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盛傳,五百年前孔明的弟子薑維在兵敗之前,將孔明獨做天下的人陣圖兵法保 留了下來,將八陣圖詳細地雕刻在一塊八卦玉之上,並且將八卦玉分割成八塊,分別為 風、雲、天、地、蛇蟠、虎冀、飛龍、翔鳥,其中的四塊玉由姜維手下的段、雲、宮、 封四大猛將保管,另四塊玉則不知所蹤。用來雕刻八陣圖的八卦玉,乃是女媧補天時遺 留的一塊彩石,據說女媧石每五百年便會重聚一次,而八卦王也將在被分割後的五百年 重聚。如今時隔姜維兵敗已至五百年,八陣圖。正靜靜地等候重聚那一日的來臨。
——————那是條青藍怒彩的飛龍。
汗水順著封貞觀的肌理一顆顆淌滴,透映過縹緲搖曳的琉璃燈火光,澄撤晶瑩的汗 珠,彷彿挾帶著他此刻所有的痛楚,緩緩地墜落至白淨無塵的雪花石板上,在地上形成 了點點渾圓的漣漪,舊汗未干新汗又迅即滴落下來掩覆。
靜欲窒人的敞闊大殿裡,迴響著陣陣暗自忍抑的喘息聲。
封貞觀咬緊牙關,挺直了背脊仰望前方那條鏤雕在壁上的青龍,而青龍,也正看著 百盞琉璃燈火下的他。
活靈似真的青龍,以揚爪踏雪的雄姿自高處俯瞰而下,朦朧中,青龍恍如穿過雲朵 破壁而出,並迫不及待地以它那似欲撕裂天地的利爪,劃破伏在地上的封貞觀的背脊。 ??在這凍天冰寒的雪夜裡,龍吟寺內燈火通亮。紅盤青魚的敲擊聲,伴著層層卷卷飄 飛的焚香,繚繞徘徊在寺內的每一個角落趕赴來此的封家所有人、皆坐在一旁觀看封家 唯一血脈封貞觀的迎龍大典,百來個手持五色琉璃燈的方丈們,屏息靜默地看著龍吟寺 內的最高長老正手持金針,將一條青龍刺紋在封貞觀的背上。
針起針落間,刺出一片血繡人生,刺出一段模糊的未來,而紋刺在封貞觀身上的青 龍,正似滿足地在酣飲著他的熱血,像在要求封貞觀帶領著它來加入滾滾紅塵。
挾帶著燈火流光的金針,次次深扎進他的膚肉,點點滲出血絲,而這一陣又一陣的 尖銳蝕骨疼痛,像是永無盡頭般的在他的背後蔓延著,令他不禁兩手緊握成拳抵抗著那 份痛感。但他的忍耐卻絕終迫不上不斷襲來的刺痛的波潮,強烈的痛感令他有一刻的昏 眩,但他不肯失去意識,不願將身體交給那條強行要佔奪他的青龍。
他看著它,以眼神對峙,並且強烈地知道,這不是一場夢,這是一場強奪的現實, 它要奪取他的身體,它要一具能夠離開天上雪間重回凡塵的凡人身軀。
但,為什麼是他?他不該出現在這兒,也不該承接著這些痛,而且這條龍根本就不 該是屬於他,甚至連他頸間所佩掛的飛龍玉也不是他的,他,為什麼要做別人的替身?
燈影搖晃中,一切都若隱若顯、似假似真,分不出什麼是虛幻,什麼是真實。壁上 青龍炯亮琉璨的金瞳裡,映照著封貞觀那張倔傲不屈的臉龐,它深深地看進他的眼底, 進入他靈魂的最深底處,彷彿在告訴他——「把身體交給我,讓我回到人間。」
「不。」
「讓我棲息在你的身上。」
「不」
「你屬於我,而我也屬於你。」
「不!」
被眾位方丈綁縛在地上的風貞觀,忿忿不甘地看著頸項間佩掛的飛龍玉,始終不願 成全壁上青龍的心願,但即使他再頑拒,也拒阻不了眼前這些人積極要他成為飛龍玉主 人的決心,他更阻止不了那名在他身後心誠專注地將青龍紋在他背上的方丈。他感覺自 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動彈不得地眼看著一切發生,沒有任何拒絕的權利,只能這般地 任人紋印,任人將他的自由禁捆住。
身後的金針陡地停止扎刺,令封貞觀的心重重一墜,明白了大局已定,覆水難收了 ,而他,將再也不是以往自由不拘的封貞觀,他已經被佔據,他將要∼輩子背負著這道 永遠也不能抹去的枷鎖,因為,青龍已永遠地盤據在他的身上。不久前,那條高高在上 的青龍還離他那麼遠,可是在轉眼間,他與它的距離突地拉得那麼近,近得再也不能血 肉分離,在往後的生命裡,無論是千山還是萬水,他都將不再獨行。他有一條靜靜盤附 在他身後的青龍,將與他共度這萬丈紅塵的流光歲月。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他不再是他,他成了另一條受縛的青龍。
驀地,一道冷風灌進溫暖的大殿裡,將殿前的寶幡吹得四處翻飛,所有的琉璃燈焰 急急搖動,頓時,大殿內變得影影綽綽,誰也看不清楚誰的臉「人帶來了麼?」為封貞 觀紋身的老方丈,轉首看向站在大殿前的小沙彌。
「帶來了。」小沙彌朝他點點頭,牽著身後的小女孩緩緩地踱進殿內。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帶來這裡的凝若笑,小手緊緊捉住小沙彌的手,眼眸裡盛滿 了不安地看著殿內所有的人。
老方丈安坐在蒲團上,接過∼只木匣,將木匣裡的染料—一盛進砷碗裡,再將一柄 利刃在蜀下烤紅燒燙。
伏在地上的封貞觀看著老方丈的動作,愈看愈覺得不對勁,直到老方文朝小沙彌招 手將那個小女孩帶到他的面前時,一陣恐懼突地跳上他的心頭。
「你們想對她做什麼?」眼看眾人捉住小女孩的手臂,封貞觀瞪大了眼,感覺那份 因小女孩而產生的恐懼正逐漸成形。
「我們必須用童女血來做染料。」老方丈理所當然地說著,手持著利刃將它放進清 水裡冷卻。
他簡直不敢相信,「你們要用她的血來繪彩我身後的這條龍?」這些人真的是懷有 慈悲之心的修佛之人嗎?他們居然要對一個小女孩這麼做?
「是的。」
「她只是個孩子!」他忍不住咆哮,引聚了丹田之氣想衝破被縛的內脈站起來,急 著想去救那個無辜的孩子。
「雖說她年紀尚幼,可是她命中注定要與你血肉相連,所以非得用她的血不可。」 老方丈面無表情地將水中已涼的利刃取出,兩眸炯炯有神地看著臉上佈滿悸怕的凝若笑 。
當那把刀子迎向她時,若笑終於明白他們帶她來這裡是想做什麼了。她接著發軟的 雙腿,一步步地往後退,但其它的方丈卻牢牢地捉住她,一不讓她逃跑。
「我不要……」若笑頻搖著頭,串串珠淚從水亮的大眼裡滑下來。
「別怕,一會兒就不痛了。」老方丈徐徐地安慰著她,並且拉開了她的手掌,在她 的左掌掌心裡劃上一刀。
無法衝開穴脈的封貞觀掩不住憤怒,「住手!」
本還在掙扎的若笑霎時愣住,怔怔地看著溫熱的血液正無聲地從她的掌心冒出來, 一滴一滴地落在早已準備好的碎碗裡,那詭異鮮艷的紅色液體,悄悄凝聚在砷碗裡,形 成了一潭絢爛的紅光,燦燦閃耀、妖冶懾人。
血液奔騰的聲音在她的耳際流竄而過,那道筆直劃過她掌心的刀跡,正把她的血液 取出拌和在染料裡,拌染成各色各樣的繽紛色彩,原本普通的染料頓時變得澤光艷人。 老方丈在拌和好染料後,便命人為她上藥,並且開始為封貞觀身後的那條青龍上色。
在那同時,她恍惚地以為自己在手心裡看到了些什麼,那道深刻的刀跡,除了劃開 了她的手心,彷彿也為她劃開了一道前往不知名未來的通路。
「你們……」封貞觀咬著牙,為小女孩白淨的小臉上那份怔然無助,揪心地感到陣 陣不忍。迷怔在色彩中的若笑眨了眨眼眸,在封貞觀的聲音下回過神來,並且感覺到掌 心裡有股火熱的刺痛,像正在燃燒著她的手心。它是那樣地疼,那樣地令人難忍,令她 忍不住緊握著手腕,軟軟地滑坐在封貞觀的面前。
她的淚,悄聲滴落在封貞觀消背上.彷彿會燙人似地,為他帶來了溫暖與內疚,從 不曾有過的憐惜之情,頓時如潮水般紛紛湧上他的心頭。
「別哭……」他奮力地轉首看向她,慌忙地想去拭她的淚,卻無法移動身軀分毫。
「我好疼……」若笑抽泣地向他低訴,「好疼呀……」
「不要哭……」封貞觀力持鎮定,想辦法分散她對疼痛的注意力,「看著我。」
若笑緊按著手心,怯怯地看向他的臉龐,淚瞬然止頓住。在她的眼裡,她看見了一 個受困的男。人,她看見……一條青龍從縹緲的天際間降下來,真實地來到了人間,此 刻就靜靜伏臥在她的面前。
他是個龍似的男人。
「你在我的背上看到了什麼?」封貞觀繼續誘哄地問著。
若笑吸吸鼻子,淚眼迷濛地低首看著他背上,那條在上了用她的血液調製好的染料 後,就好像得到了生命的青龍。
「我看見一條……」她歪著頭賞覽著,自唇邊逸出小小的笑,「美麗的龍。」
「美麗的龍?」看見她的笑容,封貞觀安心了不少。
她笑意甜甜地朝他頷首,「嗯。」
「它是因你而美麗,是你讓它回到人間的。」封貞觀也不覺地露出笑容,「所以, 我身上的這條龍不只是屬於我,它也是屬於你的。」
「你要把他送給我?」若笑欣喜地張大了眼,全忘了前一刻掌心被人劃破的痛。
「對」
「那我手臂上的這隻鳥兒也送給你。」若笑拉高了左臂的衫袖,露出手臂的最上頭 處,讓他看那只也是紋繡在身上既紅艷又小巧的鳥兒。翔鳥鳳凰?
封貞觀怔怔地看著那只紅色的鳥兒安妥地犧紋在她雪白的臂膀上,紅白相間下更顯 美麗,他再看向她的笑容,牢牢地記下她唇角在微笑時上揚的模樣,有個聲音在他的腦 海裡緩緩地響起,鼓動著、催促著、不由自主地命令著他……記住她記住她記住她…… 記住眼前這名小小的鳳凰女。
封貞觀深吸了口氣,他必須記住她,他得記住這個贈血繪龍的女孩,雖然。他也不 明白他為何要如此做,可是在心底的這股衝動就是不受他的控制,讓他的眼眸不斷地徘 徊輾轉在她那小小的臉蛋上。但他並不想去探究那股衝動的原由,他只想跟著他的感覺 走,他只想記住這個鳥兒似的女孩,或許有朝一日,他可以看見她飛翔時的模樣。
老方丈深厚的聲音忽地響起,「好了,可以帶她走了。」
「走吧。」初時帶她來的小沙彌,再度微笑地牽起她的手。
若笑依依不捨地看著那條美麗的青龍,再三地回顧封貞觀,才隨著小沙彌走了幾步 ,她又回過頭來。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封貞觀朝她搖首,「我不知道。」
「那……」她皺眉地想了好一陣子,然後笑抿著唇,指著自己的手臂。「將來,我 帶著這隻鳥兒來找你好不好?」
「好。」望著她的笑靨,封貞觀不假思索地答應她。
「一言為定喔。」若笑與小沙彌一起步入風雪裡,邊走邊回首含笑地要他保證。封 貞觀不捨地目送她遠走,在唇邊喃喃應許,「一言為定。」
那年冬日,封貞觀十九歲,凝若笑方才八歲。
——————十年後。
朝中局勢如波濤詭橘多變,自八陣圖即將浮世的消息遍散了後,朝中兩大派人馬紛 紛摩拳擦掌,對那可以扭轉乾坤、改變世局的八陣圖都勢在必得。
屬於太子益王心腹的相國司馬拓0,與效命於二皇子嘯王的戶部首輔大臣段凌波, 這兩者各憑待著權位,在朝中較權較勢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但在八陣圖的事如野火 般燎燒了整座皇家廟堂之後,這兩班人馬也由私底下的較勁轉而浮上了檯面,變成了割 據一方的相互抗衡戰。
嘯王奪嫡謀位的企圖心眾人皆知,但太子不斷拉攏人脈、籠給後宮、借權對嘯王削 勢的動作也頻頻不斷。而素來不問政事的三皇子亮王則置身事外,對朝中權政之爭不聞 不問,並無奪位之心。
太子的首位謀臣,也就是司馬拓拔,這些年來,他身為相國,同時也身兼六部裡的 吏部首輔大臣一職,手中擁有數之不盡的謀臣與權職,但嘯主手下的頭號猛將,戶部的 首輔大臣段凌波,則緊握住了整個皇朝的經濟命脈。
六部中剩下的四部裡,兵部首輔大臣宮上邪。工部首輔大臣雪掠空、刑部首輔大臣 封貞觀,以及禮部首輔大臣戰堯修,這四者則是處於中立的地位,不偏向任何一方,也 不接受任何一方的招攏,一直處於觀望的姿態,因此太子與嘯王之間兩派人馬的奪位之 爭,目前仍是勢均力敵。
成者王,敗者寇。在這風雨飄搖、人心惴惴不安的時局裡,沒有人知道孰強孰弱, 更沒有人知道,到底最終會是誰坐上那把九龍椅,只手掌握天下霸權。
距離八卦玉浮世重見天月的那一日愈來愈近,司馬拓拔尋找八卦玉的舉措也愈來愈 積極,派出尋找八卦玉的人馬也日漸增加。而八卦玉裡目前已知雲玉在雲掠空的身上, 蛇蟠玉在宮上邪的身上,飛龍玉則在封貞觀的身上。但雲掠空與宮上邪皆已表態拒絕將 玉交給司馬拓拔,而飛龍玉,即使所有的人都知道它在封貞觀的身上,整個朝野欲奪八 卦玉的人,卻沒有一個敢自封貞觀的身上奪取。
只因他為人不正不邪,殺人如麻。
封貞觀這位忠臣之後,他的征途之道,彷彿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牽領著他,拉著他 平步青雲直踏進廟堂之內,拉著他升至朝權的頂端、政權的核心,就連皇帝也對他公私 分明、不枉不縱的行事做風欣佩於心,對他惜才愛才不已。想當然耳,在朝為官者自是 不會放過這位皇帝跟前的紅臣,巴結、拉攏者數之不盡,莫不想能拉近與他的距離,就 只為貪圖個利字。只是封貞觀卻是個六根不動、七欲不生的人,什麼也動不了他的心。
軟的、硬的話不通他的耳,威脅、恫喝他看不進眼底,朝中的明槍暗箭,他有招接 招,並且加倍素還;賄賂他的,他審;說項的,他判;苦苦求情的,他置之不理;私下 派人欲除掉他的,他先發制人反先除之……他的世界裡,除了是與非之外就是盡忠,除 此之外,別無他物。
這年秋日,奉旨南下巡訪視察民情的封貞觀,在中秋過後,視察的腳步來到了益州 。
封貞觀安坐在益州道台府內的審判大殿上,挑著眼,冷冷地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拜 帖。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些拜帖,思考著在益州這裡,將又有多少想拉攏巴結他的高官 們,正準備以各種名義來邀請他,並藉機籠絡。
他再將視線拉至他正在判審的案子上,伸手翻了翻呈在他桌上的訴文與狀表,對這 椿官宦子弟仗強欺弱的刑案,在心頭很快就有了決斷。
「大人,關於這件案子……」益州知縣搓著手,小心翼翼地問著那個看不出喜怒神 情的封貞觀。
「死案定讞,打人天牢,秋後處決,不許翻案。」
封貞觀合上狀表,慢條斯理地說出審斷,並且用一雙炯亮的眼,直盯著知縣的臉龐 。
對這種判決震驚不已的知縣慌忙脫口而出,「但這個人犯可是郡令的獨子!」
他冷不防地問:「你收了郡令多少好處?」像是被捉到了小辮子,知縣一時語塞, 漲紅了臉不置一詞。
封貞觀自唇邊逸出一抹冷笑,將雙掌把按得喀喀作響,「我不管你收了多少銀兩, 也不管還有多少人收賄被買通,總之秋決後我要是見不到人犯的人頭,我會親自將它砍 下來。」
封大人,您就高抬一下貴手。」知縣忙不迭地招手命人抬來數只沉重的木箱,打開 來,儘是炫燦得令人睜不開眼的光芒,「這是郡令的一點心意」
官官相護。
無論他走到哪,總有人抬著金山銀山來他的跟前。
封貞觀冷揚著劍眉,對著那些亮澄澄的元寶和沙金盯看了一會兒,再度看向他。
「所以這件案子,還望你……」知縣朝他眨眨眼,曖昧的神情溢於言表,令人一看 就知,只差沒堂而皇之的說出來而已。
貞觀一手撐著下頷,「叫郡令給我安分點,少放點銀子多存點錢,快些去準備幫他 這個犯了足以殺十次頭大罪的兒子買副棺材。」
「您當真連一個人情也不賣?」知縣沒想到這個刑部首輔大臣,竟可以把送到手的 好處給推掉。
「不賣。」
「封貞觀,這裡不比京城,這裡可是司馬相國的地盤,你要知道,拒絕我們,可是 沒半點好處。」知縣揚高了下巴,「話說不著僧面看佛面,你在決定賣不賣人情之前最 好先考慮清楚。」
「我再說一次,秋後處決。」封貞觀依舊淡淡地重複,並且瞇細了眼盯審著這個敢 威脅他的人。
「你……」見他較硬都不吃,知縣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就算……就算你是刑部首 輔大臣,你也不能一審定讞!」
封貞觀卻是饒富興味地撩高了眉,「是——嗎?」
「你得和三和三令會審過後才能定讞!」知縣還自以為有理地向他力爭,根本就不 理會封貞觀在刑部的權勢有多大。
「你的意思是……」封貞觀以寒冬刺人的眼神看向他,幾乎要刺穿他的靈魂,「你 要我三審三讞,好緩一緩時間,再給你們一個發財的空間?」
這宗案子拖得愈久,行賄的時間也就愈長,他哪會不知道這個想發牢獄財的知縣在 想些什麼!
知縣看他都把話說白了,也不再暖曖昧昧地掩飾,乾脆大方地向他坦白,「我相信 你是個聰明人,你該知道怎麼做對大家都好。」
「好。我就三審三讞。」封貞觀的眼眸一轉,冷熱的眸光直落至他的身上,「頭一 宗,我就來審審你這些年來所誤判的冤獄案,以及你方才當庭向朝廷官員行賄之罪。」 』
「你……」知縣萬萬想不到封貞觀居然會把箭頭轉到他的身上來。
封貞觀朝兩旁的衙役揚手,「押下去待審。」
「封貞觀,我是當前之臣不是罪愆之身,你不能這樣對我!」被人架拖著往外走的 知縣猶嚷嚷大叫,不敢相信他居然敢這樣對待朝廷命宮。
「退堂。」他連理都懶得理,驚堂木一敲便定了案。
在封貞觀自椅裡起身,正準備離開這個令他嫌惡的地方時,負責招待他的州道台大 人,誠惶誠恐地叫住這個什麼人都敢審,什麼人都敢得罪的頂頭上司。
「什麼事?」他稍稍回過頭,看州道台的身子抖得如秋風落葉。
州道台拚命抹著額上的冷汗,有幾位朝中同僚想見您……」
他陰森地笑,「我有同僚?」這倒新鮮,不是常有人在他背後說他殺人如麻嗎?朝 中忙著和他撇清關係或躲他躲得遠遠的人,見到他時逃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有人這麼不 要臉和不要性命的敢來找他?
「是……」州道台巍巍顫顫地垂下頭,「司馬相國的人。」
「不見。」
州道台為難地皺眉,「可是他們……」
在州道台的話語未落前,一群隸屬於司馬相國的權臣們已不顧阻攔,大刺刺地直闖 殿內。
「封大人,別來無恙?」帶頭的縣令帶著滔媚的笑意,朝他抱拳以道。
「找我有什麼目的?」封貞觀根本就不想與他們打那虛偽的招呼,又坐回椅內,直 接問著這些衝著他來的人。
縣令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您怎麼這麼說?我們只是……」
「虛偽客套可免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司馬相國的人看我不順眼,老實說,我也覺 得你們看了很礙眼。」封貞觀陰鴦地掃視他們,眼中的冷意直竄。
「滾。」
「慢著,我們想借玉!」也跟著來的武將硬忍下梗在喉中的氣,抬高了手叫住封貞 觀。
「不借。」
「司馬相國命我們務必請您借出飛龍玉。」縣令再度低聲下氣地向他請求,看他能 不能在聽到司馬相國的名號之後把氣焰收斂點。
封貞觀不屑地冷哼,「不借。」
縣令婉言婉語地向他苦苦請求,「司馬相國只是想欣賞把玩您那塊稀世珍玉數日, 封大人,請你不要為難我們這些下人們。」
「叫司馬相國把他的人頭借我幾天,我就把玉借給他幾天。」封貞觀遠比他還要來 得陰險張狂,「我也只是想欣賞把玩一下他那顆很稀罕的人頭,各位同僚,請你們不要 為難我,就成全一下我這小小的心願如何?」
「你……」忍不住一身怒氣的武將,當場差點對他拔劍相向,而一旁的縣令趕忙按 住武將,低聲地在他耳邊勸忍著。
封貞觀竟在唇邊露出囂傲的訕笑,讓一群跟著來的官員們全都緊咬著牙,試著不要 讓肚內的火氣就此爆發。
「那……」縣令再度抬首望向他,困難萬分的低吐,「請您在這兒借我們看一下那 塊名聞遐邇的飛龍玉。」
封貞觀漫不經心地問:「想看?」
縣令重重地點了個頭,「是的,還請封大人務必成全。」既是不能借,那麼只要讓 他們看一眼,這樣往後他們若是想動手行搶,也才不致搶錯了東西。
封貞觀將腰間佩掛的龍吟劍一把擱放在桌案上,「問它。」
「封貞觀,你真以為你的武藝無人能及?「武將這會兒真的被他那一副目中無人的 模樣給惹毛了。
「劍下見真章。」封貞觀淡淡挑釁,「何不來試試?」
「試就試!」武將撩起了衣袖,舉劍就要上前一消心火。
縣令忙扯住他的腳步,「別過去!」
「為什麼?」武將一把奪回自己的手,「這不是奪飛龍玉的大好機會嗎?」
「你難道沒看清楚那把劍是什麼劍?」縣令抖顫著身子,兩眼不停地看著封貞觀桌 案上那柄遠比飛龍玉還要出名的龍吟劍。
「劍?」武將扭頭過去,也不覺得那柄在劍身上似雕了一條青龍的劍有什麼不同。 縣令在他的耳邊低喊著,「那是雲掠空打造的四大神劍之一的龍吟劍!」
「一柄劍有什麼好怕的?」也不過是個鑄劍師所打造的劍罷了,這有什麼好緊張的 ?縣令拚命對他搖首,「你不懂。那柄劍根本就不是什麼好劍,」那是一柄邪劍,它噬 血。」
這些年來,被封貞觀審刑處死的人,人數根本就不及被那柄邪劍噬去的人命來得多 ,而封貞觀本身又是個說正不正、說邪不邪的怪人,他膽敢不奏法諭令就判朝廷命官的 罪,誰曉得他會不會也不請諭令當庭就舉劍奪人命?
「噬血?」武官愣了愣。
封貞觀輕撫著龍吟劍的劍身,淡淡地對他詳解,「意思是我的這把劍,它飲人血為 生。」武官推開了一旁阻攔的縣令,「不過是一把破銅爛鐵,你當它是活的?」說什麼 笑話,鋼鐵鑄成的東西會飲人血?
「如果你們能靠近我一個劍身的距離,我身上的這塊飛龍玉,你們想怎麼看就怎麼 看。」封貞觀將龍吟劍筆直地擱在桌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們。
「我就來領教領教!」武將說著就毫不考慮地向前大進三步。
低低的嘯吼聲自封貞觀的桌案上傳出,陣陣寒透至骨子裡的冷意,緩緩地自龍吟劍 周圍四散開來,冷意迅即竄進所有人的四肢百賅,恍惚間,每個人彷彿看見了一條青龍 正在桌案上揚起頭,款擺著青綠的身子與金亮的利爪.昂首朝他們嘶嘶咆哮。
知縣忍不住大大地打了個寒顫、「龍……」「這柄劍……會發出聲音?」武將硬生 生地頓住腳步,不敢置信地揉著雙眼。
封貞觀森涼地淺笑,「這是龍鳴聲。」
「龍……龍鳴?」武將嚥了嚥口水,原本躍躍欲試的腳步霎時顯得沉重不已,反倒 變得有些虛軟。
「它在告訴我,它餓了。」封貞觀修長的手指輕撫過嘶嘶低嘯的劍身,寒目—一掃 視他們,「它說,它要喝熱騰騰的鮮血。」
「下官等告辭!」一聽完他的話,縣個忙拉著所有一起來的同僚倉皇地衝出大殿。
「愚人。」封貞觀冷淡地輕嘲,「比三歲小孩都好騙。」
殿堂上,除了一大票被嚇跑的司馬相國的人外,所有留在堂內走不開的人。個個都 木青著一張臉,瞪大了眼直看著那柄比妖魅更邪異的龍吟劍。
「道台大人。」封貞觀以劍尖輕敲著桌面,讓那個也被嚇壞的州道台回過神來。
「什……什麼事?」州道台怯怯地應著,膽戰心驚地步向他的面前。封貞觀轉了轉 眼眸,「明日我要離開這裡,今晚,你就在這兒為我設個酒宴,這些拜帖上的人名,就 是我今晚宴請的名單。」
「您……不是說不見任何人嗎?」來了這裡數天,任何要拜訪的人都被他給踢出門 外,怎麼在他要走的這個節骨眼上,他反而要設宴?
「叫這些想見我的人今晚全都來這兒見我。」封貞觀隨意拿起其中一張拜帖,眼眸 森幽幽地,「要是有一個敢不到,我會將他們的底細全都翻出來審,到時他們就最好祈 禱不要讓我捉到把柄。」
「是…」
「想見我?」他伸手彈了彈那張拜帖,臉上更是露出了一抹讓人看不透的笑意「這 麼多年了,他們還弄不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州道台忙不迭地讚頌,「封大人清如水、廉如鏡,乃是當朝棟樑、國之支柱……」
「別急著捧我。」封貞觀懶懶地撥了他一盆冷水,「你可知道,犯罪者落到我手中 會有何下場?」
「不知封大人將會對犯罪者……』州道台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也在無意中犯了這個朝 中大吏的忌諱。
「不枉不縱。」他若無其事地握緊手中的龍吟劍,在嘶嘶龍嘯聲中極為緩慢地開口 ,「只要落到我手中,不但不會有什麼三審三讞,更不會有一審定欽,我會在我走之前 就叫他們全都人頭落地。今晚,就叫他們將他們的腦袋給我好好捧牢。」
——————這是場鴻門宴。
燈火下,香煙裊裊上升,該來的人、不該來的人,此刻皆羅列靜坐在宴殿兩旁。桌 几上,美酒佳餚在燦燦燃燒的琉璃燈影中,孤零零地靜-著無人動著,殿前舞者翩翩恣 舞、勁汗淋漓,但席間的賓客們卻都無心觀看。
酒已冷、菜已涼,不可思議的寒意迴盪在空氣中,但怎麼也比不上受邀而來的人們 心中的恐懼,陣陣寒冷籠罩著大殿的每一處,也盤旋在他們的心底。
冷汗紛紛滑下他們的額標,每個人皆屏著氣息,動也不敢妄動,哪怕是個小小的呼 吸,都像是怕驚優了位在大殿之上的主宴者。
一切的寒冷皆來啟冷眼凝視著他們的封貞觀。正邪難辨、冷血冷情,只要是位居廟 堂的當朝中人,都知道這位刑部首輔大臣封貞觀的血,比冰霜還冷。
封貞觀手握著酒杯,玩味地盯審著受邀者的面孔,似是在品嚐管他們臉上的懼意。 他怎會不知道此刻他們正在想些什麼?他更知道,他們在懼怕些什麼.但這些都是他們 自找的,。他們愛攀權附勢,他就給他們個機會,只是他給得起,也只怕他們不敢消受 。
世情如蒼雪,只消一碰,便消蝕無蹤。但人情遠比蒼雪更為淡薄,在官場打滾了多 年,他深申明白了一項道理。
什麼人,都不能信。
這世上,只有三者能信,主子、至交和他的劍。
主子是他一生必須追隨的方向,無論是非對錯,他只需遵行不需評判,哪怕是要他 殺人放火罪惡滔天,他都願水裡來火裡去地為主子達成心願,只因一日事主,則終身事 主。他那幾個與他一般必須奉主子命令遵行的至交,也如他一般,即使初時有千百個不 願,但到了底,他們終要向主子屈服,向他們的命運屈服。而他的劍,這把由雲掠空親 手為他打造的龍吟劍,就像是另一個他,劍,從不負他,甚至是他的知己。
從沒有人知道,他所效忠的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家中人,他只效忠於他的主子,而他 的主子,即是在朝中無權無勢、毫不起眼的禮部首輔大臣——戰堯修。
這一切,只因為他是個失了半顆心的人。他和其它三個青梅竹馬雲掠空、宮上邪、 段凌波的心,都是由兩塊八卦玉組成的,早在二十年前遇上戰堯修時,戰堯修只分別留 給了他們四人各一塊八卦玉,卻將其它四塊八卦玉拿走,拿走了那四塊玉,就等於奪走 了他們的另外半顆心。但他不似雲掠空與宮上邪一般,二十年來拚命地尋找被剝奪了的 半顆心,他會效命戰堯修,只是因為他認同強者,他認同那名能夠降伏圓他並且掌握了 他的未來的強者,因此無論戰堯修要他做什麼,只消戰堯修一聲令下,他便會傾盡全力 ,不計手段不計代價地完成它。
就在不久前的中秋,他接到了戰堯修的命令,命他必須在立冬那日之前,將八卦玉 裡頭的其中一塊翔鳥玉找出來。為了這個命令,他四處奔波打探,就是希望能夠早日找 到那塊翔鳥玉以及它的主人,但中秋已過了半個月,他仍是對翔鳥玉的消息一無所知, 完全不知它和它的主人身在何方。
負責設宴的州道台,看場面還是被那個冷得像塊冰的封貞觀主導著,在場的每個人 都小心翼翼地捧著腦袋不敢去招惹封貞觀,這根本就不像是個送別宴,說是審判大會還 差不多。
他歎了口氣,心想也只好拿出壓箱寶來了,就看能不能改善一下眼前這冷颼颼的局 面,要不然只怕這晚的夜宴,每個人都會被封貞觀給凍僵。
他朝樂師們拍拍手,樂音霎然停止,在此時,殿內的舞者們紛紛退去,低低迴旋的 清音緩緩揚起,曲名叫鳳凰闕。
正欲舉杯再飲的封貞觀,酒杯停在半空中,目不轉睛地看著著那似鳥兒般輕巧巧地 飛進殿內的女子。
無法理解的波濤頓時在他的心頭翻湧,掀起層層巨浪,它來得那樣地狂恣。
那樣的快速,摔不及防地襲向他的心頭。他看見,一隻鳳凰破雲而來。
初時,只是一曲清冷單調的古曲,但在這名艷紅攝人心魂的女子裊娜地出現後,鼓 、箏、瑟、琴、噴吶、胡琴……迸聲驟起,紅衣女子翩翩舞起,霎時,天地彷彿旋轉了 起來、她那一雙流雲紅抽,就像是一雙翔鳥的翼翅,劃開了空氣,悠意翔舞,震懾住所 有人的眼眸。
在她的腰際,以一條杏黃似金的紗紡飄綢點綴,雪白的皓腕上,串串銀鈴隨著她的 每一個擺動,發出掙琮悅耳的細碎響音,那輕薄又紅艷似火的羅紗薄裳,當她亭亭迴旋 時,羅紗轉蕩成一輪急速旋轉的漩渦,化為朵朵美麗的漣漪,層層疊疊的紅紗如霧如雲 地暈繞開,一掃大殿內所有的寒冷,帶來了無比的熱意,娉婷渺渺、姿影綽綽,紅艷艷 的氛圍,似在燃燒著在場者每一絲的氣息。
紗裳飄搖回轉之際,封貞觀隱隱約約可看見,在那艷色似火的流雲袖後,有張妖冶 媚蕩卻又傾城傾國的面容,她的美,嬈艷得不可思議,那樣地挑動人心、觸人心弦,奔 騰四竄的香氣直竄他的鼻尖,一股野火在他的眼眸最深底處,-那間狂放地燎燒。
他的腦中有一陣的暈眩,不由自己。
獻舞者,名叫凝若笑。
貴為蘇州柳街花坊的花冠姑娘凝若笑,乃是蘇州第一美人,在她為自己贖了身後, 她便開始四處雲遊。就在她用盡盤纏之際,她遇上了益州的州道台。州道台見她才貌色 藝皆具,而且在她的眼眉間,無時無刻都有意無意地流露著佻達媚惑的神情,州道台當 下便留下了她,將她養在州府內專心練舞習藝,等著有朝一日能將她派上用場,而今晚 ,就是她初初登憂的首夜。
在盞盞燈火朦朧不定的琉璃燈下,迴旋中的凝若笑,迎著風,放軟了身軀,將自己 投入一次又一次的狂舞放任的迷茫裡。
在舞著的同時,她很快樂,但快樂得很痛苦,因為那快樂是堆砌著血淚而產生的。 她的人生,像雪朵似浮萍,是飄無定根的一生,每日每日,都是飄過來舞過去的,於是 ,今朝有酒,便醉今朝。
勾挑著在場所有男人所有的視線,巧笑情兮地奪取他們的心魂,這是她最大的成就 感,從沒有人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從沒有人能夠逃出她的手掌心,因為她是個善曉該 如何利用自己的女人,她懂得該怎麼出賣自己的艷媚,她明白該怎麼用她那玲瓏的身子 來引誘這些男人們。雖說她是個被利用者,但在那同時,她也是個操縱人心的利用者。 在旋身之際,她的眼眸對上了封貞觀的。
熱舞使得她面頰潮紅,眼波似藏了無限風情般地輕輕流轉,她朝他綻出一抹瑰麗的 笑靨,騰舞的身子變得更軟更浪,她捨棄了所有人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眸子,專注地為 他而舞蹈,只為他。
封貞觀從不知道自己的心會跳得那麼地快,血液汩汩奔騰而過的聲音,像是種呼喚 又橡是種遙遠的回憶,一股激越的情緒像千川大海;在他的胸口狂湧而至,彷彿在告訴 著他,它要找個出口,它要回到它原本的地方去。
他忍不住奮力搖首,想將眼前這些盤旋在他腦海裡的美麗姿影都甩脫在腦後,想壓 抑下那無端端冒出心口的悸動,但忍耐卻像刀割,創著他的神智要他回過頭來,要他仔 仔細細地看清眼前令他對自己感覺到陌生的女子。
紋刺在他身後的青龍,此刻忽然燒的了起來,在他的背脊上似放了把火地燃燒著他 ,這令他喘息,令他不明所以,令他想起,當年那名他命令自已絕不能忘記的小小鳳凰 女……州道台仔細地觀察看封貞觀的一言一行,對於他那向來沒啥表情也沒啥變化的臉 龐,此刻有些訝異;
雖然封貞觀的表情依舊沒什麼改變,但他的呼吸漸漸變得迫促,而他的雙眼,也離 不開凝若笑的身上。
一名也在觀舞的官員,悄悄地挨近州道台的耳邊,唱啁私談了一會兒,沒多久,州 道台的臉上漾出了一抹如獲特赦的笑意,朝他點點頭。
鳳凰依然翩翩起舞,在大殿裡掀起了陣陣炫惑的波潮,將封貞觀的人生引領至另一 個他從沒想過的境地,也將凝若笑帶至一個龍似的男人的身邊,一如當初。
仔細看向窗外,不知何時,陣陣提早報到的晚秋細雪,正靜靜地、悄悄地落下,而 一旁的歌妓也開始輕聲吟唱……龍之嘯,民之吟。
風中青,雲裡情。
但看人間處,糾纏兩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