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析……」斂影猶豫地啟口,不知該拿這個站在她身後的男人怎麼辦。
蘭析一手拿著木柄梳,一手握著她的發,站在她的背後努力地與她又黑又長的長髮奮戰著。她這頭豐盈密實的長髮,像一道黑瀑,正高度地考驗著他的梳發技巧。他在小桌旁擺放著各式的珠花髮簪,準備待會兒用來為她裝飾,可是他不曉得姑娘家都是怎麼將長髮盤上做成髮髻。身為大夫,他雖然有一雙靈巧的手,但對於頂上功夫,他最多最多,也只會綁個男人常束的馬尾。
斂影一手撫著水鏡鏡面,邊觀察他的舉動邊歎氣。
老天,她的頸子好僵……從她在妝台前坐下後,她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不動。早知道他喜歡女人長髮披瀉的模樣,她說什麼也不會洗完頭後在他的面前將頭髮風乾,她該躲得遠遠地把自己的頭髮打理好,省得對她這頭長髮興致濃厚的地主動表示要幫忙,然後……愈幫愈忙。
也不知道這次他第幾次向她的三千煩惱絲挑戰了,時而她會被他過重的手勁扯得頭皮發麻,時而剛盤上的長髮沒一會兒又掉了下來,可是失敗不能令他灰心,他依然賣力的對她的頭頂下功夫;但是他甚至連綁個辮子都成問題!像這種複雜又麻煩的事,她想自己來,他又不讓,說她一手要看鏡子另一手梳發太累了。
他再梳下去,她會比自己動手更累,而且這個情況……太暖昧,也不合禮教。未出閣女子的發,怎能讓男人梳?她臉上火燙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每每他挨近她的身子時,她怦怦的心跳聲有如擂鼓,似她的心就快要跳出心房;當他的手指穿過她的髮際時,他的指尖彷彿就像他溫暖的唇,柔柔地在她發間輕吻,便她不斷回想起那日他的吻,似有若無地提醒著他要的回答。
「你別忙了。」頭上歪歪斜斜的髮髻再一次從蘭析的手中垂落後,斂影比他還早地宣告放棄。
「多試幾回就可以熟能生巧。」蘭析依舊興致盎然,一雙忙碌的手捨不得離開她的發。她的發,如同漆黑的流泉,在他的指尖潺潺輕瀉。
「你試了一整個下午。」腹部的餓鳴聲使她不得不提醒他時間。現在該是日落時分了吧?難道他還不累?
「以前你都是怎麼打理這頭長髮?」他用兩隻手都還會人仰馬翻,用了水鏡的她只能使用一隻手,她是怎麼完成這種高難度的差事?
「有嬤嬤會幫我梳。蘭析,你可以找個人……」找個人來幫忙吧,這樣他們兩個人都不會這麼累。
蘭析沒得商量地駁回,」你的發由我來梳。」她的發,只有一個人能碰。
「我好累。」她忍不住揉著酸疼的頸子長歎。
驀地,她按摩頸肩的雙手有另一雙大掌替代,緩慢有韻地輕按她僵硬的肩頭,一深一淺的指觸將她的肌肉揉散,熱力四散的指尖透過薄薄的衣料熨燙她的肌膚。滑移至她的衣領時,他停頓了一下,繼而探入她的衣領後。她抬起手按住他,喉間似著火般乾澀作哽。
暖味,氾濫在秋日涼爽的空氣裡。
蘭析挪動著身子彎下身來貼近她,氣息吹迸她的耳鼓,在她的心頭形成蕩蕩漾漾的漣漪。他的指尖掙開她的束縛,直接在她肌膚上滑動,繞到她的頸前輕微地向她施壓,令她仰首朝後靠在他的身上。他低下頭,雨絲般的細吻拂過她的臉龐,綿綿密密地,似迎面而來的秋風。
斂影吞嚥著喉間的焦躁,喉際在他的掌心裡掙動。他感覺到了,吻遂蔓延至她的頸項形成野火。她想掙脫,但又想墜落,理智被埋沒在他濃軟郁人的雙唇裡。一切來得那麼地突然,她的心還沒反應,身體便已知道該如何去附和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一手撫上他的臉龐止住了他的吻,一手按著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蘭析沉默了一會兒,又自顧自地梳理起她的發,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讓沉默悄悄地懸著在他們之間。
夾雜著金屬和馬蹄的聲音在遠處響起,整齊畫一的步伐由遠處流竄至近處,斂影偏著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對這聲音感到不解。
「街上多了很多整齊的腳步聲,外頭是怎麼了?」在這傍晚時分,怎會有為數如此繁眾的人馬進城來了
蘭析對這聲音已見怪不怪,用腳趾想也知道是哪個人能製造出這種噪音。
「整條街已被我某個很友善的老朋友派兵包圍。」又派這麼多人來!那傢伙每次都用同一種方式來捉他,也不換個較有用的——臂如安靜無聲的對他來個突擊,別讓他每次聽到這個像警鈴的聲音就有時間跑。
「蘭——析!」街上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大吼,把斂影嚇得一楞一楞地,蘭析則是在聽到那個久違的男聲後,嘴角忍不住扯出一陣笑意。
「那……那人是誰?」斂影按著胸膛,對那名吼得快倒嗓的人滿心佩服。
他淡淡地說明,」想念我的老情人。」離他還有幾條巷子就這麼吼,那傢伙一定很想他。
「你有……情人?」她的眉頭倏然緊鎖,解不開的愁鬱在心中盤旋。
「左斷,追我好多年了。」蘭析盯著她一字字答來,看她的眉心鎖緊後又再度放鬆。
「他的吼聲好嚇人。」斂影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而後氣息又一窒,不明白自己方-為何會那麼在意。
「可能是收到我的禮物太興奮。」蘭析很滿意她臉上的表情;不過他想,在外頭大聲吼著他名字的人,收到他轉贈的禮物後心情就一定很槽。
「禮物?」
「托人帶去的。」以左斷這種咬牙切齒的吼聲來判斷,觀探似乎將他的禮物完整地傳送給左斷了。
斂彤滿心不解,」上回我遇到左斷時,他的脾氣還沒這麼壞。」她記得那個左斷性子雖莽了些,但在言語交談間倒還是拘謹有禮。一陣子沒見,他變了好多。
「你認識左斷?」蘭析有絲愕然,她怎麼會和左斷那種人有所接觸?
「左斷曾來找過巫懷賦,因為他丟失了五個欽命要犯卻又找不回,別無他法下,只好請巫懷賦幫他占卜他要找的人犯在哪。」皇上要那五名欽命要犯人頭的聖旨都下來了,跑了人犯卻又捉不回的左斷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連求神問卜這最後一個方法都用上了。
「你占卜的結果如何?」聽見她幫助左斷讓他有些不是滋昧,但又想知道她的占卜到底準是不准?
她輕聲歎息,」我叫巫懷賦告訴左斷他要找的人都在六扇門裡,可是他不信。」左斷壓根就不信,說整座六扇門都翻遍了就是沒找到跑掉的那五個人,還說天狩閣的法力都是用來誆騙世人、妖言惑眾。
「他該信你。」左斷自個兒不信活該。
「你也知道左斷要找的人在哪?」他怎麼知道她的話該信?先前他不是還不信她?
「當然。」他的唇邊掛著笑,愉快她梳理她的發。
「你是左斷一直要找的欽命要犯?」斂影直覺地問心中有著十成的把握。
「你怕嗎?」蘭析為她梳發的動作稍停,只手握住她小巧的下巴,將它挪移讓他與她面對面。
「我不會讓我怕的人為我梳發。」她怔了怔,反射性地回答他。
「你的發,往後都由我來梳。」他再三撫摸她的臉龐,把話刻迸她的心版裡。
聆聽著朝他們前來的腳步聲,斂影愈坐愈是不安。左斷都來拿人了,他怎麼不著急,還有興致為她打理長髮?他再不走,到時六扇門的大軍包圍了這裡,他就插翅也難飛了。
「蘭析,我擔心左斷很快就會找到這,你還不想走嗎?」她握住他兀自梳發的手,提醒他沒空在她的頭髮上下功夫了。
「等我梳完你的發。」他不疾不徐地為她的發打上絲緞,一點也沒把外頭聲勢嚇人的兵馬放在眼裡。
「可是……」她著急地轉身,他則一手輕按住她的頭頂,將焦躁難安的她轉回去。
「我就快好了。」蘭析從小桌上取來白玉簪,為她剛盤好的髮髻簪妥,再拿來她的水鏡,將她的手放在鏡面上,你看看。」
「可以可以,你該走了。」外頭雜沓的腳步聲使得斂影憂心如焚,她反手將水鏡擱在桌上,轉身推著他催促。
「你看都沒看。」蘭析有絲不滿,固執地握住她的手放在鏡面上,非要她看過他的傑作。
斂影無奈,潛心遵照他的命令用掌心將自己看個仔細。給他在頭上弄了一個下午,他所展現的成果……不錯,至少頭上那個髮髻看起來不像棕子,還能看出一個形狀來。
「我看了,你能走了嗎?」她又放開鏡子,搖著他的手間。
「我先下樓結帳付房資。」蘭析大略地估算那些人的遠近,認為時間尚很充裕。
「還付什麼房資?你得先逃命!」逃命的時刻在即,他還想下樓去付房資?他應該就趁現在奪窗而逃。
他搔搔發,」看情形,房資又得叫左斷來付了。出江湖以來老是讓他處處付帳,真有點過意不去。」每次左斷來捉他時,他總是聞聲而去讓左斷撲空,而積欠的房資也只好由趕跑他的左斷來付,害他想老實地付一次帳都不行,沾光地白吃白住。
「左斷……會幫你付帳?」左斷誓言要砍那五個人的人頭可是出了名的,還會拉下身段來替他付帳?
「我留張字條叫他早些去看大夫好了。」蘭析想來想去,覺得自己也該回報左斷一次,於是他又拿出文房四寶在桌上龍飛風舞地寫起來。
「左斷病了?什麼病?」吼聲這麼大的人一點也不像是生了病啊。
「相思病,他太想我。」那日他在觀探的杯子和頸後分別抹上了兩種毒藥,只要接觸到觀探的人,必會受牽連遭傳染。而左斷會在外頭吼成這樣,鐵定是因被觀采傳染,身上佈滿了水痘和紅腫,不早點看大夫的話,癢個十日八日絕對少不了,然後左斷可能會再一次地恨他入骨。
斂影楞住了,男人……對男人?難不成左斷……斷袖之僻,所以才故意屢次捉不到這個欽命要犯?
「他連作白日夢都會夢到我。」他時常耳根子犯癢,肯定是因為左斷每日都在念著他的名字詛咒他。
斂影捧著小臉怔怔發楞。沒想到左斷居然會對一個刺客相思得這麼深……怎麼辦?人家說相思無解,蘭析會被左斷的相思纏上嗎?
蘭析寫好了字條後,走至床上想將那只賴睡在床上的大白兔捉起來,可是對他敵意很深的大白兔張著一雙紅得過分的眼瞳冷瞪著他,東跳西躲地完全不肯與他合作。他回頭看了沒用水鏡的斂影一眼,再轉而對大白兔森冷地一笑,按著拳頭靠近它。大白免一收到他無聲的恐嚇,再也不敢與他擺譜,慌忙地跳下床鋪躲到斂影的懷裡尋求庇護。
「把兔子和鏡子給我。」蘭析眉峰微挑地看著那只躲在斂影懷裡,又對斂影過分放肆的大白兔,冷聲開口向她要。
斂影配合地交出大白兔和水鏡,卻搞不懂他要這兩樣東西的緣故。
蘭析打開窗子,朝窗外打量了一番,而後將大白免和水鏡放在布包裹打包好,把布巾繫在長箭上,再取出后羿弓搭箭上弦,瞄準離他們有半座城的高樓樓頂。
「你在做什麼?」斂影聽見窗外風聲嗖嗖和他拉弓的聲音,忍不住站起來往他的方向走去。
「讓你的寶貝們離開。」商析將后羿弓的弓弦拉至頂點,放弦脫箭,目送飛箭將包袱奔送到城的另一邊,射在他所指定的地點。
咻咻的弓弦聲把斂影嚇得心慌意亂,她伸長了兩手往他的方向摸索前進。還沒走到他的身邊即被椅角絆住裙擺,猛然往前傾倒。
「小心。」蘭析快手圈住她的腰,扶她站好。
「你把他們送去哪裡了?」斂影緊捉住他的衣袖,不知道他把她的寶貝們射去哪裡了。
「別急,你會跟上的。」他輕聲安撫,讓她手扶著花桌的邊緣,自個兒又去床邊收拾行裝。
她慌急地咬著唇瓣,「我要怎麼……」跟得上?他剛才用箭把她的寶貝們射走了,她要怎麼跟上?讓他也用箭把她射去嗎?
「天涼了,加件衣裳。」蘭析看她嬌容雪白,從行裝裡翻出一件罩衫為她披上,動作快速地幫她扣好衣扣。
「蘭析?」斂影被他的舉止弄糊塗了,左斷要捉的人是他,所以該出門的人也是他,可是他為什麼要為她添衣御涼?
「我們走。」他挽著她的手,一步步將她帶至窗前。
「我們?」她扯住腳步,聽懂了,也明白了。
「你要跟我。」蘭析抬起她的臉龐,不容置疑地告訴她。
她微微地側過頭,」該跟你的人是嫦娥。」他是后羿、他的身邊該有的是眼瞳如月色明媚的嫦蛾,而不是她這名連雙眼都不能睜開的瞎子。
「是你。」他緩緩收攏雙手,將她困在懷裡,柔聲在她唇畔低喃。
被他唇間火熱的氣息吹哄,斂影閃躲地想垂下螓首,而他更快,他的唇攔截住她的唇,將它含進唇間,以舌勾勒誘哄她張開甜美的唇;她匆匆一喘,撇開頭埋進他的胸懷,阻擋他擾人神思的吻。
「我是個瞎子……」斂影含糊不清地在他胸前說著,不爭氣地掉淚。
「我能治好你。」蘭析勾著她頰上的淚漬,極盡溫存地將她揉入懷裡。
她搖首,「我不要治。」
「那就這樣子留在我身邊。」
撫順著她的發,他的心彷彿也被她絲絲瑩亮的髮絲纏繞著。他喜歡她的發和她的肌膚輕輕挨靠著他,他喜歡她全心全意的倚靠著他,他喜歡這名在月下與他紊面相見的女子……
她的聲音更是硬咽,「你可以找更好的女子,不像我這般有眼疾又不願治的……」棲息在這樣寬闊的胸膛裡,她覺得罪惡。她佔了另一人的位置,配得上他的女子的位置……瞎眼女子的稱謂似又從人們的耳語間流進她的心庇,在在提醒她的固執和配不起的身份。
「因我是左斷捉拿的要犯,你嫌棄?」他抬起她猶帶淚珠的臉龐執著地問。
「不是……」她吸了吸鼻子,雙手抵在他的胸前欲將他推開。
「不能跟我的理由?」他不讓,大掌牢牢扣住她的腰肢,非要她給個讓他死心的答案。
「蘭析,我知道你在這,給我出來!」左斷怨恨的吼聲已經近抵他們棲宿的客棧樓下。
「左斷到了……蘭析的眼陣仍是固定在她刷成雪白的容顏上。
「你快走!」斂影急惶地推著他不動如山的胸膛,但他無動於衷,她又忙著去扳開他放在她腰際的大掌。
「我還沒聽見你的回答。」他的聲音像是迴盪的囈語,追索癡纏著她。
「我……」
「蘭析,出來!」左斷在樓下的怒吼震得樓上的窗欞都隱隱震動。
斂影被嚇得膽戰心驚,他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左斷隨時都有可能衝上樓來。
「答案。」蘭析仍在等待,無視於已經逼近的左斷,定定地站在她面前動也不動。
「大人,找到無常君了!」樓下傳來振奮的通報,情勢轉瞬間變得危急。
「備劍!皇上有旨,無字輩者,死活不論!」
「答案。」蘭析低首以額靠著她的額,甘冒風險地等待她未說出口的答案。
斂影無法再接受這種催人命的試煉,也無法抵抗他渾身散發出來的熱意,不再去分錯與對,只想讓他脫離險境。此時她的腦海裡又浮現熟悉的畫面,他正挽弓射月,而那支飛脫似流星的箭直直朝她飛來,不知在何時就將會射中她。
何時會射中她?在未來嗎?
眼前她沒有時間再考慮,只好背水與未來的命運一博。
「我跟你走。」她咬著下唇,無可奈何地點頭同意。
蘭析終於露出得逞的微笑。
燭影搖紅、臘香裊裊,巨幅的紗簾被西風吹得澎澎作響,翻飛的紗廉遮蔽了水榭樓窗外的秋夜月色。
在左斷破門而入的前一刻,蘭析帶著斂影破窗而出, 留下目睹他們脫逃的左斷在原地憤聲大吼。沒帶著水鏡,斂影並不清楚他們到底是怎麼離開被衙役重重包圍的客棧;她聽過江湖中人大半都會使輕功,那麼在他懷裡震動飛躍的感覺,應該就是他抱著她施展輕功吧?
倚在他的懷中,她只聽見獵獵的風聲掠耳而過,她覺得自己離地面似乎很遠很遠,強勁的風勢牽引著她的衣袖,將她掀向天際,彷彿這樣她就能凌空飛去;但她的腰肢被他緊縛著,使她不能像奔月的嫦娥衝破九重天,她被他留下,必須留在他的身邊。
此時此刻,她所在之處又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她沒有選擇的餘地,蘭析上哪她就得隨著他。對於他這種暗暗的霸道,她或多或少地習慣了,並適應了無言的接受。
那個心火翻湧、迫在他們後頭嚷嚷的左斷會放過蘭析嗎?這個地方對蘭析而言安全嗎?
在這間了無人聲的宅子裡,斂影從水鏡裡尋找著蘭析的身影。從來到這個地方後,他就一直坐在不遠處,不做任何事,只看她。
「六扇門的追兵呢?」看他的樣子,似乎對破左斷追捕這事沒放在心上。還有閒情逸致邊喝茶邊凝望她;他會這麼輕鬆,是否因為他早被追慣了?
「甩開了。」蘭析兩眼擺在她身邊那隻大白兔身上,心裡對那只賴在斂影身上,不停搖著長耳對他示威的兔子發酸。
「左斷可找得到這兒?」她知道他們好像是飛奔了很遠才來到這座大宅,追捕要犯一流的左斷,會不會循跡找到他?
「倘若他的心思細一些,要找上這兒來不難。」蘭析勉強把心思從大白兔的身上移開,針對她話裡擔心的音調,詳細地為她解答。
「那……」不難?那他怎麼還能這般若無其事?
蘭析在引起她驚慌之前,又淡淡地加上一句。
「可惜他的性子粗,縱使我在外頭掛上門牌,他也我不著。」性子比樑柱還粗的白目神捕左斷想要捉到他?恐怕他得在自個兒的脖子上掛串鈴鐺,然後去左斷的面前晃個幾圈,左斷才可能發現他又出現在他面前了。
斂影仍是憂心不已,」還有一個能找到你的人。」追蘭析追得緊的觀探。曾撂過話要去六扇門通風報訊,接著左斷就大張旗鼓地來了,他們離開後,想再做生意的觀探勢必還會再四處打聽蘭析的行蹤。
「觀探會有一陣子好忙。」他並不這麼想,反而笑得很陰涼。
「忙著重新找你?」
「忙著想我和就醫。」左斷中毒了,那代表觀探也中毒了,短時間內沒先把他這次下的毒解清,恐怕他們兩個都會癢得受不了而沒心情來找他。
「得了你相思病的人不少。」找他的人都想他,而且都還是男人,那……女人呢?想他的女人又有多少?
「還少一個。」蘭析的眼神灼燦,佻達的視線繫在她身上。她沫浴在月光下,就像他初見她時的模樣。
斂影放在鏡上的手顫動了一下,幾乎不能承受他的目光,和他意味深長的話語。
「你……」她想啟口,卻又說不出什麼,覺得他們之間繫著一條微弱的界線分隔著他們,它是如此地纖細,稍加用心就會被打破。
蘭析揚高了唇用品嚐她的反應,目前的情形無法使他滿足,對她,他既貪婪又食髓,難以形容的悵惘和空虛塞滿了他的胸懷。
「外頭的夜色很美。」他往外看了一眼,遠遠地看著庭院裡灑了滿地的銀光。
斂影將大白兔抱在懷中,兀自揣想自己複雜的心緒。
「別抱那隻兔子了,跟我去賞月。」蘭析走至她的面前將礙眼的大白兔往旁一扔,勾扶著她的腰帶著她往屋外的長廊走。
「我的水鏡……」她想回去拿。
「不用那個。」他一把將她抱起,施著輕功踩著庭院裡的花草、池子裡朵朵的漣漪,將她帶至水池間的一塊大石上。
「不用水鏡我怎麼看?」斂影緊攀著他的頸子,因不能看見而不知所措。
「用我的雙眼替你看。」蘭析在她耳畔哺聲安撫,然後在大石上坐下,穩穩地將她置放在自己懷裡。
「蘭析,這樣不妥……」與他靠這麼近,她覆在他胸前的手指幾乎能碰觸到他的心跳。她的臉頰必定是熾燙了吧!月光會照出來嗎?
「坐好。」他將她的臉龐按向自己,一手在她身後撫順她的發,仰起頭開始對她轉敘,」今夜的月兒雖已缺了半邊,但看起來仍是很明亮,因為月明,所以星不亮,但天空澄淨得很,像面藍色的鏡子,這庭子裡的桂花、秋荷正開著……」
聆聽著他的聲音,斂影停止了所有不安的掙動,在他懷裡安靜地體會每一種倏忽而來的心情。
帶著一點點寵溺、一點點霸氣,他闖進她的生命裡,他的施予和她的接受,似乎是天經地義。從認識他,他觸動了她少有的情感,焦急、憂慮、羞怯、歡欣,在如此靜謐的夜裡挨靠著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幸福感,緩緩將她浸沒。
然而寒冷同時也浸透了她的骨髓,她也感到恐懼。她在水鏡裡看見的射月幻象呢?何時會成真?她驚悸的情緒是那麼地鮮明,他是否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照她佔出的幻象將箭射向她?
斂影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無法想像他挽起弓、瞄準、松弦,當鋒利的箭射穿空氣刺進她的肌膚血肉裡時,那該會是怎樣的疼痛?
「你冷?」感覺她的顫抖,蘭析下意識地將她圈緊,就著月光審視她惶然不定的表情。
「不…這風很暖」她貼進他暖和起伏的胸膛,嗅著他身上某種清涼甘甜的草藥味,漸漸趕開了不安,卻趕不走疑慮。
「有話想說就說。」蘭析不樂見她有事悶著,揉著她的發催她開口。
斂影沉吟了一會兒,拐彎抹角地念出一首詩。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侮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蘭析的眉心不住地糾結,「嫦娥?」她想嫦娥會想得發抖?
「在月兒上頭。你可看得見她?」斂影伸出手,茫無目標地指向天際,卻指不著明月的方向。
「遠處的我見不著,近處的,倒有一個。」蘭析包握住她的小手,緩緩將她的指尖指向她自己。她的模樣,比詩人吟唱的月中人更美。
「我不是。」她很快地否認,不願當那名獨處淒寂、長夜不寐的女子。
「為何嫦娥會竊藥奔月?」身上背著后羿傳下來的弓,他非常明白這弓的典故,但他卻從未想過這把弓主人的妻子,為何要離棄她的夫君。
「傳說,后羿射下天上的九顆太陽救百姓於水火後,當上了一國之君;但日漸沉溺於笙歌美酒的后羿忘了國事、忘了他射日的原因,也忘了他的妻子嫦娥。嫦娥日日淒守孤居,到後來,奈不住一個人的寂寞……」
「廣寒宮的寒冷比不過后羿的冷落?」天上的月兒孤零零的,在那上頭,會比在人間快活?
「也許吧,女人經不起歲月和孤寂的磨蝕。」縱使年年月月幽居月宮,面對碧海青天,寂寥情冷之情難以排遣,也萬萬不及在人間時夫君的背叛。
「后羿怎沒留住她?」蘭析牢握住她,在逐漸明瞭后羿夫妻的緣故後,忍不住想起他的弓是傳自后羿。他,會不會也有相同的境遇?
「后羿在嫦蛾奔月時曾舉箭想射下她,奈何己過慣荒唐的日子,他的體力已大不如昔,連挽弓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嫦娥離去。」后羿為求妻子留下,不惜冒著射傷妻子的風險射向自己的妻,嫦娥縱使對后羿有愛,可能也在看見后羿舉箭相向時心死,轉身奔月不回。
「也許,他是捨不得射她。」蘭析持相反觀點,認為后羿是於心不忍。
「假如你是后羿,你會不會……挽弓射下嫦娥?」斂影仰起頭,試挽地間。
「我會在嫦娥有想要離開的念頭之前就留住她。」他不會像后羿一樣有那天的,他會把自己的嫦娥捉牢在懷裡,絕不讓她離開。
「要是留不住呢?」她要問的是,他會不會那麼做?
蘭析被她的假設性問題弄得疑心四起,他想了一會兒,捧住她的臉龐淡聲命令,「看我。」
斂影楞了楞,而後伸出雙手觸探著他的五官輪廓。
「不是用你的手。」蘭析又不滿地表示。
斂影握掌成拳,垂下小手。
「我的眼晴瞎了。」他明知她看不見,不用水鏡不用手,他叫她用什麼看?
「我說過我能醫好它。」她應該是完美無缺的,他不要她身上留著一個會讓他永擱在心頭的遺憾。而要回答她所有試探性的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她親眼相信。
「我不敢看……」斂影顫顫地推挪著他的胸膛想逃開,可是四周都是池水的聲音,除了他的身邊,她不知能往哪躲。
「你怕什麼?」蘭析真的不明白,她既然能用水鏡來看世界,為什麼不敢用雙眼?
「現在這樣子,我覺得很好……」無處可逃,她只好縮在他的懷裡。
他強抬起她的臉龐,」我要你用雙眼看著我。」他要她用自己的眼看著他,並且打心底相信他。
「我知道你的模樣。」
「但我不知道你睜開這雙眼時的模樣。」不公平,只有她能見到完整的他。他也想知道她全部的風情。
斂影雙手掩住臉,語調發顫,」假如,…有個小女孩,從小就被教導要害怕人世,世間的一切都是她的敵人,當她睜開雙眼時敵人就會傷害她;於是,有人將她的雙眼封閉了起來。她平靜地在黑暗申過著安全的日子,有一天,你要她睜開雙眼時,她當然會不敢睜開。」
「我不會傷害你。」蘭析見她在說這些話時,似乎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慌忙軟下聲調安慰。
「你不會,那其它的人呢?」她這雙眼閉上之前,所看到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殘殺。人,本來就是一種嗜血的動物,她怎知其它人不會?
「只要你在我身邊,不會有任何人傷害你。」蘭析埋首在她耳際,只聲向她承諾。
「我不想再見到血光殺戮……」童年的記憶太過可怕,像一道傷口,時時在她的心底犯疼。那噩夢他的情境是永世的傷,與其再見,還不如不見。
「我不會讓你見到。」他摟住她抖顫的身子,急急地保證,用身體溫暖她被夜風吹涼的身子。第一次,他這麼渴盼去醫治一個人。
斂影靠在他的肩上不語,心頭搖搖擺擺的,當一個正常人的念頭被他誘得衍生而出。但她仍有顧忌,不知該不該聽他的話,讓他醫治除去保護自已的唯一方法。
蘭析吻著她總是關閉的眼睫,」信我好嗎?」
桂花的暗香隱隱浮動,他的吻飄浮著一股浸透她雙眼的暖意,他的氣息和夜裡的花香融在一起。斂影撫著他溫暖的唇瓣,想像著以眼看著他時他真實的形貌,想見到他的念頭衝破心鎖,匯流聚成強烈的渴望。
「好……」
「明天,我去把解毒的藥材備齊煉藥。」
「治我這眼疾,想必得用許多珍貴的藥材。」斂影才答應就後悔了,失明這麼多年的疾症,普通的藥材恐怕也不易治,他要為她花上多少銀兩?
「你別煩惱這個。」只要她肯點頭讓他治,其它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我沒法子付你醫酬。」她什麼錢財都沒有,平白接受他的醫治,治好後,她該怎麼還?
蘭析點著她蹩緊的眉心,」是我自己要治你。」也只有她,才能讓他打破除友人不救的規矩。
「治癒我……對你有何益處?」斂影對這名既想讓她重見光明,又不想從她身上得到任何錢財的男人有著滿心的疑惑,更想收回剛才的應允。
「我想證實一下傳說。」蘭析看看她,又仰頭望向那輪明月,忍不住收攏雙臂。
「傳說?」她與傳說有關?
「我想知道,嫦娥吃了靈藥後,會不會離開后羿奔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