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朵拉 第二章
    仗著皎潔滿月的輔助,一身黑色夜行裝的詭異人物俐落且熟練地將滑翔翼左傾,順利停駐在一面是傳海的直壁懸崖、一面是山坡的別墅屋頂。

    黑衣人解下身上的固定帶,打開安全門走了過去,一下樓,黑暗的室內立刻燈火通明。

    「回來了?!」柔軟溫和的呢哺在起居室裡響起,聲音主人有著與聲音搭配的天人美貌,她看向黑衣人。「聽到聲音就知道你回來。撞恩,事情辦得如何?」

    潼恩扯下蒙面布中及頭罩,露出不亞於眼前美貌女子且有異於她柔美氣質的冷巴面容,亦屬用色。「潘朵拉要的人頭能留嗎?』她不答反問,語氣裡儘是自信。

    「我找到他了,奪魂。」

    「柏納?」

    潼恩沒有出聲,只是點頭。「我殺了獵物後他緊追我上頂樓」回想起和他交手的一幕,向來下垂的唇角輕揚。「哼,如果不是他追上來,我根本投機會看見他的臉。」

    「這是不是就叫得來全不費功夫?」陰奪魂沒有被她臉上羅剎似的恨意震懾,彷彿早已習以為常。「當初還以為得多花上一段時間,想不到他會自動送上門。你出手了嗎?」

    「咽」

    「他死了?」

    「不。」撞恩低頭瞥向手背大塊的紅腫,是先前打鬥被他踢掉槍時所挨的傷。

    「從黑街出來的人果然都有兩下子,不容小覷。」她別有所指地望向陰奪魂。

    「你是在叫我小心?」

    「不然呢?」她反問,金色瞳眸斂下仇恨的憤怒,添上一抹探試的光芒。「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陰奪魂莞莆一笑沒有回答,拿起茶几上所放置的大大小小瓶子中的一瓶走向她,停在離她幾寸的距離後,打開瓶蓋倒出混有淡淡清香的膏狀物在手上,然後按上握思伸出的手。

    「這是什麼?」溫熱的手溫加速揮發在傷處的膏液,擴散其清淡的香味,再加上陰奪魂技巧性的按揉,讓潼恩不知不覺鬆懈了緊繃已久的神經。

    「熏衣草、可以幫你消腫化瘀又能舒緩神經。」陰奪魂解說道。「待會要我放個熱水讓你泡澡嗎?我已經替你準備好新的藥草袋等你享用。」

    潼恩無可奈何地歎笑,坐上窗台。「享用?你乾脆說試用還比較恰當。認識你到現在,我哪一次不是被當成試用品去驗證你的配方?」

    「至少我沒將『奪魂』用在你身上啊!」陰奪魂漾起純真的笑容,試圖化解好友眉間長年累月凝郁不去的憂愁,雖然她明知不可能,但至少能暫時化開她緊鎖的眉頭也好。

    「你敢!」潼恩迅速將她扳過身子背對自己,進而從後頭探出手勾勒住她脖子,存心開她玩笑,「當心我也送你一份小禮物。」

    陰奪魂順勢倒在她懷裡呵呵直笑,「我早就想向你要一個了。我喜歡你的雕工,有這麼一個精緻的木盒,我可以拿來放香水,再多幾個更好。」

    算是服了她。「死神的禮物你竟然想拿它來放香水?!」

    陰奪魂轉過身,額頭抵住她的,吐氣如蘭,「我是你的命運之輪不是嗎?如果你是死神,那麼我就是你手上那把鐮刀,生死與共,禍福與共,誰也離不開誰。」

    她們是在黑暗中相互扶持以求生存的兩抹遊魂,任何人的性命對她們而言只代表金錢價值的多寡:唯一在她們心中佔據位置的,是對方的生命。

    靠著這份堅持與信任,她們走過數不清的崎嶇、度過無數的荊棘,才走到今天這刀口舔血卻能隱密安穩生活的地步。

    潼恩以沉默的方式認同她的話,腦海翻騰的仍是今晚與「他」重逢的那一幕,所有的恨意再度被點燃,隨著壓抑的時間愈久,憤恨的程度愈強烈;十幾年的時間,累積的恨讓她在一看見追來的人竟是久尋不著的他時便瞬間蒙上殺意。

    「我將死神的禮物送給他了。」久久不發一語、兀自陷在沉思裡的演思終於開口說話。

    陰奪魂抬起漆黑如子夜的深幽雙眸,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但她並未讓潼恩察覺。「什麼時候?」

    「今晚跟他交手的時候。」

    「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下手?」

    潼恩側過臉抬眼望向異常皎潔的明月,她幾乎是直覺的討厭這種滿月,然而金色眼瞳卻沒有因為厭惡而移開,反而像是著了迷一樣,斜倚窗模靜默凝視無語。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陰奪魂忽像個參透宮裡的居士般輕哺出口。

    「奪魂?」潼恩回頭愕然看她。她剛說了什麼?

    「你什麼時候出手、準備以什麼方式出手?」她重複之前的問題,沒有打算向她明說。

    「死神的鐮刀。」她決定將他排進獵殺遊戲裡把玩,要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的過日子,「至於時間——等手上的獵物處理完後再作打算,我想專心獵殺那個背叛者。」

    「你真的想殺他嗎?」陰奪魂輕柔的詢問,包含些許該不該問出口的遲疑與心中洞悉某事的精銳。

    「我這些年來所忍下的苦就是為了殺他。」潼恩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語氣決絕,毫不猶疑。「你認為我敵不過他?」

    陰奪魂搖頭。「不是,只是……」猶豫了一會,她還是放棄開口說出與她共處多年自己對她的觀察與瞭解。

    如果當事人執意不去面對自己心中真正所想的一切,不論旁人如何推波助瀾仍是無用,她只盼她這位好朋友別頡悟得太晚就行了。

    「奪魂?」怎麼回事?今晚說話支支吾吾的和平常大不相同。潼恩盛滿擔憂的金眸落在她身上,從頭至腳掃視一遍再回到她細緻的瓜子臉上巡視。「你有心事還是身體不舒服?」

    「沒什麼。」如櫻點的紅唇輕揚起淡然如往常的笑靨,拉起她的手走向浴室。「去泡個澡吧,你一直最厭惡身上留下槍的煙硝味的不是嗎?」還有血腥味。她暗忖。這是她們彼此心理都明白的事實,但身為好友的她怎能明白告訴她這件事。

    雖是不爭的事實,但她們都極有默契的不去提起,只因每提一次,心下便對自己身處黑暗的心甘情願多存疑一分,這對明知一旦染上黑暗色調便永遠無法脫身的她們而言只是一種痛苦。

    潼恩若是沾染人類血腥的獵殺者,她就是人類一切罪惡的源起。

    她們倆,一個是死神,一個是惡魔。

    在得知前晚狙擊事件中只有葛息和阿道夫幾名手下死亡的消息後,柏仲差點將自家地板踱出個大窟窿。

    沒道理,這太沒道理。「以他的身手沒理由會讓阿道夫存活,而且還只是一點輕傷。」真的很沒道理。他愈想愈覺得事情不是他剛開始所想的那麼美好。

    「別再繞圈子,我頭都暈了。」南宮適揉揉疼痛的太陽穴,斯文的臉上高聳著眉峰。「事情不會因為你踱來踱去而得到解決。」

    「那傢伙的獵物不是阿道天。」柏仲反覆思考後作出結論。「他的獵物是葛恩。」

    「然後呢?」這回南宮適換上芳香的茉莉花茶品嚐,」一邊聽柏仲的推測。

    「如果是,為什麼不挑葛思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偏偏選擇有阿道夫同在的時間?」他朝南宮適也對自己提出疑問,腦子裡飛快回想在俱樂部裡自己聽見的對話,難不成——「這是阿道夫自導自演的一齣戲。葛恩死了他就可以吞下中南美洲這條線,但是如果只是讓葛恩在獨處時被暗殺,中南美洲的動亂將成為一個問題,要吞下這條線就不容易了;但如果是他為了保護葛恩而受傷,不管葛恩是生是死,至少他就能因為這件事收服葛恩的手下,對他佔奪中南美洲的路線是有利無弊。」

    南宮適揚起滿意的笑容。「看來我們倆還是有心靈相通的時侯。」

    「誰要跟你心靈相通!」相仲斜睨他一眼,臉上仍掛著得到答案的欣喜。

    「最近美東幾個軍火商死於非命的事情你也不妨算在阿道夫頭上。我想潘朵拉是他委託請來進行暗殺的。」眉頭,唇角上揚,勾勒出危險意味濃重的笑容,碧眸閃動著欲冒險的興奮光彩。「你曾說要我以靜制動,等他自己送上門是嗎?」

    南宮適放下瓷杯,解讀他話中真意,一會兒,地凝眉睬了閒適淡然的笑容。「你又在動什麼歪腦筋了?」

    「如果他真的是阿道夫請來負責清除所有阻力的暗樁,那麼要找他就簡單多了。」沒有人規定獵物不能主動找上要獵殺自己的獵人吧!歎口氣,他有時候不得不服了柏仲仲這樣衝動的個性,難怪索靖會和他成為知交莫逆,一個衝動、一個冷靜,正好互補。「又想要白癡了是嗎?」

    柏仲勾起躺在沙發背上的皮夾克披掛在肩上,回頭

    朝他一笑,「你知道我的個性不適合以靜制動,與其要等到頭上結滿了蜘蛛網,不如我親自送上門任他宰割,順便分出個勝負。」

    「記得活著回來。」南宮適也不阻止,只是叮嚀外加恐嚇:「別讓我等太久,否則我可能會無聊到在你這房子裡種花種草拓展事業。」

    這些話果然激惱柏仲,讓他回頭瞪他。「你敢!」

    「不想這樣就早點回來。」南宮適笑瞇了眼,再一次在返弄他的過程裡找到樂趣。

    相識多年,對於南宮適的話他還是得要思考再三才能領會其中真意,這次也不例外;想通後,惱怒的表情被愉悅取代,他關心人的方式還真是峰迴路轉,一點也不直接。

    「你休想把我的房子搞成溫室。」柏仲笑道,高偉的身形沒入大門之後。

    柏仲心知肚明,這樣瞎蒙的方式無疑是大海撈針,但除了這招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能讓他早點見到那個殺手。

    在查閱過所有美東地區搬得上檯面的軍火商資料後,他直覺地打定主意欽點主導華人軍火市場的工徹作為等待獵人出現的餌,當然前提是他之前所作的一切推論正確無誤,潘朵拉真的是阿道夫委託的暗殺獵人。

    走進華人街上一家酒吧,這家酒吧的老闆正是王徹,據他查知的消息指出,每晚到這來消磨時間是王徹的習慣,而規律的習慣很容易讓自己成為別人的囊中物,這也是他之所以選上王徹的原因。他回頭看向王徹落座的位置,不禁佩服起他對自身安危的渾然無黨,不知是真的膽大包天不怕死,還是無知到搞不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

    倘若那傢伙的性情真的如他所想的一樣嗜血好鬥,那麼,愈是不好下手的對象反而應該愈是最後解決,而愈是容易下手的人也會愈早死。這點潛在性格他是從冷抉身上看出來的,同為殺手,他們之間應該有些相似處才是。

    環視酒吧,三三兩兩的顧客有些正高談闊論、有些低頭私語、更有些就地劃起酒拳。他搖頭,對此情形不由得感歎,但感歎之餘仍有些許的熟悉感與懷念離開台灣許多年了,如果可以,也許這件事過後他會找時間回台灣一趟,當然,也得找到有異性沒人性、不通知他一聲就離開美國不知跑哪兒去的索靖,要他跟他一起回去才成。

    「Test,Test,麥克風測試。」酒吧最裡邊的舞台上,一名年輕的服務生正站在上面測試麥克風,確定無誤後朝一旁燈光控制師招了招手;霎時,明亮的燈光立刻轉暗,就在眾人錯愕不知究竟發生何事時,一盞投射燈筆直照向麥克風架子處。無聲無息仁立於麥克風前的美艷女子會在場所有人發出讚歎聲。

    柏仲因突然的轉黑怕又是潘朵拉的老把戲而繃緊的神經,也在這一瞬間的視覺震撼中不知不覺的放鬆。

    舞台上的女子身穿一襲黑色絲絨晚宴服,一雙藕臂讓銀灰色手套遮至手時處,只露出上半截,絲質的細長肩帶更襯托出裸霸肩頸的欺霜賽雪,右側裙擺開叉至大腿過半,露出修長潔勻、曲線優雅的美腿,長及腰部的直髮烏亮得足以與投射燈相映照,長髮下的鵝蛋臉是黛眉斜鬢、烏瞳籍水、鼻樑挺直、艷唇清揚,不必有任何動作,業已迷眩眾人目光。

    柏仲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受惑的一員。

    即便如此,在這名女子業不是誘惑的驚人外貌下,他直覺地只想探看她的眼——那雙如子夜般漆黑的限為何如此空洞?彷彿從她的眼眸望去只能看見虛無一片,探索不到靈魂,一切都是虛幻而空洞,沒有情感。沒有情緒,活脫脫像個瓷娃娃。

    終於,在眾人的注視下,舞台上的女郎抬手輕點麥克風,隨著音樂揚起柔柔的嗓音唱道:「紅酥手、黃膝酒,滿園城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柏仲愕然,怎麼也料不到在異鄉會聽見以陛游的詞改編譜曲的老歌,他在錯愕之餘也在柔軟細膩的音韻中回味無窮。他拿起酒杯轉過高腳椅,怎麼也不肯再把目光從舞台上移開。

    空洞的黑瞳無情無慾地掃視台下,當視線巡視上吧檯時,在旁人無所覺的情況下,兩雙眼睛膠著於空氣中,女郎的眼中在一瞬間閃過數種令柏仲無法理解的情緒,他只知道這一時的動搖是千百種情緒的交雜;空洞的瓷娃娃不復見,她微亂了情緒的弦,他則因她的弦動亂了心神。

    她認識地嗎?否則為何看見他時會有一絲錯綜複雜的情緒糾葛?

    或者,他認識她嗎?但記憶中他並未見過擁有如此出色外貌的女子。

    柏仲瞇起眼欲更仔細端詳時,黑瞳早先一步掠過他掃向別人,又恢復成原先的瓷娃娃。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是他!沒料到他會推敲她的動向,獵物竟然開始反撲,追獵起她這個獵人了:難不成他相信反噬的獵物能一口咬死獵殺它的獵人嗎?愚蠢!「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鞦韆索:乾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最後一個「瞞」字乍落,投射燈突然爆裂,瞬間又是滿室黑暗。

    同樣的槍響再起,引發眾人尖聲驚叫,它抓回柏仲被歌聲逐漸拉遠的神智。

    該死!又是同一招!柏仲立刻朝王徹的方向奔去,這回他特地留心四周的腳步聲與動靜。

    就在他快衝至王徹所在位置時,身邊又是一陣風勢,他反應極快地伸手探向黑暗,果然抓到一隻手臂。

    「潘朵拉!」

    「太遲了。」冷然細凝的聲音屬於女人所有,話語落下,一記迴旋踢隨之而起,趁他仍無法消化潘朵拉是女人這消息時掙脫跑開。

    柏仲呆了半晌,回神迅速朝大門疾衝,兩人只差一步之距。

    砰的一聲,大門幾乎可以說是被柏仲硬生生打開,由於這家酒吧位於二樓,所以門外是一排階梯,當他衝出門時已不見她的蹤影,徒然站立階梯頂端,連吹來的夜風都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再一次遭受失敗,再加上是同樣的手法,柏仲氣得咬牙,在黑夜中差點大聲吼罵,罵自己的愚蠢。

    「你以為身為獵物有資格反撲獵人嗎?柏仲。」一聲輕蔑的詢問聲在夜空中蕩`  ,無形中更催起他連遭挫敗的怒火。

    他循聲向上望,方才舞台上歌聲宛轉的女子站在對面三樓欄杆上,低脾睨著他,一把槍正對準他的腦門,無言地限制他的行動。

    而那雙烏瞳已變成他先前所見的詭橘金瞳。

    「我厭惡有人破壞我的工作。」潼思無情的聲音在夜空中聽來格外令人心寒。「柏仲,這是你第二次打擾我了。」

    「因為這樣所以你要殺我?」他問,對於自己突然成為她獵物的原因開始抽絲剝繭尋找答案。

    「如果只是這麼簡單……」虛偽的假笑突然發出,又一下子收住,繼續未完結的話:「你早就死了,用不著我送盒子給你。」她恨他!恨他的背叛!恨他的自私!恨他的存在!恨他的一切一切!

    當她在黑暗不見底的地獄中苟延殘喘時他在哪裡?

    滿心的怨恨在一瞬間上揚,腦中迴盪的是當自己身陷危機時對他投注的恨——當她為了一頓飯受盡毫無人道的虐待時他人在哪裡?當她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殺人的時候他又在哪裡?當她抱著一顆始終堅定不移的心等待他來救她的時候他人又在哪裡?

    「那麼還有什麼原因讓你想殺我?一柏仲問得理所當然,卻不知這詢問恰好勾起她另一波更強烈的恨意。

    他不在——當她飽受虐待的時候他不在!當她不得不殺人以求生存的時候他不在!當她日夜等待他的到來時他也不在!當她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排了命的伸長手等待地將她拉出無底的黑暗深淵時他仍不出現!

    他沒有遵守諾言,他讓她痛苦十幾年,他讓她在黑暗中永世不得翻身,他背叛她!他甚至忘了她!

    「你該死!」簡單三個字,卻是她齜牙進出,飽含無止境的怨恨。

    「我做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恨我?」他捫心自問,對待女人他向來舉止有禮,更何況他倆從未見過面,就算他真的冒犯了某個女人,也絕不會是她;那麼,她又憑什麼要他的命。「我從未見過你。」此話一出,心下卻突兀地湧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你敢說從未見過我。」一抹冷笑因為他直截了當的話揚起,寒冰似的聲音如果可能,當真會將柏仲當場凍成冰柱。

    被她冷然的聲音一問,連柏仲自己都茫然了,心底一丁點的熟悉感在此時逐漸明顯,彷彿有某種情絛隨著回憶因她的話掀起波瀾,波瀾不大,但卻足以令他動搖。

    他真的沒有見過她嗎?說出的話連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了。他過去真的沒有見過她嗎?

    如果沒有,她那麼深沉的恨所為何來?如果沒有,他為何在兩次見到她時總忍不住凝視那雙金色眼瞳,試圖從她的眼神找些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卻執意尋找的東西?

    一連串的疑問隨著自己所感受到的恨意愈發膨脹,幾乎快溢出他胸口。

    「我真的對你做了讓你恨我至深的事?」是他過去仇人的後裔?還是他過去對手的情人?

    情人——他有強烈的衝動亟欲否定這個詞句。

    一次又一次的追問,等於一次又一次告知她,他已忘記過去的記憶中曾有她存在的事實,這個事實像針,一次又一次地往她陳年的舊傷猛刺,刺得她幾乎快喪失理智,衝動地想開槍殺了他!

    「你該死!

    除了這三個字她沒別的好說了嗎?「沒有人能判定另一個人的生死。」一顆子彈,在他話說完的同時落在他右腳側∼公分處的地面。「殺一個人總要有理由,你不能在要我的命時還讓我死得不明不白。」

    「我能。」記不得她是他自己的問題,為何她要擔任那個提醒的角色?「死得不明不白是你的事,我殺人唯一的理由是——你該死。」

    柏仲不悅地沉下臉。「如果是這樣,何不直接殺了我?一槍斃命,直截了當不是嗎?」

    「時候末到。」他想送上門找死她還不一定依他。成為場面的主導者這份認知讓潼恩恢復了理智,「你的死活全看我高興與否;但我可以事先告訴你,我不打算讓你活,至於死——只是遲早的問題,你用不著心急,我可是很忙的。」

    「忙著替阿道夫除去異己嗎?」

    「你倒不笨嘛!」潼恩像看到豬會說話似的發出嘲弄之語。

    「笨的人是你。」柏仲笑道。這天底下敢在槍口前嘲笑持槍者的大概就只有他了。「你以為事後阿道夫那老狐理會這麼簡單放過你嗎?這筆清除異己的費用不少吧!以他的性格,會老實付錢才有問題。」

    「你想激怒我?」十多年的時間,學會機變巧詐的不單只有她,他在黑街過的舒適日子裡也還有學些本事嘛!「我的工作用不著你操心,獵物。記得,你只是一隻獵物。」

    一隻?她用「只」來形容一個人?柏仲被她口中草營人命的語氣激怒。「輕賤人的性命對你沒有好處。」第二顆子彈,落在他左腳前一公分處,但仍無法停止他沉聲壓抑的憤怒指責:「你該聽過嘲笑一塊錢的人將來會因一塊錢而哭這句話吧?同樣的道理,輕殘人命的你總有一天會為人命的消逝而後悔,到時就來不及了。」

    「來自黑街的雷拳,」瞧他說得這麼煞有其事,活脫像教堂裡的神父,呵!多可笑。「你手上沾染的人血可有比我少?為了你所謂的黑道道義,你又曾犧牲過多少人的性命?」

    柏仲倏地刷白了臉,噤聲無法開口。她連他的來歷都∼清二楚!

    真是再徹底也不過的敵暗我明瞭。他暗忖,也同時被她反諷的內容所震撼。

    他接受自己為了維護黑街殺害人侵者的性命,卻不容許她為錢痛下殺手除去獵物的生命?如此兩極的標準連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容許自己殺害生命的他,為何不自覺地執著於不顧讓她沾上任何一滴血腥的想法?他被這個衝擊震懾在原地,動也不動。

    「怎麼?說不出話來為自己辯白了嗎?看來充滿罪惡的你似乎無法勝任救贖考的工作哦!」潼恩朝地面瞄了眼,之後又將視線抬至柏仲所站的位置。「總而言之,你的命先留著,等我工作結束後再好好和你玩,後會有期,」話說完,她突然縱身一跳,修長的身影在半空中更顯纖瘦。

    「潘朵拉!」眼見這一幕的柏仲回復神智地大吼。受驚於她不要命的舉止,更因此而停頓心跳。

    當特殊的金眸在半空中與他交視時,濃烈的恨意毫不客氣地顯現出來,並強迫他的綠眸接收,紅艷的唇在兩人視線交會時漾起詭譎一笑,修長的身影筆直墜向地面。

    膽戰心驚已無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莫名的痙攣令他呼吸一窒,拔腿奔向前直到身體抵上護欄,眼睛追隨她的墜勢向下望——

    該死!她竟敢嚇唬他!

    下方的敞篷車穩穩接住她下墜的身子,他可以看見她抬起頭輕蔑傲慢的對自己笑;之後,敞篷車在她坐穩身子並嘲諷似的對他揮手後揚長而去。

    第二回交戰,他再度落敗,敗在她視人命如草芥的冷血、敗在她目中無人的狂做、敗在她不要命似的舉止,尤其是剛才她從三樓跳下的行動……再次回想他仍是無法抑止的心驚膽戰。

    心驚膽戰?柏仲愣住了。

    他為什麼要心驚膽戰?她是打定主意要他命的人啊,那他為何要為這樣的敵人感到心驚膽戰?

    思緒翻騰,他煩躁地抓抓頭髮,綠眸垂下,瞥見一張約十二公分長、六公分寬的紙牌平靜地躺在自己腳邊。

    他彎身抬起,牌面是一個襤樓衣衫、滿頭亂插羽毛、髮絲油膩捲曲的人像。

    Le  Fou——愚者,他終於明白視線交會時她那一朵詭譎笑容的真正涵義。

    愚者……他傻愣在原地,最後終於自嘲的笑了,無法不去正視內心深處那一份撼動,他向來坦率,對他人或對自己都一樣。

    在她縱身跳下的一瞬間,他的視線隨著她落下,他的心也跟著她狂跳,他的呼吸更因她而停空——

    驚鴻一瞥,卻被這樣致命的女人牽動從未有人探知的靈魂深處

    這樣的他還不夠愚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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