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想起那個下雨的夜和他相遇的情景,和他的瘋言瘋語──別推開我……我想 愛人,好好地、認真地、溫柔地愛一個人。
我想愛人,想和普通人一樣好好愛一個人,也想好好被愛、被溫柔的對待;可是… …可是沒有人可以愛,也沒有人愛我……哈哈!沒有人可以愛,沒有人可以愛我!沒有 人……可、以、愛、我──現在,他終於知道為什麼當時他的表情會那麼痛苦。
無法入眠,雖然傷痕纍纍的身體頻頻抗議他強撐的清醒,直要求他閉上眼休息;但 他說什麼就是無法成眠,滿腦子都是季劭倫、季劭倫、季劭倫!
他應該生氣、應該憤怒、應該討厭他才對!但是,他氣不起來、憤怒不起來,更討 厭不了。
他是男人,是個強吻他的同性戀!但為什麼他無法氣他?
難道他也……葉未央怔住,被心中的想法懾失心神。不!怎麼會?怎麼可能?不可 能!
「絕不!」顧不得痛猛跳起身,腹部的痛逼得他立刻跌躺回病床。「怎麼可能…… 」
門把扭動的金屬聲響將葉未央從錯愕中驚醒,他閉眼裝睡,不願讓進門的護士看見 錯愕;對他來說,在外人面前表現不安這類懦弱的表情是恥辱、是丟臉,他的自尊絕不 容許。
但他猜錯了,進來的不是護士,而是他從剛才就一直在想的人。
季劭倫沒有開燈,就著外頭透進來的昏暗光線半摸索著走進床邊,從風衣口袋取出 煙和火柴;突然想起醫院禁止吸煙,歎了氣,隨手將之放在一旁床頭,坐在床邊的椅子 上。
是他!背對他的葉未央,一聽見歎息聲就知道坐在床邊的是什麼人,只是……他不 知道該拿什麼表情面對他,面對他之後又該說什麼。
明明剛才還急著要見他,現在人就在自己面前他卻情怯;試了好久,就是沒辦法回 頭讓他知道他醒著,只是一股勁兒地裝睡。
一會兒過後,就在他以為季劭倫今晚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頭頂突然被一隻手 掌輕按;陷入他發裡的指,輕輕地、溫柔地摩挲他的發,像帶電似的,彷彿全身的細胞 都聚集在發間感受這一份撫觸。一瞬間,他被撼動了,被季劭倫的舉動震撼得直打顫。
不知道他醒著的季劭倫只當他是因為冷才發抖,另一手將被子拉到他肩膀蓋好;感 受他柔軟黑髮的手指仍愛戀地沉陷,就像他對他的感情一樣,不願輕言分離。
「我這樣做是幫你還是害你?」昏暗中,陰影籠罩他本就黯沉的表情,更加深一層 陰鬱;只有黑眸,仍然溢滿柔情的看著病床上的人,允許自己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稍稍 放縱自己的感情。
「我以為我能藉由天天接近你的方式走進你的世界,讓你願意接納一個像是陌生人 的我;我以為這對你是好的,能接納一個人就能再接納第二個,可是我錯了。」他想得 太美,把一切想得太過於簡單。
「你像我,卻又不是我;一開始我以為我們是相似的,但事實上我們卻不一樣。所 以,曾經我想要的,不管是朋友還是知己,對你而言不一定必要……可是,我卻一廂情 願地加諸在你身上,幾乎是強迫中獎地逼你容許我介入你的生活,可笑的以為自己會改 變你憤世嫉俗的性子,能讓你卸下心防接納我……」
他頓住,吸口氣後繼續吐出懊惱:「但是我錯了,錯得離譜、錯得幼稚、錯得可笑 !我錯將你看成我,錯以為把當初我想要的一切都給你就能改變什麼,結果卻讓你落到 這地步。」摩挲髮際的手停住,隨著主人的輕歎,指尖頻頻發顫。
「對不起、對不起……」突出的一手握住葉未央的肩膀,頻頻搖頭,不時低問:「 我能做什麼?我該做些什麼來彌補這一切?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活得快樂、活得自由;我該怎麼做,告訴我啊!誰來告訴我啊 ──」收回握肩的手,季劭倫埋進掌中低聲飲泣。
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就算要他捨棄這份感情、要他忘記一切悸動的感覺都可以; 拿這些來換一個回到當初兩人不相識的過去的機會可不可以?
「我妄想改變你,怎料無意中先被改變的人是我自己!」季劭倫的苦笑迴盪在昏暗 依舊的室內。
「我不後悔被改變,只是後悔自己愚蠢的一廂情願害了你。」
當他一醒,身體一好,他的歸處會在哪裡?葉家?那地方能容得下人了嗎?就算他 能回去好了,接下來又會受到什麼待遇?
葉未央咬緊牙,不讓自己哽在喉間的嗚咽逸出;怕一驚動他,他就會消失、就會離 開他身邊。所以他咬牙、咬著床被,就是不出聲,靜靜的,任由心臟頻頻泛疼的將季劭 倫的一字一句聽進耳裡、刻在心裡。
「遇見你之後,我愈來愈不像我自己。」季劭倫苦撐額角,哼哼冷笑。「未央啊未 央,對你而言我什麼都不是;但對我而言,你卻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偏偏,我 覺得?你好而做的一切,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說我什麼都不是也不對,至少,呵,我是 你的災星,只會帶給你災難。」很特別的存在呵,一個災星!
「哈、哈哈、哈哈哈……」苦澀的笑逸出口,最末化成激動哽咽消聲。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千千萬萬句道歉,他知道這於事無補;但不說,他又 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雷茵的話打散他滿滿的自信,突然間,什麼都變得不再是那麼 容易確定,只剩下他的感情,確切的、真實的為了病床上的人在翻騰;只有這一點,他 非常確定。
「唔……嗯……」
睡夢中的嚶嚀和掙動告知了葉未央快醒的事實,季劭倫心一驚,立刻起身,狼狽地 奪門而出。
事實上,這是葉未央故意發出的聲響和動作;?的,就是讓他離開。
再聽見更多他剖心的話,他會受不了的哭出聲來。
「可惡……都是你的錯!」都是他,平白無故說了那些話,他是最討厭哭的人,更 何況他是個男人;男兒有淚不輕彈,偏偏,就教他給逼了出來,可惡!
對我而言,你是最重要、最重要的存在……「真那麼重要就不該輕易放手。」葉未 央對著空氣緩緩開口。
「你這樣簡單就放手,怕我醒來看見你,要說我是最重要的存在……你說謊,季劭 倫,你說慌!」不值得相信啊!會有人將自己最重要的東西輕易推開嗎?由此可知,季 劭倫的話是假的,是不值得他相信的。
他在想什麼!老天!葉未央倏地從思緒中驚醒;他不是在氣他對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氣他帶給他的麻煩,而是在想他值不值得相信!
只有想相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開始評估這個人值不值得被相信,天啊!在這一連串 的事情過後他竟然會──想相信他!
亂了,這一切全都亂了套。季劭倫對自己來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必不必要、重 不重要——他全都不知道,也找不到答案。
慌亂的心,光是要強迫自己忘記他的吻就很難了,更何況是理清目前毫無頭緒的一 切。
瞥向床頭,一包煙和火柴落入眼底;他伸手取來,沒有動,只是將這兩件東西緊緊 握在手中。
他不懂他,從來不曾試著去瞭解季劭倫這名字所代表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只知道他 好吃、他古怪,卻不知道其它。
今晚,他說了好多以前從未說過的話,什麼相似、什麼曾經他想要的──這些代表 什麼意思?
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
有史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有想認識一個人的念頭萌生;想瞭解他,想懂他心裡在想 什麼,更想知道──為什麼他要為自己做這樣多事。???
嗯……今天晚上的特餐就選用法式料理好了。
P.K.一邊往店門走,一邊盤算著店裡的大小事務。
天使一向只在晚上營業,這是不成文的規定和習慣,也是它之所以出名的另一項原 因;隨著日落開始營業,日昇便告結束,恍如一場夢。同時也諷刺這個社會讓同性的戀 情只能以這種方式傳達的不公平,隱隱指控為何社會將這種戀情視?見不得光的畸戀。
其實,創立天使的P.K.沒想這樣多,全都是旁人穿鑿附會的結果,他只是因為自己 是個夜貓子,不到日落絕不出門,才讓天使只在夜晚營業,哪知道來的客人把他想得太 偉大,創造出這樣多好笑的聯想。
「天使嚴禁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進入喔,小鬼。」
「喝!」葉未央被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到,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雅痞打扮的男人,嘴 上叼著一根煙,垂下視線看他。
天使!P.K.被轉過來的臉孔嚇到。不是他長得駭人,而是──老天!他是個漂亮的 男孩!
俊秀的五官、淡漠的神態和眉眼間的陰鬱,以及削薄的肩頭和纖瘦的身軀──漂亮 !漂亮得不像真的,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似的不真實。
讓他出現在天使,那麼,今晚就注定騷動不止;但從這男孩茫然的表情看來,他顯 然搞不清楚天使酒吧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小鬼,這裡不是你能來的地方,快回家去。」他可不希望今晚店裡發生什麼風波 ;最近P.K.那小子三天兩頭到他這裡,用混帳的死人臉嚇走他不少客人就已經夠他煩了 ,再多點風波,他會發火,甚至,一把火燒了天使都有可能!
「我、我十九歲了。」葉未央強自鎮定,依照季劭倫忘了帶走的火柴盒上頭的標示 來到這家店;以為到了之後就能找到他,怎麼知道它還沒有開門,他只好站在外頭等, 孰料會遇上這個陌生人。
「很好,本店禁止未滿二十歲的小鬼進入。」P.K.夾煙離嘴又道:「小鬼,這裡不 是你的世界,小孩子禁止進入。」
「你是老闆?」
「很聰明嘛!」P.K.掛著笑容,朝半空吐出淡淡煙霧。哎呀,太陽快消失了,「乖 乖回家去,免得父母親擔心呵,乖寶寶。
叔叔我還趕著開店,再見。」
「我是來找人的。」
一句話頓住P.K.越過他的步伐。他回頭,「找誰?」
「季劭倫。」
「啊?」恍惚中,他連嘴上叼著煙都忘了,訝異地張大嘴,閃著火星的煙順勢掉在 地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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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就是劭倫口中的葉未央啊!
領他進到店裡,坐在盡可能最不起眼的吧檯角落,P.K.立刻進廚房張羅臨時餐點填 飽外頭小鬼的肚皮;真不敢相信他已經在外頭等了大半天!
「好了,趁熱快吃,別餓著了。」他手上端了臨時準備的意式炒麵。
「我不餓……」此話一出,胃便老實不客氣地發出抗議聲,咕嚕嚕地響起,當場給 了主人難堪。「我──」
「好了好了。」P.K.伸手彈他一記爆栗。「小孩子用不著顧忌這樣多,快吃,不要 浪費我的手藝。」他說著,順便倒了杯牛奶給他。
「我不喝牛奶。」葉未央厭惡地揪緊眉頭,瞪著眼前乳白色的液體。
「小鬼的年紀就該喝小鬼的東西。」
「我不是小鬼。」
「是啊,你只是個愛逞強的小鬼。」
「你!」
「不要逞強了。」P.K.一邊忙著內場工作,一邊對著背後的人說:「小鬼就該做小 鬼該做的事,餓就說餓、痛就說痛,想哭就哭、想生氣就生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用 不著顧慮這樣多,闖禍、惹事、浪費錢、無事生事這些都是你們當小鬼的義務,用不著 想太多。」超齡的舉止、早熟的表現、陰鬱的神情實在讓他要不想起季劭倫都難。
「你是神經病。」葉未央吃進一口面,介入他話中。
P.K.聽了差點昏倒,翻了白眼回頭瞪他。「你讓我以為自己剛認識的劭倫。」
「以前的他?」
內場工作結束,離營業時間還有一段距離,P.K.給自己倒了一杯淡酒,倚站在他對 面,表情戲謔,「想知道?」
「你跟他是好朋友?」葉未央頗有警戒心地往後傾了些,拉開距離。
「朋友?」P.K.面露疑惑。「為什麼這樣問?」
「要不然你怎麼會知道他的事?」
「是這樣嗎?」P.K.笑了笑。「算是吧,你應該已經知道他──愛男人的事吧?」
葉未央停下動叉子的手,低頭瞪著白亮的瓷盤。「我……」
「不好意思?」壓低頭看見他微紅的側頰,P.K.笑著,「你知道他喜歡……」
「我不知道!」他迅速地否認,「我不知道……」
P.K.沒有逼他,只是聳肩。「面不面對是你和他的事,我管不著。」
「那……」
「想知道他以前的事?」
沉默了許久,他緩緩地點了頭。「嗯。」
「看看你就知道以前他是什麼樣子了。」P.K.笑說,「我是不清楚你環境如何,但 是劭倫說你們很像,所以你的環境大概也是不容許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凡事都受束縛不 得自由的吧——孤獨、寂寞、冷落、不被關心、感受不到親情──你的環境就是這樣的吧 !」
葉未央低頭不語,算是──承認了吧。
「不過,他的環境更複雜,家族內部的勾心鬥角與相互競爭,你家應該沒有吧。」
他搖頭,因為不被重視、不被當成葉家人,所以不曾面臨這種事,葉家的希望只在 葉子豪身上,他不是葉家人,只是──母親帶進葉家的外人。
「但他有,所以,把你感受到的一切加倍,就能想像以前的他是什麼樣子,包括他 的成長歷程。」
想像自己的生活就能知道他的……「所以他才會說我和他是相似的。」現在他終於 懂了。
難怪一開始他就能說中他心裡每一件事。
不是讀心術、不是其它原因,而是因為他是這樣走過來的。
「真是笨蛋。」
P.K.啜了口酒看著他;心想或許劭倫並不是一廂情願,只不過是這男孩還沒察覺到 自己的心思罷了。
「你要在這裡等他嗎?」
「咦?」
「我說,你要在這裡等他嗎?」
等他?葉未央看著餐盤中還剩一半的食物。「我不是要等他,只是肚子餓。」
P.K.一愣,搖頭。「你真的很倔強、很愛逞強。」
「我沒有。」
「那就是我的手藝好得讓你想留在這兒是嗎?」
「你──」可惡!這就是年紀差別最大的不同嗎?心裡想的全都這樣容易被探知。
P.K.搖搖手,表示一切不用多說。「我先提醒你,這裡是同性戀酒吧,以你的外貌 很難不被注意,你確定要在這裡等?」
「他不到醫院,除了這裡,我不知道他還會在哪兒。」在醫院住了一個禮拜,見到 的除了醫生就是護士,再不就是保鏢,他怕季劭倫會故意挑他休息的時間來,好幾個晚 上不敢入睡,即使這樣,也等不到他;要不是發現他忘記帶走的火柴盒上頭寫了這裡的 地址,他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找到他。
「但這裡是……」
「你也是嗎?」葉未央打斷P.K.的話。
「什麼?」
「你也喜歡男人嗎?」
P.K.柔了神色,緩緩坦言:「我只愛一個人,而他剛好是男人。」瞧進葉未央詫異 的表情,他的抵抗力向來很強,早已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受傷。「就我而言,愛的人是 男是女都無所謂,我只愛我愛的那個人,不管他是男是女。」
「那──他也是一樣?」
「你指的是劭倫?」看見他點頭,P.K.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但我可以 告訴你,雖然他無法愛女人,但他不輕易動情;只因為還沒遇到,所以不曾對男人動心 ,你是第一個。」
葉未央又沉默了,他的話讓他心頭那抹痛又開始發作。
「對了,你到休息室去等如何?」他建議。「那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進 去,對你比較安全。」
他點頭站起。
就在這時──「P.K.,我……」不知情的季劭倫踏進門來,被正好起身的葉未央嚇 得把話吞回喉嚨裡。「你!」
「你等到了。」P.K.收走餐盤,這理由現在用不著了吧,他想;更不認為葉未央還 有胃口。
何況劭倫那混小子在見到葉未央後,像遇到鬼似的轉身拔腿就跑,葉未央也跟著追 出去,這東西誰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