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第七章
    「殺懷熾?」辛夫人簡直無法掩飾眼中的訝然和快意。  

    經過風淮暗地裡的安排後,辛無疚再無遭貶,並在聖意下復升一品,留在京兆腹地  的茲縣當上了大尉。  

    許多失去的,正一點一點地在恢復中,不論是人脈還是門下客邑,都在離棄辛無疚  之後再一次回到他的身邊來,準備助他重返朝野,風雲再起。  

    但他並不感滿足。  

    他並不是個打不還手的人,曾經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感覺,曾經被人從手中奪走的,  日日夜夜都縈繞在他的心頭,正伺機蠢蠢欲動著。在等待契機的日子裡,所堆聚起來的  憤意、恨意日漸茁壯,無時不想著該從被奪走的地方拿回來,他不甘,他不甘重做池中  之物,又得一步步重新往上爬。  

    花了多少心血、耗費了多少光陰,才獲聖上親睞蒙任東相?而又散擲了多少千金拉  攏政友、千方百計培養門客?這些都是能助他更上一層樓,直通青雲頂端的利器,卻在  一夕之間,為了懷熾的一個小小的心機,他這過河走卒,全盤皆輸。而傷他更甚者,是  懷熾對待政敵的方式,無論他曾經掙求到什麼,懷熾都不留給他,只教他在失去了高官  厚爵之後,難堪地被逐出東內,同時也搶走了他的女兒。  

    可是,無論他失去了多少,懷熾雅王的地位都不會變的,懷熾依然是聖上寵愛的皇  九子,在朝中的地位還是那麼不可動搖,甚至也無人能奈他河……這在他這失敗者的眼  中看來,是極端不公的,為什麼,在他失去了那麼多之後,懷熾還能擁有這麼多?  

    在這天朝,皇子遇襲遭刺的事件時有所聞,因此,多個皇子遇襲的事件不算多,也  不是什麼新鮮事,那麼……又何妨再多一椿呢?  

    辛無疚閒適地品嚐著手中的香茗,將理由說得冠冕堂皇。  

    「糟蹋了我的女兒,又令我遭東內逐出,而這些只是他的一點小手段而已,往後我  若是想重返朝野,有了前車之鑒後,我可不能冒險讓他再耍手段對付我,因此這個眼中  釘,非拔不可。」  

    雖然是很贊同他這麼做,但辛夫人不禁還是有些猶豫。  

    「可是,懷熾是個皇子,要殺他……並不容易。」堂堂一名王爺哪是那麼容易行刺  的?不要說他的身邊定是高手如雲,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專門保護他的冷天海,他們  恐怕連他的衣角也沾不到。  

    「這點不是問題,獨孤冉邀我與他聯手。」辛無疚自信滿滿地揚高了下巴,「只要  獨孤冉肯安排,事情就能成。」獨孤冉再怎麼說也是個國舅,他的人力資源可不會比懷  熾少,只要他肯幫忙,事情一定能夠水到渠成。  

    「獨孤冉?」她愣了愣。  

    「他已經想好萬全的法子了,咱們只要配合著去做便成。」辛無疚十分滿意主動找  上他的獨孤冉所提出的這個提議。「除去了懷熾後,也算是我在投奔西內時贈給西內的  一份見面禮。」一舉兩得,不但可以剷除政敵,也正好可藉機一報私仇,而他也相信,  如此一來,西內一定會敞開懷抱接受他。  

    「你要加入西內?」她根本就沒想過他已經改投明主了。  

    「我不得不,東內已無我立足之地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目光精明地看向她,  「現在我就像是牆頭草,只要風兒往哪吹,我就願往哪邊倒,只要能爬回我原有的地位  ,加入哪一內都無所謂。」東內是個現實的世界,只要被打倒或是已無用處,他們便毫  不留情地逐走門下之人,即使是曾經立下汗馬功勞,他們也絲毫不惦念。  

    「可是獨孤再他……」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怎可能會有人願意在這當口拉失  勢的朝臣一把?  

    「他對堤邑有意。」辛無疚乾脆對她托出實話。  

    「什麼?」  

    他幾乎掩不住嘴角的笑意,「獨孤冉說,若事情成了,他不介意堤邑曾為他人之妻  ,他願娶堤邑過門。」  

    在獨孤冉找上他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作夢也沒想到,獨孤冉對堤邑的追逐之心,並沒有因堤邑出了閣而有所改變,相反  地,獨孤冉還有心想將他女兒搶回來,並答應在事成之後,定會將堤邑扶上國舅夫人之  位,這種從天上掉下來的大好良機,他若是不緊緊捉住,豈不可惜?  

    辛夫人不安地咬著食指,「但堤邑她……」想當初堤邑是那麼堅持要嫁懷熾,即使  懷熾與辛無疚反目成仇,她也還是站在懷熾那一邊,以她的性子來看,她怎可能放棄自  己最初的情愛改嫁他人?  

    辛無疚倒不覺得這有何問題!「她怎麼樣?」  

    「她肯嗎?」說來說去,這只是他們這些人單方面的想法而已,就不知堤昌那個正  主兒,願不願改嫁。  

    「夫死之後,她還能從誰呢?她當然會回來找我這個爹。」他根本就不在乎,「到  時就由我作主,就算她不肯,也由不得她。」  

    「那就好。」辛夫人放心地吁口氣,「獨孤冉打算何時動手?」  

    「明日。」  

    那就好?他們怎能這麼自私?  

    緊屏著氣息站在門廊上的潤兒,兩手緊握著提籃不停地顫抖著。  

    今日她會來此,是依照懷熾的吩咐,在不驚動南內任何人及政敵的情況下,過來看  看辛氏夫妻對新官銜、新環境適應得如何,也順道幫堤邑送點東西過來,並代堤邑來向  兩老請安,結果,人,她尚未見到,但她的雙耳卻聽見了這出人意表的事……潤兒無聲  地挪動腳步,在自已被發現前,先一步自太尉府後門離開,而在一離開府邸範圍並確定  無人發覺後,她便再也無法掩飾自己踱得又重又急的步伐。  

    他們比懷熾更無心。  

    一直都保持著旁觀者的身份,默默把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潤兒,初時所無法理解的,  是把自己分割成兩面人,人前待敵和人後待妻截然不同的懷熾,她無法認同這種雙面者  ,總覺得能把心分成兩半的人,定是很無心。可是到後來,她又從隱隱約約中看出懷熾  的真心,到親眼見懷熾將心捧來堤邑的面前,就連一旁的她,都不是不感動的。縱使懷  熾曾經錯過,可是懷熾把公與私分得很開,他並沒有欺騙過堤邑,也沒利用過堤邑的身  份。  

    但辛氏夫妻卻不同,雖然她可以理解何謂狗急跳牆,何謂懷恨在心,可是在懷熾的  陰影下,他們並不是一無所有,懷熾還因堤邑而為他們留了條生路,他們即便是不知恩  仍懷恨,也要感謝對手的手下留情,但他們竟要以自己的女兒來交換日後的虛華。  

    在無心之外,他們更是貪心,是權勢的慾望蒙蔽了他們的眼,所以,他們才連自己  嫡親的女兒也看不見。  

    其實,能夠獲得聖上恩召登上東相,對他們這種草芥出身的平民來說,本就是太過  攀上枝頭享浮華,虛美得太如一場夢境,而好景不常、或是遭逢政敵打壓,這是在朝野  這種適者生存的環境中理所當然的一件事,為什麼,他們就不能看得淡、看得開,始終  放不了一旦沾上了就會上癮的權?  

    走在道上,烈日毫不保留地炙燙著她,像要將她這滄海中微小的一顆不起眼的粟栗  融化掉似的,可是她沒有因此慢下腳步,反而愈走愈急。  

    這一次,她不能再當個不出聲、或是把話說一半的旁觀者,為了一再遭受自己最親  親人背叛的堤邑,她不能再沉默。  

    ☆☆☆  

    當潤兒回到府裡時天已經黑了,而偌大的雅王府也一反沉靜的常態,府內燈影幢幢  、人影四處穿梭,無論是府裡的僕役還是懷熾門下的客邑們,皆為了明日聖上親召懷熾  入朝的事正忙碌著,而懷熾也與冷天海關在書房裡想著該用什麼借口,來讓他這陣子不  上朝的理由能夠合理化,並該怎麼再向聖上多延幾日的假,好能留在府裡繼續陪堤邑。  

    繞過人群、走過迂迥曲折的庭廊,走進花叢深處來到堤邑的門外,抬首看去,屋內  燭影搖紅、臘香裊裊,堤邑正在明媚的燈火下,手托著懷熾寫給她的詩詞研讀,望著那  映在窗上的淺淺剪影,潤兒不禁為她好不容易才能平靜下來,又將波濤起伏的心感到心  酸。  

    悄悄走入屋內來到堤邑的身旁,堤邑只是側首看她一眼,又將目光調回懷熾寫給她  的世界裡。  

    「小姐。」潤兒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書冊,糾鎖著眉心緊握著那本書冊,「先別看了  。」  

    堤邑不解地看著她古怪的神色,「怎麼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關於老爺的事。」潤兒試著沉定下全身躁動的氣息,不斷在心裡  想著該怎麼說才好。  

    「我爹怎麼了?」堤邑這才想起她今日是為了什麼出門,並因她這神情在心中泛起  許多聯想,〔懷熾沒有照他的承諾讓我爹日到京兆腹地嗎?還是懷熾又想害我爹了?」  

    「不,都不是……」潤兒擺著手,揮去她所有的疑慮,「老爺很好,他好得不得了  ,姑爺全都照他的承諾做了。」  

    她的眼眉之間煥起許久不曾出現的光彩,「那我爹願讓我去看他嗎?」如此說來,  她爹願意原諒她了?親人之間果然是沒有隔夜仇的。  

    「我沒問。」潤兒別過頭,不忍去看她的那種表情。  

    「怎會沒問?」堤邑微蹙著黛眉將她拉來身畔,「你沒去見他們嗎?」  

    「我沒有見他們,因為,我聽見了一件會讓你傷心的事。」潤兒深吸了一口氣,直  望進她的眼底,「可是,這回我不願又在事後看見你的眼淚,因此我決定在事前就告訴  你,好讓你知道,也讓你去作決定。」  

    「什麼事?」  

    「老爺和夫人……」潤兒邊說邊觀察她的反應,「想殺姑爺。」  

    明亮的光輝自堤邑的明眸中隱去,像是微弱的星芒就要失去燦亮,她一徑不語地沉  默,燭焰跳動的光影在她的臉龐上閃爍著。  

    潤兒又再輕吐,「不只是他們,就連國舅獨孤冉也有份。」  

    「怎麼會……」堤邑一手按著桌角,腦中有陣暈眩。  

    「老爺自被貶後,他就一直很不甘心,拚命在找法子想重回朝野。」潤兒將她扶至  椅上坐下,並對她分析出辛無疚會想這麼做的主因「可是東內不接受曾經失敗過的人,  律滔也不肯伸手幫忙,所以,他一直對姑爺懷恨在心,而這就成了他想殺姑爺的動機。  」  

    「不可能……」神智緩緩恢復的堤邑,不停地朝她搖首想否認這一廉噩夢。「我爹  不會是這樣的人。」  

    「不要忘了,老爺也是個朝中之人,在骨子裡,他和其它人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  不同的,就只是他是你的血親罷了。」潤兒看她還是執迷不悟,只好拚命在她的耳邊想  為她灌入真相,「你到現在還看不穿嗎?無論是老爺或是夫人,貪婪已經令他們都變了  ,現下在他們的眼裡,就只有權欲的存在。」  

    堤邑怔怔地張大水眸。  

    官場上的那些,她一直以為她看得已經夠多了,無論是那些鉤心鬥角的皇子,或者  是那些在高昇得勢時,極盡巴結籠絡、趨炎附勢的官員,或是在被貶失勢時翻臉不留情  還即刻撇清關係的人,她還以為她已自他們身上看盡了官場百態,可是她沒有想到,她  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黑暗,她根本就還沒見到。  

    她忘了把自己的親人也算進裡頭,只因為,她總認為骨血相連、不可磨滅的親情,  是她所擁有的最後一塊心靈淨土,但,她太低估了人們的野心和慾望,在她爹踏上青雲  這條路途時,她所珍視的親情,早已被他棄之如敝展,不肩一顧。  

    權勢是朵多麼吸引人的罌粟花,非若至死,則不休。  

    而利慾,則是腐蝕人心的麻藥,一日一沾上了,就再也不能無它。「我知道……」  她悵然地垂下眼睫,「只是,我不想去承認它。」在今日之前,她對辛無疚還是懷有絲  絲希冀的,可到後來,連這微弱的希望,也終將宣告破滅。  

    潤兒將她所有的傷心全看在眼底,安撫地拍著她的肩。  

    「你要救姑爺嗎?」即使失去了父家,她也還有懷熾呀,她並不是什麼都沒有的。  

    「怎麼救?」她的眼裡積蓄了訴之不盡的莫可奈何。「我對朝政一竅不通,更沒有  什麼管道,還有,我根本就無法去說服我爹放棄。」  

    「舒河。」潤兒向她指引一盞明燈。  

    她回不過神來,「什麼?」  

    「滕王舒河一定願救姑爺的。」同是南內人,相信舒河絕對不會對懷熾的安危置之  不理的。  

    堤邑卻向她搖首,「但我不想再看他利用懷熾一回。」舒河的那一雙手,一直都是  乾乾淨淨的,什麼罪愆都沒有,那是因為他從不沾染,他都是命人去代他做,而最常代  他做那些事的人,就是為他開創前程的懷熾。  

    「不找他的話還能找誰?這事不能等的。」潤兒咬著唇,不確定要不要再繼續說下  去,「有件事,我還沒告訴你……」  

    「說。」已經心亂如麻的堤邑,早不在乎再多一樁會讓她憂愁或是心痛的事。  

    「老爺打算……」潤兒絞扭著十指,期期艾艾地看著她的眼眸,「打算在殺了姑爺  後,將你另行改嫁。」  

    她迅即抬首,腦中轟然一片,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嫁誰?」  

    「獨孤冉。」  

    「搞什麼?」怎麼她爹會去攀上這個人?而獨孤冉,不是一直站在東內敵對的一方  的嗎?  

    「因為獨孤冉也有心想害姑爺,所以他願和老爺聯手。只要事成了,老爺就可藉著  獨孤冉進入西內,再次一嘗權勢的滋味。」  

    什麼都沒變,那種蝕心徹骨的感覺又回來了,堤邑覺得自已被撕成片片。  

    即使走得再遠,到頭來,她還是在這局勢錯綜複雜的弈盤上,扮演著被人推著背脊  往前走著的弈子,或許,背後那雙推動她的手有時會停頓,或是力氣不繼,但它始終沒  有移開過,強迫她在這他人的領域裡行走,躲也躲不掉,並且讓她如同離了枝頭的花朵  般,在掉入湍急的濁浪裡後,再也無法泅回最初的灘頭,再回到枝頭上不染塵埃,還給  她一身的潔淨清白。  

    「我……」堤邑難忍地緊握著十指,「又成了被人利用的工具?」他們怎可以一再  地對她這麼做?  

    「對。」潤兒鎮定地扳開她緊握的纖指,要她振作起來,「還有,老爺他們打算在  明日行動。」  

    「明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做什麼?即便是救了懷熾,她爹也不會死心,但  不救懷熾,將要心死的人就會換成她。  

    潤兒凝睨著她問:「要告訴姑爺嗎?」這種事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怕懷  熾會對辛無疚採取更激烈的手段,但不說,那後果不是所有人所能承擔的。  

    「不要告訴他。」堤邑冷靜地搖首,撥開她的手站起身來,「暗中去告知冷天海,  叫他為懷熾多當心點,我相信冷天海一定會照料好他的周全。」  

    「你想做什麼?」因為燭光的關係,潤兒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  

    「再當一次棋子。」在堤邑芳容上,昔日的嬌弱此刻全被堅毅掩蓋,「或許,我可  以救所有人,也可以救我自已。」  

    ☆☆☆  

    空氣中有股不對勁的味道。  

    領著剛從翠微宮出殿,一心想快些回府的懷熾,負責護送的冷天海一掌勒緊韁繩,  緩緩揚起另一掌,示意身後雅王車輦整齊的隊伍停止前行。  

    為避免在出城的路上過於擁塞,影響了出城的時間,冷天海照著皇城內城守門人的  建議,不走大排長龍的南門朱雀門,改走素來車馬較為稀少的西門白虎門,可就在車行  至這座可通往皇城外城的白虎門門內廣庭時,冷天海便後悔了。  

    平時總是車水馬龍的白虎門,在今日正午,連一輛載著下朝的王公朝臣的車輦都不  見蹤影,而在偌大寬廣四周高牆聳立的白虎門門內,也無半個人影,就連住守西門的兵  衛也都不在其崗位上。  

    四下太靜,靜得連鼓噪的夏蟬都停止了聲息,唯有地表冉冉煙升著被烈日曝曬所蒸  騰的熱氣,順著飛重的熱氣往上看,遠處城頭上方,微微閃過一陣刺目的流光。  

    「消息是正確的……」冷天海在嘴邊輕喃著,邊想著潤兒是否有參與此事,否則她  怎能事前就知曉,邊揚指對身後的僕衛下令全員戒備。  

    「天海?」坐在車內等候的懷熾,不解地揭開車簾,也對四下安靜過頭的情況起疑  。  

    冷天海回頭看了看身後總在午時正準時關閉的皇城內門,再別過頭來看向正前方尚  未關閉的白虎門,遂下令全車以最快的速度衝向城門口,以免被關上了城門後形成了甕  中之鱉。  

    身下車輦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讓車裡的懷熾愣了愣,再看向簾外時,他也發現了  ,在城頭上方伺伏著的伏兵們,因他們一行人沒預料的疾行,故也隨著他們不斷的移動  方位,一時之間尚未能部署好。  

    刺客?  

    懷熾有些難以置信,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皇城內城裡?是哪一派的人這麼想置他於  死地,甚至連地點也不選,就直接在天子腳下的地盤上做出這種事?  

    冷天海放慢了馬連騎至他的窗口,邊策馬前進邊向他解釋。  

    「應該是獨孤冉的人。」西門之後就是西內大明宮的勢力範圍了,而這白虎門,除  了西內的人外,誰也無法站上城牆牆頭,但目前大明宮的主人刺王鐵勒並不在,所以暫  代鐵勒掌管西內人馬的國舅爺,他的嫌疑非常大。  

    但懷熾卻在城牆上方看見了另一張面孔。  

    「辛無疚……」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他們想把我們困在這裡。」冷天海直看著前方聚集了左右數十來人,正齊心使力  地推動著門扉想關上厚重巨大的宮門。  

    就在冷天海見苗頭不對,轉首揚鞭揮向拖著懷熾車輦的馬匹,要它們再跑快點,趕  在宮門閉合之前離開此地。在這同時,宮門外飛快竄馳進一抹白色的人影,遠看,不清  ,但待她馳近了,與錯愕張大眼的冷天海錯身而過,接下來,經過懷熾的車輦時,在交  錯的瞬間,也與車內的懷熾打了個照面。  

    「堤邑?」懷熾兩手緊攀著窗緣,急忙命冷天海停下來。  

    冷天海萬分不情願地下令整支疾行的隊伍緊急停下,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在他們身  後原本已關閉的內城城門緩緩開啟,在城門的入口之處,獨孤冉的車輦與大批手荷兵器  的親衛,已然在另一個方向就位。  

    「王爺,不走不行了。」急如鍋上蟻的冷天海急忙來到懷熾的車旁催促,沒空留下  來陪他看堤邑進城來是想做什麼。  

    懷熾沒理會他,直將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眼瞳停佇在堤邑的身上,看她坐在馬背上  東張西望似在找著什麼,在找著後,馳勢在急促中驟止,硬生生地止住馬,馬兒受驚起  蹄長嘯,幾乎把她自馬上甩下,令懷熾忍不住為她捏了把冷汗,心急的想前去阻止她不  要命的行為。  

    「爹,住手吧。」堤邑在穩住馬兒後,抬首大聲地對潛藏在城頭上的辛無疚道:「  謀刺皇子可是死罪,我不希望見你落到那個下場。」  

    辛無疚並不理會她,依舊是派命身邊的人快把握住這個時機,進入安排的位置準備  進行伏殺。  

    眼看辛無疚已聽不進什麼了,再多說也是無益,頓時她將馬頭一轉,直馳至獨孤冉  的面前。獨孤冉的親衛們見狀紛紛想將她攔下,但獨孤冉卻揭開了車輦的垂簾,揚起一  掌制止他們。  

    「我跟你走。」堤邑策馬至他的面前,杏眸直視著他,「條件是放他一條生路。」  

    獨孤冉激賞地笑了,「不後悔?」  

    堤邑微微側首看了遠處的懷熾一眼。  

    雖然,明知這麼做很傻,但就當作是前世欠他的吧,還完了,她也可以離開了。  

    她強迫由自己割捨,緊閉著眼,「我沒得選。」  

    獨孤冉不語地看著她,再轉首環看了四下一番。  

    該答應她嗎?雖說這是個殺懷熾的大好機會,錯過了此次,再也不可能有這麼天時  地利都佳的機會了,可是這麼做的風險也很大,他事先忘了考慮到,此地與皇城內城只  有一門之隔,且此地又是屬於西內的白虎門,倘若就在此謀刺皇子的話,那麼將來頭一  個被懷疑的兇嫌,就是他。  

    他再轉首看著自己送上門來的堤邑,即使不殺懷熾、也不必特意去成全辛無疚,他  也能得到她,且不必冒著謀刺皇子所需付出的代價,這樣又有何不好呢?  

    猶豫了半晌後,獨孤冉朝她伸出雙臂,將她自馬背上曳下拖抱至他的懷裡,伸指朝  身旁的人彈了彈,就在他這麼一彈指後,原本正要閉合的白虎門-那間止住了閉合的動  作。  

    「堤邑……」將一切都清清楚楚看在眼底的懷熾,在忍抑不住滿腔妒火的同時,也  明白了她為什麼要那麼做。  

    「王爺……」冷天海忙叫幾個親衛跳上車輦阻止想下車的懷熾。「他們人多勢眾,  咱們先撤再說。」  

    車輦在冷天海的話一落後,再度快速地前行,直衝向白虎門。  

    「堤邑!」當懷熾掙開箝制的人,奮力拉開垂簾看向遠在另一端的堤邑時,冷天海  已成功地率隊闖出白虎門,而沉重的宮門,也在他的眼前關上,將堤邑的身影緊關在門  扉裡。  

    望著逐漸遠離的宮門,懷熾渾身的血液在沸騰,可沸騰至頂端,是極度的寒冷,令  他緊緊拳握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她連再見也不說……是她,不願再見到他?還是,就連再見的機會也不再有?  

    ☆☆☆  

    「四哥!」  

    舒河一臉訝然地瞅著這個擅闖他的滕王府,氣喘吁吁看來又怒又急的懷熾。  

    「才一陣子沒見,需要這麼想念我嗎?」怪怪,這個么弟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情了  ?從沒見懷熾那麼想他過。  

    「快幫我把她搶回來!」一刻也等不及的懷熾拖著他便往外走。  

    「搶誰?」舒河用力扯住腳步。  

    懷熾揪緊他的衣領,「別跟我裝蒜,你一定什麼都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全都在舒  河的監視下,舒河會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才怪!  

    他看了看懷熾漲紅的臉龐,又側身看了看跟在懷熾後頭的冷天海,而冷天海的反應  只是搖搖頭,眼底寫滿了不要惹懷熾的警告,他不禁摸摸鼻尖,明白了在這關頭再逗懷  熾的話,他可能會很淒慘。  

    「不要說獨孤冉不會放手,連東內的人也不會放過她。」他緩緩扯離懷熾的雙掌,  有些無奈地搖首,「誰也救不了她。」  

    懷熾怔了怔,「東內?」辛無疚不是已經被逐出東內了嗎?為什麼還要扯到東內的  人來?  

    舒河攤攤兩掌,把在暗地裡發生的來龍去脈告訴他,「那些因辛無疚而被連貶的朝  臣,把對辛無疚的怨氣全都出在她的身上,他們要被視為禍首的堤邑負責。」  

    他的腳步有些顛躓,「怎麼會……」  

    為何在這一瞬間所有的敵人都聚集在一起?要報政仇,他們大可衝著他來呀,為什  麼要算在堤邑的頭上?自始至終她都是無辜的,即便是有罪,有罪的人也是他呀。  

    不,堤邑曾說過,她有罪……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明白了政治遊戲的規則,也已  看出了她的未來了?可是,為什麼她不說呢?為什麼她要由自已承擔下來,還要在那個  當口上救他一命?而她,為何會心甘情願的跟獨孤再走?  

    他明白,她不是不愛他的,若不是為了他,她不會輕易這麼做,亟欲得到自由的她  ,不會主動跟獨孤再走,把自己又投入另一個她想逃離的牢籠。  

    她是為了他。  

    是他,是他的這雙手害了她。  

    舒河看了他失魂落魄的臉龐一會,大約也明白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他伸手輕拍著懷熾的面頰,「你不是只把堤邑當成弈子嗎?她不是只是個遊戲嗎?  為何還要急著去救她呢?」那些他始終不懂的東西,他終於明白了?  

    「她不是遊戲,她不是……」懷熾失神地低喃,一掌緊握在他的肩頭上撐著自己有  些不穩的身子。  

    那樣刻骨纏綿的深情,怎會是遊戲呢?堤邑雖封閉了自己,可是她從不曾遠走,依  舊是待在他的身旁,她的心也沒有離開過,而他,在進入她所編造出來的世界裡時,他  早就不是個遊戲玩家,他和她一樣,都只是受了愛情蠱惑的人。  

    「我說過你玩不起的。」舒河邊說邊扶著他至一旁坐下,並揚手要冷天海去斟盅茶  來給他定定心。  

    「四哥。」懷熾一掌緊緊握住他的手。  

    「嗯?」被握得有點痛,舒河不禁皺彎了眉。  

    「我不能沒有她。」他說出藏在心底最深處的話。  

    不能的,他不能失去她的,在他把一切都弄懂了,也知道她的心之後,他不能就這  樣成全她,讓她去做無謂的犧牲,也無法想像,要是往後的日子裡沒有了她,他又該如  何過?  

    他不願在懊悔中行屍走肉的過一生,他一定要把她帶回來,再為她辟座春城,看她  再度在柔柔的東風中綻出只屬於他的笑靨。  

    「曾幾何時,她成了你命中的棋王?」舒河的唇邊漾出一抹笑,拉開他的手,在他  的手背上拍了拍。  

    「在我把心賠進去後,她就已經是我的棋王。」  

    舒河直視著他的眼眸,審量著他的決心究竟有多少,在看了許久後,被他執著的目  光逼得不得不敗下陣來。  

    「好吧。」他直搔著發,「為了你,我去救你的棋王。」算這小子厲害,把他逼得  必須下來一膛渾水。  

    懷熾的雙眼-那間明亮了起來,「你有辦法?」  

    「有。」舒河緊皺著眉心,實在是很不願勉強自已去做這件事,「只是,我得去向  一個人低頭。」  

    糟糕,他真的很討厭看到律滔得意的樣子。  

    ☆☆☆  

    「東內裡頭,是各自為政,因此那些稀貶的人打算怎麼做,我無權管。」  

    當舒河親自來到翼王府登門找上律滔時,律滔開口就先潑了他一盆冷水,擺明了根  本就不想施任何援手。  

    舒河將熱茶捧在掌中,盡量觀察著茶碗中的茶水色澤,而不去看律滔那等著看好戲  的戲諺眼神。  

    當兩個總是各據在不同高處的人碰頭時,被削削顏面,這局面是絕對避不了的,而  這就是他討厭來找律滔的原因。其實他大可揚高了下巴,和往常一樣,在話裡跟律滔高  來高去的鉤心鬥角,或是唇槍舌劍地和他大戰一番,可是為了那個正在翼王府外走來走  去,心焦地等消息的懷熾,他不得不收起他的氣焰,乖乖扮演好求情者角色。  

    嘖,好人難為,他還是喜歡做他的壞人。向來只有人來求他的份,而沒他去拜託人  的可能,如今換了立場,淪落到他也需要向人開口時,這種悶在胸口的感覺,說有多不  舒服就有多不舒服。  

    「懷熾會心碎。」舒河一手指向門外,提醒他外頭還有個沒耐心的人。  

    律滔聽而不聞地喝著茶水,一臉的雲淡風清,根本就不在乎他話裡的警告。  

    見他沒反應,舒河只好更進一步,「即使辛無疚要殺你的皇九弟你也不管?即使你  東內的人要殺你的弟媳你也不管?」要是下頭的人闖出了什麼禍,他這個頂頭上司也脫  不了干係。  

    律滔馬上把舊帳翻出來,「你想殺皇八弟我都管不著了,我又怎能管到那麼多?」  

    上回為了野焰的事,他忙得快焦頭爛額,這回換成舒河得為他人奔走,這不是很公  平嗎?他幹嘛要插手?是該換他躲到一邊去幸災樂禍才對。  

    「你在記仇?」舒河微瞇著眼,沒想到他會挑這個節骨眼來跟他算帳。  

    「是啊。」他很老實的承認。  

    「一人一次,扯也扯平了,今天我沒空跟你鬥。」舒河撇撇嘴角,抬首正色地看著  他,「喂,想殺懷熾的人,不只是辛無疚一人。」  

    「獨孤冉也想湊一腳是吧?」情報網也不差的律滔,屈指算算,也知道誰想打懷熾  的主意。  

    「沒錯。」舒河再爆出內幕消息,「辛無疚同意他的要求,只要殺了懷熾,就將辛  堤邑改嫁予他,而現在獨孤冉已經帶著她不知去哪了。」  

    他淡淡輕應,「喔。」原來,這就是懷熾不為獨孤冉所用的後果?日後他在朝中要  特別留意獨孤冉這個人。  

    「你沒別的話說嗎?」說了老半天,律滔還是一瞼興趣缺缺的模樣,令他實在是很  想把律滔也給拖進這池渾水裡攪一攪。  

    律滔轉首反問他一句,「懷熾的這件事你會管吧?」  

    「會。」他要是能不管,他還會來這裡嗎?  

    「那就好。」既然已經有舒河下水了,那他就不須再去插手。  

    「你就這麼放縱獨孤冉行兇?」還是這麼不給面子?夠了,他又不是非看律滔的臉  色不可。  

    「沒辦法,我管不起。」他狀似無奈地攤攤兩掌,「我可管不了堂堂一名國舅。」  

    舒河亳不考慮地起身走向外頭,「那麼我只好請出風淮,讓他去管一管了。」不勞  律滔大駕,他自己另外去找救兵,也省得在這裡受人晦氣來得強。  

    「不送。」律滔甚至連起身送客也沒有,只是坐在原位喝著茶,並想著在惹毛舒河  和外頭的懷熾後,他會有什麼下場。  

    當舒河頂著滿腹悶氣大步大步走出王府大門時,在外頭早就等得不耐煩的懷熾,連  忙上前問向一瞼陰沉的舒河。  

    「怎麼樣?」怎麼談得那麼快?他們該不會是邊談邊吵,或者是連談都沒有,直接  吵完就出來了?  

    舒河沉著聲,「他不肯幫忙。」下次律滔就不要有機會想找他幫忙,不然他一定給  律滔一頓痛快的下馬威。  

    「我去找他。」心似油煎的懷熾,馬上舉步走向府內。  

    「別去看他的冷臉了。」舒河拖住他的手臂,「還有,你先別忙弟媳的事了,你還  是先煩惱自己的安危要緊。」他都忘了差點遭到暗殺嗎?現在他應該趕在辛無疚又想再  做一回前,先一步的撂倒辛無疚。  

    「閃開。」  

    「懷熾!」舒河沒來得及拉住他。  

    坐在廳內的律滔吹了吹口哨,眼睜睜的看著懷熾像一陣旋風似地衝到他的面前。  

    「真快……」  

    一骨碌跑至律滔回訪的懷熾,兩腳剛停,連氣息都還沒換過來,就先掄起一拳重重  地揍向他的面頰。  

    挨揍的律滔緊捂著受創的臉頰低哼,「痛……」  

    「你也會痛?」他的心不是冷的嗎?他也會有知覺?  

    他痛得直咬牙,「這就是你跟久未見面的兄長打招呼的方式?」難怪舒河會肯來看  他的臉色,原來就是被這小子給逼來的。  

    懷熾緊揪著他的衣領,巴不得再賞律酒一拳,以清他利用過堤邑的那筆帳。  

    「都是你……」對於這個看似好人,其實骨子裡卻比任何人都還要卑鄙的兄長,他  很想大聲地告訴那些總認為他愛要手段的大臣,他所會的所有手段,都是他這個兄長教  的。  

    「我承認我是利用過堤邑。」律滔告饒地舉高兩手,「所以你這拳,算是還給你的  。」  

    「你幫不幫我?」懷熾鬆開他,兩眼炯炯地死瞪向他。  

    律滔笑笑地揉著臉頰,「難得你這向來無往不利的小子會栽在女人手上。」他不是  很無敵嗎?怎麼女人反倒成為他的弱點了?  

    懷熾懶得跟他囉唆,「回答我。」  

    「你多保重,不管是獨孤與或辛無疚,還有東內那些正朝著你去的明刀暗槍,自己  多提防點。」律滔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一手撫著臉頰,一手拍拍他的肩頭向他叮  嚀,而後就站起身揚手叫人送客。  

    「她在哪裡?」懷熾不死心地追在他的身後問。  

    律滔不語地往前走,無視於他聽來急切得快發狂的聲音。  

    「五哥!」懷熾在他就要走遠時忍不住朝他大叫。  

    他的腳步瞬然停止,緩緩地回過頭來。  

    他兩眼緩緩滑過懷熾寫滿壓抑的雙眼。已經很多年了,他已經很多年沒聽懷熾這麼  喚他了,自從他所疼愛的小弟長大後,他就不曾再從懷熾的嘴裡聽過這句話了……律滔  投降地歎了口氣,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她人在哪裡?」懷熾來到他的面前,依舊不死心地問。  

    律滔抬起一手要他等一等,半轉過身,揚手自府內叫出一人,那人側首在他耳邊低  語了一會後,他也微聲地告訴那個人幾句,之後那個人便迅即銜命而走,匆匆出府去趕  辦他交代的事。  

    「獨孤冉正要將她帶至南海。」律滔挽著懷熾的手拉著他來到廳堂,「我已經叫人  去全面拖住他南下的速度了。」  

    「南海?」懷熾沒空理會他是哪來的情報,只是想不通獨孤冉為何要把堤邑帶至那  麼遠的地方。  

    律滔伸指彈彈他的額際提醒他,「獨孤冉私下在南海蓋了座小型別宮,那個地方可  是金屋藏嬌的好地點,保證絕對不會受到外界的騷擾。」  

    「現在他們人呢?」懷熾聽了忙不迭想去攔截他們。  

    「他們正午就起程了。」他忙著估算他們可能所在的位置,以及他們將採什麼方式  到南海。「現下,她可能已經被獨孤冉以私船送上運河,順流而下後,在清州接船至夢  江海口準備出海……」  

    懷熾連話都還沒聽完便轉身拔腿就跑,在衝出庭堂時,還險些撞上了站在外頭看戲  的舒河。  

    「連個謝字也沒有……」律滔邊抱怨邊微微瞥看向站在遠處的舒河,「喂,他有向  你道謝嗎?」  

    舒河緩緩搖首,咧笑著白牙看著他臉上的傷痕,心底一派的痛快。  

    「也好。」律滔聳聳肩,「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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