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方!」天雷般的吼叫自簡陋的屋舍爆出,語氣中的怒不可抑十成十的鮮明,就算聾子都能感受到在空中波動的怒火,知道屋裡的人正火冒三千丈。
貪生怕死的,還是能閃多遠就閃多遠;不怕死的,就自動送上門任火紋身,讓對方發發怒氣也算是功德一件。
木門砰的一聲讓人從外頭一腳踢開,一張俊秀臉蛋噙著濃濃笑意端送藥汁進來。「才出去沒多久就這麼想見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怵言回頭又是狠瞪。
「什麼什麼意思?」落座榻上,黑眸笑意不減,完全不怕對方一撲而上,將他撕成碎片。說來也毋需懼怕,拔了尖牙的老虎再兇猛也是貓兒一隻,被五花大綁的人再怎麼武功高強也是階下囚一個,輕功武藝早是上輩子的事。
「放開我!」怵言齜牙咧嘴地發出怒吼,無奈對方文風不動,猶自顧自的得意揚笑,更是氣人!
「我是為你好才綁你。」餘毒未清,傷口尚未開始癒合,再亂動只會任毒遊走經脈,讓傷口無法止血癒合。
「你!」
「我說過你再輕舉妄動我就拿繩子把你綁在床上。」他說到做到。
「我沒有動!」
呼!他在冒著熱煙的藥碗上方吹口涼氣,對他的話語壓根兒不以為意。
「盧方!」
「是誰昨晚企圖摸黑離開這兒的?」都說了不准他亂動他還動,落到這下場只能說他活該。「這就叫自作自受,還連累人大半夜背你進屋。」
「你——」怵言啞口無言。是他想乘機離開,怎麼知道傷勢竟會復發,讓他昏厥在外頭。直到方才醒來,瞧見他趴在床邊,他才知道自己被他送進屋來。
只是不同的是上回清醒得自在,這會兒多了捆綁自己的粗繩,弄得他一身狼狽。「藥涼了。」自稱是盧方的男子舀起一匙湯藥靠向怵言,命令道:「張嘴。」回應他的,是移開他身邊的退離。「我自己喝。」
「你這樣要怎麼自己喝?」
「只要你放開我。」
「好讓你又興起離開之意,等你昏在外頭之後再累我扛你進屋?」黑眉蹙起不悅。「我沒那麼多閒工夫;另外,你一再扯裂傷口,對你有害無益。」
「我死了不是更好,你我各為其主,你本來就不該救我。」
將藥碗放在床邊,一道冷哼隨後響起:「你說我不該救你?」
「你是德王府的人。」
「那又如何?」
「你想行刺寧王爺。」
「沒錯。」
「那你我就是敵人。」
「那又怎樣?」
「是敵人,就不該留情分。」
「你言下之意是要我殺你?」
「至少該冷眼旁觀。」
「眼睜睜看你死?」這傢伙實在讓人火大!「你要我眼睜睜看著你死?」他敢點頭就試試看!
不知道對方正怒焰灼燒丹田的怵言,順著自己的想法點了點頭。
「很好!」很好!他費盡心力、日夜擔憂照顧的是根本就不屑他如此勞心勞力的人,好,很好!「你寧可握著姑娘家的手絹橫死在無人聞問的暗巷,也不願活下來?好!算你行!算我離……盧方白費勁救一個根本不知道日夜不眠不休照顧十日來昏迷不醒的人需要費多少心力的混帳!」
他的怒氣中不乏擔憂,夾怒帶憂的語調讓怵言忍不住想起一人——那名同樣因為憂心他安危而動怒的美艷女子,被囚在德王府中的絕麗佳人。離休……他以為自己將死前才領悟到使自己動情的女子是她,而盧方的言談語氣令他想起她。
心神回轉,不知怎的,他竟覺得眼前人的瘦削身形似乎很像……不,不可能!定是他太想見她才會萌生幻覺。
他在氣頭上,怵言卻像個木頭人似的直盯著他看?察覺到他眼神呆茫,突然有種覺得自己勃然動怒是很愚蠢般的了悟。
想來他的確愚蠢啊!
行事向來我行我素的他根本不管旁人閒事,自娘死後,他所做的一切只為一個目的,如今竟因為一個只知愚忠的傻子改變了作風,甚至可以說是多事到自己都不願相信的地步。不過是個會錯意、還錯東西的傻子,他為什麼如此在意?甚至不惜撥亂已經打好的算盤救活他,壞了自己的事?
他何苦來哉?捫心自問的同時,腦中卻揮之不去那夜從他手中取來耳飾時他微揚的淺笑,像是辦妥什麼差事似的,讓他覺得自己被珍視。
是的,就是那夜他冒死也要還他一隻根本就不屬於他的耳飾的那股傻勁,才讓他改變念頭阻止盧方狠下殺手,甚或不惜和他撕破臉出手救他。
自那夜起,他在德王府和這深山簡居的兩地日夜來回奔波,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真的,他何苦累死自己?
怵言傻,那他這個心力枉費的人豈不是更笨,才會救一個根本不會道謝,只知道盡愚忠的傻子!
除了死去的娘,眼前這傢伙是他惟一付出心力照顧的人,偏偏——「怵言你這混帳!」惱怒罵完,就見他抓起盛滿藥湯的碗仰首一飲。
「盧方你——唔!」欲問他憑什麼罵他又為什麼喝藥,豈料話未說完,就見一張俊容朝他俯下,開啟的口承接壓下的兩片薄唇,錯愕倒抽口氣的同時,也飲盡渡進嘴裡的苦澀藥汁。他竟然用嘴渡藥給他!
想報復他不知感恩,要發洩心中怒氣也不是用這種方式。
被迫飲進大半藥汁的怵言,眼睜睜看著得逞的惡意笑臉,氣得咬牙。
「怎樣?被人輕薄的滋味如何?」原本氣急敗壞的離休在看見床榻上的人兩頰淺紅後,這才舒活了點。「我就是有法子讓你吃藥。」
「盧方!」
離休以紅舌輕舔過沾上藥汁的唇,勾勒過朱唇,挑釁的看向床榻上怒氣衝天卻動彈不得的淺潭困龍。呵呵,他心情大好。
「要不要我再說另一件更氣你的事?」離休指尖點上裹藥的白綾,哼笑不絕於耳,「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替你治傷的?」
怵言用力閉了閉眼,不願去想他話中的涵義。
他知道傷口有毒,想當然耳,上藥前必須先清毒,而惟一的辦法是……他不願去想。偏偏,坐在床邊的人就是極有意願點明,「要不是我冒著生命危險為你吸毒,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
「閉嘴。」怵言齜牙咧嘴地迸出話來,說什麼都無法想像方纔他輕薄他的唇、吮上胸膛為他吸毒的情狀。
可惡!閉上眼不看他,偏偏腦海裡淨是自行想像出的景象,教人不困窘也難。那兩片薄冷的唇瓣貼吮上他的胸口……
「氣得想殺我嗎?」黑眸映出一臉怒意,眸子的主人這會兒才感到心滿意足。「方纔我的氣就有這麼多。我忙裡忙外地並非想要你回報什麼,不言謝就罷,反正我也不想討,但至少別讓人覺得心力白費,落個自討沒趣。」
怵言睜開眼,終於明白他這般氣他的用意。
「我救你,只是不想你死,如此簡單,別無他意。」離休不再沾染怒氣的眸子閃過莫名失望,旋即別過頭下榻離去。
徒留怵言一人五花大綁的平躺在床榻上,默然深思。
? ? ?噗通!咚、咚、咚!圓扁石子在湖面跳漾出四圈漣漪後才甘心地沉入湖底。而坐在渡口上丟石子的人,心緒同石子一樣,沉到湖底。
低落的思緒所為何事?不就是屋裡頭那個憨直得近乎愚蠢的傻子怵言。
真是枉作好人!不能動裡頭的傷者,他只好拿腳邊的石頭出氣,愈想愈氣!一塊、兩塊、三塊……
「是我不對。」
後頭突然傳來聲音,打住他近乎孩子氣的擲石舉動。
回眸一望——見鬼的!「你怎麼掙脫繩索的?」他像綁豬只似的死綁,這傢伙怎麼還能脫困下床,大咧咧的走出來?
「運息使勁,要繃斷繩索不是難事。」
「好一個運息使勁繃……」話至一半,離休站起身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左右開弓,雙眸盯上他的胸膛。
突如其來的舉止和注視令怵言尷尬萬分。「你做什……」
「又給我扯裂傷口!」天殺該死的!「你到底要扯裂傷口幾回才甘心?知不知道我費盡心力是為了治好你,偏偏你這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傷口裂開無法癒合,你、你這傢伙到底要——」
「我是不得已的!」再不開口吼停他的抱怨,怵言怕自己壓根兒沒機會開口。對方話說得極快,不是他能招架得來的。「我是為了向你道歉才不得不掙脫繩索。」
「見鬼的!」離休煩躁地按著額角,頭痛欲裂。「你這傻子,叫我進去不就好了。」「你會進屋嗎?」幾日相處下來,他發現他性烈如火,只要動怒,一時片刻絕對消不了氣,若真要等他願意進屋,不知道得等上多久。
與其如此,他乾脆自己出來陪罪。
「但你——」離休拉長外衫的袖口,輕壓上溢出串串血珠的傷口。「看,又流血了,你這樣亂動要到何時傷勢才能痊癒?」
擔憂染上含怒帶火的黑眸,手邊的動作是與責備口吻全然相反的小心翼翼,讓怵言幾乎感覺不到胸臆的痛楚。
這樣的矛盾讓怵言看得迷惑卻又心生疑慮。盯著眼下的發漩,他瞇眼細思。也因為初次與他如此靠近,才嗅進一絲甜香味,就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味,而且還與他曾在某人身上聞到的香味相似,只是淡得必須細心聞才嗅得出;再者,他總覺這矛盾也似曾相識。不久前,也有人對他口出責備,實則是因心繫他的安危,為他擔憂才會怒言罵他。那個人,那名女子……「離休?」
拭血的手忽地一頓,覺得發頂泛熱,像有團火在燒似的。
他發現了?怎麼可能!「你剛剛在叫誰?」
「離休。」他是德王府的人,應該知道府中有哪些人才對。「你在德王府沒見過她?」離休繃緊的心倏地放鬆。老天爺,還以為他發現了,原來只是一時恍神想到而已。「我是見過,怎麼?你看上她了?」酸意,莫名的逐漸自他心底竄上,酸得連話都隱約帶味而不自知。
「她對我有恩。」
「所以你將她記在心裡?」
「有恩必報是為人處世的根本。」
「所以將人家的手絹收在懷裡不敢或忘?」
「你——」被逗得困窘,木訥的怵言根本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解圍,只能瞠著兩隻眼睛死瞪著矮他一截的離休。
可惡!他可以一人獨戰十來個敵手,可以辦妥主子派下的艱難差事,卻惟獨在口才方面,跟三歲孩童相比恐怕還嫌不夠靈活。
正在咬牙懊惱之際,靈光乍時敲上腦門點醒他。
他怎麼知道他懷中珍藏的手絹屬於離休?
又問這問題不嫌煩嗎?思忖當頭,記憶中曾令他疑惑的那個「又」字重新湧上腦海。他究竟是誰?為什麼知道他與離休之間的事?
疑雲,逐漸成團,愈見濃重。
這個盧方,到底是何身份?
更重要的是,這人與離休有何關聯?
? ? ?夜半,山野霧氣沁涼如冬霜凜冽,在確定屋裡的人入睡後,離休才安心踱出他用來暫作棲身之所的簡陋屋舍,欲往城內去,準備回到德王府。
才走上渡口,隔空傳來的嘻笑讓他全身警戒。
「想的人就在屋裡,何必睹物思人?」
「盧方!」聽出聲音屬誰,離休低喝:「滾出來!」
「出來就出來,不必用滾的吧?」笑聲落,人影現,盧方雙足落在搖擺不定的孤船,吊兒郎當的神態未減絲毫。「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該不會真說穿你的心思了吧?」「閉嘴。」
「他死對你打好的盤算來說根本無傷。」
「我要他活著。」離休警告意味濃厚的話語隨著目光戒慎的掃向盧方,頗有「你敢再出手就別想活命」的意思。
「是、是。」盧方意興闌珊地抱拳躬禮。「您說的話就好比聖旨,盧方不敢不從。」聖旨?離休美眸惡狠狠的看向不知死活的傢伙。「不准你提那兩個字。」「你說的是聖旨二字?」盧方像是故意,也的確是故意,更有甚者,口哨輕佻一吹,又動起嘴皮子字字刺入專屬眼前俊秀男子的罩門。「你不想聽的是這兩個字還是背後那個有本事擬這玩意兒的人?」
「盧方!」
唔,冷!極冷!盧方搓了搓雙手上臂,這聲音聽來還真教人毛骨悚然。「別這樣嘛,不過是開個玩笑,何必當真。」
「等你死後就知道我當不當真了。」離休腰側兩旁的雙劍同時出鞘寸許,顯露兩道冷冽銀芒。
這一廂的盧方是看得心驚膽戰。「呃,算我輸,看在這段日子我掩護你讓你順利來回不被德王發現,還有借你名字的份上,饒我一命可好?」他是死士,但不想做真的「死」士。命,可貴得很,損傷不得。
鏗的一聲,雙劍同時回鞘。「你來做什麼?」
「特來通知你這位離休『姑娘』這陣子不必兩地奔波,德王最近沒那麼多時間欣賞美人舞姿。」
說到舞姿,盧方就忍不住佩服眼前的離休,明明是個男人,可輕舞婆娑起來比紅坊舞孃媚上千倍;光是舞惑,就讓那色慾熏心的德王到此刻還捨不得動手輕薄,只當他是世間少有的空谷幽蘭,供在德王府裡只差沒早晚拈香膜拜,叩首臣服。
呵呵,也幸好德王捨不得呵,要不然他這虛凰假鳳的招術早被識穿,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連帶拖累他。
聞言,離休面露疑色。
「前不久這皇——」想到這兩字跟聖旨同樣會要命,盧方趕緊收口改辭:「那傢伙下令要德、寧二王一起辦差,這兩個老傢伙搶功都來不及了,怎會聯手?所以 ,現下德王正忙著搶首功找人呢。」
「找人?」
「就是找人。」
「我問的是找誰。」這個死盧方,何時才肯收回吊兒郎當的脾性?看了就煩!「十年前因後宮爭鬥不斷而被迫潛逃隱遁民間的——」
咻!一塊要命石子正面襲來,情急之下,盧方忘了自己站在哪裡,直覺就是向後翻身一躲,接著翻落船外湖泊,現成落湯雞一隻。
有沒有搞錯?這樣對他!「離休!」
「小聲點,吵醒怵言我就要你的命。」
太冤了,為啥他老這麼倒楣,好事輪不到,壞事都找他?啐!他盧方是招誰惹誰啊!「你這麼重視他,咕嚕……是、是為何——」
「敢再說,下場一樣是死。」
狼狽地爬上船,坐在船板上喘氣,盧方再次在心底埋怨老天爺不公;遇上誰都成,偏偏就是讓他一雙色眼意外的被屎糊到,才會認識這虛假鳳凰,惹來一身晦氣。
「你——呼呼……真難伺候。」這也不行,那也不成,陰晴不定得像個娘兒們似的,啐!「說實話也死,不說實話也死,啐!」
「你說什麼?」
「沒,什麼都沒。」盧方搖頭,甩出數也數不清的水珠,披頭散髮,模樣可憐又狼狽。「呵呵!」
還真敢笑,也不想想是誰害的。白眼斜眄,盧方卻在瞬間驚艷得兩眼發直。月下銀波瀲灩,照映著渡口上笑聲不止的愉悅神態。
其實無論是離休姑娘或離休公子,離休擁有一張出眾容貌都是不爭的事實。盧方忍不住這麼想。
察覺盧方的凝視目光,離休止住笑,「你看什麼?」盧方怎麼跟怵言一樣,老望著他發楞?易容之後的面貌令人注目是理所當然,可是卸下易容、恢復男兒身的他還被人這麼凝視就奇怪了。
怵言常望著他發楞就算,已經看慣他臉的盧方又為什麼反常?
「你娘定是美人。」才會生出這麼俊秀的離休。
「淨說些沒頭沒尾的話誰懂。」嘖!嗤之以鼻時,離休雙眸回望屋舍,別過頭時,眼裡有著藕斷絲連的不捨,十分猶豫。
盧方見狀,凝起正經神色。「你很在意屋裡的人。」
「嗯。」他坦言,不認為有何不妥。
「你很少這麼在意一個人。」
「我知道。」
「別跟我說你不想利用他挑撥德、寧二王了。」
「我還在考慮。」
「為了他撥亂算盤?」盧方挑眉,「你可知這麼一來就前功盡棄?」
「山不轉路轉,辦法是人想出來的。」
「言下之意你是決定這麼做了?」
「有意見?」
「不。」他雙手高舉。「盧方不敢。只是——」
「只是什麼?」
「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更動精心布好的棋局,離休,你可知這決定背後的原因何在?」他問,答案也早為眼前的人備妥,就不知道被問的一方是否願意坦誠。
「你認為呢?」離休反問,仰望無言的天幕。
看來是連他自個兒都察覺到了。有此了悟,盧方看向離休時,眸裡閃過複雜難解的光芒。「盧方?」
「我想的和你想的恐怕相去不遠。」
「是啊。」離休薄唇抿起淺笑,這笑,淡淡的,夾有半絲自嘲。「和你想的相去不遠。」重複的話末了也化成歎息,混入深夜霧氣。
之後,氣氛陷入一片死寂。
「哈——唔。」揚掌摀住打噴嚏的嘴,他可不想壞了這靜謐氣氛,要是又惹火他,下場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盧方。」
「哈啾!」還是忍不住!「什、什麼事?」
離休似乎沒有注意到盧方殺風景的噴嚏,頓了一會兒再度開口:「對男人動情,是否荒唐?」自己這些天的憂心忡忡與關切,再想不透個中涵義就是自欺欺人了。
他不想自欺欺人,遂只能承認。
盧方愕然張口,老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這話與他所想的相去不遠,但聽見他親口說出震撼依然不小。
「荒唐嗎?」離休催問,聲音低得彷彿也在問自己。
這樣的情愛是否荒唐?
誰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