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對不起……我必須背叛你……我……」因聽見自己的聲音還有愈來愈清晰的哭泣聲而甦醒的左靖臣,沒意料到自己看見的是一名金髮少年,湛藍的大眼被淚洗得更是晶亮,小臉哭得緋紅,顯然已在他床邊哭上一段時間。
他以為他會待在床邊陪他直到他醒的。左靖臣心裡感到有些失落。
耳邊的抽泣聲未停,像是故意若心他心煩似的。
「你哭什麼!」知道他就是奈伊,左靖臣並未感到任何訝異。
遇上他們早就不尋常,再多驚奇也會習慣。
「主人他……」奈伊抽抽噎噎了好半天,就是說不全一句話。
裴迪!「他怎麼了?」 「主人他……」
「他個頭啦!快點說!」忍住握住他的肩猛搖的衝動,左靖臣因他孩童似的嚎啕大哭而慌了心緒。「你快說啊!」
「主人他的傷……好不了,嗚……好不起來了。」
傷好不了?左靖臣愣了愣,無法聽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你說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傷好不了?」
「主人他……」
「他什麼!該死的你馬上給我停止哭叫,把話說清楚!要不我一劍砍了你這鳥妖熬湯!」
「你砍啊!反正主人死了我也不要活,嗚……」奈伊掙開他,索性趴上床大哭特哭。「我也不要活了……」
「他人在哪兒?」混帳鳥妖,果然頭上無毛的傢伙辦事就是不牢,左靖臣決定直接去找人。
「別聽他胡說。」裴迪的聲音適時插了進來,神色從容地倚在門邊,黑眸來回掃過兩人。「奈伊,過來。」
「主、主人?」流著淚的奈伊更讓人想一把摟進懷裡疼愛,可憐兮兮的模樣就像個做錯事被發現的孩童。
裴迪朝他招手,柔聲重複:「過來。」
「是。」奈伊邊揉淚眼邊走向主子。
左靖臣也在這時候才注意到,這個被他直叫鳥妖的奈伊長得是何模樣。
金色微卷的長髮垂至纖細的腰枝,一張白淨俊秀不失可愛的臉孔,一雙明亮大眼,纖細修長的四肢,光是看就很吸引人,站在裴迪身邊……也很相襯。
心倏地劃過一陣刺痛。
他想起那一夜裴迪和奈伊調情的景象。就在他面前,像是刻意激怒他似的在他面前調情,還讓奈伊在他懷裡……
左靖臣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深想。
「你沒事吧?」
聽見裴迪關切問候的聲音,他抬起頭,卻發現那雙撫遍自己的手掌有一隻正落在奈伊的肩,他甚至故意靠在奈伊身上!
左靖臣瞪著那手掌和兩人太過靠近的親暱模樣,心中頓覺酸澀。
一旦對自己承認動情的事實,很多感覺也跟著復甦,好比是--嫉妒。
「你又救了我。」本想開口道謝,可是謝字一到嘴邊,不知怎地就是說不出來,最後竟變成這一句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說的話。天曉得,這根本不是他想說的。
偏偏,這話在裴迪聽來就是左靖臣會說的話。「我知你一心尋死,但我無法視而不見,是我多事。」早知他的作為只會壞他的事,但就是不捨,在他可顧及的範圍內,不願他就此絕世。這份不捨,他絕對不會明白。
「我不是這個意思!」左靖臣皺眉,雙手環胸,平日作假的不羈似乎因為日積月累而化成他真正的本性。「我是說……」瞪著主僕倆忽然更靠近的親暱,左靖臣抿起嘴,別開臉。
「怎麼了?」裴迪不明白他這莫名其妙的舉動是因何緣由,但也沒有再跨出一步接近,彷彿決意靠在奈伊身上似的。
「沒事,我累了。」他邊說,背對主僕二人上床平躺,不再轉回頭。
「那就再休息一會兒。」果然在怨他多事救他。裴迪在心中歎息,伸手為他合上門時,腳步古怪地踉蹌了下。
「主……」
奈伊才剛開口就被主子的掌摀住,連聲都發不出來。
裴迪朝他搖頭,等奈伊會意地點頭,才為左靖臣關上房門。???
向來沒有多少耐性的左靖臣躺在床上愈想愈氣,滿腦子淨是方纔那一對主僕的親暱狀,含妒的怒火不斷竄燒,在他心上燒出個大窟窿,痛得他輾轉反側,最後跳起身。
「該死!」惡聲低咒,他決定找裴迪問個清楚。
前腳才踏出房門,便瞧見奈伊抱著水盆走進另一間房,白淨臉孔上的緊張兮兮好像發生什麼大事似的,讓他不但沒有出聲叫他,反而躲回房看他動靜。
待他關上門後,左靖臣移身到房間外,側耳傾聽。
門裡,奈伊哽咽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傳出,說的話也模模糊糊的讓人聽不清楚。
真混帳!就只會哭。左靖臣在心裡抱怨。
就在此時,裴迪低沉的嗓音像在安慰奈伊似的,非常溫柔,也非常……
讓左靖臣氣得牙癢!
「別哭了,這只是小事一件,別哭得像個女孩似的,多丟人。」
「您要我怎麼不哭!」奈伊抽抽噎噎地說,一邊忙著換染上鮮紅的布巾。「怎麼辦?這血一直流一直流,都不停啊!主人,您的傷一直在流血,好不了了,嗚……怎麼辦嘛?」奈伊手背猛拭淚,可淚就是停不了,就像主人停不了的血。
「你說得太離譜了,奈伊。」裴迪苦笑,輕捏隨從的鼻尖,順手拭去熱淚,偏新的淚水又跟著滑下。「我的傷已經比昨日好多了。」
「騙人!」明明從昨天起就血流不停還想騙他。「傷口根本沒有起色!」
「小聲點。」修長的指尖輕點隨從嘟起的嘴,揚起一抹無力的笑。「別讓他聽見了。」
「我就是要他聽見嘛!您為他擋了一刀,他不但不知道感激還怪您多事,哪有這樣的!您……您的傷又流血了。」奈伊拿乾淨的布巾重新覆上裴迪胸口。
轉眼間,一盆水又染成紅色,看得奈伊猛掉淚。
「別再哭了,這樣反而會讓我心煩,傷更不容易好。」低頭看著覆上的白巾馬上又滲出鮮紅的血,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行治癒傷口使之癒合的能力像是消失了似的,細長的血口始終無法完全密合,頻頻滲血。
「主人!」想到什麼事的奈伊,緊張地丟下搓洗的布巾奔到主人身邊。「難道是預言開始成真?長老預言說您會有危險,難道說找不到您命定的新娘,您就會失去所有能力,會……」
別信那老頭的話。裴迪很想跟自己忠心可愛的隨從這麼說,但眼前擺明的事實讓他不能如願。
那老頭說的是真的,他真的有場劫數,而且攸關生死。
「怎麼辦?現在要到哪兒去找您的新娘?」從一開始到這兒來便沒認真找過,要一下子就找到主人命定中的新娘無疑是緣木求魚。嗚……他早該逼主人去找的,而不是任由主人和左靖臣發生這麼多牽扯。
「不要再哭,哭得我心都煩了,奈伊。」
「不能死啊主人!如果您死了我也……我也不要活了,」癡傻的愛戀就只對他一個人啊!他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我沒有要死。」裴迪好氣又好笑地將奈伊的頭按在肩上。
他又不是在另一間房裡的他,怎會動不動尋死?
但傷口頻頻淌血自己卻依然從容平靜,沒有恐懼害怕,這算不算在期待,期待自己打破族人長生不老、永遠不死的慣例,成為第一個短命的吸血鬼?
「可是……嗚……」
「別哭了,再去換盆水來。」
「嗚……嗯。」奈伊擦乾淚,捧著一盆血水走出房,準備到屋外打水換過。
誰知才一關上房門,便被隱藏許久的黑影捕獲,連人帶盆拖到屋外,壓在牆上不得動彈。
「小畜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光聽「小畜生」三個字就知道是哪個傢伙。奈伊唔唔了幾聲,別過臉不看向把他拖到屋外的人。
可左靖臣此刻沒心情跟他胡鬧,方才聽見他斷斷續續說什麼死不死的,他只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快告訴我!」
奈伊騰出手指著自己嘴上的掌。混帳!摀住他的嘴要他怎麼說?
「不准叫我才放。」
白了他一眼,奈伊點頭,總算又能開口:「你這混帳王八蛋!該死天殺的豬玀!我唔唔……」
「不准罵我!」左靖臣齜牙咧嘴低聲威脅,耐性顯然已被磨盡。「我警告你,我可沒多少耐性,不要讓我動手把你拆了燉湯,聽清楚沒有!」
他當真該死的一廂情願拿他當鳥看!奈伊在心裡咒罵千百句不止,但眼看形勢比人強,只能安分地點頭。
「說,裴迪出了什麼事?」
「哼,我家公子的事與你何干?少假惺惺了。走開,別礙我做事。」掙脫出左靖臣籠罩的黑影,奈伊雙手端著水盆便要往地上潑,卻立刻硬生生被左靖臣截住。
皎潔的月光讓他看見整盆水的鮮紅,這是……
「你還我啦。」奈伊伸出手欲抓回盆子,偏偏長得比他人高馬大的左靖臣只消一隻手便將他囚在原地,害他使勁伸長手也構不到一點邊。「還我啦!」
滿眼的鮮紅令他錯愕地瞠大雙眸,匡啷一聲,連盆帶水落地。
「啊,你看你,呃……」咽喉突然被緊緊一掐,按壓在牆上,奈伊喘息困難地猛咳。「咳、咳咳!」
「他到底發生什麼事?」黑眸瞇成危險的細縫,大有「再不說就把你拆來熬湯」的氣勢。
奈伊握拳不斷捶打掐在咽喉上的手,他不放要他怎麼說?
左靖臣會意,鬆手前不忘要脅:「若再胡扯,我絕對拆你熬湯!」
我又不是鳥,差點大吼的奈伊想起他的威脅趕緊摀住嘴,等把話吞回肚裡去之後,開口述明一切,包括他們的來歷、此行的目的,還有最重要最重要的事--
裴迪血流不止的傷勢。???
聽見門板開合聲,正背對門解開不小心沾上血漬衣衫的裴迪沒有回頭,開口笑道。「這麼久,難不成你上山打水去了?」
回應他的,除了水盆擱在桌上的聲音外,沒有奈伊斷斷續續的哽咽。「怎麼,眼淚流乾了是嗎?」他依然笑道,動手脫下外袍,不料竟從後頭被攔腰抱住。
「奈伊?」裴迪單手覆上疊合在自己腰腹的手,垂眸看見麥芽般的色澤後,黑眸瞇成細線,語氣轉趨冰冷:「放手。」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受傷無法癒合卻不告訴他?為什麼瞞著他?
「出去。」該死的他又在同情他!裴迪拉開圈住自己的手,往兩旁甩開,始終背對身後的人。「別讓我說第二次。」
對他,他已經徹底死心,無法停止愛他,但已經放棄追逐。
累了,倦了,也無力再承受從他嘴裡吐出不屬於他的名字。
「看著我,我有話……」強行扳過他,看見他胸前的紅漬,左靖臣當場駭住無法成言。
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鮮明艷紅的血口細長地橫過渾厚的肌理,觸目驚心。
「為什麼?」為什麼無法癒合?之前在船上他不是在他面前自行將傷口癒合嗎?為什麼現下卻……
「夠了。」裴迪甩開他的雙手,脫下外袍直接按上傷口,再痛,也痛不過他臉上的錯愕與隨之而起的同情,該死的刺目!
他還要同情他到什麼時候?
鉗制住左靖臣的腕,裴迪將他往房門拖,丟開手上的袍子欲開門。
「不!」左靖臣先他一步用身子擋住門板,不讓他將自己趕出去。「你不能!」
「我可以。」裴迪攤開雙手壓低身勢,將他因在自己與門板間,口氣強硬。「我要你出去。」
「我有話跟你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又要怪我多事是嗎?哼,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多事,管你尋死尋活都與我無關,我不會再纏著你,你滿意了嗎?如果滿意就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你。」
裴迪絕然無情的言語讓左靖臣瑟縮了身子,起了怯意。
他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意,曾經有過機會,卻在什麼都來不及說的情況下結束;而現在,孤獨了這些年的他,更是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眼前的人明白他的心意。
好不容易開了口,又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話:「奈伊……」
「這是你第一次不叫他小畜生。」見他怯弱瑟縮的模樣,裴迪終究還是於心不忍,放軟了口氣。
退開身,彎腰欲撿起被丟在地上的袍子,左靖臣比他更快一步撿起,壓在他胸口,瞬間縮短彼此的距離,呼吸間,淨是對方的氣息。
依然是烈陽般的熾熱……裴迪瞇起眼,半顯沉醉。
左靖臣則嗅進更濃郁的薔薇魅香,味道最濃的地方,是裴迪不停滲出血珠的傷口,他才知道這香味來自他的血。
壓在他胸前的手沾上被血濕透的袍子滲出的血,在裴迪接過衣袍之後,左靖臣盯著自己沾血的手直看。
愣了愣,他伸舌欲舔……
裴迪及時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他,回過神的臉色異常緊張。「你在做什麼?」
「我……」
「奈伊跟你說了什麼?」不悅的陰霾籠罩在俊美的容顏上,看了就讓人覺得陰邪,忍不住打起哆嗦。
但左靖臣不,因為他知道他為什麼會瞬間厲色對他。
「他什麼都說了。」
裴迪深吸口氣,重喝:「奈伊!」
門外傳來抽氣聲,裡頭淨是無法掩藏的膽戰心驚。
「是我逼他說的。」左靖臣擋住他往房門走的身子說道。大丈夫敢做敢當,沒有道理要別人承受。「不干他的事。」
「即便如此……」裴迪拉起他的手至唇邊,舔去每一處血漬。「你也用不著這麼做!」
「為什麼?」他疑惑。
竟然還敢問他為什麼!「你該知道喝下我的血會有什麼後果。」
左靖臣點頭。
裴迪反而艱澀地扯開一抹苦笑。「你一心想追隨那個人到九泉之下,卻要來喝我的血得到永生?靖臣,你不覺得自己的作法太過矛盾?」
其實早在他吸下他的血之際,他已成為他的族人,只是……
「我……我不想死。」他想活著,活在他懷裡,縱使背叛往日所愛的那個人,他也要選擇眼前這個愛他深切如火的人。
不因虧欠、不因同情,只因為也愛他。
只是他說不出口,好難,真的很難。
「哈!你不想死?」三番兩次赴死的他說不想死!裴迪聞言只有搖頭苦笑的份。「你的同情及施捨到此為止。出去,否則別怪我傷你。」
「你不會傷我。」虛假無力的威脅說給誰聽,他左靖臣會信才有鬼。
「必要時我會。」就像那日對他索求無度一樣,他會狠狠傷害他。「我說過,絕不原諒別人的同情及施捨,即使對象是你亦然。滾出去!」
左靖臣明顯退步,但一會兒後又立刻挺身向前。
「不是同情也不是施捨。」為什麼他不懂?「如果我真要找死,就不會想喝下你的血,我……」
「你敢說你是真的想要變得跟我一樣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只能靠吸食人血維生,擁有冰冷的身軀,再也感受不到溫暖的滋味?」
「有你在,兩人一起取暖便不冷了不是嗎?」
「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同情與施捨究竟能到什麼地步?裴迪跌坐桌邊的圓凳,彎身大笑,不在乎扯痛傷口。
他給的,比這痛上千倍!
「裴迪?」
「很有趣的話,哈哈、哈哈哈……」
「我是說真的。」被忽視至此,再怎麼忍耐也有個限度。「我是認真的。」
裴迪還是止不住笑地搖頭,青色的袍子已沾滿鮮血,激動起伏的身子讓他扯動傷口,流出更多鮮血。
左靖臣見狀,趕緊上前。
裴迪卻避開他。「別過來。」
「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這點血還死不了。」
「可是……」
「你方才說的話是代表你也愛我的意思?」
左靖臣愣住,麥芽色的頰逐漸浮現緋紅,久久沒有明白回應,只是一徑沉默。
看在裴迪眼裡,那是一種猶豫,近乎拒絕的猶豫。
這讓他更確定自己正在被同情、被施捨。怒火正以燎原之姿由心口竄升,直衝腦門。
「那麼,證明給我看,證明你愛我呵。」輕柔的口氣與臉上猙獰的表情不相稱,卻也依然詭魅誘人。
左靖臣不明白他要他做什麼,只能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一團白霧突然彙集在裴迪掌心中浮沉,愈來愈大,大到足以讓兩個人並肩穿過。
「抉擇的時候到了,證明給我看,如果你真如你所說的愛我,你會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左靖臣瞪著迷濛的白霧,隨著時間流逝,原先的迷濛愈來愈清晰,待肉眼可見分明時,黑眸倏地大睜。
那是--