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花 第九章
    「此毒難解。」

    十萬火急被強拉至寢殿的太醫,在診察完楚婉的情況後,歉然地朝朵湛搖首。

    「為什麼?」朵湛抱著楚婉坐在榻上,心慌意亂地抬起頭看向一臉為難的太醫。

    深覺無能的太醫在他面前伏首跪下,「毒性已深入肺腑五內,太遲了。」

    朵湛覺得整個人已被掏空毀滅。

    泡沫般的夢境還未成真,就要結束了?為什麼沒有人告訴過他,夢醒的聲音,是清脆的心碎聲?

    聽見了嗎?當唧、當唧碎了一地的心,沒有人去收拾,也一如逝去的東水,無計可留。

    他不捨地低下頭看著懷中正張開眼看著他的楚婉,她沒作聲,不下於他的傷心盛載在她的眸裡,晶燦的淚珠滾落她的眼眶,一顆顆地滲進他的衣衫裡,無可遏止的哀傷也滲入他的心房裡,令他疼痛難當。

    她的柔荑撫慰地覆上他的面頰,那觸感,是那麼地冰冷,彷彿她就要消失了般,他忍不住將她深深緊擁,強烈的懊悔襲上他的心頭,令他既疚且恨。

    自責鞭笞得他無處躲藏,心中滿是裂開無法縫補的傷痕。

    若是一開始不把她帶進大明宮、若是不拋棄她、若是當初就不接那道手諭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今日,也不能安然無恙,但他們卻會守在一起,無論生死也不分離。

    但現在,她將死去,那一雙蓮足,將走不出她不想留在此的大明宮;而他將不會死去,但他的心將被埋葬,同樣也在這座永無寧日的大明宮裡。

    「王爺。」太醫不忍看他們這樣,在猶豫許久後,抬起頭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微臣有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子。」

    他的眼中綻出一線希望,「什麼法子?」

    「以毒攻毒。要解長信侯的這味毒,可用另一毒來解。」

    「既是有法子,那你還在等什麼?」就算希望極度微小,他也要試一試,他不能眼睜睜的就這樣看著她離去。

    「只是」太醫頓了一會,困難地吐出未竟的下文,「若是下了另一味毒,或許是可以解毒,但能醒過來的人則不多。」

    朵湛緊屏著氣息,「什麼意思?」

    「用另一味毒解毒者,將可能永世沉睡不醒,也可能會有醒來的一天,就因風險之大,所以無人敢用此毒。」

    「你看過幾個醒來的例子?」

    「無」太醫抬起眼眸來,眼中充滿悲憐。

    「王爺?」站在一旁的陽炎遲疑地看著朵湛,不知他將如何作決定。

    眼中的希望隱去,朵湛不自覺地搖首,更是將懷中的楚婉抱緊,怎麼也不肯放開她讓她試毒。

    「我要試。」楚婉的聲音微弱地響起。

    「不」他極力搖首抵擋抗拒,不願她將一切都賭在這上頭。

    「讓我試吧。」她幽幽地向他請求。

    他眼神絕望,「不要」

    「不讓我試,那麼我就真的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除了一死之外,還能再怎麼糟呢?好歹,他們還可以搏一搏。

    朵湛的聲音裡充滿恐懼,「萬一你醒不過來呢?」現在他還可以再請高明,或者想辦法保住她的性命,但若是那味毒下了,那就不能回頭了。

    楚婉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她也明白,一旦她試了這法子,受苦的人將是他,他將陷入日夜等待的摧心折磨裡,守著不知會不會醒來的她,可是她不想死,她不要就這樣留下他,他們許過諾言的。

    望著她的眼眸,朵湛的心搖擺不定,想要說服自己勇敢一點,但又怕會徹底失去的夢魘將緊纏他一輩子。

    陽炎看不下去,哽著嗓替楚婉求情,「王爺,求求你讓她試吧,就當是給你們一個機會」

    朵湛愴然地閉上眼,音調啞澀痛苦。

    「是我,都是我——」

    「別這樣」楚婉忙伸手掩住他的唇,不讓他說下去。「我會有今日,不能怪誰,是我自己悖離了本命強求。可是我不後悔,我不後悔跟隨你的腳步,如果還有往後,無論你要上哪,我還是會跟著去。」

    看著太醫已經在一旁調配起要給楚婉喝下的東西,朵湛從不曾覺得時間是這麼易逝和緊促,彌足珍貴的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在楚婉的身上流逝而去,他的兩眼緊緊鎖住她,深怕下一刻就是她將閉上雙眼的時刻,他若是漏看了一眼不,等等還不要,他還沒準備好,他還沒能夠說服自己他能去面對沒有她的日子,她是他所有的動力和朝目標前進的原因,沒有她的存在,他要怎麼繼續在這座大明宮走下去?他真能忍受一個沒有她的未來嗎?若是無她,他一人留在世上還有什麼意義?

    「朵湛。」楚婉輕拉著他胸前的衣襟,「我有個遺憾」

    「你說。」他急忙湊近她,不願錯失她的任何一句話。

    楚婉將柔荑遞至他的掌心裡,用力將他握緊,「西內已經逐步安定下來了,往後,請你不要走上殺戮一途,別毀了你的人生,一座襄城已是你一生的陰影,別再讓西內成為你另一個負擔,我不要你因我而成為那樣。」

    「你知道襄城的事?」他一怔,自以為這件事他一直瞞得很好。

    「我什麼都知道。」她臉上的笑靨好輕好淺,「十年前襄城的事我無法阻止,但十年後你入主西內所犯下的罪,我已經代你償了。」

    他難忍地撫著她的笑,「為什麼要代我償?」

    「我只想換回一個為求太平,不用殺戮來完成理想的朵湛。」她不願成為罪人,既然罪惡需有人來擔,那麼就由她來擔,他還要繼續走下去。

    朵湛整個人沉默下來,久久不發一語。

    在西內這一路走來的路途上,他都已經忘了他曾在佛前許下的心衷,可是她還替他收著,在他決心斬斷一切過往,再度捨棄一個自己時,她依然記得他的模樣,並且幫他尋回來。

    因她,另一段未來在他的面前展開了來,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可以答應我嗎?」楚婉切切地看著他,就怕他還是心意已決不容她改變。

    他暫時將所有心傷全都壓下,命自己冷靜地來面對這一切。

    「我答應你」

    「王爺。」陽炎站在身後悄聲提醒他,太醫已將該用的毒調配完成。

    就像下次再也不會到來一樣,朵湛挽留地吻著她的唇,吻去她頰上離別的淚,戀棧地吻遍她那珍愛的秀容,楚婉強烈地響應著他,將不願分開但又不得不分開的痛楚,深深壓抑在她無聲的淚之間,只怕她一釋放出來,他會不捨、會因此而不放手她就將走進無邊的黑暗裡了,縱使害怕,可是只要想著在光明處有他在等著她,她就能靜靜在另一端等待,她便能安然地閉上眼。這一生,她和他一樣,都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就像襄王府的那池蓮一樣,等候了漫長的三季,就只是為了盛開一個夏日的燦爛,她生來,就是為了他而等待的。

    朵湛自陽炎的手中接來一隻瓷碗,遲疑了很久才將它通至楚婉的唇邊,就著他的手,楚婉緩緩地喝下,而後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孤單的神情。

    「當你醒來時,你還會是我的楚婉嗎?」看著她的淚眼,朵湛以額抵著她的額,在她面前低問。

    「會的。」她哽著嗓,「永遠都會是的」

    「有一天,我會帶著你離開這座大明宮。」他記得她還有個心願,雖然現在他不能為她達成,但總有天他能實現。

    「我知道」她疲憊地倚在他胸前,無處不在的倦意湧了上來,令她的眼簾有些沉重。

    「在那之前,你千萬不要走得太遠。」朵湛將她放躺在榻上,邊為她蓋上薄被邊在她的耳畔叮嚀。

    「你說過,到哪,我們都要在一起。」她拉住他,強撐著眼簾努力地要再多看他幾眼,「等我,等我回來找你」

    「我等。」他沈定地應允,半晌,伸手輕輕拂過她貪戀不願合上的眼簾,「你已經太累了,睡吧,我會等你的。」

    週遭的一切逐漸在她的耳邊模糊了,恍恍地,還聽得見夏蟬的鼓噪聲,還能感覺他的氣息吹拂在她面頰上的溫存。

    握著他的手,楚婉留給他一抹細緻的微笑,沉沉地在他的懷裡睡去。

    絕美的笑靨還停留在她的唇畔,她卻已經悄然遠離,深怕自己將會在記憶中失去她,朵湛極力按捺住心中的不捨和盲目的痛楚,他的指尖撫過她美好的眼眉、他的胸膛感覺她的體溫、他的唇品嚐她微溫的唇瓣,竭力要自己記住眼前的一切,將她深深地烙在他的眼裡心底,和漫長的等待歲月裡——

    「她走了?」

    平定下雲霄殿內一殿人們焦慌的心情,也把長信侯收押起來後,匆忙趕來寢宮的冷天色,在還未跑到殿門前,遠遠的就看到陽炎一人神色落寞地坐在那裡,令他不禁心中警鈐大作,第一個便聯想到最糟的情況去。

    「不,她還活著。」陽炎低垂著頭,眼神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

    冷天色不安地站在他的西前,「那」既然還活著,那他幹嘛擺出這麼一副表情?

    「太醫說,要等。」

    「等?」一顆心被吊上吊下的,冷天色被他語焉不詳的話語急出滿頭大汗來。

    他的眼瞳覆上一層淡淡的淚光,「她可能會永世沉睡,也可能會在下一刻醒來,所以要等。」

    冷天色聽了不禁心急如麻,「朵湛呢?他現在怎麼樣?」不好,雖然未演變成最壞的結果,可是這結果跟那有什麼兩樣?

    「他將自己關在殿裡,不肯讓人靠近他一步。」從楚婉入睡後,朵湛就只是坐在她的身畔久久不動,不一會又眼神空洞地趕走殿內所有的人。

    冷天色拉長了音調,「他有沒有說他對南內有什麼打算?」

    「他沒說,不過,他答應了楚婉他不會造成殺戮。」陽炎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上頭,滿腦子所想的,只是朵湛允諾楚婉的最後一句話。

    冷天色放心地吐出一口大氣,「那就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陽炎兩手掩著臉龐,爆發出藏在胸口的濃濃哀傷,「他等了十年,可是到頭來,他還是要等」為什麼老天要這麼折磨他?十年前讓他背負了一個後悔,十年後,又再度將另一個後悔留給他?

    「陽炎」——

    在確定楚婉已經走遠後,朵湛離開床畔獨自靜站在殿廊上,看著殿外院內一池為她所栽的蓮。

    水色光影瀲灑,正午的陽光很明燦,水面上的花瓣顯得晶瑩剔透,遠望過去,像她的容顏;亭亭搖曳的芳姿,像是她的身影。

    那一池放恣盛綻的蓮彷彿都在問他後悔嗎?

    是的,他有悔。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輝煌燦爛,盡歿於她。

    他什麼都擁有了,但也什麼都沒有了。在他身畔,只遺留下一株沉睡的蓮。

    昨夜楚婉還倚著他的胸懷悄聲地告訴他,擁有太多,是會失去的。不過短短一日,他深痛地用失去來體會了這句話,如果能夠換回她,他願拿一切所有來換,可是縱使他得到所有或是放棄所隨,他也換不回她的一朵笑。

    十年來,他在佛前修的不夠,所以總不能結束她的病苦,如今她已經沉睡了,他雖不再修佛,但他卻可以實現她的願望,就照她的心願,用她想要的方式在朝中走下去,去尋求他們都想要的太平,雖然,那一日可能永遠不會來臨。

    望著一池似她的回憶,朵湛恍恍地憶起這些水生花兒的名。

    記得,是天竺進貢的花兒,名喚睡蓮。在黑夜來臨時,它會收起香馥的花瓣沉沉地睡去,當朝陽升起時,它又會展現丰姿再度盛開。

    和它們一樣,楚婉也說過她不喜歡黑暗,在下次陽光照耀大地時,或許,他的蓮,也會再度盛開。

    這次,就換他來等待她,也許在某個蓮荷盛開的盛夏午後,他會再見到她睜開秋水似的眼眸,乘著熏暖的南風婷婷地坐在池畔,對他,嫣然一笑。

    涼風徐徐吹來,拂過池面,一池的幽香撲上他的臉龐,朵湛緊握著雙拳,再不掩飾他強迫自己在人前所按捺住的心碎。

    蝕心徹骨的痛,在風兒帶來沁人心脾的香氣時被釋放了出來,那深深隱忍著的憂傷痛苦,化為淚水,不住地淌下他的面頰。

    「楚婉——」他痛號出聲,回聲在風中久久不散。

    顫動不己的朵湛跪倒在地,淚水不可自抑地奔流,一淚一滴,積蓄在光滑的地面上,慟淚淌成一池明鏡,清晰地映照出他來不及道出口的愛意和後悔。

    在往後的日子裡,楚婉的身影,不曾再出現在池畔,再也沒有人看兒,那瑰艷似芙蓉的笑意——

    襄王府裡依舊養了一池珍愛的蓮。

    離開了大明宮回到襄王府,這已是多年後的事。

    在一個雨橫風狂的三月日暮,朵湛獨坐在寂靜的書齋裡,心池平靜地看著手中這道最初時改變了他的人生,但已在後來加蓋上國印而成為聖旨的手諭。

    往事歷歷在目,他依然記得那場改變了他一生的風雨,和那風雨過後,一人獨自走來的孤獨歲月。

    沒有楚婉的日子裡,他的生命變得清索孤寂,縱使之前那陣子朝中忙碌填滿了他的生活,但每當夏日來臨時,他的心便像無根的蓮,流離失所無處可棲,總在午夜夢迴之際,在夢中看見楚婉淺淺的淡影、朦朧的笑靨。

    在每一個黑夜過後,他總是在朝陽升起時滿懷希望地等待著,可是日昇日落無數寒暑過去,他卻沒有等到楚婉睜開眼眸,她只是日復一日地沉沉睡著,沉陷在他遠觸不到的夢境裡依依徘徊,忘了這世上還有個人在等待她。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懷有一份希望,依然相信她會實踐她的承諾,她會回過頭來尋他。

    朵湛將心神拉回手中的這道聖旨,眼眸一字字地讀著上頭的御筆,再一次深深慶幸當年冷玉堂欲奪取它時,他只扔了裝載手諭的木匣,並未真正的燒燬它,不然,那場似是永不止息的噩夢,還真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停止。

    他輕聲念出聖旨裡頭的內容:「帝,以德治國、以仁孝育眾星子四十六載。自東宮宮變,太子儲位空懸至今,今應日後國運,於八位皇子中,命皇——」

    他的聲音忽地止頓住,空氣中多了一份味道,一份睡蓮悄綻的幽幽清香。

    是夏日提早來臨了嗎?等待了三季的蓮,等不及夏日來到,為一解他等待的相思,所以在提早報到的南風中盛開了?

    朵湛的唇邊帶著笑意,眼眸不經意地朝書齋外的水池看去,而後怔然地定住,心神激盪不已地震動著。

    不自覺地,眼中漫出灼燙的淚,在模糊的淚水中,他靜靜望著那抹靜立在池畔的窈窕纖影。

    等不及地扔下手中的聖旨、推開座椅、顫抖地打開房門,朵湛在雨後的夕陽霞輝中奔跑起來,直至院裡,他才緩下腳步,一步步地,踱向這些年來只存在他夢中的人兒。

    他悄悄走至她的身後,她正專注地凝視著水中的蓮,而後,她在水面的倒影中遇見他的眼瞳。

    他們久違的眼眸在水中相逢。

    「在看什麼?」朵湛輕聲地問。

    「你。」楚婉還是一樣的答案,她緩緩回過頭來凝胰著他,在她的嬌容上,有著和當年記憶中同樣的婷婷笑意。

    他彎身捧抱起她,迫不及待地吻上她的唇,在纏綿的吻中找回失散多年的彼此。

    晚風輕輕吹過,在暮霞的霞輝和一地沁綠迷離的樹影中,他的蓮,再一次地,走進他的生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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