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軍醫 第五章
    州,為扼守中原與西域的重要關口,鉗制東西兩方往來的咽喉,系大唐抑守吐蕃東侵的軍事重地。

    初唐時,由於大唐氣勢正盛,四方蠻夷服膺天可汗,故而不曾有重兵防守;然歷經數十年後,大唐氣勢中衰,使得南戎北狄、東蠻西夷各個妄想侵唐奪取江山,使各方關口不得不加派兵力進駐。過去一直被認為與大唐交情最好的吐蕃見勢哪會安分如以往,自然也跟著蠢蠢欲動,使得州一地更為重要。

    是以,大唐天子派來七萬大軍,而且是人稱猛鷙如虎的大唐威武軍,一來足以定人心,二來更可遏止吐蕃的狼子野心。

    只是威武軍的軍營怎麼這麼像花園,種滿了花花草草,看起來就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後院哪?

    來往巡邏的兵士行進間發出鏗鏘交雜的盔甲碰撞聲,威風凜凜的氣勢著實教人為之一顫;但,雄赳赳氣昂昂的軍伍穿梭在紅紅綠綠、各色交雜的百花千草之間,這畫面還真讓人有說不出的矛盾。

    輪班的十來個兵卒每人臉上皆是嚴肅謹慎的表情,凌厲地掃視行經的每一處,生怕有什麼奸細趁他們不注意時混進來,銳利的視線像一把把利刃般,只差沒真的連自家營帳都切開來看看裡頭有沒有藏著吐蕃奸細。

    「啊!宮大夫。」為首的校尉先叫出聲,瞬間,像是被下道命令似的,全部十幾個人的眼睛全緊跟在校尉聲音後頭看向前方。

    啊,真的是宮大夫耶!銳利如冰的視線立時化成水般迷漾,嚴謹的表情也跟著柔化成醉漢似的酣樣,所有的注意力全教前方那抹白色間或襯點鮮綠的身影給吸引住,什麼奸細、什麼巡邏,全都丟到腦後忘得一乾二淨。

    「營裡的花花草草哪比得上宮大夫啊!」校尉忍不住讚美,當下獲得大夥兒的認同。

    「就是說嘛!」唉,想當初要不是宮大夫,他們威武軍裡的弟兄哪能活得這麼健全,死的死、傷的傷,不早全掛了,多虧他高明的醫術,把他們弟兄從鬼門關前拉回來,救了好多人。

    「更可貴的是他連敵人都救,還要咱們將軍放了那些俘虜以示我大唐君子之風,有不少吐蕃人敬他像神一樣。」

    「就是說啊,這樣的仁心仁術,可說是我大唐第一名醫。」

    「而且長得一表人才,待人處事又極好,真的是——」

    「如果他是名女子那該有多好。」一名兵卒道出軍伍裡泰半人心中所想。

    「要是宮大夫真是個女人,哪還能在我們營裡走來走去,不早被人訂下終身了;說真格的,咱們營裡就是因為有宮大夫才不會無聊!」

    「說的是、說的是啊!」他怎麼沒想到。

    「對嘛,這麼出眾的人才外貌,咱們能一飽眼福就不錯了;如果他真是個女人,咱們哪一個配得上他?」

    「有道理,還好宮大夫是個男人,好險、好險。」

    「就是嘛……」

    ???

    「你們在幹什麼?」一聲獅吼驚天地、泣鬼神,當場嚇醒做著美夢喃喃自語的士兵們。

    「參見將軍!」

    「要你們巡視軍營內外,你們在巡什麼?一對對賊眼像什麼?死盯在宮大夫身上是什麼意思?給我從實招來!」

    「啟、啟稟將、將軍,我們、我們大夥兒只是佩服宮大夫的醫術,沒什麼其他想法。」

    「你們敢有什麼其他想法?」見鬼的!他的仲修是拿來給他們有其他想法的嗎?搞不清楚狀況!

    「不、不敢!」眾人噤若寒蟬,在將軍獅吼的威力下,除了被嚇傻就是被嚇破膽,哪還能有什麼其他想法。

    「還不去給我巡視全營!」該死的!竟敢把眼睛鎖在「他的」仲修身上不放!敢情是不要命了。

    「是!」十數名方纔還威風凜凜的大唐兵卒立刻三步並作兩步地直往各處營帳繞圈,緊張得像是後頭有老虎在追一樣。

    「真是不要命了!哼!」重重噴出火氣,屠允武轉身。「仲修?你什麼時候走到這裡來的?」明明記得他距他還有二、三十步遠,怎麼一下子就繞到他後頭來了?

    「張嘴。」宮仲修理都不理他的詢問,沒頭沒腦地吐出命令。

    怪異的是,屠允武當真乖乖的張開嘴巴。

    瞬間,一個不明的東西自宮仲修手裡飛脫而出,神准地落進屠允武嘴裡。

    「這是……」好苦,屠允武皺緊臉,就像長安城那李大嬸賣的麻花卷一樣,整張臉又是扭曲又是漲紅,偏偏嘴裡的東西想吐又吐不出來,任由那非常人所能忍的苦味苦得他直打哆嗦。「這……這是什麼?」

    「黃連,給你降火氣用。」宮仲修冷冷地道:「你那大嗓門幾時才改得掉,對部下威聲厲喝算什麼?想必你是心火上升,給你個黃連吃吃,讓你消消火。」

    黃連?惡——他又不是啞巴。「好……好苦!」他是為了他才動肝火的耶,哪有這樣恩將仇報的?屠允武覺得自己好委屈。

    「他們為了保家衛國已受了多少傷,難道你這個大將軍還要給他們委屈受?體恤下屬是在上者的責任,難道你要像那些個不知民間疾苦的貪官污吏?」

    我沒有!屠允武死命搖頭,一張嘴苦澀得吐不出任何辯解的話語,天老爺啊!這黃連怎麼這麼苦?

    「火氣消了嗎?」

    不消也得消!屠允武拚命點頭,生怕再吃進黃連。

    「還會大聲喝責下屬嗎?」

    「不、不會,再也不會!」至少不會在你面前,下回我會先看好左右,確定你不在以後再吼。屠允武在心中告訴自己,黑眸掃視左右。嗯,不錯,還知道要把眼睛放到其他的地方去,這票兵卒還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是啥意思。

    「很好。」宮仲修滿意地點頭,轉身欲回臨時以營帳搭起的藥堂。

    屠允武突然出手拉住他。

    「還有事?」

    屠允武指著嘴,可憐兮兮地說:「好苦!」

    「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苦。」宮仲修淡漠一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沒聽說過嗎?」

    「我不當人上人可不可以?」人上人?那是仙哩,除了駕鶴西歸的人可以當之外,活人能做嗎?「真的好苦。」

    這樣也能當上大唐將軍?宮仲修翻翻白眼,一邊搖頭暗歎大唐真的沒人材,才會讓他這種人當上將軍,但他還是伸手探進衣襟取出隨身藥材。「張嘴。」

    似曾相識的情景教屠允武死命搖頭不依。

    「這是甘草,生津止渴用的。」

    「苦的?」

    「既名為甘草,何來苦味?」說他笨還真不是普通的笨。

    屠允武仍是有些懷疑。

    「你吃是不吃?」

    「我……」大手接過他掌中藥草,不得不抱著九死一生的決心將它丟進嘴裡一嚼,甘甜之味立刻在嘴裡化開,取代原先的苦澀,陽剛氣濃重強硬的臉總算回復生氣。

    「我曾騙過你嗎?」宮仲修白他一眼嗤哼他無謂的懷疑猜忌,轉身往藥堂方向走去。

    ???

    「你跟來作啥?」將剛採到的蛇總管放在桌上,連回頭都不用也知道是誰跟在他身後進來。

    「幫忙的藥僮說好幾天沒見你合眼,你老實說,是不是自上回和吐蕃兵一戰後,就忙著照顧傷兵因而沒回帳裡休息?」

    「少管我的事。」

    看來是真的。「你這樣會累垮的。」屠允武走上前,雙眼鎖住近日瘦了些許的身影。「不要再逞強。」「我的事……屠允武!」忽然懸空的身子重心全失,逼得他慌忙之下只好抱住屠允武的頸子。「放我下來!」

    「不要,我要你回帳裡休息。」再這樣下去遲早會累出病來,他要他來州可不是要他沒日沒夜地救治兵卒,把自己的身體弄壞。

    「你怎麼這麼霸道,放我下來。」敵不過他好比猛虎般的蠻力,宮仲修不停捶打他肩膀。「你這混帳,放我下來!」

    「唔……」該死!屠允武凝眉咬唇忍住肩上痛楚。運氣真背啊他,好死不死被捶到受傷的地方,痛死人了。

    聽見他忍痛悶哼的聲音,宮仲修這才想起上回和吐蕃一戰他肩上有刀傷。「放我下來,不然我立刻回長安。」

    嗚……老拿這事要挾他。屠允武不平地抿緊唇,心不甘情不願的放下他。「你要答應我回營帳休息。」

    「這事先別提。」宮仲修回身到桌前搗藥。

    「那還有啥事好提的?」

    「脫下戰甲。」

    「嗄?」要他脫衣?屠允武頓時傻眼。「為什麼?」

    「要你脫戰甲哪來那麼多廢話!」怎會有這麼唆的男人!多嘴不是女人家才有的事嗎?怎麼女人的嘴巴會長在他這個大男人身上。

    「喔!」

    待缽中的藥被搗成爛泥狀,他才回頭,淡然的眼倏地大睜。「你在做什麼?」

    襯衣才脫到一半的屠允武反問:「你不是要我脫衣服嗎?」

    「我要你脫戰甲!戰、甲!」天老爺,這人耳背啊?宮仲修險些眼前一黑倒下,當真被他的舉動給激昏頭。「你要我開副明目利耳的藥方給你嗎?屠大將軍!」

    「那倒不必。」屠允武煞有其事地回答。

    宮仲修哼出無奈重氣,拉他坐上炕,扯開襯衣,只見兩寸長的黝黑傷口上果然溢出斗大血珠。

    隨手拿起方巾壓上淌血的傷口,歉然地道:「是我的錯,我不該忘了你有傷在身。」宮仲修暗責自己怎會這麼糊塗?忘了他是受傷的人。

    「這點小傷不礙事的。」屠允武動動受傷的左肩,豪氣地笑道:「你看,不是啥事都沒有嗎?」

    「你這笨蛋!」宮仲修邊斥責,邊拿方巾重新壓上傷口。「你看,傷口又裂開了。」好不容易開始癒合的傷口,現下又露出鮮紅滲血的皮肉,全拜他愚蠢的舉止所致。

    「我只是不想看你懊惱的樣子,哪裡知道……」貼附在執巾手背上的頭顱駭住屠允武接下來的話語,傻愣愣地盯著眼前那朵如白玉般的耳,聽進低低的歎息。

    「別再胡鬧。」這人要粗心大意到什麼時候?就是因為粗心大意才會被敵人砍了一刀。「就算我是華佗再世也不能起死回生,你要我擔心多久才高興?」

    所以他才不要跟著他南征北討,他身上的傷有多少處是他醫治的數都數不清,傷痕纍纍的身體,再怎麼壯碩到底還是個人,是人哪有不會死的?再這麼粗心大意下去,遲早有天會把自己的命送掉。

    「我的醫術雖然高明,卻也是救活不救死,若一個人真的傷重不治,任憑我怎麼救還是活不了。偏偏你好像把我當成連死人都救得活似的,就連你手下的兵卒也跟著你胡鬧,在我手上還是有救不活的……」

    「那不是你的錯。」巨掌貼上宮仲修腦後,是意外也不算意外地聽懂他吐出的懊惱,輕聲低語安撫因為無法救回重傷不治的兵卒、暗地裡總是自責不已的宮仲修。「別把他們的死怪罪在自己身上,戰場上生死有命各憑天命,是死是活由不得人。」

    「話不能這樣說!」宮仲修抬頭,一雙眼惱怒地瞪著他。「若我醫術能再更好些,他們就不會——」熾熱的掌心這回扣在他腰間,壓他坐在他結實的腿上。「屠允武——」

    「我說過那不是你的錯。」誰說他無情來著?雖然平日是一臉淡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然實際上他是個把所有人生死放在自己肩上的人,長安城裡的人看錯了他,仲修比誰都有情得多。

    「要不是誰的錯?」

    屠允武一愣,坦然地道:「這時候再問誰的錯有用嗎?人死都死、傷也傷了,就算知道是誰的錯,仍舊改變不了事實。戰場上死傷乃是常事,你要怪誰?」

    「怪你!」長指點上他胸膛。「都怪你!如果能有更好一點的兵法,如果能讓大夥兒武功再好些,就不會——」

    「如果怪我能讓你高興,就算是我的錯好了。」屠允武歎口氣道,空出的手握住他不斷戳著他胸膛的手。唉,這麼執拗的性子到底是誰養成的!不覺得養出這麼拗的性子很累嗎?他有些埋怨宮仲修往生的爹,慶善堂上一個當家主。

    何苦教養出這麼執拗的宮仲修,存心要跟他過不去嘛!

    「本來就是你的錯!」要不是他,他也不會在軍營裡天天眼見死傷無數,看著重傷無藥可治的兵卒慢慢死去,或者截去肢體被調返鄉……若不是他強拉他入營當大夫,這些景像他不會看見。

    眼不見為淨,他沒機會看,就不會去想,偏偏他硬是拉他入軍營,不是他的錯是誰的?宮仲修任性想道。

    許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並不是什麼宅心仁厚的大夫,什麼懸壺濟世之於他只不過是餬口飯吃而已,可以開天價治大戶人家怎會去在乎小老百姓的幾個銅錢,所以他不收;而偏執的性子讓他遇到求診的病者,就一定要治好他,不是因為仁心,只是固執地抱著「既然動手救人就要救活」的念頭,旁人說他什麼仁心仁術,其實根本就不懂他在想什麼。

    而在戰場上無可避免的死傷,讓他覺得挫敗,高傲的脾性受到接二連三的打擊,哪能這麼快平復。

    「一切都是你的錯!」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唉,這麼任性。屠允武暗歎,就只會在他面前使性子。「都是我的錯可以了吧?現在,回帳裡休息。」

    「還有很多事沒做完。」宮仲修起身,瞥見尚在溢血的傷口。天,他甚至還沒替他上藥。「都是你!害我忘了正事。」

    「嗄?」屠允武一臉茫然,直到涼冷襲上肩頭才了悟。

    宮仲修忙著為他包裹傷口,並落下警告:「不准再讓傷口裂開,否則我會一針一針慢慢縫給你看,聽清楚沒?」

    縫……黝黑的臉頓時一白,頻頻點頭。「聽、聽清楚了!」深知他從來不說玩笑話,屠允武甚至舉手發誓:「我絕對不會再扯開傷口,如果傷口裂開——」

    「怎樣?」宮仲修氣定神閒地等著他落下誓言。

    「就讓你再幫我上一次藥。」

    「你——」火氣立時竄上心頭,瞬間,宮仲修只覺眼前一黑,毫無預警地便向前倒去。

    「仲修!」屠允武急叫,出手抱住他擁進自己懷裡安頓,又摸又看了好半天,粗糙的指觸及沉穩呼出的熱氣才定下心。「就說你太過勞累還不信我,硬是要逞強,要是連你這個大夫都病倒,那要整營的人怎麼辦才好?」

    「嗯……真吵……」昏睡入眠的宮仲修吟哦出心中不悅,動了動身子調個舒服的位置便又靜靜睡去。

    「好,不吵你。」屠允武拍拍他的頰,見他皺眉咕噥後又沉沉睡去的模樣!忍不住自胸口震出低低笑聲。

    「累就說累,真搞不懂你幹啥跟自己過不去,硬是要逞強,難不成這樣就能將注定要死的人給救活嗎?」生死本就有命,在戰場多年,他早就看開,不管是下屬或自己的生死,除了本事就是天命;閻王要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難不成他要跟閻王搶人?

    「要你跟我到州可不是要你累壞身子,而是要你在我身邊,你知不知道啊?傻瓜。」見他睡熟,他才敢道出真心話。「若見不到你,心裡會覺得怪怪的,這種感覺可比吃黃連還苦上百倍,我寧可吃黃連也不要你離開我,更何況——」溫熱的唇壓吻光潔的額角,「只有戰時你才會露出擔心我的模樣,被你擔心可是很舒服的一件事,你可知道?仲修。」

    「宮大夫,我藥磨——」藥僮衝進營帳大聲嚷著。

    「噓!」屠允武以食指抵住唇示意他消聲,眼光瞟向在自己懷裡沉睡的人,要他別吵。

    破天大吼的聲音當下消失在嘴裡。「將軍您……」

    「先退下,宮大夫有我照應。」

    「是。」藥僮雙手抱拳一揖,迅速退離。

    屠允武將懷裡的人抱上臥炕,他可不想讓外頭的人看見這一張睡臉,雖然他很想就這樣抱他到自己營帳裡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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