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密 第七章
    叮咚、叮咚——

    急促作響的門鈴在夜晚最擾人清夢。

    尤其是門裡的人連續三天三夜沒睡,此刻正在補眠的時候。

    叮咚、叮咚——

    「唔……」兩眼惺忪地勉強起身,池千帆按按發脹疼痛的腦門,意識模糊地咕噥,走向大門。「誰啊?」有氣無力的聲音足以說明他連日來的疲累不是造假。

    為了趕上白河鎮的蓮花祭,留住那片夏日蓮荷,一忙得起勁興奮過度,他就忘了睡覺這回事。回到台北,疲累才一古腦兒全湧上四肢百骸,嚴重抗議他這個做主人的過度虐待勞工。

    才合上眼沒多久,門鈴聲卻把他吵醒。

    唔……打了個不雅的呵欠,池千帆總算舉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門前,握住門把轉開。

    一道黑影在門開了條縫之後衝向他,還來不及驚叫出聲,門被衝進來的黑影一腳踹上,睡意惺忪的池千帆一下子醒神過來,卻不夠擋住對方急切的衝勢,順著壓向自己的力道一路退到底,直到小腿肚撞上床沿,整個人往後倒。

    「啊——」砰的一聲,他成了對方的墊底,四肢大開的被人壓癱在床上,心臟險些離他而去。「仲愷?」喚出對方名字的聲音裡有不解的詫異。

    他不知道他也會像個孩子似的惡作劇整人,從來不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我?」

    「什麼?」才被嚇醒神,池千帆根本什麼事都還來不及反應。

    「你去白河鎮的事。」

    「有必要說嗎?」他疑惑地瞅著眼前他似乎不怎麼高興的表情。「之前我們不也這樣,不干涉對方的事,除非對方主動開口說。」

    「的確如此,但是……」豐仲愷低頭奪了一個吻才繼續說:「一個禮拜,我以為我回國之後就能見到你。」一下飛機來到這裡,卻撲了個空,很令人失望。

    真不公平啊……「真是雙重標準。」

    「什麼?」豐仲愷不懂。

    「你出國也沒有告訴我,不是嗎?」只要求他交代行蹤,他一出國就是兩個禮拜,難道就不需要告訴他?

    啊,的確,他也沒有告訴他,既然如此……「那好,扯平。」

    扯平?「上門興師問罪,卻發現自己理虧之後,你一句扯平就算了?」池千帆瞠大栗眸,藏不住錯愕與驚訝。

    這人也會耍賴皮?

    還是,過去同居的日子並沒有機會讓他展現賴皮的一面,所以到現在他才知道他有這項……本事?

    在離開那幢別墅拉遠彼此的距離後,池千帆訝然地發現到眼前男人更多不同的面貌。

    過去,是不是因為太近,近得在焦距之內所以才看不清;而現在,因為遠了,落在焦距上,所以反而看得更清楚?

    看得更清楚,究竟是該喜還是該憂?混沌的腦子晃著茫茫的思緒,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是很明白。

    豐仲愷聳了聳肩,反問:「要不然呢?」一臉「要不你想怎樣」的表情,讓看的人除了沒轍外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才好。

    就在池千帆感到啼笑皆非的同時,一隻手掌夾帶令人酥麻的熱力緩緩滑進他寬鬆的睡衣襯衫,沿著緊致的腹部向胸膛移動。

    「呃……仲愷……」池千帆被迫仰首,露出頸子任他一下又一下來回愛撫著自己的喉結,困難地開口。

    「別說話。」豐仲愷吻住他吵人的唇,不想分心。

    想見他,三個禮拜看不見他的滋味著實難受,整個人神經繃到幾乎快濱臨斷裂的極限,卻找不到一個鬆弛的管道。

    在公司,鬆弛是想也不用想,因為那裡正是他精神緊繃的原因;回到家,母親在他眼前打轉的千叮萬囑,根本只有加重他肩上的壓力和沉重負擔。

    惟一能夠讓他感覺舒緩的地方只有他這裡,偏偏他人不在。

    不得不順從母親的意思試著與林晏如做更進一步的交往,但是每一次出去,他的眼睛總會不由自主地搜索街頭畫家,期盼又一次在街上偶遇的巧合,找得太過明目張膽,連身邊的林晏如都發現到這一點,在不久前問他為什麼心不在焉。

    想見他!直到那一刻,豐仲愷才真的明白自己眼睛不停搜尋的原因。

    天,他真的想念他。

    有他在的地方,不管是在何處,都能嗅到輕鬆閒適的空氣,緩和他繃緊僵硬的神經,讓疲累不堪的他能毫無防備地閉上眼睛得到真正的休息。

    池千帆,對他豐仲愷而言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像空氣般,不可或缺也不會讓他感覺到負擔的存在。

    想著想著,無意識中,豐仲愷也早就熟稔地解開身下人的衣物;失神中,唇已經像識途老馬般吻住池千帆最敏感的胸側。

    「不要!」池千帆急忙握住他往下探的手。

    「不要?」沙啞的聲音合著不悅。「你說不要?」「我很累。」好幾天沒有睡覺的人就算慾火被點燃,恐怕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順從,睡意通常能凌駕慾望之上。

    他瞅著討饒的眼看著豐仲愷。「忙了好多天沒有睡覺,先讓我好好睡一下可以嗎?」

    「幾天沒睡?」

    幾天?池千帆用盡僅剩的混沌腦力數了數。「快四天吧,我好累,真的。」

    豐仲愷沉默的反應讓池千帆誤以為他真的在生氣。

    「對不起,不過我真的。」

    「累了就不要說話。」豐仲愷開口,同時起身半跪在床上將池千帆拉高,直到他的頭能乖乖躺在枕頭上。

    接著他脫掉鞋襪、西裝外套,並扯開領帶、解開襯衫第一顆扣子,和衣躺在池千帆身邊,拉起薄被蓋住兩人。

    「仲愷?」一連串的舉動讓池千帆傻眼。他的體貼,很……出人意料之外。

    「安靜睡覺。」豐仲愷沉聲命令道。

    他知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很容易讓為他動心的人愈陷愈深?池千帆一邊是訝異,並湧起瞬間的幸福感,一邊卻是對自己愈陷愈深而起的苦澀,兩邊在心裡拔河,  

    形成一種拉鋸之勢,兩方都沒有贏的跡象,卻已經把他當作比賽場地的心踩得頻頻泛疼。

    是該讓自己沉淪,還是勸自己覺悟、看清現實?

    幽幽歎口氣,他太清楚自己是個看不清現實、不夠實際的人,所以眼見自己沉淪也無力回天。

    男人遇到愛情,是被降服,還是去征服?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似乎是被降服的那一個,很窩囊,主導不了一切,甚至是自己。

    「還不睡?」發現他眼睛還睜著的豐仲愷瞇眼看著枕邊人。「你不累?」

    「我累。」不管是工作還是感情,都覺得累。池千帆心裡想著,調整姿勢側躺,開口道:「可不可以靠在你身上睡?」

    既然要沉淪,就徹底淪落吧!

    管他會帶來什麼結果,就像當初江行說的,失敗又如何,最多不過回到最原始的起點而已。

    所以,沉淪又怎樣?最多不過是失去,不過是回到沒有交集的原點,反正——

    他從來就不曾擁有過他。

    這個關係從開始到結束,都不是他所能主導的,豐仲愷是決定一切的人。

    「還不過來?」豐仲愷微沉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昏暗燈光中,他看見朝自己毫無防備大開的胸膛。

    池千帆渾然不知自己此刻揚起的笑容有多真、有多璀璨、有多滿足、又有多讓人著迷傻眼,他只是移動身體貼進為他開啟的懷抱。

    然後,被緊緊圈在手臂和胸牆之間。

    閉上眼,在豐仲愷的氣息中,他迅速地沉入睡眠。

    真的是太累了。

    *  *  *

    這個早晨,熟悉得像曾經擁有過的每一天。

    只是,格局有點小,不像當初那麼大,有隨風輕揚的紗簾、有照得人微覺灼熱的晨陽,還有豪華的早餐。

    這是個人小套房,所以一切從簡。

    就連早餐,也是從外頭五步一小家、十步一大家,如雨後春筍般的早餐連鎖店買回來的。

    一方面是因為簡單,一方面則是因為這個對食物要求有多樣變化的男人是個可笑的「君子遠庖廚」主義奉行者。

    將買回的早餐放在桌上,豐仲愷走到床邊看著還在呼呼大睡的人,那張滿足的睡臉似乎正做著不錯的美夢。

    抿起微笑,豐仲愷坐陷床墊一角,目光仍然移不開。

    這樣的日子、這樣的關係,他不想改變。

    對於黃美英回台灣的消息,豐仲愷心裡有數,他知道自己是覺得麻煩多過高興,在面對池千帆必須離開的事實,他並非沒有感覺,否則不會連續失眠好幾個夜晚,不會突然覺得房子變得很大、很空洞。

    離得愈遠,反倒將彼此的關係、將他看得更清楚,讓他不禁懷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在這場關係裡變了質,守住的、不打算對外人言的秘密,已成為一種負擔和壓力?

    昨晚巧遇江行和他的情人之後,他開始正視這個問題。

    究竟,池千帆之於他有什麼意義?或者,他對池千帆是什麼樣的心態?維持這個秘密的關係難道只是一種生活習慣,只是單純想延續習慣有他存在的生活而已?只是在尋求一種……沒有後顧之憂的快慰?

    一邊開車往他的住處前進,路上他一邊在想,心情愈想愈沉重,但想見他的念頭卻讓他的腳步愈來愈快。

    等真正見到他,他如釋重負,激動地抱緊他,嘗到想念噬人的滋味已經不止一次,卻每一次都讓他得到見面後的歡欣愉悅。

    池千帆——呵,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擁有攪亂他情緒的影響力。

    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鈴——

    手機聲驚醒失神的豐仲愷。「喂,豐仲愷。」他接起手機。

    (仲愷,你人在哪裡?)黃美英的聲音裡透著焦急。

    「怎麼了?」

    (昨晚你都沒有回家,晏如昨晚打電話來問我你到家了沒,我說沒有,她說你送她到公司之後就回來了。)

    豐仲愷不悅地皺起眉。「我的事不需要她來干涉吧?」美其名為關心實則是為了確定他說的是不是事實,這種作法,很難讓人高興得起來。

    (仲愷?)這孩子口氣怎麼這麼凶?(人家是關心你,怕你中途出事;倒是你,不是說很累嗎?怎麼一個晚上沒有回家?)黃美英問道,不曉得此刻自己對兒子的關心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

    歎了口氣,豐仲愷隨意編了個謊:「我突然想起公司還有事,加了班就直接睡在公司。」

    (是……是這樣嗎?)回應的聲音有點古怪。(那你現在人在公司了?)

    但豐仲愷聽不出是哪裡古怪,心思已經分到不知何時轉醒並睜開惺忪睡眼的人身上,於是他隨意應了聲,「如果沒別的事,我收線了。」

    (嗯……)黃美英遲遲應了聲才收線。

    為什麼要騙她這個做媽的?

    收了線的黃美英轉頭看向身邊作陪的忍冬實,此時此刻,她所站的地方就是隆升實業的總經理辦公室。

    但除了她和忍冬實,並沒有她寶貝兒子的身影。

    「忍冬,你真的不知道仲愷人在哪裡?」

    不知道情況的忍冬實搖頭。「豐媽媽,怎麼了嗎?」

    「沒事。」黃美英一笑帶過。「對了,別讓仲愷知道我來過公司。」

    「為什麼?」

    為什麼?她還想問兒子為什麼要騙她哩。

    「豐媽媽?」

    黃美英故作輕快地笑出聲:「我可不想讓我兒子以話我這個做媽的一回來就東管西管,巴不得我早點回美國哩。」

    您老是安排相親宴,就已經讓他這麼想了……點頭表示明白的忍冬實只敢念在心裡,沒有說出口。

    *  *  *

    「不多睡一會兒?」關機後放下手機,豐仲愷伸手捏捏神情惺忪不振的池千帆的鼻尖。

    皺鼻回應他的捉弄,也多虧他這一捏,才讓池千帆更清醒了一點,習慣性地看了眼鬧鐘。「你還不去上班?」

    「今天休假。」醒來的時候就決定放自己一天假,打算將這三個禮拜累積的壓力與精神緊繃一次解決。

    「公司休假?」

    「我自行放假。」邊笑,他順手彈他鼻頭一記,瞧見他低聲嘶疼的模樣,豐仲愷有種捉弄人得逞的開心。「想吃早餐還是再睡一會兒?」

    「咦?」怔忡一會兒,是他聽錯嗎?「你做早餐?」

    「當然是出去買現成的。」豐仲愷說得很理直氣壯。「要我進廚房,免談!」

    「哈哈哈……」池千帆趴在床上大笑,這下子連最後一點睡意都消散無蹤了。「真服了你。」

    「有什麼好笑的。」不知道他因何而笑,但看到他的笑臉,豐仲愷卻覺得心裡也跟著輕鬆起來。「清醒了嗎?」

    「嗯。」從床上爬起來,薄被滑到腳跟,發現出口己全身上下只剩一條內褲,池千帆驚訝地看向惟一有嫌疑的人。

    豐仲愷無辜地聳了下肩膀。「你不能奢望我一個晚上什麼都不做。」

    他的話讓人啼笑皆非,池千帆噗哧笑出聲,跪走向他,低頭烙吻在他微泛青髭的下顎。「現在才知道原來你也會惡作劇。」

    「如果你還想吃點東西填飽空虛的胃就不要隨便點火。」他提醒,聲音隱約含帶彼此都熟悉的波動。

    呃……池千帆識相地收手退開,下床隨便從衣櫃抽屜裡拿了一套衣服走進浴室。

    豐仲愷看著他的舉動,其實是想告訴他不必再穿衣服,免得待會兒他得多費點時間幫他脫下,但是沒有說出口。

    半晌,當池千帆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豐仲愷已經坐在桌邊等他,早餐也被打開放好在桌上。

    「你怎麼知道我回台北?」坐在他對面,池千帆問道。剛才在浴室想起自己並沒有通知他回台北的消息,他怎麼知道?

    「我遇見江行。」豐仲愷略過和林晏如參加電影首映會的事沒有說,直覺地就是想忽略她的存在,尤其是在他們兩人獨處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池千帆咬了一口三明治,邊點頭。

    「千帆。」

    「嗯?」

    「你……」

    「怎麼?」

    「你知道他是同性戀?」

    池千帆愣了下,沒想到他會問他這件事。「你怎麼知道?」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身邊還有個男人,他們兩個人很親密地走在街上。」

    「那是葉楓,他的伴侶。」

    葉楓……這個名字有點熟。豐仲愷想著,沒多久便被池千帆的聲音拉回心神,不再多想。

    「我離開你那之後就去他家暫住,葉楓和他同住,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

    「你怎麼會認識他?」

    「也是那一天,我在畫畫,他路過停下來表示對我的作品很有興趣;我說我要考慮,後來……沒想到會那麼快跟他見第二次面,決定合作。」

    他支吾過去的事情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原來是這樣。」

    「你覺得呢?」

    「什麼?」

    「江行坦誠他愛的是男人這件事,你作何感想?」

    「佩服。」豐仲愷老實說道。

    「沒有厭惡?」

    「為何要?」他的話讓他想起林晏如的反應,不悅的情緒浮上心頭。「每個人都有選擇伴侶的權利,不管是男是女,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如果換成是你呢?」池千帆咬著三明治,咕噥含糊其詞。

    換作是你,你也會這麼坦然嗎?像江行和葉楓一樣,不管旁人目光,胸懷坦蕩?

    「你說什麼?」

    「沒有。」池千帆扯謊帶過,轉移話題:「你今天自動放假,有安排什麼計劃嗎?」

    「沒有。」豐仲愷雙手交叉置於腦後,一派輕鬆樣。

    「沒有?」栗眸訝然看著對面的男人,像看見怪物似的。「這不像你,你從來不做沒計劃的事。」「偶爾也得忙裡偷閒。」豐仲愷含笑道,又問:「你今天有事嗎?」

    池千帆先是一怔,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想要干涉他的行程。

    「有事嗎?」豐仲愷再度開口催問。

    側頭想了想,他點頭,「我得把在白河鎮畫的作品潤色修飾,再表框送到荷風。我答應過江行,一回台北就把畫送去給他。」

    「你很忙呢。」他調侃。

    「你也不閒好嗎?豐總經理。」池千帆回敬。豐仲愷雙手左右一攤。「我今天很閒。」

    「是嗎?」拿眼前有點陌生的他沒轍,池千帆送他一記白眼。

    這樣的時光,讓人有種模模糊糊的幸福感,緩慢地迴盪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這麼輕鬆的豐仲愷,真的不常見。他想著,不知不覺入了神。

    「偶爾跟你這樣交談也不錯,感覺很輕鬆。」不知是恰巧還是故意,豐仲愷切中他心思的話令池千帆愕然回神。

    「怎麼了?」看他一臉被嚇到的樣子。

    「沒事。」喝完最後一口牛奶,池千帆起身收拾桌面。

    看著他的動作,豐仲愷突然開口問:「表框需要多久時間?」

    「不一定,再加上要進行潤色……」手上有三幅畫……池千帆算了算。「大概要三、四個小時左右。」

    三、四個小時……「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停下收拾的動作,池千帆看向很難得客氣說話的他。「什麼?」

    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豐仲愷抬起下顎吻進殘留在池千帆唇角的牛奶,溫舌順勢滑進充滿牛奶香味的嘴裡,不是酒,但卻能醉人。

    「這件事非你參與不可……」他咕噥地說。

    至於是什麼事……

    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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