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該怎麼說才好呢?屠允武來回踱步好一會兒,說什麼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踏進
身後那扇門,只好在種滿花花草草的庭院中像個無助孩童般徘徊不已。
忽然,門被人從裡頭打了開來,露出一張俊美且眉目間淨是氣定神閒的臉孔,毫無
任何驚訝之色地瞧著壯碩的屠允武在自家門前踏來踱去。
「仲修,這個……我……」
「你還打算在外頭待多久?」宮仲修敞開門扉,側身讓出一條路。
這樣的舉動反而讓屠允武有種山雨欲來的恐怖感,說出去也不怕人笑,他屠允武能
在戰場上以一擋百,可就是栽在眼前這看似俊美文弱的書生手上;宮仲修明明一點武功
底子都沒有,但就是有辦法讓他心驚膽跳。可他雖然這麼怕他,卻也老愛纏著他。
「但是,我……這個……」
宮仲修歎口氣。「離休已先行一步前來告知。」看來她是料準他說不出口才會先行
找上門,離休果然夠瞭解這個只懂武功的鹵莽傢伙。
嗄?離休已經來找過他?「那該死的多嘴娘兒們。」
多嘴娘兒們?「你的意思是你會一五一十據實以告?」宮仲修為離休抱不平。
「這個我當然是……很難……」算他孬總成了吧!他就是不敢在宮仲修面前大聲說
話。屠允武懊惱地搔搔頭,這才放心的經過他身邊進入大廳。
宮仲修無可奈何地歎口氣,隨後關上門。「你有何打算?」
「還能怎麼打算?」屠允武自己倒了杯茶,一點主客之別都沒有,就像在自己的將
軍府一樣。「除了依旨行事外我又能怎樣?」
「領軍西進那日恕我不能送行。」離休告訴他三日後屠允武便得揮軍西進,而他在
那日與人有約,無法送行。
這是什麼意思?「喂喂,你倒是說清楚,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得為住在城東的李大娘治病,她的癆疾沉痛多年,我已經答應要為她醫治,恕
我無法前去送你。」
「見鬼的送不送,難不成你不跟我一同去州?」屠允武拍桌跳起身,黝黑陽剛的一
張臉盈滿詫異。
「我為什麼要跟你去?」宮仲修坐回矮凳,繼續他之前正在進行的研藥工作,冷淡
反問:「我一不為朝廷命官,二未投身軍旅,為什麼要跟你到州?」
「你……你是我多年好友,當然要跟我去。」
多年好友?線條姣好的薄唇挑起一抹不羈的微笑,像是在問:我倆交情有像你說的
那麼好嗎?
「仲修。」屠允武起身,將坐在牆角埋首磨藥的宮仲修一把拉起,粗手粗腳的他,
就像拎布袋般,一時用力過猛,害得宮仲修整個人撞進他懷裡。要不是他習武多年反應
靈敏,及時穩住他瘦削的身段,否則只怕與自己相比更形單薄的宮仲修此刻已被身形魁
梧的他彈撞到牆頭去。
「你做什麼?」宮仲修惱火的回頭,當他看見那一張苦臉時,火氣立時降下。「不
過是西進駐軍,何必又要我陪?你每回出征都要我隨行,天曉得外頭的人說得有多難聽,
說你私心自用,說你……」
「說我什麼?」屠允武拱起疑惑的濃眉,面露不解之色。
這笨蛋!「說你性喜男色!」宮仲修惱怒地道,扭動仍然被箍制而動彈不得的身子。
「放開我!」
「那好啊!」屠允武嘻皮笑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反正整個長安城裡也沒有任
何女子比得上你,不如就順他們的意好了,咱們倆湊成一對,你看怎……哎喲!你怎
麼?」
「胡言亂語難道不該打?」宮仲修趁他雙手抱頭之際,退離屠允武熾熱的懷抱。
「回你的將軍府準備行囊。」說完,他又坐回矮凳,不再搭理瘋言瘋語的屠允武。
「我——」他說的是真心話啊,為什麼他老是不信。「我是說真的。」
「堂堂將軍豈能胡言亂語?」宮仲修沒有抬頭,只讓他看他的發頂。「回去,少來
擾我清靜。」
「我們相交多年,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為人?」屠允武蹲下身看著他磨藥,見他那
執輪的手因長年磨藥而變得粗糙,現下又因為磨了許久的藥而泛紅,著實讓人心疼。
他搶下他手中的磨具,逕自接替他磨藥。
「別胡說。」宮仲修起身,有意避開他的接近,躲到藥櫃查看藥材。蟬蛻、地黃、
鹿茸、馬鞭草……
「你還要逃避多久?」屠允武跟進藥櫃去,讓他明白躲進藥櫃無疑是自找死路,這
裡根本沒有空間可以讓他閃躲他的逼近。
宮仲修看看左右,沒有一處不被他高碩的黑影籠罩,暗暗咬唇,他老是自己往死穴
逃,自找死路。
「讓開。」
「不讓。」屠允武伸出比宮仲修更顯粗糙的巨掌,長指抵住尖細的下顎,強迫他抬
起頭,不得不瞧進他那認真的陽剛臉孔,與先前那副垂頭喪氣的逗趣模樣完全不能相比。
認真起來的屠允武真的會讓人招架不住,也只有此刻,才能清楚地知曉他何以是大
唐三名將中被人稱為「猛將」的個中緣由。
狠勁如鷹——西門獨傲,機巧如狐——風唳行;猛驚如虎——屠允武;現下,他正
被名將之一、看準目標絕不放過的屠允武纏得死緊。
這樣認真的屠允武讓向來淡漠待人的他也招架不住,頻頻游移視線閃避他灼人的目
光。
「跟我到州。」屠允武壓低臉貼近他,吐氣如火般灼熱。「我不放心留你一人在長
安。」
宮仲修聞言,瘦削的身子不由得微顫,想起昔日那一幕——
???
長安城,是歷朝歷代著名的名京大城,四面八方的交通往來頻繁,人煙鼎盛有如終
年不休的燈節。白晝的長安大街叫賣的小販林立,夜晚的長安大街則是大紅燈籠高掛,
四處淨是甜膩的軟語溫香。
白晝與夜晚,截然不同的風貌建構起長安的繁華。
宮仲修走在熟悉的長安街道,來來往往朝他直落的和善笑容暖如今日的朝陽,讓鮮
少為事物變換十年如一日的淡漠表情,釋出一抹淺笑回應。
「哎呀呀,這不是宮大夫嗎?」菜販回過頭瞧見自己的救命恩人,急忙抱了把翠綠
的青江菜推到宮仲修面前。「來來來!今兒個青江菜正鮮哪,您帶一把回去炒個熱油便
成。」
宮仲修接過手,一手從懷裡掏出銅錢,立刻被熱情的菜販推回。
「這是送您的啊!不用錢、不用錢的。」
「您這是小本生意,該給的。」宮仲修執意付錢。「若不收,下回宮某就不再走這
條路。」
「我說宮大夫啊!」隔壁攤賣豆腐腦的張大娘吃吃直笑,揮著肥嘟嘟的奶油酥手拍
上官仲修的臂膀。「您說這話糟的可是您自個兒啊!想想,要真這樣您在長安城還有哪
條路能走呢?您仁心仁術救了咱們不少人,隨便數數,長安城少說也有百來人上您藥鋪
讓您診過病還沒給錢的哩!」
「這——」宮仲修為之語塞,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反駁這項事實才好。他只是不想
為這無謂的小錢讓上門的病患受這不必要的操煩才不收錢的;至於那些大富人家,他收
的錢可狠了。所以,他根本說不上什麼仁心仁術,只是怕收他們東湊西湊的小錢麻煩而
已。
「來來來。」他話還沒出口,說話的大嬸便拉他硬坐上竹凳,端著一碗白玉似的豆
腐腦送上他面前。「喝碗大娘的豆腐腦解解渴,咱家虎兒要不是得您所救,早被閻羅王
收去當小鬼了。」
「我——」話未來得及出口,一碗溢著豆香的豆腐腦就這麼被迫端在手裡,讓宮仲
修哭笑不得,只好乖乖地一口一口飲進香甜的豆腐腦,接受這番心意。
「不是我自誇,這長安城裡的豆腐腦就屬我張大娘賣的最好吃,極品呵,其他地方
找不到的。」張大娘哼了哼,吐出幾口傲氣。
「是啊、是啊!又白又嫩,就像當年號稱長安第一名花的張大娘是吧!」一起在街
上叫賣多年的菜販調侃道。
「你這小鼻子小眼睛的小老頭說這啥話?吃老娘我的豆腐是嗎?」啐!氣死人了。
「誰要吃你的臭豆腐啊!我家那口子比你美得多哩!豆腐?你連豆渣都沒有還豆
腐。」
「喲喲喲,當年是誰娶不到我哭得死去活來的,瞧瞧,這會兒倒說起大話來了,我
呸!」
「你這個瘋婆子口無遮攔的,誰娶不到你是誰家的福氣,我還得說聲阿彌陀佛哩!」
「你這個——」
「呵呵呵……」宮仲修突兀的笑聲打斷鬥得正熱的兩個人,泛起淺紅的頰就像白雪
地裡綻放的冬梅,煞是好看。
「宮大夫,您笑起來真是好看哪。」見到這笑容,什麼火氣都沒了。本來氣得直冒
煙的張大娘現下是笑了眼。「看見您的笑容可比吃什麼消火的藥都有效呢!」
「就是說嘛,宮大夫您應該常笑才對。」菜販這會兒難得認同地直點頭。
「我有同感。」坐在宮仲修身邊一直就不被注意的客官突然冒出話:「你的笑容很
吸引人。」
宮仲修回頭,一張粗獷陽剛的黝黑面孔立刻映入眼簾,配上願長壯碩的身子,著實
駭了他一跳。
「哎呀呀,屠參軍也這麼認為是吧!瞧瞧,今兒個咱家小攤來了兩位貴客呢!來來
來,屠參軍,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慶善堂的大夫;宮大夫,這位是名滿長安的屠參軍,
他的功績彪炳,將來前途絕對不可限量。」
參軍?宮仲修忍不住投出好奇的目光。
「你想問為何一名參軍會坐在這裡吃豆腐腦是嗎?」
他怎麼知道他想問什麼?斂笑後的淡漠表情閃過瞬間的詫異。
「參軍也是人吶,再說,咱們張大娘的豆腐腦遠近馳名,是人都會忍不住想來嘗
嘗。」屠允武笑道,從懷裡取出三枚銅錢。「大娘,你的豆腐腦還是那麼好吃。」
「不客氣。」被捧得差點樂上天的張大娘咯咯直笑。「有您這句話,大娘我可以樂
上一個月了。」
屠允武投以一笑回應,垂首注視還坐在凳子上的宮仲修。「在下屠允武,閣下
是……」
「宮仲修,慶善堂的大夫。」
宮仲修?「你就是專門剝削大富人家卻不收平民一分一毫的詭異大夫宮仲修?」心
直口快的屠允武不假思索地道出在官場飄來蕩去的謠言之一。
「失禮了,在下就是這麼一個詭異的大夫。」宮仲修冷了臉,放下碗,回頭對張大
娘和攔下他的菜販回以淡然一笑。「多謝老伯和大娘,仲修還有事待辦,先走一步了。」
「宮大夫,要記得常來啊,大娘我的豆腐腦隨您愛吃幾碗都可以。」
「我也是、我也是!這菜您要全拿去都成。」
宮仲修笑笑頷首回應,刻意略過口無遮攔的屠允武,轉身離去。
屠允武搔了搔頭,搞不懂他幹嘛突然冷下臉,還故意不看他掉頭就走。
他做了什麼讓他動怒的事嗎?眉頭蹙起無法理解的困惑,大腳卻自顧自的跟在宮仲
修後頭走。
他要跟他多久?那麼高壯的身子想偷偷摸摸跟蹤根本不可能,更別提這人打從一開
始跟在後頭,就沒想過要躲起來不被人發現,要忽視這樣一個突兀的巨大身影存在,除
非他宮仲修是瞎子。
他停下腳步轉身,卻一頭撞進來不及煞住腳步的屠允武懷裡,力道之猛,讓向來略
顯蒼白的臉明顯印上泛紅又微痛的痕跡。
「痛……」宮仲修捂著鼻,低低哼出悶痛。
「你沒事吧?」屠允武大手一伸,拉開他捂鼻的手緊張的看著他。
要不是他反應靈敏,立刻勾住他往後倒的身子,只怕這會兒他才沒這麼好運還站在
這裡,恐怕已跌個狗吃屎。
「想不到你這麼單薄,才輕輕一撞,要是我沒來得及抓住你,只怕你就這樣不知道
被撞飛到哪兒去,好險。」
「屠參軍言下之意是我該好好謝你?」
「謝是不用了。」屠允武搔搔頭,呵呵笑道:「就是別用這麼冷淡的表情對我,這
樣會嚇跑想交你這個朋友的人。」
「是嗎?」宮仲修起眼斜睇著他。「那你為何在此?」
「我膽子大啊。」完全聽不出他話意的屠允武笑得豪邁。「雖然你的表情是拒人於
千里之外的冷漠,可我就是想交你這朋友,我這個人向來能如願以償,做到我想做的事,
這運氣好得連我自己都覺得訝異。」
這人在他面前胡言亂語些什麼啊!淡漠的性情被看來一臉傻氣又行事瘋癲的屠允武
激亂,宮仲修惱怒地瞪著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腕從剛才便一直被他握在手中。
「放手。」
「咦?」屠允武不解地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一截的他。
宮仲修抿抿唇,空出的手指向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哦。」屠允武會過意,鬆開右手。
「還有。」
「還有?」疑惑再度湧上,屠允武盯著他。「還有什麼?」
「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他咬牙指著環在自己腰間的鐵臂。「這個。」
屠允武這才恍然大悟。「哈哈,我忘了。」他邊笑邊收迴環在他腰上的手臂。
「失禮了、失禮了。」
宮仲修忿然地掉過頭去,怎料屠允武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吼道:「我是真心想交你這
個朋友,宮仲修,你聽清楚沒有?」
他決定不搭理他,不顧肩上藥箱的沉重!硬是加快腳下步伐。
「宮仲修!你聽見沒有?」吼聲漸大,尤其是在喊他的名字時,簡直巴不得讓全長
安城的人都聽見似的。
「宮——」
「閉嘴!」疾奔回來的宮仲修及時阻止屠允武的吶喊。
「嘿嘿嘿。」屠允武笑得開心,笑起草眼的表情像是在說:看吧,我向來能做到我
想做的事,現下又如願以償了。
「很失禮,屠參軍。」宮仲修忍下火氣狠狠澆了他一頭冷水。「我是真心拒絕認識
你這個無禮的莽夫!」
屠允武一愣,傻傻的望著轉身離去的宮仲修。
頭一次,他的運氣落得無用武之地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