮蕩得像水面上逐波搖擺下定的浮萍。她覺得 有時候,鐵勒像是變了個人,成了個囚禁她的男子,然而就在她想回避的時候,那個記 憶中疼愛她的二哥又會走回來,會讓她貼著他的心房傾聽他心音,讓他的心告訴她,依 舊溫柔、依舊熟悉的鐵勒也仍是他。
走與不走皆不是,她不想再選擇。她沉沉地合上眼睫,試著去迎接久未來臨的睡意 。
帳簾外,草原上風兒高低的音韻,聽來很孤寂空曠,漫無邊境似的,彷佛再怎麼吹 拂,也到不了天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