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幗怒 第七章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嗯,莫怪朱淑真會作此佳句,兩位的興致還真不錯,挑這時候坐在園中賞景……」

    閒扯的聲音出師未捷的終結在一個坐在石凳、一個站在後頭,卻同樣面無表情、冷霜寒罩的無動於衷、充耳不聞下。

    好冷!明明已經快入夏了不是?搓搓手臂,不請自來的墨凡庸嘿嘿笑著,坐上離鳳嫦娥最近的石凳。

    一股寒意自背脊滑過,猛回頭,果然身後一雙冷眼,正死瞪著接近寒霜佳人的自己。

    「你不冷嗎?」

    他問,意有所指。

    只可惜佳人回他冷冷一瞥,更勝身後冰冷視線無數。

    「你們倆是怎麼回事?」墨凡庸煩躁地猛搔頭。「一個冷眼來,一個冷笑去。

    要吵架好歹也出個聲,要不怎吵得成!」這兩塊天山雪冰怎麼可能擦出火花?悶不吭聲的,哪像吵架的樣子。

    「你來做什麼?」鳳嫦娥終於記起自己是將軍府主人的身份,開口問道。

    「嘿嘿,明兒個是四月十五喔!」總算有個人理他了。「我那自以為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的父兄,正喜孜孜的為明日做最後的準備,怎麼,你難道一點都不在意?」

    「與我何干?」

    「別來這套,今早皇上宣你入宮談了什麼?」

    「與你無關。」

    果然,從她口中得不到任何答案。墨凡庸轉向站在後頭的邢培。「你一定知道。」

    他冷眼回應,抿緊的唇完全沒有開啟的打算。

    「你們小倆口是要鬧到什麼——」

    「留心你的措辭,墨凡庸。」

    鳳嫦娥狠瞪他一記。

    啊!墨凡庸連忙摀住嘴。差點露餡!

    看看鳳嫦娥,再望向邢培-,發現後者微露一絲狐疑的盯著他瞧。

    果然露了餡,真是禍從口出啊!

    「我看我還是先走的好。」嘿嘿笑出聲,他立刻起身面對兩人往外頭走。

    因為倒著走,所以正好撞上往園裡送茶點來的丫鬟。

    「啊——」

    「失禮、失禮。」

    知道撞到人的墨凡庸拱手致意後才轉身,連自個兒撞到誰也沒看,直往外頭,幾乎是拔腿就跑地離去。

    邢培-則是看了鳳嫦娥一眼,默然退下。

    過了一刻鐘才又回到她身後,繼續霸佔護衛一職。

    ***

    四月十五,雷京城內外人潮洶湧如浪,全是為了那顆將迎入迦南寺一天一夜的珍奇寶物——蟠龍石。

    然,此等情景卻被兩個忽然出現在迦南寺迎奉台上的神秘人物給破壞殆盡,原先趾高氣揚的北武郡王父子竟像尾巴著火的狐狸般,在四面八方而來的天下文儒,及摩頂放踵、爭相一睹蟠龍石,及身為當世潛龍,也就是北武郡王爺長公子風采的好奇百姓面前倉皇退場。

    就在世人搞不清楚整件事來龍去脈的當頭,兩道人影一前一後,在逼退北武郡王父子的神秘人物退場後跟著消失。

    轉眼間,場景已自人山人海的迦南寺,來到山高水闊、綠野迎人的雷京城郊外。

    一輛驢車悠悠晃晃地走在少人的小徑上。

    咚!一枝莫名突擊的金羽箭筆直沒入車梁,打斷車上兩人鬥嘴似的對談。

    「誰!」驢車上一名執棍男子,在抱著另一名畫生模樣的男子跳離遭襲的驢車後喝道。

    「能躲過我的箭,你本事不小。」與季春時節全然不相符的寒音冷凝回應,繁密足以遮天的樹林間突然竄下一名紅衣女子。

    只見這名女子左手執弓,背後一袋金羽箭,再細瞧。此女的容貌美艷不亞於季千回,但又與季千回牡丹似的艷麗不同。

    此殊的美艷如寒冬傲梅,瑩瑩獨立於天地霜雪之間。

    紅衣女子、冷艷如梅,又使得一手好射技,當世除了鳳嫦娥別無他人。

    「你是誰?」執棍男子神色警戒地瞪著她。

    這女子的功夫不弱,男子暗暗忖測。

    那輕易射入車梁的一箭便是佐證。

    鳳嫦娥看著被護在男子身後的書生,雙唇微啟:「跟我走。」

    「憑什麼要我們跟你走!」男子哼聲回吼。「報上名來!」

    鳳嫦娥抽箭指向書生。「我只要他。」皇兄要的人是當世潛龍,不是這個礙事的老粗。

    「想都別想!」執棍男子吼完後立刻回頭瞪著身後人。「她是你的誰?」

    詢問的語氣連她都聽得出來充滿醋意。

    只見那名畫生以手中摺扇敲上男子的後腦勺。

    「我沒見過她。」隨後又看向鳳嫦娥,「敢問姑娘是受誰之托前來邀請在下?」

    「你到了便知。」

    顯然鳳嫦娥沒有說更多的打算。

    書生輕笑幾聲,向她拱手為禮,「可惜南宮靖雲無意見托你前來之人,請代為轉告婉謝之意,就說靖雲感謝他惜才之情。」

    原來這書生便是南宮靖雲。

    那麼在鳳嫦娥眼前執棍窮嚷的大老粗定是燕奔無誤。

    「不想去也得去。」

    風嫦娥搭箭上弓,未發前又抽出兩箭搭上弓後才拉滿弓弦。「不去,只有死路一條。」

    燕奔立刻手執長棍橫在他身前。「有本事放馬過來!」他會怕她不成。

    「該死!」

    冷言輕吐,鳳嫦娥毫不猶豫的鬆手放弦,三箭齊發。

    燕奔立刻旋棍為盾,一手勾住南宮靖雲往後退。

    鏘!鏘!鏘!

    一連擋下三箭,但箭勁力道出乎燕奔所料,令他手麻,遲了動作。這一遲,讓她有機可趁,射出一箭。來不及防備的燕奔連心帶人往後退開,眼見銀色箭頭離他愈來愈近。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人影飛縱而下。

    鏘的一聲,打落橫過半空的利箭,解了他們的危機。

    定睛一看,是名執簫男子。

    邢培-!鳳嫦娥怒瞪眼前人。「你敢壞我的事!」

    「沒有誅殺令,不能動手。」邢培-扣住她的手,拉近彼此的距離壓低聲音提醒:「鳳懷將只要你請他入宮,並沒有要你殺他。」

    「你這麼說,是為他還是為我?」

    「為你。」

    鳳嫦娥冷冷一哼,轉身就走。

    「邢培-?」認出好友背影,燕奔喚道。

    他這一喚震住了邢培。

    昔日好友今日卻易主而事,這份矛盾令他難受。

    是以他默不作聲,也不回頭。

    「說話啊!你怎麼會跟這女人在一塊兒?」

    身後的質問,他試圖置若罔聞。

    「邢培-!」

    「勸你離開鳳驍陽,以免自招其禍。」忍不住,邢培-留下警告,不願昔日好友有朝一日步上冷焰的後塵。

    語畢,他便往方才紅色身影消失的方向離去,留給在原地的人一團謎霧。

    ***

    走沒多少距離,便見鳳嫦娥站在一處樹下等他。

    「你跟蹤我!」回見來人,鳳嫦娥一出口便是指控。「你憑什麼跟蹤我?」

    「你不能殺他,鳳懷將絕不會容許你殺他。」

    「皇上要他!」

    「他要的是活人不是死人,要潛龍的屍首對他沒有任何益處。」他反詰。

    鳳嫦娥啞口無言,別過臉不搭理他。

    一隻微溫的掌將鳳嫦娥別開的臉扳了回來。

    「別這樣對我好嗎?」深沉的低啞請求,道盡說話者飽受折磨的心痛。

    自誤闖書樓之後,他們倆已僵凝近半月,他寧可她對著自己咆哮動怒,也不願見她像看不見他存在般地忽視他。

    「恨我、氣我、惱我、嘲弄我,甚至折磨我都好,就是別這樣視我如無物。」

    這比恨他、折磨他還教他難受。

    拍開他的掌,鳳嫦娥捂著被撫摸的頰,急著抹去滿頰的溫熱。「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的確是我咎由自取,你何其無辜,為什麼要折磨自己?思……」頓了頓,他轉口道:「當年你是不得已才這麼做,要怪只能怪我。」

    一抹狼狽滑過鳳嫦娥憎恨的表情,敲下一道裂隙,展露眨眼即過的心悸。「你少胡說,我已經說過,我是因為恨你才容不下他,你聽清楚了,少拿這陳年往事來煩我!」

    「真是這樣?」邢培-走近她,逼得她隨他的腳步倉皇後退,直到背脊抵碰到樹,不得不停下。

    這一退,只是讓他更確信這近半月來的觀察無誤。

    雙掌抵在鳳嫦娥兩側困住她,邢培-低頭,額貼著她的,深深吐出請求:「不要折磨自己,求你。」

    「你……」

    「倘若真要有個人為此事痛苦自責,那人是我,不該是你。」

    「你也會說好聽話?」呵呵呵……「這時候說算什麼?知錯能改?浪子回頭?還是你想彌補我什麼?想為棄我而去這件事彌補我什麼,好減輕你的良心不安?」

    「嫦娥。」邢培-收回一手,轉而觸上她的臉頰,吐出發自體內深處的歎息:「若你方才說的都是真心話,為何掉淚?」

    當年他揚言離去也只見她氣憤難抑,不曾見她掉淚;而今她卻落淚了,落得出人意料,落得教他心疼不已。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她怎會天真地以為,他看不出她對當年親手葬送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一事有多自責內疚?「每到深夜你便會悄悄進書樓直至天將明才離開,你以為沒有人看見?」

    「你……」捂著嘴,鳳嫦娥怕自己會忍不住嗚咽出聲。

    在他面前落淚已是奇恥大辱,怎能再哭出聲!

    「你在屋內看著他……」黑眸透露出的沉痛不亞於她,更甚者,比她深遠、強烈得令她移不開淚眼。

    她所謹記的「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在此刻也成了遺忘在角落的無用之物,隨著親眼所見的心痛神情憶起自己的痛,隱隱梗於心口。

    好半晌,在她淚眼迎視下,邢培-才又開口吐露下文:「又怎知我在屋外看著你們?」

    「你一直……」

    「你待過幾夜、待了多久,我在外頭便是如此。」他所做的、所領受的傷痛沒她的多,是以他說得極為平淡,淡得就像平日的口吻,彷彿他這些舉動都是再自然也不過。

    可卻狠狠在聞者心上劃了一刀。

    「相信我。」鳳嫦娥的淚吸引他所有的注意力,讓他看不見聽聞他話的她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只顧著、也只想要拭去她無聲直落的淚。「若我知道我的離去會讓你如此痛苦……我以為你也認為情愛比不上忠心事主這事重要,我以為你會懂我的難處、換作是你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我以為自己這麼做是再正確也不過的事;更甚者,我以為,不,是高估了自己。」

    「高估?」她茫然地重複。

    「是的,高估。」最後還是忍不住,邢培-一反平口的冷然淡漠,勾臂將她摟進懷中,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這麼做。

    緊箍的力道是不言自明的證據,深切道出他潛伏於心的想望。

    嵌入胸口的嬌柔,意外地填滿他這份長年橫亙心中、令他疑惑的缺口,兩年來始終不明白為何順己意跟隨鳳驍陽之後,內心深處仍有處令他不快的缺口。

    直到擁她入懷的此刻,他才明白這缺口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其來有自。

    以為自己並不那麼看重的情愛,原來之於他是如此重要!

    可在這之前他完全不知道,不知道那份橫亙於心的不快是個警示,提醒他錯放了此生最不該放手的情愛。

    他高估了自己。

    「我高估自己的冷情淡漠,還有你的。」

    多麼愚忠啊他!

    「我的愚忠蒙了我的眼,才會看不清你和我表面上或許冷漠、鮮少動情,然而骨子裡其實很深情。」

    「我……」他口中難得的柔情直搗她內心深處,震得她忘了搖頭,以一貫的冷漠無情封殺可能會讓自己心軟的一切。

    「你和我其實都是一旦動情就如同射出去的箭、潑出去的水般收不回來的凡夫俗子,是一旦動情便如脫閘猛獸,誰也攔不住的人;但我卻認為自己能收能放,誤以為你也同我一樣,如今想來是我太高估自己,也錯估了你。」

    「我們……」好不容易拭乾她頰上的淚,邢培-明顯地鬆了口氣,殊不知自己以往的淡漠冷硬,在此刻柔化得像個單純只為眼前女子釋出溫情的普通男子。「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冷血無情,正因如此,才會難以割捨自己忠心侍奉的主子,也才會造成今日的局面——各為其主,勞燕分飛。」

    「勞燕分飛?」為什麼不是分道揚鑣?難道他……看出她的疑問,邢培-臉上透露難掩的悔意。「我終於明白分道揚鑣和勞燕分飛的差別,前者聽在你耳裡一定非常絕然無情,是不?讓你以為我離開你的時候走得無動於衷,一點離別的心痛也沒有,讓你以為我對你並非有情有愛,只是一時興起,對不對?」

    「難道不是?」這反問,證明他所言無誤。「你離去時依然面無表情,彷彿不當一回事的無動於衷,要我怎麼以為你在乎?怎麼以為你——

    不!」鳳嫦娥猛一使勁推開他。「這只是你的詭計,誘我上當的詭計,對不對?」

    她不會信,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冷血無情的人對她是真心的,不會!

    邢培-站在原地未動分毫,似是早料到她的推拒。

    「是我太后知後覺,不懂離情別愛也會使人痛苦,以為人生聚散如同生老病死,本是常有的事;直到北上再遇見你,才知道我這想法錯得有多離譜,簡直愚蠢至極。」

    也是到這一刻,縱使千百個不願,他仍然必須承認季千回嘲笑他躲情避愛、見人家有情眼紅這字字句句都沒有謬誤,是他遲鈍愚笨而不自知。

    「現在說得再多也沒有用,往者已逝,失去的再也救不回、救不回……」

    「還有將來。」知道她所指何事,邢培-上前再次將她摟進懷裡,彷彿要為她擋風遮雨似的。

    「你我還有將來,來者可追。」

    懷中的纖柔並未回他任何答案,仍然游移著,不願相信。

    「信我。」

    雙唇貼近她的耳畔,邢培-低啞地請求。

    「不……」

    她掙扎著,動搖的心在信與不信間僵持不下。

    「不!」

    「要我求你嗎?」他不願放手,甚至要他下跪都成!只要能讓她心回意轉。

    為她,他曾以降將之姿跪倒在鳳懷將跟前,還有什麼做不到的?「我們有將來嗎?」

    她疑心重重的問。

    「有。」

    他堅決篤定的回答。

    「會成功嗎?」

    她仍然不信。

    「會。」

    他依然堅定。

    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好牛晌,久到邢培-一顆心被她的靜默吊高在半空中,漸漸慌了。

    就在他要再開口的時候,被箍在雙臂與胸膛間的人兒往他懷中鑽了鑽,更貼近他,模糊的聲音帶著一絲脆弱的哽咽——

    「其實我想生下他……思培是我們的骨肉啊!」

    邢培-無言,只是收緊雙臂,垂首埋入纖細白皙的肩窩,滑落一英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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