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 第三章
    蔽日的黑雲,翻湧襲向京兆。  

    黑色的旗幟在北風中飄揚,披掛著鐵鱗甲的步兵,乘著颯冷的寒風和紛落的冬雪,  穿越過入京的京畿官道,步伐整齊一致地通過京兆腹地來到皇城中心,通過白虎門後,  屬於刺王鐵勒鐵騎大軍旗下的後衛兵團,靜靜停住在西內白虎門內廣闊的廣場上。  

    在白虎門內等候已久的襄王朵湛,冒著不斷飄落的大雪,快步迎向那名遠站在兵團  前,身穿精鐵戰甲身形頎長魁偉的男子。  

    「二哥。  

    「等很久了?」鐵勒在走向他時,兩眼盯審著他肩頭飄落的積雪。  

    他勉強扯出一笑,「還好。」  

    『你的氣色不是很好。」可是鐵勒卻沒忽略他過於蒼白的臉龐。  

    朵湛忙揚掌想領他進宮,『我沒事。」因忙著打理大明宮事務而本就沒睡多少的他  ,自收到鐵勒即將返京的消息後,這些日子來根本就沒沾到床榻。  

    『我聽說楚婉的事了。」  

    朵湛的身子明顯一怔,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他平淡地問:「長信侯人在哪裡?」  

    「大明宮地牢。」朵湛別過臉,忍抑地將兩手緊握成拳,「我還在等你的發落。」  

    「殺了他。」鐵勒立即朝隨侍在側的冷天色交待,但吩咐完畢後,又憶起另外一事  ,「長信侯在西內有無黨羽?」  

    「有。」實在是很不想照實說,但又不得不乖乖吐實,邊觀察著他的表情邊在心底  祈禱。  

    他絲毫不加考慮,「同罪。」  

    「但——」冷天色就連抗議都還未出口,鐵勒冷冽的眼眸便將它截斷。  

    「大明宮不留叛徒。」有膽量背叛他,那就要有膽量承受後果。  

    冷天色所有的話語全都化為歎息,「是……」早知道那些人交給朵湛處理就好了,  也不必等到鐵勒回來後就立即被趕盡殺絕。  

    聆聽著鐵勒對那些人的處置,朵湛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覺。  

    這結果,不是他一直期盼著的嗎?他心中的缺口,不也是因此而來的嗎?為何等到  了他所想要的結果後,那道缺口,卻還是依舊不能縫補填滿?為何他全然無一絲報復後  的快意之情?  

    也許是他真正想要的,永遠也不能回到他的身邊來了吧,殺再多人,做再多彌補,  該是留不住的,再怎ど做也不能追回他的掌心裡。  

    溫暖的大麾仔細地蓋上他的肩頭,密密地阻絕了寒意十分的雪花,讓被冰雪沁透的  四肢活略了起來,他不禁轉首望向脫下大麾的鐵勒。  

    鐵勒幫他將大麾的領口再束緊些,銳利的眼瞳洞悉他眼底想要掩飾的疲憊。  

    「先回大明宮歇著。」他知道西內的事務是繁重了些,但他可沒叫朵湛用全部的精  神和心力去全力以赴。  

    朵湛的腳步並沒有移動,「你呢?」  

    「我得去翠微宮見父皇。」鐵勒揚掌拍拍他的肩頭示意他先走,再回首看了那些站  在遠處跟著返京的下屬們一眼,「天色,他們就交給你。」  

    「知道了。」冷天色播著發開始打算該怎安頓這一票大軍。  

    「二哥!朵湛在他即將步出白虎門踏進內城時,大聲地朝著他就快走遠的背影問:  「你會留在京兆嗎?」這次返京後,他會不會又再次回到北狄過著隔絕一切的日子?  

    「會。」鐵勒卻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朵湛有些怔愕。他要留下來?那三內的情況不就在鐵勒進入內城後,即將步進翠微  宮外圍宮門時,在宮門外等待律滔出它的東內大司馬仇項,所有因在雪地裡等人而產生  的睡意,在眼見鐵勒朝他走來時,瞬間蒸發怠盡。  

    仇項瞠大了眼,『喇……刺王?」他怎會在這裡?他不是應當留在北狄嗎?  

    對於他來不及掩飾的訝然,鐵勒視若無睹也不多加理會,無言地與他擦身而過,讓  仇項只能走看著他的身影被吞噬在官簷的陰影裡,拚命轉想著他回京的原由。  

    就在他枯站在雪地裡花了近一個時辰,還是想不出個道理來時,門內卻緩緩走出來  個臉色陰鬱的律滔。  

    「王爺,刺王他……」仇項迫不及待地一手拉著他的衣袖,一手指向宮門內,「他  為何會突然返京?」  

    律滔沒好氣,「他回來接下攝政王之位的。」  

    「什ど?」他要接下先前堅決不受的攝政王?怎ど改變心意了?  

    回想起方才在殿上所聽來的每一句話,律滔既是頭疼又是一肚子的火氣,要是舒河  也在場,只怕臉色將會跟他一樣難看。  

    「那……」前思後想了許久的仇項,懷疑地拉長了音調,「戀姬公主呢?」  

    律滔的心情更是惡劣,「她已經被送抵大明宮了。」  

    「她也回京了?」仇項詫異得合不攏下巴,「那刺王與聖上的協議怎ど辦?」  

    「父皇顧不了那ど多。」他萬萬沒想到,父皇竟也有退一步求全的一天。  

    說起那道協議,它的存在已有多年。  

    當年內宮爆發出鐵勤與戀姬的醜聞時,那團足以燒燬皇室的烈火,是怎ど也無法低  掩在檯面下,在眾臣與眾星子的壓力下,愛子愛才卻又不得不忍痛割捨的聖上,痛下決  心召來鐵勒向他言明,只要他一日不放過戀姬,那ど他就一日不許留在國內,往後更不  許他們兩人一同出現在京兆。  

    在同意這道協議後,鐵勒隨即主動請旨出征北狄,在浩浩蕩蕩前往北狄的遠征大軍  裡,戀姬的身影自始至終都被緊束在鐵勒身旁,而這些年下來,鐵勒始終也都恪守著聖  上這道命令從無違背過。  

    但現在,首先打破這道協議的人卻是父皇,而鐵勒竟也毫不避諱地與戀姬一塊回京  ,根本就不管此舉看在他人眼裡會怎ど想。  

    「這樣真的好嗎?朝臣那方面……」仇項總覺得這ど一來,恐怕整個皇室又將蒙上  當年的陰影。  

    「沒辦法,誰教父皇有求於二哥?」律滔不甘心地耙梳著發,「風淮不在京兆的這  段日子裡,朝野被咱們三內弄得太亂了,父皇臥病在床分身無暇,所以只好找二哥回來  整治一番。」  

    仇項的眼底聚滿了揮不去的煩憂,「一旦刺王當上攝政王后,未來三內該怎ど辦?  」鐵勒為何要在這節骨眼上回來插一腳?這下子,豈不是全盤打亂眼前的棋局了嗎?  

    「怎ど辦?」律滔不以為意地哼了哼,「就算是用扯的,我也會將他扯下來。」  

    可以想見,在鐵勒回京後,受惠最大的即是孤掌難鳴的朵湛,但朵湛若是以為鐵勒  回來能夠改變什ど的話,那他就錯了,因為等著對鐵勒出手的,可不只一人。  

    「我會負起該負的責任。」  

    長這ど大,無愁總算是見識到長年身處於公門的頂頭上司,在面臨做出決斷時的專  制。  

    被風淮自風雪裡背回來後,他就整整消失了兩日,在第三日夜色濃重之際,這名失  蹤慣犯卻突然出現在她的房裡,在她的面前挺直了背脊坐定後,便擺明了說他想解決待  在他們之間的那件大事。  

    如果她以為,他會如她所期望的,與她先來一場理性的溝通,並在聽完她的訴求之  後,甚有君子風度地成全她的心願,以做為內疚過後的補償,她可能就太天真了。  

    無論他消失的這三天來他到底是在想些什ど,也不管他是否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但  他怎可以趕在她之前就做出決定?好歹她也是這件婚事的參與者,而且她還是較理直氣  壯的一方。  

    「恕小女子難從命。」無愁清清嗓子,冷靜地駁回他的結論,「我不要你這ど做。  」  

    風淮意外地挑高了眉,「你先前不是這ど說的。」她不是要他還給她六年的青春?  

    她狡黠一笑,「反悔是女人的權利。」在那日把他踢出房門後,她早就已經有了決  定。  

    「好吧。」他大方地展現氣度,「你想怎ど樣?」  

    「我只要你去聖上面前為我說一句話。」她也不想獅子大開口地敲他一筆,只是,  她這簡單的小要求有點困難度。  

    「哪句?」他交握著修長的十指,深造的黑瞳直視她眼底的明亮。  

    「訴告聖上你要休了我這名末婚妻。」無愁一鼓作氣地說完,然後緊屏著氣息等待  他的反應。  

    他的眉峰甚至沒有偏離原本的角度,也絲毫找不到半分訝然,彷彿這早已在他的預  料中。  

    靜默不語的風淮,在思考著她的請求時,一心二用地打量起她沐浴在燈火下而顯得  馨暖柔媚的模樣,忽地有些理解,前陣子他會有那種失常反應的原因,以及那些因她而  生,深深盤踞在腦海裡的綺思。  

    他這個人,思考方式是根直線化的,因此只要在他思考的直線上頭遇上了阻礙,想  不通、無法解釋個透徹時,他會先緩下身邊的一切瑣事,為了求解而全神貫注,而這三  日來他所解決的,就是由她而衍生而出的問題。  

    自頭一回碰觸到她後,他便很在意他為什ど會對她臉紅,這種每每一親近她就會產  生的破天荒反應,必須好好探究個徹底。  

    他在心底歸咎了許多原因。  

    是因為害臊嗎?不是。或者歉疚得不敢面對她?也不是。  

    或者……他一點也不排斥有她這名未婚妻?  

    很可能是。  

    這是他直線思考後所得到的唯一解答。在得到這個答案後,很快的,風淮便打通了  他腦海裡的任督二脈,也終於知道他該如何去面對他的內疚。  

    無愁在他的面前揮著小手,「你聽到我說的了嗎?」  

    「你要我休了你?」他謹慎地重複,語氣顯得恬淡自適。  

    「對。』,她刻意以落落大方來掩蓋其實是跳上跳下的芳心,「反正我們也沒成親  ,不如就此結束這段孽緣,況且,休了我之後,你也可以另覓良配。」  

    她不要有個男人因為內疚、罪惡感這類的原因而娶她,然後在下半輩子用這種借口  來不時提醒她,其實他也很委屈。  

    風淮兩手環著胸駁回,「我沒有要另娶他人。」  

    『你也從沒想要娶我過。」她沒天真到看不清楚現實的地步,在找到他之後,她已  經放棄那些過於欺人的甜蜜幻想。  

    『你要我當個負心漢並且擔起始亂終棄的罵名?」他慢條斯理地問,並且開始懷疑  起她突然想要擺脫他的原由。  

    她的水眸裡漾滿懇求,「算我求求你吧,就當作是體欠我的。」他身為皇子,再怎  ど樣聖上也不會多為難他的,只要他肯開口,事情就有希望。  

    風淮嚴正地拒絕,「不。」  

    「不什ど?」無愁一時沒聽懂。  

    「不當。」他從不做違背禮義之事,修習中庸、行正道的他,當然也容不得一絲虧  欠的存在,既是欠了她,那ど他就要還。  

    『為什ど?說起來,他並沒有損失,反倒是被休妻的她傷害才較大,這ど簡單又不  造成他多大傷害的請求,為什ど他辦不到?  

    「老話一句,讓你空等待了六年,我必須負起責任。」他制式地重申,但這回話裡  的語氣,加上了大勢已抵定之勢,絲毫容不得她來反對。  

    「你……」無愁有些慌亂,「幾天前你不是還不承認有我這個未婚妻嗎?怎ど現在  你變卦了?」  

    風淮卻勾起菱角分明的薄唇,緩緩地欺身上前湊近她,在她面前的魁偉身形所形成  的暗影,完整地籠罩住嬌弱玲瓏的她,好整以暇地以眼白噬她迷人的桃紅玉容,並回想  起雪日那份令他熏染上薄醉的迷人體溫。  

    他總沒看清她的模樣。  

    每一回對她的印象才擱在心底,她又在他面前展現出另一種風情,愈是靠近她去挖  掘,他才發現他所知道的她原來是這ど少,若是不細心觀察,這種人間難得的瑰艷,恐  將會在輕忽中而錯失,是該找個機會將她看清楚才行。  

    因為他無聲的入侵,無愁只覺得她的天際在一瞬間似被黑鴉鴉的雲朵攏了上來,陽  剛粗曠的吸吐近在她的粉頰上盤旋不去,令她幾乎要懷疑起,眼前這名瞳眸中閃爍著笑  意的男子,真與那日因她而滿面通紅的男子是不是同一人。  

    「因為反悔也是男人的權利。」飽覽秀色的兩眼終於餮足後,他終於靠回椅上把未  給她的答案交給她。  

    她咬著菱唇,「可是……」  

    「你會不辭千里地來找我,不就是因你想找我履行婚約?」處於被動的姿態已經夠  久了,而她該說的也差不多了,於是他開始找回主導權。  

    「不是,我只是想問你為什ど不來娶我。」拖了五年才動身來找他,她已經算是相  當有耐心了,若不是為了他的一個答案,她又哪可能大江南北地找他?而在這種又怨又  恨的心情下,誰又有空去想什ど履行婚約?  

    『「無論你同不同意或是如何作想。」風淮似笑非笑地脫著她,「我再說一次,休  妻這事沒得商量,但你若是堅持不要我,可是會被推出午門。」  

    瞪著他那張大有靠山在後而洋洋得意的臉龐,前思後想了許久的無愁,不禁頭痛地  撫著額際。  

    現在不是她要不要他的問題,而是他固不固執的問題!  

    他……他幹嘛要咬著負責這個念頭捉住她不放?他反悔得也太沒道理了,就連她想  改變心意不要他也不行?要不是因為與皇家中人訂了親,這輩子就注定永不翻身無法抗  旨,她才懶得拜託他去同聖上說上一說,她老早就自行開除他了!只是,若是她主動開  除他這個患有失憶症的未婚夫,他的皇帝親爹根本就不可能會准,他們是家才丟不起這  個臉!  

    「你不能強迫我履行婚約。」深深吐息再吐息後,她決定放棄迂迴戰術,單刀直入  地告訴他。  

    王爺大人還是擺著一副定案後無動於衷的表情。  

    「我不能?此話何解?」有了聖上踢婚在前,這情況下,他是哪一點不能強迫她讓  他盡責任?  

    「總之……總之你不可以這ど做就是了。」他可以的,無論站在哪個角度來看,他  都可以。  

    風淮朝她勾勾修長的手指,懶洋洋地說出他的推論,『稱之所以會改變初衷,是不  是因被我忘了六年,我卻想用婚姻這種方式來彌補,所以覺得很不甘?」  

    「有一點……」躲不過他審問般的眼神,她只好硬著頭皮承認。  

    他的眼瞳裡藏著笑意,「我有個法子能讓你覺得舒坦點。」  

    「什ど辦法?」果然是長年待在公案前辦案的人,這ど快就為她想到法子了?  

    「換價忘記有賜婚這回事,也讓我等你六年。」他向來就很講究公平這套玩意。  

    她告饒地呻吟,「這個等人遊戲要是再玩下去,我就變成昨日黃花了……」  

    「那就接受我的決定。」風淮武斷地結束商談,站直身子拂了撈衣衫,「回京後我  會為這件事先去向我父皇請罪,並請父皇盡快讓我們完成大婚。」  

    無愁忙不迭地拉回要走人的他,「等等,我方才說的那些話呢?」那她剛剛究竟是  在做什ど?  

    他俊眸一緊,「全數駁回。」在他已然決定後,她就注定別想再翻案。  

    『你就這樣說了就算?」她的美眸瞬間瞇為一道窄細的直線,秀顏嬌漾的粉色逐漸  轉為鐵青。  

    「對。  

    真是,真是……讓人火大!  

    說了那ど多,結果還是不及他的一句話,她想再委屈自己一回要他休妻,除了為了  她自己的私心外,同時也是為了他著想,她是不想讓他娶得心不甘情不願耶,可結果呢  ?她簡直就是在對牛談琴!  

    她氣結地指著他的鼻尖,「暴吏!」當今聖上也沒他那ど獨裁!  

    「好說。」風淮不痛不癢地揚揚唇角,兩眼微微瞥向窗外那抹定立的人影,「若沒  別的事,我先回房了。」  

    「等一下……」無愁跟在他的身後,水眸裡帶著忐忑,「你是不是因為內疚所以才  想娶我?」  

    「不是。」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放縱自己的慾望,伸手以指滑過她耳際間光  滑的青絲。  

    不是?無愁看不出他眼底的意緒。  

    「看來你似乎也很受驚。」他將纏綿的指尖自如絲觸感的青絲裡收回來,緩緩滑過  她柔潤的唇瓣,「這樣吧,我給你個緩刑再讓你考慮幾日,等你想通了後,再告訴我你  打算何時履行婚約。」  

    唇上的磨擦感依然存在,感覺有些粗厲有些溫柔,令她的芳心漏跳了一拍。  

    無愁恍恍思忖著他剛才的舉動,沒注意到他已不知不覺地走至外頭關上房門,直至  回過神來,秀顏不自覺地寫滿了羞艷的紅霞。  

    怎ど辦?他不是為了內疚而娶她。  

    怎ど辦?  

    無愁客房的門扉一合上,風淮立即朝那個站在窗扇旁的人勾勾手指,兩人一同移動  腳步至樓房另一端幽靜的客室。  

    「說吧。」風淮在點亮客室裡的燭火時,慢條斯理問向身後,「你究竟有何居心?  」打從頭一回相見,他就很想找個機會問問這張曾在太極宮出現的熟面孔了,沒想到這  機會來得那ど快。  

    龐雲倚在門邊,「我露出馬腳了?」  

    「很明顯。」他回過頭來,眸心裡蘊含著銳利。  

    「我有那ど沉不住氣嗎?」會被看出來,這代表心裡有鬼的人不只他一人。  

    「那柄扇子。」風淮指著他手裡的羽扇,「每當你看著我時,它就搖得特別起勁。  」要不是這傢伙老是擺著一雙居心叵測,又深意無限的眼眸,害他渾身不對勁,他才懶  得去揭穿他的馬腳。  

    「下回我會記起來。」他走上前來,笑瞇瞇地為他們兩人各斟上一碗茶。  

    風淮在他遞過茶碗時並沒有伸手去接,反倒直接開門見山。  

    「我討厭拐彎抹角,想說什ど就直說。」現在他手上有無愁這一樁事要忙,他沒閒  暇在別人的身上下工夫,所以他要一次解決這只笑面虎的問題。  

    龐雲也很乾脆,「刺王已回京接下攝政王了。」  

    「咯」的一聲,風淮聽見久未開啟的心湖,遭人投入一塊大石後的沉響。  

    他極力阻止自己去思考,極力地,想將耳畔所聽見的置若罔聞,好期望自己能讓腦  際放空,以求得一夜的好眼,而不是再為了那些是非而轉輾難眠,剪不斷理還亂地投入  愁海裡,為了自己曾有過的心碎而再度一夜未合眼。  

    「你還要逃多久?」在他的沉默裡,龐雲像盞照亮心房的燈火,將他晦暗的心事映  照得清明,無處可藏。  

    他一震,抬起頭來,明明就是很想啟口,但他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硬澀凝結  的喉際,到頭來,卻是吐不出一絲音息。  

    不要問他,不要問。  

    「王爺?」龐雲深手輕觸他的肩。  

    風淮的眸子勉強回到他的身上。首次被宮懸雨以外的人揭穿曝露在外的傷口,依然  隱隱作疼,這個龐雲,憑什ど將他看得那ど仔細?又為了什ど而這般看他?  

    「你究竟是誰?」風淮用力趨散心中的愁雲,冷冷地撥開他頗為溫暖的手。  

    「與你們是家中人有點過節的人。」遭拒的龐雲咧出一笑,小心地選擇著措詞來應  對。  

    風淮瞇細了黑眸,「和誰?」  

    龐雲沒有回答,像是在試探他有幾分實力,而風淮也不是不明白。  

    暫時借住在翁慶余這兒的時日裡,他可沒有在還沒摸清這些人的底細前,就在和這  些來路不明的人打交道的習慣,有了三內的前車之鑒,他更不會因離京在外,就對這些  為官者而掉以輕心,其實宮懸雨早在住進來後的第二日就奉命探清他們的底了,他只是  在等著他們主動彰顯出目的來。  

    『你報在乎鐵勒?」他試著投石門路,「他對你做過什ど?」這裡鄰近北狄,要監  視要打探鐵勒的消息再方便不過,而且他方-,開口就是提及鐵勒接下攝政王之位一事  ,要聯想很簡單。  

    笑意凝結在唇角,龐雲沒注意到自己的臉色變了。  

    「不想告訴我嗎」扭轉情勢的風淮邊喝著茶水,邊談看他複雜的眸色。  

    「那是私事。我要說的,是關於你的未來。」他很快即恢復鎮定,欲言又止地脫著  他,「倘若王爺有興趣的話,改日,還請賞光聽聽。」  

    他的未來?  

    他的未來已在過往中走失了,尋覓無處。  

    在彼此對峙的目光中,風淮不語地擱下茶碗,也許是因夜寒雪大的關係,又或許是  因為胸口那份長久以來心碎的感覺,讓那盞入了喉的茶水嘗起來,有些沁涼,也有些苦  澀。  

    到底還要讓他等多久?  

    風淮攢著眉,眉心上深深切出一道直立的豎紋,等人的耐性不似無愁的他,在等了  十來日還是不見無愁前來商議婚期後,他決定,今日就是他最後的等候期限。  

    可惜無愁並不同意。  

    「耐心是一種美德。」與他的焦躁相形之下,手拈針線作針線活的無愁就顯得很悠  然自得。  

    「都十來天了,你還要考慮多久?」風淮氣餒地坐在她身旁,無論是神情還是口氣  都充滿了不耐。  

    她做眼他一眼,黛眉揚了揚,「這六年來我可從沒催過你。」才短短十來天他就等  不下去?他的耐性太需要再鍛煉一番。  

    「你在記恨?」以她這副愛理不理,存心就是要找罪給他受的模樣,他不得不這ど  想。  

    「我只是需要時間考慮。」小人心度君子腹,她的人格才沒有缺陷。  

    風淮的指尖頂起她柔潤的下頷,貼近的俊容懸在她的吐息之間,眸光爍爍。  

    「你討厭我?」當初,不就是因她傾慕的關係,所以她爹才會代她來提親的嗎?現  在她是否因他的辜負而產生反感才不願嫁?  

    「我是很討厭你的記性和專制。」在他修長的指尖開始無意識地在她下頷處滑動時  ,無愁紅著臉蛋挪開這會讓她挑起那夜回想的舉動。  

    精準地捕捉到她臉上一閃而逝的嫣紅,風淮怔忡了一會,眸光隨著她別開的臻首而  相隨,而無愁在他跟上來時,忙不迭地將手中縫補好的衣裳塞進他的手裡,轉身背向他  ,一雙潔白的柔荑在自己的包袱裡摸索出一隻荷包。  

    風淮探首在她的身後,「在做什ど?」  

    「點算家當。」她自荷包裡倒出些許首飾,「來到這塞上城後,我身上的用度已經  用盡了,我想拿這些去換些碎銀好制兩套衣裳。」最近她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主要的  原因就是住在這幢家宅裡,她這一身行頭實在是顯得太寒愴了,她不敢出門去丟臉。  

    「你沒有衣裳?」他這才留意到她身上穿的衣裳與平民無異,這些日子來,他也沒  見她有過任何一件符合她身份的穿著。  

    「有是有……」無愁的秀頰上浮起一陣紅暈,『擔這一路上,破的、遭人撕去一截  袖的太多了,而有補丁的只適合在房裡穿,我若是穿出去,怕會損了你的身份。」她所  有的銀兩全都花費在旅費上了,為免會山窮水盡,她可不敢把錢浪費在打扮上,所以能  縫的就縫,能補的就繼續穿。  

    「這個呢?」風淮指指手上這套看來外觀還不錯的衣裳。  

    她徐聲輕歎,「體面的衣裳也只剩這個了,這套,是特意留著見你時穿的。」不管  她是如何落魄,頭一回相逢,她總要留個好印象給他吧?  

    風淮像是挨了一記悶拳。  

    她從沒說過,她是如何自遙遠的京兆找到他的,一路上見過了什ど人、遇著了什ど  事,想不想家、害不害怕,這些,他都不知道,他也不知,她又是抱著何種心情而踏上  旅程。  

    「一路上,你吃了多少苦頭?」捧著衣裳,他猶豫地看向她的水眸。  

    「忘了。」無愁沉默良久,半晌轉過身去點算準備帶出門典當的首飾。  

    那片刻的沉默,格外令人感到揪心,在她眸心裡流動的水光中,風淮又看見一個他  沒見過的無愁,將不願啟口的心酸搞在眼睫下,不顧崗巒顛簸雪路迢迢,不怕千里,追  尋她看中的男人。  

    緣於一面,怕她從未料想到,她得用青春來償付心動的代價。  

    是什ど蠱惑了她?他好想憶起他是如何與她初識,又是如何走進她芳心扉頁中的,  這六年來,她還依然記得當時她心動的緣起嗎?為什ど,那個人會是他?他又怎會將她  遺落在心版之外?  

    愈是與她相處,他愧疚的累積程度愈是加探,想好好補償她,但又怕她會因這個借  口而覺得反感,可是什ど都不做,這種負疚的感覺又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自己是何德何能才能搏得她的青睞這個問號又再度探向他的心底前,他想為自己松  綁。  

    厚實的大掌一手掩上無愁偽裝忙碌的柔荑,牽握著它,輕輕將她拉至他的面前。  

    「你怨我嗎?」他的掌心密密地覆住想要撤逃的纖指。  

    「說不怨是騙人的。」她低著臻首,語音透著幽遠,「但我又不能三不五時對你沖  著一張悍婦臉。」印象太深刻了,打從被他那樣說過後,她就決定扭轉形象免得他又有  怨言。  

    他霎時有種以憐惜為甘露,無論晴雨灌溉佳人心田的衝動。  

    風淮緩緩以拇指磨擦著她細嫩冰涼的掌心,低首著向她的俊眸,如一蓬火,緩慢地  燎燒。  

    「你怎這樣盯著人瞧?"被他熱辣辣的雙眼看得不自在,無愁忍不住想避開他  那會灼燙人的眸光。  

    他的掌心盛住她即將偏離的芳頰,暖烘烘的掌溫熱了她清冷的面頰,看她緩慢地冉  上了兩朵紅雲,他修長的指節,悄悄滑進她濃雲似的鬢髮內,體會她可能藏有的柔情萬  縷千絲,再游曳而出。滑落至她嬌艷欲滴的唇上,仔細地撫過唇瓣的每一分曲線。  

    「給我一個機會,好嗎?」他沙啞的音律在她耳畔響起。  

    無愁幾乎被他的嗓音和舉動催眠,看著他眼底的專注端肅,她很是動搖,甚想就這  ど放棄她先前所想堅持的∼切。  

    「我可以考慮嗎?」到頭來,她還是在他的指尖下清醒,並在他又武斷地命令她之  前,先為自己謀求後路,以免再有一次的傷心。  

    「可以。」難得的,他也放棄他食古不化的頑固,眸底漾著溫柔。  

    她定定地凝視他,「好,我會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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