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嶺尋無路,欲問,前無行人後無來者。
身穿鬱金香草浸染而成的長袖短襦,外襯以珍禽之羽織造成百鳥圖案的半袖衣衫及一襲郁金裙的倩影穿梭在無人小徑中,蓮步輕落於羊腸小徑,甚或是傷腳的碎石子路,也不見這道倩影有半絲遲疑,只是一徑地趕路,渾然不覺山路崎嶇難行,如走平地,且健步如飛。
一般閨中千金哪有本事穿著一身華服在山間行走?
行行復行行,女子腳下仍不曾停歇。
終於,行至三岔路口前,蓮足落定。
「哎呀呀,該走哪條路好呢?」季千回托著尖細下顎,無可奈何地瞪著眼前三條岔路。「哪個人那麼缺德,把路標給拆了,真是的!」討厭,先前被冷焰一鬧已經礙了她趕路的行程,這會兒又遇上這情況,也不曉得哪一條才能通往最近的徐州城。
行經徐州,之後轉至雷京時先回素流齋,整裝後再北上直達五台山——一心想好的路程到這兒卻遇上難題。
哪一條才是往徐州城的路?
就在遲疑當頭,十來道人影突地竄出草野林間,一下子全立在她面前,擋去三岔路口。
定睛一瞧,來人均是山林草寇裝扮,手執大刀或石錘不等。
「各位好漢!為何擋住小女子去路?」
不理會她,其中一名大漢手肘推著身邊與之相較之下更為高壯的硬漢。「大哥,這個娘兒好、好漂亮吶!」
「哈哈哈,確實漂亮,做我的壓寨夫人正好!」
壓寨夫人?季千回抬起蓮花指遮唇輕逸嬌笑,含諷帶譏卻對美艷之姿無損絲毫。「敢問各位是何方英雄豪傑?」好、好美!巧笑倩兮,實為一美人兮。在場十來名大漢無不看傻了眼。
曾幾何時這山上有這麼一個美人胚,天老爺,光是她一笑,魂兒就像被勾走似的。眾人迷醉地在心裡想著。
「各位英雄好漢,小女子正問你們打哪兒來呢?」看傻了嗎?季千回忍不住地逸出笑聲,再度炫人眼目。
「咳、咳咳,俺是八竅嶺雷風寨寨主。」
「啊,原來是寨主啊!請問擺出這陣仗又是為了什麼?」
那還用問?他們草莽山寇攔人難不成只是要打聲招呼?「哈哈,美人兒,老子要你當俺的壓寨夫人,你放心,老子絕對不會虧待你,絕對會好好疼你。啊哈哈哈……」
「可惜,小女子已有婚配,今生與寨主無緣。」黛眉斂出輕愁,猶似捲簾美人,兀自傷神之姿令人心憐。
「無妨,俺不介意。」大漢說得柔情萬千,十分入戲。
季千回險些爆出笑聲。這混帳真以為她是瞎子會看上他?
不,更正,是連瞎子也看不上他。天老爺,怎還沒到五台山便遇上這等麻煩事?早知如此,她就該讓鳳驍陽抓燕奔來充當她的夫君,扮成夫妻至少能免去這些麻煩直達五台山,到時再把燕奔丟在一旁參加武林大會,取得烙火玉。
「頭子,這娘兒們不說話耶!」
「哈哈!一定是害羞,被頭子英姿煥發的模樣迷住了。頭子,大夥兒替你高興呵!有這麼漂亮的嫂子,兄弟們也很開心,哈哈……」
這票山賊在說啥傻話?回神後的季千回難掩錯愕的笑意,嗤笑出聲。
本想周旋相識交為己友,可惜對方不走她給的台階,硬要無知至此,她也只有得罪了。
「頭子,她在笑。」
「很美,配俺正好!」
「呵呵呵……」一串玉鈴般清脆的嬌笑聲混入難掩的渾厚內勁充斥在樹林間,這癩蝦蟆當真想吃天鵝肉來著!
「可人兒,你是不是也很開心啊?當俺的壓寨夫人,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值得開心、值得開心!哈哈哈……」
「奴家是笑,在場的各位恐怕連英姿煥發四字都不知道該怎麼寫吧!」這種樣兒也叫英姿煥發?那無鹽女都可以傾城傾國得足以賽貂蟬了!
「你、你說什麼!?」
「說文一點怕在場諸位聽不懂,所以奴家就說白一點吧,那就是——寨主大人您不妨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堪不堪稱得上英姿煥發。」
山寇頭子聞言,氣得一臉叫髯直打結。「你……好、好樣的!兄弟們,上,誰先捉住這娘兒們,老子也不讓她做壓寨夫人了!誰捉到就是誰的,要不兄弟們一塊兒享用便是。」
「謝頭子!」
「齷齪。」季千回寒了臉,絕麗的容顏霎時染上如冰雪般的冷冽,添了艷色卻冷得讓人見了不由自主地卻步。
「還不上?」
情勢一觸即發,就在這時——
沙沙沙……蘞蘞攖蕖…
自密林突地竄出一道黑影,頓時止住兩方的刀光劍影。
「哎呀,怎麼走到這兒來了?」手執齊眉棍的男子毫不知曉自個兒已踏入劍拔弩張的戰場,抬手齊眉向前遠眺。「怪哉,怎麼走來走去看到的都是樹,卻沒半個人影?」
這等迷糊樣讓欲抽鞭應敵的季千回嗤呵一笑,停頓了動作。「若公子向左右望,必會知道人並不少。」她開口提點,在心裡打量著眼前的男子。
密林中雜草叢生,走路必會沙沙作響!且是與她同一方向,要發現她早就發現了。然而,這男子的腳步聲與出現時機相隔不過眨眼之間,想必已在林裡躲藏許久,見到這場景才決定現身的。
行經草上而不發聲響,必是練武之人,且修為不差。
「是啊,四方乃東南西北,前後左右,真是笨吶。」面露迷糊樣的男子依聲而行,向右一望。「怪怪,各位江湖好漢怎麼站在這裡像木雕人兒似的,個個面目猙獰?」
面目猙獰!「你說什麼?」十數位大漢齊吼,聲勢浩大,林間群鳥驚嚇得齊飛出密林。
「別這麼大聲嚷嚷,連鳥兒都被你們嚇飛了。」男子抱頭哀叫,轉往左側。「哎呀,美人如廝,在下今日算飽了眼福。莫怪有人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哪!」鵝蛋臉兒雙腮凝新荔,鼻膩鵝脂,削肩細腰、高挑身段,一雙眼像極白水銀裡鑲了兩顆黑水銀似的黑白分明,顧盼神采無不令人心醉神迷。
「公子救命!」探探他斤兩吧!撩起水袖半掩面,季千回佯裝嬌柔怯懼樣,亦裝作不知他正在打量自己。「這些山賊草寇想捉我當……當什麼壓寨夫人的,公子救我!」
食指輕摳頰邊,迷糊男子懵懵懂懂地問:「你剛才不是感歎自己早已婚配嗎?從話中可知你心儀這英雄已久,現下英雄不在乎你婚配身份,願與你共結連理,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就是、就是!」十數名大漢再度齊聲喊道:「兄弟,好樣的!」
男子抱拳示意承讓。
這傢伙……季千回險些揮鞭劈他。「這位公子,奴家本想息事寧人,無奈這些山賊草寇不善罷甘休,懇請公子出手相救。」
「這——我很為難哪!」男子直搔頭,表情果真如話般為難。
「公子想必文武雙全,求您助小女子一回,將來若有機會,小女子定當啣草結環以報您大恩大德。」
「你是真的不想當壓寨夫人?」
誰想啊!笨傻子,還不快出手!「不想、不想,求公子救我!」
「當其不想?」
你還要問幾遍吶!「當其不想。」
「那——各位英雄好漢,既然人家姑娘不想,正所謂強摘的瓜不甜,各位就打消念頭回去吧!」
「你說什麼?」
「別這麼大聲。」真是的,都說第二遍了。
「兄弟們!不廢話,都給我上!」山寇頭子這才發現被拖拉許久。他奶奶的!他打家劫舍哪次花上這麼久的時辰了!「男的殺女的活捉,聽見沒?」
「是!」應完聲,十來名大漢齊衝向兩人。
「這、這怎麼辦?」
「公子快出手啊!」這傢伙還想裝到什麼時候?
「我、我那三腳貓功夫派不上用場啊!」男子的焦急更甚季千回,只差沒在原地打轉。若有機會,恐怕他的確會這麼做。
「那……那你何必手執棍棒?」
「我、我啊——」躲過砍來的一刀,男子回頭拉著季千回便逃。「在山林行走不用棍棒打草驚蛇,萬一被蛇咬到怎麼辦?」
他的棍子是拿來打草驚蛇的?難道她錯估他了?「那你幹嘛從林子裡冒出來?」跟在他後頭跑的季千回還不願承認自己錯估,心中仍有疑問。
「我趕了幾天路還是在原地打轉,累得到樹上小睡,直至聽見聲音才走過來,哪知會遇上這幫兇神惡煞!」他才冤哩!一覺醒來,天地為之變色。「早知道就別太好奇地探頭探腦。」
天殺的!聽見他嘴邊的咕噥,季千回氣得腸子直打結。不承認自己有眼無珠、心機枉費也不行了。
「沒用!」
「武林高手又不是滿坑滿谷、四處都有。」男子為自己叫屈。
「放開我!」
「你瘋了不成?後頭十來個人追殺,停下來命就沒了。」
「本姑娘不像你這般不濟!」她忿忿地甩開他的手。哼,做事求人不如求己,天老爺,您何苦冒出這活寶讓自己氣悶?
停下腳步,季千回轉身等山賊追上。
「姑娘,你、你嚇瘋了不成?」
季千回斜睨他一眼,冷言回道:「別小看女人。」
「剛才求救的又是誰?」男子提醒。
「此一時彼一時,要逃就逃,沒人攔你。」
「丟下你一個柔弱姑娘逃走?這事我曲翔集怎做得出來?」
「是嗎?」倒還算有良心。雖然武功不濟,卻儼然是個平凡無奇的活寶人物。「罷了,武功不濟又不是你的錯,雖然修行在個人,但天資也很重要,沒那本事就是沒那本事,誰也強求不來。」
這個姑娘還真會——安慰人哪!曲翔集覺得自個兒剛才彷彿不小心跌進刺蝟堆中,紮了滿身窟窿。
瞧見他欲發作卻不能的尷尬神情,季千回抑不住滿臉笑意,吟吟呵笑。「遇上這事也非你所願,先躲到一旁吧!」唉,本來還期待能有英雄救美的事兒發生哩!
無奈哪!武功高強的俠女似乎遇不上能救她脫險的英雄呵!
素手撫至腰間,解下纏腰黑羽緞,竟是四尺八寸長的黑色軟鞭,垂落於地靜待來人。
不出半晌,十來個大漢的腳步聲已至,轉眼間黑影幢幢朝她直衝而來。
「姑娘小心!」躲在一旁的曲翔集緊張得叫出聲。
就在同時,吧的一響劃破半空,立刻聽見如熊受傷時所發出的哀號聲。
「嗚哇哇——我、我的眼!」
「哇啊……我的腿……」
哀叫聲此起彼落,讓躲在暗處的曲翔集噤聲不語。
該小心的似乎不是那姑娘……
未受襲的其餘大漢連忙定睛一看,只見以為嬌弱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手執長鞭。那鞭黑得發亮,與白雪相呼映,就像是在雪地上的一條黑蛇。
而這女子把玩的姿態更是讓這黑鞭看來儼然就是條活生生的蛇。
「快、快走!」見情況不對,山寇頭子趕緊出聲吆喝,閃人逃命為先。
「想走?」季千回柳眉一挑,未達眼底的虛假笑容讓她的花容月貌看來陰險許多。「門兒都沒有。」
劈嘶——
內勁運至細長黑鞭驅使其劃破半空,鞭鋒夾刃,所到之處無一不是血光四濺,哀叫連連。
頃刻間,十來名大漢個個倒地不起,尚有氣息的所剩不過三、四個。
「女、女俠饒命啊!饒命啊!」
「方纔要你們放過我,也不見你們點頭呵!」
「這——一場誤會、一場誤會,小的有眼無珠,不知女俠來到這玉皇頂,冒犯了女俠,請女俠饒命、饒命!」
「被你們燒殺搶奪、姦淫擄涼的人可曾這麼求你們饒命?」
「這……」
「你們可曾饒過?」
「那……」
「既然如此,又怎奢望我饒人呢?是你們自個兒把自個兒往死路上送,怎怪得了我呢?」巧笑隨鞭落,蓮步輕移後,原先所在之地已是一片哀鴻,再無生息。
惡人自有惡人治,她無意當惡人,但若被迫做惡人,也怨不得她。
季千回收鞭回頭,卻不見方才男子身影。
怪了!「姓曲的,你躲到哪兒去了?」
「我在這兒。」
她循聲抬頭往上望,這男人有沒有搞錯?「你躲也該躲得好看點,竟然跑到樹上去?」他到底是不是男人?
「逃命要緊,哪管得了好不好看?」真冤枉,他逃到樹上也錯啦?
「噗哧!呵呵呵……」掩唇直笑,季千回被他逗得笑疼了腸子,不得不彎腰。「哎喲,我的肚子……呵呵……」
這人好好笑,一會兒氣得她腸子打結,現下又惹她笑疼肚子,真是活寶。
「你笑什麼?」慢吞吞地爬下樹,曲翔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讓她覺得好笑。
垂首望見倒地再無生息的十數名大漢,很難想像他們竟是葬身在一名女子手中。「一個活口都不留。」該說她狠,還是說她嫉惡如仇?一時間他真不知該撿哪個詞說。她肯定武功修為不淺,甚至謂之高強也不為過。
北武林何時出現這麼一位擅長使鞭的能手?曲翔集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他這個北方人沒聽說過有哪號人物擅長使鞭的。
而這時,季千回的聲音引得他回神,吐出的是令他哭笑不得的問題。
「你怕?」
一朝懦夫行,百年無勝名。唉,早知道就別膛這渾水,瞧,現下被看輕了吧!曲翔集摸摸鼻子,尷尬地笑了笑,「女俠武功高強,在下佩服尚嫌來不及。」
「油嘴滑舌。」季千回美目含悄地睨了他一眼。「下回麻煩你隨便找個樹枝什麼的去打草驚蛇,免得讓人以為你武功了得,是個響噹噹的大俠。」
大俠二字聽來尤其刺耳。真是個嗆辣子,三言兩語便令人辣嗆得幾乎溢出淚。
看了看隨身的棍棒,曲翔集搔頭揚笑,「要真遇上麻煩,多少還可以拿出來充充場面嚇唬人嘛!」棍棒還是有它的用處的。
「你可知螳螂的下場是什麼樣?」
「怎的?」他很有興趣知道。
「慘死馬車輪下。」甜甜一笑,她說得很絕,暗示他少做螳臂擋車的愚蠢舉動,自找死路。
曲翔集咳了咳,趕緊轉移話題:「敢問女俠怎會出現在這山間野嶺?」
「我要去徐州,可惜迷了路。」
「哎呀!你該不會是要去五台山觀看武林大會吧?」
觀看?「是啊,這等武林盛況不看就可惜了。」呵,她不只看,還要參加,要取得盟主之位呵!
「真是巧遇!在下正好要往五台山去,如果女俠不介意,就讓在下為你帶路如何?」
「你也要去五台山?」
「當然。雖然在下武功不濟,可也不想錯過這武林空前盛況。女俠你——」
「你別開口女俠、閉口女俠成嗎?」聽來亂奇怪的。
「要不,該怎麼稱呼?」
「我姓季,名千回,百轉千回的千回。」
櫻唇綻放如春花般的嬌甜笑靨,炫人而不自知,抑或是早習以為常,曲翔集不得而知,但一時片刻間還無法習慣佳人便在眼前的驚艷,會失神,著實不能怪他。
「叫我千回便成。」話語間豪氣干雲似也不讓鬚眉。
「季千回……嗯,季千回。」曲翔集細細咀嚼她的名,看似頗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百轉千回的千回吶!」這是什麼樣的女子?令人費思量。
「你嘀嘀咕咕些什麼?」
「沒、沒什麼。」那出塵的容貌得看慣吶,要不一路上腦子怎麼清醒。曲翔集傷腦筋地暗想。
就在他失神的時候,季千回才空出心思打量他。
此人約莫七尺有餘,身穿土黃短衣長褲,腰間繫了條墨紫帶,腳穿外纏綁腿高筒皮履;相貌平庸,稱不上丑,也沒有一處俊美爾雅,平淡如水的長相,坦白說,就是在夜裡挑燈一照也有一、二十個的類型,但是——
這人雖初見面卻不令人討厭,武功雖不濟卻能自我解嘲、談笑風生,見她時除了起初第一眼的驚艷外,再無其他失禮目光,可見為人還算正派。反正她身邊正缺一人充當護花者,他武功雖不濟,好歹也像他方才說的能充充場面,替她省些被攔路調戲的小麻煩。想來也是,現在要找燕奔不可能,現成的便有一個,雖幫不上什麼忙,倒還是有瑣碎用處。
物盡其用方能取其利,這簡單的道理季千回還懂得。
姑且就這麼辦吧,心念一定,她開口催促:「那還不走?」
「走,當然走。」曲翔集執棍倚上肩,先行帶路。
江湖,說無情是忒煞無情,言有情倒也有情。
瞧!現下不就由陌路轉為同行夥伴。
怪哉乎,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