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日的祭典 第八章
    熱鬧的王宮忽然陷入了沉寂。

    驚人的消息從神木池那裡傳出來,在半天之內傳遍了整個宮廷。  

    丞相一大早就傳報進王宮,急匆匆地拉了景風御出去。

    軫雀從起床後就感覺周圍的人怪怪的。

    她說不出來到底哪裡奇怪,但是所有人注視她的視線都帶了某種奇異的色彩。

    有什麼改變了?

    她尋了個借口,悄悄溜去了廚房。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廚房是王宮入口往來最頻繁的地方,也是各種消息傳播最快的地方。

    她屏息靜氣,守在廚房大門外面,聽著廚娘和幾個女僕寒暄嘮叨。

    「太可怕了!一夜之間,青青的葉子全部枯黃凋零,樹幹就像被雷劈過似的,枯死了一大片呢。」

    另一個年輕的侍女低呼了聲,「是真的嗎?神木也會枯死嗎?」

    「千真萬確。我有個表弟就是神木池的護衛,今天早上他可被嚇壞了,跪在那裡祈禱了一個上午呢。」  

    「真是可怕的事。已經好久沒有發生過神木生病的事情了……」廚娘的口氣有些不安,「難道這次我們景國又有大災禍降臨?記得上次神木枯死,就是先王和鴻日殿下的那次災難……」

    「這次可沒有幽國妖族侵襲,應該和那次的原因不一樣吧!」

    年長的侍女看看左右沒有其他人,悄悄地說:「聽說是昨天陛下帶著軫雀大人去神木池祈禱,之後事情就發生了……」

    幾個聲音驚呼了一陣,紛紛歎息著,「難道真的像傳說那樣,是神木反對軫雀大人成為我們的王后嗎?」

    軫雀靠在門板上,僵硬的手指扣住自己的衣擺,身子卻忍不住微微地發著抖。

    燦爛的陽光,婉轉的鳥鳴,廚房裡散發的食物香氣……彷彿都不存在了。她的眼前一片絕望的黑暗。

    果然……上天的懲罰果然開始了……

    神木枯萎,這是上天給她的警示。警告她過於貪婪,妄想得到不屬於她的東西嗎?

    周圍陽光明媚,她卻覺得全身發冷,忍不住環住自己的肩膀。

    隱約還有凌亂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幾個年輕侍從的聲音談論著,「你們去神木池祈禱過了嗎……」什麼,還沒有?快點去吧!我剛剛去祈禱了,真的淒慘啦,只要有風吹過,樹葉就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那麼茁壯的神木,眼看就要枯萎了……不知道這次景國又會有什麼災難?」

    軫雀睜開眼,望向頭頂湛藍的天空。冥冥中,是不是有隻眼睛正嚴厲地注視著她?

    「我明白了!」她低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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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到池邊的枝啞乾枯扭曲,就像重病纏身的老人,在藍天下伸展著無聲的呼號。

    景風御站在池水邊緣,手輕輕觸摸著神木的枝幹。

    「僅僅一夜的時間就變成這樣?」他的聲音裡帶著迷惑,轉過頭來詢問,「神木護衛長,昨天有什麼可疑人物進來過嗎?」

    護衛長急忙地單膝跪下,「陛下,昨天從早晨到夜晚,只有您和各位大人們來過。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了。」

    丞相在身邊焦躁地來回踱著步子。

    「不行……這樣不行……」他喃喃地說,猛地停下腳步,「快點集合這裡的護衛,神木枯萎的秘密絕不能洩漏出去!」

    護衛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護衛長鼓足勇氣道:「可是……丞相大人,消息流傳得太快。現在只怕……只怕王都的民眾都知道了……「

    神木池的外面,喧嘩聲漸漸響亮起來。

    得知消息的民眾們惶恐不安,從各處自動自發地趕來,為神木的健康祈禱。隨行的侍從們出去查看,不過是一個上午的時間,已經黑壓壓跪了一片的人。  、

    「沒辦法了……以前有沒有類似的情況?」

    丞相的額頭冒起冷汗,不停地催促著文史官。

    文史官也是滿頭大汗,埋頭在大堆的古籍中,緊張地翻找著。

    「千年來,曾經有過五次。」他抱著古書回稟丞相和陛下。「起因都是神木被妖力污染。第一次是五百年前,那次是景炎陛下用自己的鮮血將被污染的神木洗滌乾淨。第二次是三百年前,同樣用王室的鮮血洗淨……

    「直到第五次,就是七年前,先王用鮮血洗滌被污染的神木,但是侵襲的妖力過於強大,鴻日殿下也登上了祭台。後來,先王和鴻日殿下不幸都——」

    「好了,不要再說了!」景風御習慣地抓了抓長髮,「神木枯萎的事情肯定瞞不住民眾。既然如此,我們也只有盡快想辦法解決了。

    丞相,麻煩你召集全國最好的術士過來,我需要他們的幫助。」

    充滿決斷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丞相的目光中帶著狂喜。危急關頭,陛下終於有點一國之君的樣子了。

    他擦著老淚,欣慰地回答,「是的,陛下。」

    景風御站在池邊,沉思著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及種種可能情況,他越想越覺得事有蹊蹺。

    神木被妖力污染……

    就算小烏鴉帶了一半的妖族血緣,但是昨天不過是過來祈禱了一下,既沒有折斷樹枝,又沒有對著水池施展妖力,這棵古董樹的心靈不至於那麼脆弱吧?  

    「我說你啊……」他抬頭望著一半枯萎一半茂盛的大樹,「好端端的,你發什麼瘋啊?老古董樹,我警告你——」

    丞相怕他亂說話,急忙撲過來摀住他的嘴。  

    「陛下!陛下!在神木面前少說兩句,上天會發怒的!」

    他實在欲哭無淚啊!本來以為陛下登基了這麼多年,終於變得成熟穩重了,沒想到穩重的風御陛下果然只是他的夢想,嗚嗚

    景風御好不容易掙脫丞相的箝制,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小烏鴉她在那裡?」

    丞相愣了一下,「她……當然還在王宮裡啊。」

    「糟了!」他一把抓起披風,急匆匆就往外面胞,邊跑邊下令,「要護衛長再次徹底搜查神木池,一切可疑的問題都要回稟我。丞相,找來的術士一定要好好管理,千萬別讓他們在王宮裡亂跑。更別碰到小烏鴉。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丞相站在原地,望著陛下消失的身影久久,歎了口氣。

    軫雀、丫頭,你這次弄得一片大亂,叫我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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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沒有點燈。

    景風御推開門,心立刻沉甸甸地墜了下去。

    「小烏鴉?小烏鴉?」他聲音越來越大,帶著隱隱約約的焦躁四處尋找,「你在哪裡?別不出聲。」

    一聲蠟燭點燃的輕響,昏暗的房間變得清晰起來。軫雀就站在書桌邊,身上整整齊齊穿著平日裡的戎裝。

    朱紅色的盔甲戰袍,映得她的肌膚更加雪白。她低垂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樞著書桌邊緣的木頭。

    景風御鬆了口大氣。  

    剛才那一瞬間,他還以為這個彆扭的傢伙一聲不吭地跑了。

    「我好累,你就不願意過來幾步,用你甜蜜的吻來迎接我嗎?」

    他小聲地咕噥著,走過去幾步想抱她的纖腰。

    但,手臂卻摸了個空。

    景風御驚訝地睜大了眼。他的軫雀明明就在眼前,可是為什麼他摸不到實體?

    「陛下。」軫雀的聲音卻又在他的耳邊清晰地響起。「你現在看到的,是我的分身影像,很抱歉,這也是我身體內覺醒的妖力之一。

    至於我本人,現在應該已經在幾百里以外了吧!」

    影像微微地笑了,笑得有點苦澀。

    「我本來想等你回來,當面告別的。可是……我害怕見到了你的面,就沒有了告別的勇氣。現在,請聽好。

    整個事件都是因我而起的。我本來抱著僥倖的心,想要抓取這份本來就不屬於我的幸福。可是昨天的意外告訴我,冥冥之中真的有上天。一定是上天懲罰我的貪婪,讓那枚不慎遺留在軟墊裡的縫衣針戳中了我,讓我的血污染了神木……」  

    她的眼睛中泛起薄薄的淚光。

    「一切都是我的錯。請把所有的責任降到我的身上,然後把事實昭告天下,再娶一名美麗善良的王后。神木開出潔白花朵的那一天,我會在遠方為您祈禱……祝您將來幸一順,陛下。我……我……」

    強忍著哽咽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影像中的人已經淚流滿面。

    景風御靜靜地站在書桌前,看著那個影像在他眼前逐漸消失。

    他抬了抬手臂,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最後卻垂了下去。 

    他的軫雀一向是王宮裡最容易相處的,就像清澈見底的潭水,即使發怒也只是一會兒的脾氣,高興的時候會抱著他笑好久,悲傷的時候會大哭一場,從來沒有這麼痛苦的眼神,從來沒有這麼隱忍的表情,從來沒有這麼平靜地說著話,而淚水卻不停地滑落臉頰。

    搖曳的燭光下,秀麗的五官漸漸變得模糊了。

    書桌下方有一汪小小的濕痕,已經半乾涸了。他彎下腰,指尖輕輕地碰觸了一下,舌尖舔過手指。

    鹹鹹的。

    下午她就站在這個位置,一個人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留著淚,說著那些離別的話語。

    「真是傷腦筋啊……」

    景風御喃喃地說著。

    夕陽從窗戶外斜照進來,修長的手指來回撫摸著被嫗出痕跡的桌角,長長的影子映在地上,看起來有些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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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呢?風御陛下的婚禮還是取消了嗎?」

    「王后都不在了,婚禮當然只好取消嘍。」

    「那我們千里迢迢地趕來參加典禮,豈不是……」

    「告你們白跑一趟了,唉!快點回去吧。」

    「咦,這個店老闆說話好奇怪,我們難得來一趟景國,當然要四處旅遊觀光幾天再走嘛。」

    「哼,我是為你們好。不妨老實告訴你們,景國這裡很快就要大亂了,早點離開才是福氣。」  

    「怎麼會這樣?王都看起來很富饒繁華啊!」

    「你們知道什麼?這片富饒繁華的土地都是在神木的庇佑下才保持潔淨的。現在神木被妖力侵蝕了,不出幾天,幽國那邊的妖族就會跟隨過來,侵蝕我們這裡的土地。到時候全國大亂,各處妖族出沒,就像幽國那樣……想都不敢想啊……」

    酒店的店老闆沉重地歎了口氣。

    酒店的氣氛不知不覺沉重起來,附近的居民們無奈地搖著頭,有些畏懼地注視著天邊不斷翻滾著的灰黑色暗雲。

    「聽說十萬大軍在邊境驅逐妖族,卻抓不著幾隻。妖族從他們身邊譏笑著竄進我們邊境了。」

    相識的酒客們小聲地議論著,「如果軫雀大人還在,有她帶領大軍驅除妖族,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吃力了……」  

    「哼,她抓起來當然不吃力了,因為她自己就是人類和妖族的雜種嘛!」

    旁邊人冷冷的聲音,帶著鄙夷。

    先前說著話的酒客愣了愣,沉默地低下頭去。

    三天前,當所有人歡天喜地準備陛下的婚慶典禮時,神木枯萎的消息就像一場風暴,將所有的歡喜氣氛席捲而去。

    第二天凌晨,一張貼在城門外的告示驚動了所有的人。

    那是景國將軍軫雀的親筆書信。

    她在那封書信裡承認,她的身上有一半妖族的血統。神木枯萎,是因為她的血污染了池水。

    為了讓景國遠離災禍,她願意辭去所有職務,遠走他鄉。

    這麼多天來,尋找她的皇家告示貼滿了全國各地,卻沒有人再看到過她。

    當她想要消失的時候,她就是有辦法像在這個世界上憑空消失了。

    然而,她韻離去並沒有帶走災禍。

    黑色的歷史重演了。

    妖力形成的灰黑色暗雲,自從神木枯萎的第二天,就開始在邊境不斷地聚集囤積,越滾越濃,越滾越大,漸漸地向王都壓過來。

    只要再過幾天,等到暗雲碰觸到地面,所到的地方,肥沃的土壤將會變得寸草下生,深山荒野將會變成妖族聚集的場所。

    富饒安定的景國,將變成歷史。

    客人們歎息著,目光不知不覺轉向正北方。王宮雄偉的建築矗立在那個方向,陽光沐浴中的金色王宮,凝聚著全國唯一的希望。

    「這種局面,只有王可以解救了吧。」

    「聽說已經召集全國的術士了。再過兩天,祭祀台應該就可以搭好了吧。」

    靠窗的酒客猶豫著,低聲說了一句,「你們說,這次陛下會不會像先王那次一樣……」

    聽到這句話的人們全部打了個冷顫,另一個人大聲說:「當然不會!陛下還年輕,絕不會……絕不會有事的……」

    下面的話越說越輕,彷彿沒有自信那樣,被卡在喉嚨裡。

    「短短七年之內,竟然被妖族侵襲兩次……」不知是誰的聲音,沉重地歎氣,「上一次犧牲了先王和鴻日殿下,這次如果陛下再發生什麼意外,景氏王族就沒有繼承人了!」

    「太可怕了!上天保佑吧……」

    坐在角落裡的客人靜靜地坐著,黑色的斗篷嚴實地遮住了面目。

    沒有人注意到,看似平靜的身形下,她的拳頭已經緊緊地攥在一起。

    酒客們憂心忡忡的話語,掀起了她最不願想起的記憶。

    神木池、氣息奄奄的先王。祭台、煞白的臉色、滿池的鮮血……

    為什麼?為什麼僅僅七年之後,這樣可怕的情境又要重演?!

    小小的酒店裡忽然變得鴉雀無聲。

    角落裡的人詫異地抬起頭來。隔著斗篷,她看見自己一隻手抓著酒壺,另一隻手的手背正劈在桌子上,裂成兩半的桌子慢慢倒在地上。

    所有的人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該死!  

    她慌忙掏出錢扔給店老闆,逃亡似地奔出了這家小酒店。

    燦爛的陽光照上了她被斗篷遮掩的身體。

    三番兩次想要硬著心離開工都,卻又不自覺地留戀著這裡的一切。當她真的下定決心離開的那一天,卻又傳來了妖族侵襲的消息。

    她茫然地走在這條熟悉的大街上。

    不能離開!萬一哪裡需要她怎麼辦?

    但她又不能露面。如今這尷尬的身份,哪裡的平靜都不屬於她。

    站在街角處,她攏緊了斗篷。湛藍的天空就在頭頂,從哪裡抬頭看都差不多,但為什麼這兩天看上去,那蒼藍的天空總有些刻薄的感覺呢?

    她澀澀地笑了笑,「上天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所有的責罰由我來承擔。

    如今禰為什麼還不放過他呢……」

    「軫雀將軍。」

    無波無瀾的語氣,從她的身後響起。

    她慢慢地轉過身,「你認錯人了。」

    正想若無其事地走開,那人卻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角。

    「軫雀將軍,你不認識我了嗎?」

    說不出是哪裡怪異的腔調,但聽起來就是覺得異樣。

    軫雀的眼角掃過說話的人,卻微微吃了一驚,「瑤茵小姐?」

    瑤茵依舊一副貴族小姐的打扮,身邊卻連一個侍女都沒有帶。

    她的表情不對!軫雀敏銳地察覺到。

    木然空白的神情,彷彿思維已經從這具身體裡被抽空了。 

    軫雀頓時警覺起來。

    早在胤國時,她就聽說過從幽國宮廷洩漏出某種叫做「傀儡」

    的藥劑。 

    一旦使用了這種藥劑,那人的心神就被操縱者完全控制住,成為一具活的「傀儡」,叫她哭就哭,叫她笑就笑。如果操縱者控制得好,甚至連親人都看不出異樣來。

    此刻的瑤茵明顯不對勁。

    不是那位羞澀的名門淑女,甚至也不是被精心控制的傀儡,而是……

    一具只剩下聲帶功能、神智空白的傀儡。

    「軫雀將軍,就如您已經發現的那樣,瑤茵小姐現在是一具傀儡。而她的操縱者目前落在我們的手裡,沒辦法,這具傀儡只好由我暫時接手控制。」

    瑤茵的嘴巴不斷開闔著,複述著操縱者平淡的話語。

    「你是誰?」軫雀低聲喝問。

    「我是來自幽國的藥師,也是「傀儡」這藥劑的製作者,夕若。

    軫雀將軍,我對您並無惡意,只不過我們在追查「傀儡」洩漏出我國宮廷的渠道時,發現與風之團有關,進而又在無意中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夕若坐在高級茶樓的窗邊,注視著樓下拐角處的兩人,微笑著。

    「風之團有位雲笙小姐,和您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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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準備好了嗎?」

    身穿黑緞袍的高姚青年忍著滿頭爆起的青筋,再次問道。

    焱弼出身於焱氏世家,不過二十五歲就已經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高階術士,孤傲的表情是他除了「術」之外最出名的地方。

    在他眼裡,陛下簡直就是個胡鬧的小孩子。雖然只比他小兩歲,卻完全什麼都不懂。

    就比如現在,二十名術士辛苦了三天三夜,在神木池邊搭好了祭台,急著去找陛下,裡外都搜遍了,才在祭台下面找到那個呼呼大睡的傢伙。

    他忍著氣走上去,連推帶喊折騰了半天,幾乎叫破嗓門,陛下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卻又一臉春夢的樣子抱住他不放,嘴裡還連聲地叫喚著,「小烏鴉……咦,你今天穿得可真黑?」

    旁邊術士們努力憋著笑,結果個個齜牙咧嘴,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焱弼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要不是這個傢伙是堂堂景國的君主,身上的血還有點用,他恨不得祭起風術,把他捲到神木池底游泳。

    「陛下,一切儀式所需,臣等都準備好了。」

    強忍住心裡的怒氣,他按照古籍上記錄的那樣,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說明。

    「等太陽升到頭頂,一天日照最強的時刻到來,就請陛下走上那座祭台。」他的手指了指漢白玉搭建而成的祭台,「將新鮮的血液滴入祭台,血液就會順著玉石通道直接抵達神木池中心,將神木沾染的妖力洗滌乾淨——」

    「等等,」景風御打斷他的話,「有什麼跡象可以看出妖力被洗乾淨?」

    「您看神木根部不斷泛起的黑色泡沫。」焱弼嘩嘩翻著書頁,不耐煩地指向神木池的中央部位,「只要那裡的泡沫不再翻滾,就表示洗滌潔淨了。古籍上歷代都是如此記載的。」

    「哦。」他湊過去看了幾眼,又問:「要是我的血都流光了,還是洗不乾淨怎麼辦?」

    焱弼查了查資料,「如果陛下血液的淨化能力不夠,那麼就需要嫡親王族的血加入進來,共同洗滌妖力。陛下你可以找——」

    他的聲音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來,陛下再也沒有別的王族親人了。

    「真是抱歉啦。」景風御笑了笑,「我父親和哥哥上次就死了。」

    焱弼聳聳肩,「那就祈禱陛下可以順利完成吧。否則,我們景國這次的麻煩可大了。」

    景風御看看他,歎了口氣,「你們術士真是一群無情的人。」

    「時間快到了。快點吧,陛下。」焱弼沉著臉色,「由臣陪伴陛下登上祭台吧。」  

    大約三層閣樓那麼高的祭台,就豎立在神木的正下方,站在祭台高處,人就彷彿被枝啞擁抱著,看不清楚面孔。

    「我說小焱,你喜歡過人嗎?」走向祭台的路上,景風御悄悄湊到焱弼面前,小聲地問道。

    焱弼的額頭又爆起幾根青筋,「陛下,術士修行,是終生禁慾的。還有,不要叫我小焱!」

    「這麼說,就是沒有喜歡的人了。真是可惜啊,小焱。」景風御的聲音裡帶著遺憾,「那你一輩子大概也沒有辦法知道,努力了許多年,終於可以把喜歡的人抱在懷裡,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了。」

    「你說的是那個……」焱弼硬生生把「雜種」兩個字吞了回去,「人與妖族的混血,軫雀?」  

    他抬起眼,不滿意地看著他,「你看,說到一個人,你就只在乎她的血統。可是在我看來,她啊,就是那種看起來很厲害,實際上卻是直心眼又容易受騙的小傻瓜。經常呆呆的,被狠狠欺負了就哇哇地哭,固執起來又嘮叨得令人頭痛,真是個小笨蛋……」

    焱弼的臉色繃得緊緊的。

    景風御對著他叨叨絮絮說個不停,他聽得很不舒服,卻也沒有打斷的意思。

    他知道面前這個年輕人活不久了。

    景氏王族的血脈隨著歲月流傳,一代比一代稀薄。自從三百年那次開始,每次洗滌都以至少一人鮮血流盡收場。無一例外,那個人肯定是那一代的王。

    可以說,景國的長久繁盛,是以歷代景王的性命鋪成的。

    直到七年前,最後那次對妖力的洗滌,竟然需要流盡兩個人的鮮血。

    自從被召集來王都,他的心情一直興奮不已。景氏的血統中蘊涵著某種神秘的能力,可以抑制妖力,這樣的傳說令他從小嚮往不已,一心渴望可以親眼見證。

    而現在,這百年難遇的機會竟然就在眼前了,他激動得連覺也睡不好,暗自還設想著如何偷偷弄到一點陛下的血液保存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兩個人面對面站在高高的祭台上,他才突然意識到,他渴求已久的淨化儀式,是以陛下年輕的生命為代價的。

    而陛下呢,他自己是不是也清楚這一點?

    焱弼向來看不起術士以外的人,尤其是跟他歲數相似的年輕人,即使貴為一國君主也是一樣。

    但是此刻,景風御的嘴角微微勾起,自言自語地說著,眉宇間竟然流露出那種掩飾不住的笑意。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愉悅情感,彷彿就連死亡也無所畏懼一般。

    焱弼突然有點茫然了。

    難道他這輩子的街士修行,真的錯過了什麼精采的內容嗎?

    「算了,白說了那麼多,你也不懂。」景風御擺了擺手,拿起祭台上鋒利的銅刀,在手腕處比劃著。

    「你……」焱弼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只能乾巴巴地問了句,「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景風御微微抬起眼臉,望了望門口緊閉的鐵製大門,又垂下,凝視著白雪般潔淨的祭台。他的血很快就要染紅這一片淨白了。

    「那個小傻瓜要是來了,請你千萬不要傷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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